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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魔鬼與天使的分界線

2018-05-14 09:01:17羅國棟
參花(下) 2018年12期

羅國棟

一 一三震法與三一模式

入秦隴鎖鑰,過巴蜀咽喉,便進入通江流域。這里層巒疊嶂,溝壑曲通,想找一塊寬寬敞敞的平地都很難;偶有小川臺地,也是傍江河而成的沉積扇、洪積扇,不架橋掘洞,難以近其左右。

俄家臺水電站就坐落在這里。兩山夾一江,江邊一條路,大壩攔江肩路,依河床而建。

俄家臺是通江南岸一個村莊的名字。可村中卻無姓俄的住戶,百家姓中亦無俄姓。追本求源,俄氏一族卻與女媧神話、納西族神話、鮮卑族拓跋部等遠古人類有著極深的淵源。說明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此村曾與先祖人文有過深厚的交集。

自古俄家臺有三大特產:麂子、地震、灰灰菜。尤以地震最為著名,號稱是一天三小震,三天一大震。附近村民常年在地震中安享生活,處之泰然,偶見有不知情者嚇得驚慌失措、大呼狂奔,心里還免不了生出幾許好笑來。

即使是“五一二”大地震,這里的老百姓也沒有顯現出許多驚懼來。為什么?習以為常了。倒是經過這次廣泛的媒體報道和宣傳,明白了許多道理:這里和汶川屬于同一條地震斷裂帶,地震不是每個地方都如此常見,地震的后果有時會很嚴重。

麂子是一種野生動物,與鹿同類,體型大小與山羊差不多。麂肉細嫩味美,麂皮為高級制革原料。其中黑麂已列為國際頻危動物,在我國享受一級保護待遇。俄家臺沒有黑麂,只有土麂。麂子家族中有黑麂這樣的貴族血統,使得俄家臺的土麂也變得非同尋常,只是極為罕見,偶爾才傳說有人在深山中遇見過。

灰灰菜實際上是一種可食用野草,生命力極強,幾乎全國各地都有。尤其在俄家臺的田間地頭、草叢密林,可謂無處不在。在困難年月,灰灰菜曾經救過無數人的生命,所以俄家臺人并不討厭它的泛濫。尤其是近些年,灰灰菜已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大都市的豪華飯店,被譽為天然綠色無公害食品。這就給俄家臺村民增加了不少創收的機會。

早上起來,徐玉東一邊刷牙,一邊問項目經理林雨晨:昨天晚上轟隆隆是什么聲音?

林雨晨疑惑道:轟隆隆?是不是地震?要是凌晨四五點鐘,就有可能是。

徐玉東詫異道:那為什么人都不跑?

林雨晨非常肯定地回答:跑啥呀?往哪兒跑?經常晚上地震,總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林雨晨說完,怪怪地一笑,端了一盆洗臉水滿不在乎地回房去了。

徐玉東是青山五公司領導班子成員,剛剛被派到俄家臺工地來蹲點。見林雨晨對地震如此淡定,不禁一愣,心想:還睡覺?都不怕一覺徹底睡過去醒不來?

一次,徐玉東就防震抗震一事在職工大會上鄭重其事地提出來,要求大家決不可掉以輕心。結果反應平平,似乎還有個別職工不自然地把頭低下,不知何意。

徐玉東心想:是不是我有些少見多怪呢?后來林雨晨告訴他:職工當然很擔心,可有什么辦法呢?項目部多次考慮過遷址,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對于這種說法徐玉東不是很贊同。所謂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但是,架不住林雨晨這樣那樣的一大堆客觀理由——其實最終的核心問題就是一個字:錢!只要遷址,就要花錢;在項目經理的腦海里,成本是衡量一切問題的核心,不劃算的事情堅決不干。

徐玉東也是項目經理出身,深知缺錢之難,掙錢不易。所以從此以后,在提醒大家注意的時候,也就多了幾分謹慎。

久而久之,徐玉東反倒被同化,也就慢慢地接受了這種現實。無論白天晚上,該睡覺時照樣能安然入睡。有一次地震時,徐玉東正在午休,翻了個身,稍微留意了一下,結果又呼呼地睡去。

是啊,項目上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午休時間多么珍貴!最多也就半個小時或四十分鐘,哪能耽擱得起呀!林雨晨不是說了嘛:它震它的,你睡你的,互不影響。

聽聽,多么荒謬的輕松!

項目副經理郭永利是個厚道人,曾經實打實地對徐玉東說:在俄家臺工地上班,就是在鬼門關上打轉轉,說不定哪一塊石頭就被地震給搖下來了;要是把誰給砸中了,那就徹底地拜拜了。

徐玉東感覺郭永利這話并非危言聳聽。地震,在自然災害中一直穩居頭一把交椅,屬于不可抗拒外力。

在一次安全檢查時,郭永利指著一個破房子說:這座房子是在“五一二”大地震時被一塊大石頭砸爛的,以后就一直沒有再用。

徐玉東問:當時有人住沒有?

郭永利道:有倆人住,人剛走了,地就震了。

徐玉東一陣感慨:這倆人命真大!

郭永利道:僥幸!所以說地震,你講的那些道理都是對的,一定要小心!咱們項目部每個季度都要安排人上山清理一次危石,防止地震時危石滾落下來。

聽了郭永利這話,徐玉東的心里稍微踏實一些。說明大家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并非麻木不仁,防范意識已經轉化為日常管理,該采取的防范措施也都采取了。

二 截流與資金,一個解不開的結

截流在水電施工中是個劃時代的環節,沒有人敢等閑視之。截流之前,人們可以等一等、看一看,有扯皮的時間;一旦截流,就再也容不得人們猶猶豫豫、優柔寡斷了,必須一鼓作氣把工程干完,否則,后果是災難性的,不亞于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

徐玉東來蹲點有好幾天了。在林雨晨的陪同下,把工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了個遍。和業主總經理趙偉強、總監理工程師劉豫、總設計師張文宇也都見了面,無非是歡迎鼓勵之余,外帶些許委婉的批評。

可是近期能不能截流?似乎大家都是嘴上說得振振有詞、態度堅決,心中卻仍然沒底兒。一方面和當地村民之間的問題沒有解決,時不時就會有人來阻工;另一方面建設資金還沒完全到位,施工單位青山公司俄家臺項目部經過八年的“啃老”,青山五公司再也無力扶持了,業主資金解決得好,就干;解決得不好,就只能任由這個項目自生自滅、破罐子破摔了。

顯而易見,這兩個問題能否解決最終都是一個字——錢。錢的問題解決不好,截流就是一句空話,很有可能碌碡推到半坡上就再也推不動了。

水電行業有一句通行的話:截流就是騎上了老虎背。所謂騎虎難下,一旦騎上老虎背,就再也別想下來,只要一下來就會被老虎吃掉。而要不被老虎吃掉,就得把老虎關進籠子,就只能一鼓作氣,把工程干完。

資金是項目存活的血液,錢就是項目經理林雨晨身上的死穴,這一點就能要他的命。

所以,截流后的資金是絕對要有保證的。青山五公司的擔心也就在這里:既然資金無法保證,又何必鼓那么大的勁去騎這頭猛虎呢?惹不起咱躲得起!這就出現了些許等待觀望的情緒,哪里黑了哪里歇。

截流方案沒有問題。在青山五公司總工程師鄭志英的陪同下,青山公司總部派了兩位專家來會診。單戧立堵、雙向進占,是當今世界上大小江河截流使用最多的經典模式,技術上基本沒有多大問題,唯一的擔憂是:如果拋投強度達不到,可能會半途而廢。

專家一道:通江屬長江流域,即使是枯水期,流量也非常大,堪與黃河的常態流量相比。

專家二道:在青山公司六十年的截流史上,通江流量屬于最大級別的,相當于一般河流的十倍!

鄭志英道:就目前俄家臺項目的截流準備情況看,還不夠充分。萬一截不住怎么辦?

這些都是否決俄家臺水電站截流可行性的變相說法,徐玉東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抵觸,他接受不了別人否決自己一門心思將要解決的重大難題。心想:截不住?還沒聽說過截不住的事!

可見,不截流,只是一種策略性的說法,并不是徐玉東的本意——如果不截流,那自己跑來坐鎮干什么!

專家一見徐玉東默不作聲,就進而講道:黑水河截流時,河道里本身就沒多少水,為了讓領導好看、媒體也能報道,就在上游修了一道堰,把水聚了一個多星期,到截流那天才刨開個口子把水放下來,所以一會兒就截住了。如果時間再長一點,河里就沒水了,河就干了。

對這件事情徐玉東也曾經有所耳聞,他還參加了一次截流儀式,印象比較深。當時感覺聲勢浩大,車水馬龍,彩旗飄揚。而且當天電視臺新聞就播了,第二天一早各大報紙頭版頭條,登了大幅照片……

專家二也幫腔道:你看南溝河截流陣勢多大?省上來了多少領導?其實那流量才是這里的十分之一,也是一會兒工夫就截住了。新聞媒體咔咔把相一照,也都走了。

徐玉東當然知道,他是專趕各種截流場子的后方領導,哪里有領導光顧,需要大造聲勢,徐玉東就可能出現在哪里。只是他往往離真正的會議主角很遠,有時甚至連主角的背影都看不到。是啊,主角來來去去被前呼后擁,除了記者和陪同人員,有幾個能看得到?

鄭志英是個說話相當嚴謹的人,連忙解嘲說:領導們都忙,不可能耽擱太多的時間看截流,當天都是搞個儀式;其實大部分工程量得提前完成,把龍口鎖住,等領導來了,挖開,相一照,再很快堵上。

徐玉東當然知道,要不然在主角下令截流后的半個小時內,怎能確保截流成功?要是不能及時截住,主角是走,還是等?等多長時間?總不能等一下午吧?一下午時間,對一個重要領導來說,有可能要參加兩三個會議呢。

專家們的意見看似就是這些,但落實起來就是多方位的。有許許多多實實在在的問題要解決:拋投材料夠不夠?拋投強度如何提升?當地村民會不會干擾?導流明渠襯砌趕工時間來得及嗎?達不到過流條件不等于瞎忙活嗎!

其實最最難的還是老話題,那就是后續的資金問題。鄭志英傳達了青山五公司總經理周云龍的判斷和意圖:資金可能是最卡脖子的一環;你告訴老徐,能截則截,截不成千萬不要強求。

徐玉東道:是啊,如果資金不落實,即使是截流成功了,土場無法取土,戧堤拿什么加高培厚?基坑二十四小時抽排水,每天花費十幾萬元,哪來的錢消耗?緊接著基坑開挖、基礎澆筑、拌合站擴建、砂石料、鋼材水泥、機械及燃油、勞務,這一系列問題都沒辦法跟進。

專家們走了,徐玉東的心里反倒空了——不但沒從專家嘴里得到解結的訣竅,反倒多了一重心思:要徐玉東自己拿主意。萬事中最難的就是拿主意,只要辦法想對路了,事情誰不會干!

不過也是,職責所在,各有分工。專家們只討論方案合不合理,這種辦法截住截不住,而這流是該截,還是不該截,則是徐玉東作為決策者應該考慮的問題。

原來徐玉東只擔心專家們不讓他截流,現在專家基本同意了,可徐玉東倒膽怯了。

徐玉東問林雨晨,林雨晨就一句話:領導您看,您說截,咱就截,你說不截,咱們就這樣慢慢磨洋工。

聽了這話,徐玉東鼻子都氣歪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可也無法,誰讓自己是“高個子”呢?天塌下來壓不著別人。

徐玉東在比較權衡中,日日夜夜體會著床板和大地的晃晃悠悠。俄家臺的地震果然是特產,每當徐玉東夢入神機的時候,就給他來那么幾下,讓他討厭它的頻發;有時惡作劇心理作祟,甚至還期待它能再大一點,以引起投資方高層對這里的進一步關注。

青山公司總部的督促電話一天要打三次:徐玉東,你怎么搞的嗎?你都去坐鎮蹲點了嗎,怎么業主還是一天三投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問得次數多了,林雨晨總結道:看來俄家臺不截流,青山五公司是一天三小震;如果一旦截流了,青山五公司可能是三天一大震。

徐玉東問:什么意思?

林雨晨道:你想想,截流后一旦資金鏈斷了,項目轉不動了,圍堰過了水怎么辦?基坑淹了怎么辦?全面停工、壩址報廢怎么辦?青山公司還不給你來個“五一二”?

徐玉東心想:那是,青山公司稍微一震,我徐玉東就徹底玩兒完了,所謂政治生命戛然而止——這是他們董事長的原話。

三 皮球又踢了回來

俄家臺水電站導流明渠位于導流洞出口下游,長不足一千米,但斷面很大,過流量不小。幾年來,導流洞及其引水渠早已完工,只剩導流明渠無法挖、填,更談不上襯砌。其主要原因是當地許多賠付沒有兌現,村民阻工,遲遲不得開工。

趙偉強一次次催徐玉東趕快開工,反過來徐玉東再一次次向趙偉強討要工程款,趙偉強給不了。問得急了,趙偉強說:你們私底下也做做工作嘛!你們青山公司那么大的單位,再拿一點錢出來嘛!

徐玉東一看皮球又踢回來了,干脆不再吭聲,愛咋咋地;心里不無怨言:我替你拿錢還拿得少嗎!

這樣一來二去,就免不了招來業主隔三差五的投訴;不說自己沒錢,只說青山公司干不動,導致徐玉東是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

趙偉強說:村民不講信譽,出爾反爾;當初說好的價錢,現在卻反悔了。村民反問:十年前的五百元,現在還只值五百元嗎?

趙偉強只能去找俄家臺鄉政府,結果鄉長王康站在村民一邊,和村民唱雙簧。最后,像有意泄露天機一樣地說:我看不加錢肯定解決不了問題!

趙偉強又去找俄家臺派出所,派出所說:既沒打架又沒鬧事,我們憑什么抓人?問你們要錢總不犯法吧,是不是?

這幾次碰壁使趙偉強灰頭土臉了好幾天。

趙偉強找得次數多了,鄉政府、派出所都拋出同樣一個問題:那你們當時什么都談好了,字也簽了,為什么不兌現?

趙偉強說:當時我的前任嫌要價太高,想等村民松口讓步。

王康問:結果呢?

可憐的趙總道:結果這個燙手山芋現在不是落到我手上了?只能求各位父母官解救。

背過趙偉強,王康對派出所所長道:他們發電掙錢了,日子滋潤了,我們村民還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

這話傳到趙偉強的耳朵里,趙偉強通過曲里拐彎的方式又回了過去:我們哪掙錢呀?這純粹是為了加大集團總部清潔能源份額所做的賠本買賣,所以才爹不親、娘不愛、舅舅見了拿腳踹;可對你們地方來說,完全是一種造福為民的公益事業。

一說到公益事業,王康就笑了:欠村民錢八年都不給,還公益?

看來,沒辦法談。不是一個立場,不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根本談不到一塊。

趙偉強就去找能擺事的人,這些人經常聚在一起,沒正事干,敢打架,不怕事,號稱能擺平天下各種事兒;其實還是想吃了甲方再吃乙方,折中折中,嚇唬嚇唬,未必真敢殺人越貨。

實在吃不到甲乙雙方了,就只能讓其中“摳門兒”的一方多出一點水,當一回冤大頭。當然,冤大頭也不是誰都愿意當的,要愿意也等不到這個時候。

趙偉強找了一個包工頭來干活,說是能調動擺事的人,但是得在青山公司的名下分包,業主不能直接對包工頭結算。

林雨晨請示徐玉東,徐玉東道:咱們的管理費抽多少?咱們總不能白忙活吧?

趙偉強給了青山公司一個管理費數字,徐玉東認為可以。那原來的合同怎么辦?推翻?業主認為徐玉東這個人很麻煩,只得簽訂一個“補充協議”,玩了一回文字游戲,多加了些錢。總之,徐玉東認為能算過來賬。

包工頭帶人進場干活兒了,結果真就沒人敢滋擾。可活兒干了沒幾天,包工頭來說:道上的朋友想一塊兒坐坐。趙偉強想:就不是一個板凳上的人,也不認識,怎么還要一塊兒坐坐?

最后在徐玉東的點撥下,趙偉強終于悟出一點道道來。就示意給上幾千塊錢,讓包工頭代為招呼一下道上的弟兄,感謝大家幫忙。

又過了些時候,包工頭說:因為材料漲價、冬季施工等原因,現用的單價實在包不住,干不下去了;如果業主再不加錢,就找別人來干吧。趙偉強為難了,看來夠黑。

林雨晨玩笑道:要不怎能叫“黑道”呢!趙偉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雨晨道:難不成給“補充協議”再補充一下?

徐玉東反問:不補充難道拿咱們青山公司的錢給墊?

林雨晨按照徐玉東的指示,又辛苦了一趟,回來說:趙偉強說不用再補充了,給咱們拋投料上加一些工程量,我答應了。

徐玉東問:有文字上的東西嗎?

林雨晨道:趙總讓咱們打個報告,通過設計、監理審批,最后他們確認。

徐玉東道:那就多寫一些,把稅、費都包括在里面,再把上一次給業主卸車、清理生活垃圾等的費用都加進去。

林雨晨高興道:那肯定。

四 阻工的套路

就在導流明渠即將完工的時候,村民阻工了,還是錢的事。說有本事把我扔到通江去。包工頭問趙偉強:敢不敢扔?

趙偉強真想爆粗口: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說敢不敢扔?可趙偉強還是很有涵養的,并沒有這么說,或者自知黑不過包工頭,只能換一種語氣戲謔道:你覺得扔了以后會怎樣?

包工頭一本正經道:把他們一扔我就跑了,就怕您跑不了。這一次趙偉強是再也忍不住了:放屁的話,我能往哪里跑?你個狗東西又能跑到哪里?跑到地球外去?

不得已,趙偉強只得再給錢。可是給多少成了問題,群體性事件,七嘴八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前邊說的數字后邊就反悔了,張三說的數字李四不認可。趙偉強就要求選兩個代表,可村民說他們選不出來,他們只能代表自己。

事情僵持了好一陣子,村民總算勉勉強強選出了幾個代表。可這幾個代表只有討價的義務,沒有還價的權力;要叫讓步,就只能代表他本人,代表不了大家;責權利嚴重失衡。爭爭吵吵、反反復復一直到最后,也就無所謂代表了,充其量算是幾個聯絡員罷了。

矛盾激化到最后,就只有阻工一條路了。等于被白訛了一把,并沒給業主省下錢。

來阻工的村民大多是婦孺老弱,青壯年大部分都打工、做生意去了——包工頭肯定不收留他們,因為是對立的雙方。捍衛主權的重擔就落到了這些留守人員身上。

無數次實踐證明:組織阻工上訪,根本用不著青壯年,又不是去打架,青壯勞力去了又能怎樣?不是白白耽誤了掙錢?即便是婦孺老弱來了,只要是公家單位來勸解,就沒人敢動他們一指頭;說不定還是帶著碰瓷兒的絕活兒來的,你還沒動她,她就想往下躺。原因是誰動手誰理虧;只要一動手,就是再有理也都變成了理虧。

所以阻工就是雙方對峙、耗時間、耗精力,看誰的耐心大,比誰撐的時間長,缺乏耐心者必敗。

徐玉東一接到電話,便匆匆忙忙來到工地。但見阻工隊伍并不壯觀,渠邊三三兩兩停了幾個三馬子、摩托車之類的交通工具,樹跟前站了幾個相對年輕的人,似乎是決策班子,或者是帶頭大哥,其他老頭兒、老太太、抱小孩的婦女則分散在渠道襯砌工作面的周圍。沒打橫幅,不喊口號。

有個小孩哭得哇哇的,他媽媽大聲說:你們趕忙把錢給了,我們娃餓了,要回家呢。有兩個婦女在樹底下給孩子喂奶,絮絮叨叨拉著家常,滿臉都是幸福感。還有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圍著青山公司的裝載機藏貓貓,嘰嘰喳喳,不時傳來一串串歡樂的笑聲。

整個工地表面看起來氣氛相當和諧,沒有一點劍拔弩張的跡象。林雨晨告訴徐玉東:你別理他們,誰理就把誰給黏住、甩不離手了。

郭永利似乎看出了徐玉東的心思,提醒道:你別看這些小孩,誰敢動一下,家長來了就敢和誰動刀子拼命。這話還真把徐玉東給嚇了一跳,仔細想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其實徐玉東和林雨晨、郭永利早就合計過了,來了也只是看看而已,有人要問,也是統一口徑:這事和我們青山公司沒關系,也不清楚,要找就找業主去。

按照事情的本質,徐玉東是不能來的;因為人家兩家吵架你來干什么?無奈,趙偉強打電話讓來,不來不行。可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或者壓根兒就沒打算插手這件事情。原因是村民向業主要錢,而不是向施工單位要錢。

這就決定了徐玉東就算是來了,也是按道理來當和事佬的,勸勸架什么的。但因為村民是阻自己的工,又是受業主委派來的,就算是有拉偏架的想法,也一定不能太明顯——因為青山公司誰都得罪不起。

村民的土辦法似乎有一點死心眼兒:只要業主不給錢,就誰都別在我俄家臺的地面兒上干活兒。事實證明,這個辦法是可行的,也是有效的。

至于施工單位和業主是什么關系?村民說我們不管,也不懂,誰干擋誰。其實村民心里明白著呢,七八年了,村民能不知道他們甲乙雙方的關系?只是找業主鬧事需要抓手,施工項目就是最好的抓手——業主最關心這個。別的地方都這么干,俄家臺人也不笨,一學就會。所以幾年來屢試不爽,村民一阻工,業主就給錢,似乎成了金科玉律,甚至是一把萬能鑰匙。

阻工的人看見徐玉東來了,估摸是個領導,就故意大聲說:這世道簡直沒有王法了,寧愿找人擺事,都不愿意給我們老百姓合理賠償!

徐玉東意識到,村民們還是有一定法律常識的,應該是咨詢過律師,或者起碼也是受過高人指點,從阻工套路的以弱勝強戰略布局上就能看得出來。

徐玉東知道這里面是有一些不妥之處的,可他一不想評價業主,二不愿意主動去招惹阻工者,只好在林雨晨、郭永利的陪同下,煞有介事地在工地上指點江山,商討問題。

郭永利走后,林雨晨悄悄告訴徐玉東:要是趙偉強問咱們解決得怎么樣了,你就說:我們勸了,村民不聽。

對于這個說法徐玉東還是蠻心虛的,問:這樣不好吧?三方一見面不就都露餡了?業主肯定會認為是咱們不作為,等著坐享其成。

林雨晨道:你放心,大家操心的都是錢的事,誰去追究這些不打糧食的細節?

徐玉東道:不追究不等于不了解情況進展。

林雨晨道:不論怎么了解情況,村民都不愿意和咱們扯到一起——跟咱們扯到一起,就等于拿不到錢,豈不瞎扯嗎?村民就一句話:我們不跟青山公司談,如果沒人給錢,你青山公司就別干活兒。

徐玉東覺得有道理,點點頭問:那他們剛才大聲說話分明是說給我聽的嘛。

林雨晨道:那肯定,意思是告訴你,是業主做事欠妥,不是我們不講道理;說不定還有意讓你給趙偉強捎話,村民們說的確實有些道理。

徐玉東點點頭,算是明白了一些。

突然,有一個藏貓貓的小孩跑了過來,抓著徐玉東的衣襟,圍著前后跑來跳去,把徐玉東當掩體;另一個孩子,猛虎撲食一般就往徐玉東跟前撲。還未等徐玉東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又突然都跑掉了。

這一情況來得太突然,著實把徐玉東嚇了一大跳,以為碰瓷兒的真來了,躲又躲不及,惹又惹不起,生生驚出一頭冷汗。林雨晨看出了徐玉東的窘迫,趕忙安慰徐玉東道:沒事沒事,娃們耍呢。

緊接著,林雨晨大聲對著那兩個遠去的小孩背影嚷道:瞎跑啥呢!走走走!

附近一個抱孩子的大媽也對那兩個頑皮孩子喊道:燕子你哪里不能玩兒?偏跑到領導跟前,影響人家工作!

徐玉東聽了這話,感覺似乎有些帶刺,難免心里有些慚愧。一愧自己想掩飾自己的領導身份,其實早就被村民看穿了;二愧自己并不是來真正“工作”解決問題的,而是來搪塞業主、應付差事的;三愧自己的膽小和失色,竟然讓這么兩個小娃娃嚇得心驚肉跳。

為了緩解情緒,徐玉東問林雨晨:你剛才呵斥那倆小孩就不怕他們家長生氣?打狗還看主人呢。

林雨晨道:沒事,那是俄家臺前村二毛的娃,叫燕子,經常到咱們項目部后邊收鴨蛋呢。

徐玉東:收鴨蛋?收什么鴨蛋?

林雨晨道:聽說鴨子能感知大地震的到來,咱們項目部就喂了些;結果繁殖太快,生的鴨蛋樹林里、草叢中到處都是;咱們灶上吃不完,職工一年四季也回不了兩趟家,沒辦法往回帶。俄家臺前村二毛的娃就經常來偷偷摸摸地撿回去,由她爸媽拿到城里去賣。

徐玉東問:既然咱們吃不完,那為什么還要“偷偷摸摸”?直截了當讓燕子拿走多好?還能落個人情!

林雨晨道:那不行,這個規矩一旦立下,村里人就擋不住了,會成群結隊、理直氣壯地來收鴨蛋。說不定還挑三揀四呢。所謂升米養個恩人,斗米養個仇人。現在這種狀況,燕子算“偷”,村里其他人還不屑于干這種勾當呢,所以恰到好處。

徐玉東呵呵一笑,心想:所謂殺豬翻腸子,有時還真不能直來直去呢。

林雨晨把徐玉東領到導流洞出口處,找了個地方坐下。這個地方是導流明渠的渠首,交通橋和節制閘早已完工。

站在此處,可以俯瞰導流明渠整個渠線情況:緊靠渠首的一大段已經襯砌完畢,正在養生,還散落著一些施工機具,被阻工不能干活兒的工人,大部分在這里待命,懶懶散散,抽煙打盹兒的,打牌吹牛的,各得其樂,只等著包工頭發誤工費呢。

緊接著是一段已經修整好內坡、正在襯砌的渠段,被阻工停頓到了那里,是個半拉子工程。混凝土倉位錯落有致地一線排開,找平層、模板、鋼筋、振搗梁等大大小小的機具,都靜靜地躺在那里,期盼著主人的歸來。

再往下游看,是渠坡尚未修整的段落,還處在沉陷期。或許利用這個突如其來的阻工時機,還可以好好彌補一下因時間倉促而沉陷不到位的沉降量,這對渠道后期運行絕對大有好處。

渠道的最尾部就到了通江的岸邊,一條施工道路橫跨兩邊,一旦襯砌到這個地方,這路就得毀掉,開挖齒墻基礎,澆筑混凝土,與通江銜接。

渠道兩邊,各種安全標語、警示標志,應有盡有。還有一排青山公司的大幅宣傳牌,立在通江對岸的公路上邊,老舊的牌子被徐玉東剛剛安排新刷了一遍油漆,重新組詞,顯得十分搶眼,上書:截流騎虎斬通江巨龍,發電為民展青山雄風。

看著這一切,徐玉東心中恍惚,感到理想與現實的反差還是蠻大的,可見沒有一番艱苦卓絕的打拼,要想實現豪言壯語是不可能的。真是應了那句話: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林雨晨遞給徐玉東一瓶礦泉水,說:沒打開過,你喝。

徐玉東接瓶在手,但并沒有去喝,而是憂心忡忡地說:雨晨啊,我看咱們不能就這么傻等,得想些辦法;你看這艷陽高照,是多好的施工季節,等天氣冷得再厲害一點,干活兒成本就大了。

林雨晨道:誰說不是呢,所以我心里也急啊!

說完,林雨晨開始逐個打電話。先給業主趙偉強打,又給包工頭打,再給村長打……反正要面面俱到,各路神仙都得拜拜,請求協調。但給人的感覺是越沒干什么,卻越裝得跟干了許多一樣。

最后,林雨晨終于轉到了阻工村民中間,開始苦口婆心地掰扯。遠遠看去,似乎還有推推搡搡、被圍攻的跡象。過后,林雨晨坦誠地說:處理阻工,拉拉扯扯是常有的事,不礙事。

過了一會兒,徐玉東看見郭永利也聞訊跑了過去,也不知道所為何事。看來這些同志嘴上說歸說,可實際工作不含糊;有時也發發牢騷、說說氣話,可工作起來還是千方百計不斷地想辦法。

在此之前,郭永利曾告訴徐玉東:純粹撒手不管的結果很可能是矛盾激化;不可不管,也不可管得太深。

徐玉東明白,這是要把握一個度。尺度把握不好,越想兩頭當好人,越可能得不到兩邊人的認可。

徐玉東定下神后,想知道林雨晨、郭永利跟村民們談得怎樣了。可又沒有勇氣過去,一來剛才受到的驚嚇不小,精氣神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二來林雨晨曾經不止一次交代過:無論我在這里發生什么情況,你都千萬別過來,人家把我戳幾拳頭無所謂,可把領導您動一指頭,我回去無法向青山公司交代!

為此,徐玉東著實感動林雨晨、郭永利他們的勇敢與擔當,也著實遺憾自己所處位置的微妙:既不能置之不管,又不可身陷其中,甚至都沒有勇于挨打的權力!

林雨晨還說了:你的任務是指揮我們怎么干,我們的任務就是在確保你安全的情況下,能干則干,不能干拉倒;沖鋒陷陣、身犯險境的事與你領導無關。

其時,郭永利還及時補充了一句:那是肯定的,咱們若讓人把咱領導傷了,那還有啥臉面回單位去!

這話當時聽起來似乎不著邊際,甚至夸大其詞,可當現實擺在眼前,真正面臨四面圍攻的情況下,就顯得那么地溫馨、踏實,有一種兄弟般的親切和依賴。

徐玉東想象著,如果剛才那兩個孩子不是在藏貓貓,而是真的來和自己糾纏賠償的問題,自己該怎么辦?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只要沒錢給,講理就等于對牛彈琴!

徐玉東由衷地感嘆:動用老弱婦孺阻工的辦法真是高,實在是高!

當然,徐玉東也明白:凡事都有例外,這種辦法僅對講道理、顧面子的國企比較管用,若遇上私人開發商則另當別論,保不住一輛車把這些人拉到一個秘密地方,管吃管住,等放回來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五 復工,進入截流狀態

工地終于復工了。業主耽擱不起,該讓步的讓了步,該給的錢也給了一部分,剩下的費用寫了個書面東西,類似還款計劃。各方利益取得了平衡,不是皆大歡喜,而是皆大無奈。

這又一次驗證了鬧事這把金鑰匙,幾乎無所不能。問題是要合法、占理,不能亂來,得有套路。

開三馬子的、騎摩托車的,又開始在城鄉之間做小生意。鞋墊、小孩繡花鞋、小孩衣褲,針對的是現在的年輕媽媽都不會做衣服;逮幾只呱呱雞,打兩只野兔,針對的是喜歡野味的吃貨——一般沒有人敢打麂子的主意,那是坐牢、掉腦袋的事情,老百姓有吃有喝就知足了;還有腌制、曬干的菜,或者是這個時節極為罕見的新鮮灰灰菜,都成了商品,源源不斷地運往城里的大小飯店。利不大,但能賺一分是一分。

村民們想開、想不開都得接受這個現實,那就是包工頭還是不給當地村民活兒干;他們寧愿請四川的、福建的打工仔,也不要當地人。包工頭反復表白:在哪里包活兒都這樣,當地人用不得,誰用誰坐蠟。

這說明有些事情一旦形成普遍看法,似乎鬧事也沒用,這是村民比較無奈的地方;或許俄家臺的村民都比較良善、懂得感恩,還真無強龍不壓地頭蛇的想法,也無吃誰的飯、砸誰的鍋的害群之馬。無論咋說,日子還得過,誰也不能為此上吊去!

婦女們又各自坐在家門口,哄著孩子,曬著太陽;洗洗衣服、做做飯、納納鞋墊子,忙也一天,閑也一天。老頭兒老太太們拾兩根柴火,歇上一陣子;掐兩棵菠菜、蒜苗、灰灰菜,再歇上一陣子,一天天消磨著延綿無盡的時光。

山里人的悠閑,又讓徐玉東著實羨慕了一回。這時間的地還在震,隔三差五,時有時無;可在徐玉東的心目中,俄家臺的地震不再是恐懼,而是命運的秋千,蕩悠著歲月的瑣細。

氣溫急劇下降,通江的流量也在一天天萎縮,已經進入了枯水季節。水電人大大小小的江河截流都選在了這個時段,一過來年三月,基本就沒有這么好的天時地利了。

這時間,資金狀況似乎已經緩解。財政上來年的預算資金確乎已經有鼻子有眼、愈走愈近,起碼可以拿來說事。村民阻工問題基本告一段落,各方矛盾初步得到了調停,人們抱著更大的希望,期待著來年。這就是人和。此時不截流,更待何時!

徐玉東帶著林雨晨,把導流明渠的進展看了又看。把倉位的保溫措施效果詳細檢查了一遍,沒發現有龜裂、起皮等外觀缺陷;把混凝土七天、十四天的質量評定成果斟酌了半天,又覺不甚理想。顯見氣溫太低,就算是沒有受凍,強度也未必能撐過兩年的導流期。

到了預制場,算了算四面體數量明顯不足。林雨晨說:四年前準備下的,經過這么長的拉鋸待工期,當初的模板早已經不知去向;若要再補充預制一部分,需要重新制作模板不說,大冷的冬天,溫控措施也是問題。

徐玉東果斷道:溫控不是問題。四面體不同于導流明渠襯砌一定要達到一定的強度才行,它只要稍微有一些強度,能吊到河里,當下摔不爛就行,臨時擋一下水而已。

商量到最后,徐玉東決定:加緊裝制鋼筋籠石、鉛絲籠石,四處尋找巨石,充分利用河灘大大小小取之不盡的河卵石……

到了戧堤工作面,已漸近深水區,進占速度緩慢。靠右岸的戧堤幾乎進占一米,沖刷一米,勞而無功,還白白浪費了大量的進占材料。徐玉東和林雨晨果斷決定:鎖頭,形成龍口。

左岸戧堤偏上游,進占料流失相對較輕,但就現在的拋投強度,進度仍然令人鼓舞。徐玉東、林雨晨和郭永利商定:加大拋投強度,能進一米算一米。

到了渣場,把可用的料全部算上,也只夠六七成。兩個人決定,趁著現在阻工村民收手的大好機會,集中所有的挖裝設備,突擊從原定料場晝夜取料,加高培厚右岸戧堤,等村民反應過來,進展已經推進得差不多了。

與此同時,三個人決定:盡快增加勞動人數和機械設備,出臺趕工獎勵措施,開展勞動競賽,加快進度,為截流做準備。

等這一切安排妥當,徐玉東和林雨晨又驅車出發,沿著通江兩岸上下游搜尋,到河道邊、修路棄渣場、建筑工地,看哪里有可用之料,無論大小、級配、強度,只要是固體就行,粗料有粗料的用處,細料有細料的用處,來者不拒。最好有廢舊樓板、拆除下來的混凝土塊體、砌石擋墻、孤石等大體積材料,可謂普天之下無廢物。

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真找到一些,有的需要給主家打一聲招呼,抽兩根煙,說說好話;有的純屬于建筑垃圾,根本連招呼都不用打,別人巴不得有人早一點拉走呢,還能為他們清出一塊場地來。

項目部、包工頭的大車小車全部出動,有多少拉多少。大塊單放,小塊裝籠子;電焊機一天二十四小時嗞嗞地響,鉛絲網片拉來一車用完了,再拉來一車很快又用完了。

這樣十幾天下來,圍堰上可堆存的地方都堆積得滿滿的,像一條山脈,橫看成嶺側成峰。然后進一步加高培厚圍堰,既可以提前消化或儲備一部分材料,又可以擴大儲存場地,繼續備料。

各協作隊伍勞動成效顯著。盡管已到年尾,是農民工返鄉的高峰期,大部分人無心外出攬工,可架不住徐玉東他們的強令要求和高額獎勵——如果年前不來,年后想來也不要!

各營地附近十來天工夫,帳篷成片。小商小販開始在附近活躍起來,各種糧食、蔬菜源源不斷地供應到各生活區,當地的灰灰菜似乎也就近找到了銷路。沉寂了七八年的俄家臺工地,漸漸顯現出了大干的氣氛來。

有時外來的農民工悟出挖灰灰菜的門道,瞅空到暖和的陽坡自己挖一些回來,少不了要遭到工頭的責罵:你來這里是挖野菜的?你老家沒有野菜?還用幾千里路跑這兒來挖?

趙偉強一天兩趟上下巡視,只要看見徐玉東不在現場,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嘰嘰歪歪啰嗦半天,以致徐玉東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基本都在工地上督戰。

迫于趙偉強的重壓,徐玉東提議分工:林雨晨負責內業商務,郭永利負責現場;徐玉東自己做總協調,到處巡視,發現問題,及時通知他們兩個人,按照分工各自處理。

林雨晨和商務人員一天到晚談合同,訂單價,測算成本,落實施工任務,圈定工作場地。施工技術部人員夜以繼日制訂施工進度計劃,優化施工方案,進行技術交底,分解材料計劃。

設備管理人員立足選址,開建更大的砂石料場和混凝土拌合系統,硬化場地道路,檢查保養設備。由郭永利統籌指揮龍口、導流明渠等處工作面。

物資管理部人員跑水泥、調鋼材、拉油料,聯系砂石料。質量安全部門趕制新的警示標志,出臺各種規章制度,開展安全教育,組織相關演練。

協作隊伍開始擴建鋼筋加工場,拓展硬化施工道路,增設基坑抽排水站點。

六 凌晨,沖突進行時

這一日,地剛一震,徐玉東就起床盥洗。正好遇見剛剛從各個工作面查看夜班進展情況歸來的郭永利,兩個人相視一笑,算是互問早安。

這個時間點見面,似乎成了他們兩個人生活習慣的巧合,日日如此。最近以來,徐玉東每天早上不用雞叫,不定鬧鈴,聞震起床,分秒不差;即使地不震,生物鐘也會照樣在這個時間叫他醒來;而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想這事,想那事,忙碌的一天就此開始。

但今天卻有所不同,郭永利多說了一句:看來導流洞上游的料場再不敢取料了,再取就要出大事了。徐玉東就問詳情。

郭永利言:根據咱們上次定的方案,開挖隊突擊挖運導流洞進口上游的那個料場,兩三天后就被當地村民發現了;不讓咱們挖了,我說那就別挖了。可開挖隊還是深更半夜偷偷發動車去挖,他們來圍攻了我幾次,甚至還晝夜二十四小時派人值班,穿著棉大衣夜間盯梢。經過今天早上沖突這么一發,事情就挑明了,以后可能就徹底取不成料了。

郭永利的語調是沉悶的,給徐玉東的感覺是:疲憊,消沉,有無數的曲曲彎彎無以言表。

徐玉東道:今天早上?這才幾點?就發生沖突了?郭永利道:就今天,大概從凌晨一兩點開始,我觀察他們盯梢的人可能回去睡覺了,沒想到他們在山溝里藏著呢,說來呼啦就是一群人……

郭永利說著,不易覺察地擦了一下顴骨。徐玉東發現,那個地方好像有一片擦破皮的跡象。徐玉東就追問:是不是有人動手打你了?郭永利堅持說沒有。但言語閃爍之間,徐玉東能看出來,這位五十多歲的漢子,眼圈里噙著淚花。

徐玉東明白了,郭永利是個愛面子的人,他丟不起這個人,害怕說破這件事情。徐玉東也就不再深問,所謂看破不說破,大家都好過,只是在臨分手時說了一句:你上午休息,這件事我來處理。郭永利還是那句話:我沒事。

回過身去,徐玉東聽見郭永利又補充了一句:這幾年這種事經歷得多了,家常便飯。

正好迎面走來林雨晨,林雨晨就問:什么家常便飯?

郭永利有意岔開話題道:稀飯饃,小菜雞蛋。

徐玉東帶著林雨晨,還沒到業主上班時間,就把總經理趙偉強堵在了房間。林雨晨強壓著怒火道:這件事情怎么辦?你不是說什么事兒都擺平了嗎?

徐玉東也緊追不放:是你報案還是我報案?

趙偉強不緊不慢,把茶給徐玉東、林雨晨倆人泡上,道:窮山惡水出刁民,沒辦法;無論怎樣,工程不能受影響;咱們現在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誰都耽擱不起。

趙偉強微微一樂,還是不緊不慢道:真的?你不是說連一天都不想多待了嗎?

林雨晨倔道:你以為呢!

徐玉東感覺到火候差不多了,再要硬上就會把弓拉斷,趕忙插話道:反正這事不能就此不了了之。

趙偉強十分肯定道:當然不能!拳頭要能解決問題,還要法律干什么!所以我想就此拉開截流序幕,把戲一直唱下去,直至截流成功!

林雨晨氣呼呼道:我能耽擱得起,怕什么?八年都過來了,大不了再干八年!

徐玉東心想:讓你吹吧,反正吹牛不犯法,也不影響施工進度。

趙偉強沒理會林雨晨在那里生悶氣,道:物極必反,機會就在今天。你們照常組織好人員設備準備拉料,我帶民警來抓人。

林雨晨憤憤道:那不是要人命嘛!

趙偉強擺擺手制止了林雨晨,道:今天凌晨真正發生過肢體沖突的當事人一看這陣勢,肯定嚇跑了,別的人必然隱瞞不說,民警故意大張旗鼓地走訪,你們就勢開始施工。

徐玉東道:那要再阻工怎么辦?

趙偉強道:誰擋就認定誰是打架的兇手或嫌疑人,起碼要叫回派出所協助調查,是不?

徐玉東道:難道派出所就這么聽你的?他們要是聽你的話,這問題不早就解決了?

趙偉強道:派出所肯定不聽,但他們不可能不管;他要不管就是失職,所以一定會來做做樣子的,目的是把咱們糊弄一下。咱們也就是要他們來做做樣子而已,若要真抓人,估計矛盾就激化了。

林雨晨道:那其他人要再擋怎么辦?

趙偉強微微一笑道:還是那個辦法,就讓你的人指認,就說“行兇的好像就有這個人”。

林雨晨道:那你還能把全村的人完全指認?

趙偉強道:不可能,那塊地只有五六家,最多七八家人有份,上次我們的賠付,有的人已經基本能接受了,只是還有個別人得寸進尺,把事情給攪黃了,所以我心里有數。

徐玉東強調:反正不能讓矛盾再激化,我們還得在這個村子長期住下去呢。

趙偉強道:這個尺度我會把握的,而且抓幾個回去調查又不犯法,目的是讓他檢舉揭發其他人,合情合理合法,還能震懾一下。

林雨晨道:那也不一定能服眾,而且用不了二十四小時還得放回來。

趙偉強道:那是,二十四小時之內是得放回來,放不回來反倒麻煩了。一般來說,叫去的人既然好不容易放回來了,還有哪個不知好歹的家伙再來興風作浪?他們都是老百姓,又不是強盜、慣犯,沒那么難纏。

話說到了這份兒上,徐玉東只得表態:好吧,我們就再配合你一次,可是這些損失費用都是你的!

趙偉強喜笑顏開道:那還用說,你問問你的林經理,這幾年我虧過你們青山公司沒有?

林雨晨借機表揚道:還行,摳是摳些,但還是比較有良心。

趙偉強笑著指一指林雨晨道:最最沒良心的就是你小子!你還有資格跟我講良心!

七 強勢再復工

郭永利根據雙方商定,在頭上故意纏了幾圈白紗布,打扮成受重傷的樣子,到工地哼哼唧唧來指認兇手。公安干警根據郭永利的陳述來回在各個角落尋找。眼看啥也找不到了,干警們又讓郭永利補錄幾個細節。

郭永利故意咳嗽連連,幾次都打斷了干警的問話。干警問道:怎么?傷著前胸了?

郭永利故意顫顫巍巍道:啊呀,咳咳,好像是;當時人多,天黑,亂哄哄的,我也不知道傷到哪里了,反正渾身都疼。哎呀,這破案不是你們的事嘛,怎么倒問起我來了?

干警眼一瞪道:怎么?不能問你?

郭永利故意屈服道:能問,能問,你隨便問。你要是逮不到兇手,我再找你算賬。

干警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受害人說的話,立刻面沉似水,想發作一通。

林雨晨一看戲演得差不多了,趕快岔開話題道:那傷情鑒定什么時間做?

干警道:先到醫院看病,然后再說。

臨走時,郭永利故意大聲說:趕快把兇手抓到,讓我狠狠出口惡氣。

干警對趙偉強道:你看青山公司這人,這么大年齡了,簡直就是個法盲。

趙偉強不置可否,徐玉東、林雨晨都佯裝沒有聽見,只是示意現場負責人,準備開工。

見送郭永利的車準備向縣醫院出發,林雨晨故意對陪護的職工大聲說:你們幾個吃好喝好,這些費用和誤工費、精神損失費,都是由兇手承擔的,不要太節省。

干警一聽不樂意了:胡喊什么?擦破點皮哪來的精神損失費?

林雨晨道:多了沒有,少了總該有一點吧?

干警道:行了,別演了,該干嗎干嗎去。林雨晨這才率車隊向導流洞上游的工作面開去,揚言要在那里還原案發現場,并大聲質問周圍的人,當時為什么不保護現場?

周圍人面面相覷,誰知道你們的什么狗屁現場?然后悻悻然離開,所謂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有地主來問趙偉強,料場費、淹沒費怎么辦?趙偉強言:你們先把兇手找回來,一塊統一意見;只要意見統一了,把打架的案子一了結,郭經理的醫藥費、誤工費、護理費一扣,立馬付款。

幾個地主埋怨:我們又沒動手,關我們什么事?

趙偉強故意怒道:你們也好不到哪里去!

幾個人面面相覷地走了。回到家里,少不了要受老婆的責怪:有理事辦成個沒理事,不是肉頭是什么?還好意思回來哼哼要吃飯!

有幾個婦女不服氣,來找趙偉強,趙偉強言:在案件未了結以前,誰敢給你們錢?誰能知道郭永利的三項費用得多少?你們還是好好配合派出所破案,早結案,早拿錢。

婦女甲問:按多少拿?

趙偉強道:上次說多少就多少!

婦女乙言:不是有人嫌少嗎?

趙偉強道:嫌不嫌就那么多,看上就拿,看不上愛咋咋地。反正現在也不是我一家說了能算的,派出所的罰款、受害者的各種損失,都得從這里出,要不然派出所斷下的錢,我拿什么給?

婦女甲道:你們還能把錢給了派出所?又不是他們的錢?婦女乙道:就是,錢到了那里,就更難要了。

趙偉強道:那沒辦法,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幫不上你們,能幫你們的就是積極協助破案,揭發兇手藏匿地點,或規勸行兇者投案自首;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公安局還可能有獎勵呢。

婦女甲道:其實動手的就是……婦女乙趕忙扯了一下婦女甲道:我們都沒在跟前,誰知道是誰!

臨離開時,婦女乙說了一句:哼,有獎勵,騙鬼去吧!

其實,這幾個人是誰,趙偉強早已經知道了。因為幾年來,和自己過了多少回招兒,能不知道個大概?更不用說還有人借機想討好趙偉強,盼著能給自己提前把問題解決了,偷偷地給趙偉強發了個短信告密呢。

八 清晨,截流指令從天而降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寒風凜冽。太陽看著明亮,卻沒有一絲暖意。

徐玉東一如既往,穿著厚厚的保暖服,戴著棉手套和這些年少有的火車頭棉帽,早上七點第一個到達工地。逐個檢查昨晚夜班施工的進展情況,考慮之前對今天的施工安排是否需要調整。

徐玉東最先關心的是導流明渠混凝土的養護和防凍情況。只見覆蓋的草簾子、棉被上一層白霜,揭開以后,混凝土表面也是一片一片的白霜圖案,可見混凝土表面的水化熱已經不抵嚴冬的寒氣。

徐玉東逐個看了幾個抽水點的水泵運行情況。地下水位控制得還比較理想,潛水泵半淹在水中,不斷地噗噗噗作響,周圍盈盈冒著水汽,給不遠處的漿砌石、混凝土表面增添了許多厚厚的霜花。

顯見已進入深冬。如果放在北方,沒有相當可靠的保溫措施,是絕對不可以進行戶外施工的。可是這里剛好屬于長江流域,勉勉強強能算是南方,可以在有效施工時段上打個擦邊球;可氣溫之低,已經進入了露天施工的禁區。

就在這時,趙偉強打來電話:今天上午截流!!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徐玉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經過反復確認后,徐玉東終于明白,他聽到的指令沒錯!

徐玉東焦急道:導流明渠混凝土才澆筑了兩天呀,絕對不敢過流,一旦沖垮就前功盡棄了!

趙偉強不容反駁,道:沒問題,沖不垮的;已經三天了,前天澆筑的對不對?

徐玉東立刻較真兒道:對呀,這不就是兩天嗎?

趙偉強固執道:這怎能是兩天呢?前天、昨天、今天,這不正好三天嗎!

徐玉東道:現在才是第三天的早晨呀。就算是三天也不行呀,混凝土齡期咱不說是十四天了,怎么也得七天吧?

趙偉強反對道:哎,用不著,三天沒問題,可以了;你趕快安排吧,今天上午就開始截流。

徐玉東還想質問一句:出了事你負責?

可是他忍了忍,終于沒有說出口!因為這話一出口,破壞的是甲乙雙方的整個合作關系。在青山公司的顧客滿意度調查中,業主勢必不會給打高分,甚至還會在日常的“小報告”中,多了一條抗令不遵的罪狀,或派生出許多無中生有的指責。

徐玉東思前想后,最終認定:這是業主的指令,想通想不通都得執行呀!

憋了好一會兒氣,徐玉東才開始一一打電話,給林雨晨,給郭永利。他倆和徐玉東剛開始一樣,也頗感意外,但到最后,兩個人都最終確信這個指令是真的!

徐玉東要求兩個人盡快將人員設備調整到位,全力以赴準備截流!

準備——是準備!徐玉東還不能確定這個準備會不會因為導流明渠混凝土齡期太短、人材機不能達到計劃配備最終半途而廢。反正他內心希望,這僅僅是準備而已。

徐玉東心想著是準備,可仍然亦步亦趨地按照正式截流作安排:郭永利迅速集結六臺挖掘機作為龍頭設備,到龍口拋投進占;啟用臨時編號,一、三、五號挖掘機在左岸,二、四、六號挖掘機在右岸。其他挖裝設備不進入龍口設備編組序列,由林雨晨根據需要在渣場、預制場、渠道沿線等集料工作面作業,便于機動調遣。

郭永利提出:得讓一號挖掘機先在上游二三百米處下江堆積丁字壩,把大江主流向右岸導流洞口逼近,以便江水順利進洞。

徐玉東道:可以,那就一、二號挖掘機都放在圍堰上游,讓二號挖掘機拆除導流洞進口圍堰。一、二號挖掘機任務完成后,返回本岸圍堰戧堤,加入龍口集中拋投行列。

在做這一切安排時,徐玉東是心口不一的,他期待著這些安排在某一時刻、因為某種原因而被突然中止!

可是,自他這一連串指令發出去以后,這一切就好像身不由己了,都毫不猶豫地陸續啟動了。尤其是操作人員,他們不考慮那么多:管它行與不行,領導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許多事情到了操作層面,往往就是這么簡單。

這是一場總指揮還沒來得及認真運籌的應急戰斗,卻在整個戰役中起著決定性作用,靠的全是應變能力。

沒有截流前的動員大會和廣泛宣傳,沒有作業技術人員的充分討論,沒有一個個環節配合的流程交底,沒有一項項應有的技術措施和要求,沒有眾多作業隊伍的明確分工與配合安排,沒有水情預報和上游水庫的流量控制溝通,沒有租來救生衣、潛水服,沒有當地公安機關的駐扎封鎖。

截流,就這樣在一個個電話通知當中,改變了昨天的正常工作安排,亦步亦趨地開始了!

徐玉東看著所有的人員和設備都在按照自己的指令逐步到位,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沒有一點點真實感、著落感,感覺到茫然一片混沌——截流,豈是這么開玩笑的事情!

徐玉東甚至感覺到自己是在犯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會給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造成巨大的損失——后果極其嚴重,卻要冒險執行,不是瀆職犯罪是什么?

徐玉東的手腳和大腦都有些麻木,安排工作似乎是在背書,機械地將截流方案上的文字,配合上自己目前僅能做到的極其薄弱的邏輯思維和應變能力,逐條轉換為一種語言信息,一條一條發出去。

好在徐玉東對截流方案早已爛熟于心,工作分工、隊伍協作、設備配置,都曾在他的腦海中詳細計算和籌劃過無數次,現在只需要各就各位,對號入座就可以了。

徐玉東本想給前些天來的專家們打個電話,可稍微一思考,也覺得沒什么必要了,打了又能咋?專家只能解決本單位的技術問題,干預不了業主的行政命令。

就在徐玉東悵然若失的時候,林雨晨來電話了,說他也接到了業主總經理趙偉強的通知。趙偉強告訴他:今天截流,你們徐書記已經同意了。

徐玉東沉思良久,終于沒有說出:我也是被逼無奈才答應的。更沒敢慫恿林雨晨進行抵抗——他知道年輕氣盛的林雨晨的脾氣一旦上來,什么后果都可能發生!

徐玉東竭力克制自己,迅速恢復了頭腦的冷靜,不斷提醒自己——以大局為重,慎之再慎!就字斟句酌地說:是的,我已經表態了;所以剛才我給你和郭經理打電話安排這件事情,現在你就盡快督促各方面抓緊進行。

林雨晨興沖沖地說:好的,沒問題,既然你都答應了,那截就截唄!咱倆分一下工:你負責左岸,我負責右岸。

徐玉東努力讓自己的意識回到自己的軀體里,他知道這時間容不得自己思想拋錨,必須集中一萬分的注意力,進入全方位指揮狀態,就認真說道:我剛才不都說了嗎,把郭永利放在右岸那邊現場指揮,你主要負責資源調配,整個工地人員、設備、材料由你調配給我們左右岸。

徐玉東明顯感覺到林雨晨在電話的那頭有一點沉默。此時的徐玉東,盡管思想還有那么些許懵懂,但他仍然不失聯想能力:長時間以來,林雨晨多多少少有那么一點瞧不起郭永利,認為他只是個副職,還是個大老粗,只配聽從調遣;有時候他倆甚至還把這種互相對立的情緒明朗化,在公眾場合一個不理會另一個。

更重要的是:在某些場合,郭永利似乎認為徐玉東有意偏袒林雨晨,以致對徐玉東也愛搭不理。因此,徐玉東堅定地認為:這種內耗,決不能發生在今天這樣的重要時刻,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自始至終,徐玉東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糊涂:林雨晨的正職地位必須維護,郭永利的經驗優勢要盡量發揮;決不能讓郭永利攪和得林雨晨無法主持工作,也不能讓林雨晨過于自大,進而導致獨斷專行。

為了避免這兩個人在這關鍵時候互相掣肘,徐玉東痛下決心,堅持最初的分工!并巧妙地補充道:雨晨你想一想,材料領用、設備調配、人員安排,沒有你的簽字,各部門肯定不會聽我們的,你說是不是?

林雨晨想了想,才愉快地答道:那倒是,也行,我負責保障。

九 下水,攔截通江

思想痛快了,指令執行起來似乎就不成問題。

上午八點剛過,郭永利安排的一號挖掘機即從戧堤上游二百米處下水,從左岸向右岸進發。只見鏟頭向前伸出老長,在水中前后左右探路,尋找最淺處行走;遇見坑槽要進行填埋,遇見大石要想辦法避開,讓自身在大江中始終行走在比較平坦、安全的河床。

通江之水從挖掘機行走過的位置開始變得渾濁,一直向下游延伸。原本清澈如鏡、湛藍見底的通江,一下子換上了另一副面孔,人們這才知道,通江水底也有泥沙,清澈只是它最溫柔的外表。

徐玉東為人類對大自然的這種人為破壞頗感惋惜和意外。但這只是他一閃念的工夫,他的大腦還沒有閑暇思考這類超然物外的問題。

他站在吊橋上,眼看著腳下的江水清濁分明,擔心的卻是身后導流明渠的安危,不知道接下來會是怎樣。似乎希望進展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盡管他明知截流工作只要箭在弦上就不得不發,甚至容不得慢發。

一號挖掘機跨江前行得十分緩慢,顯見已經遇到了比較大的江底暗槽,需要及時就近取材填平夯實;或許是遇到了松軟的河床,要尋找大石墊到里面進行硬化,以防機身下陷和傾覆。

忽然,只見挖掘機機身一傾,忽地一下,就向下沉了一截子;說時遲,那時快,司機當機立斷,很快將大臂一落,迅速把鏟頭頂進江里,施行自救。這一突發情況,著實把徐玉東嚇得不輕,冰涼的腦門兒開始出汗。

又過了片刻,司機似乎穩住了心神,開始操作挖掘機在水中慢慢蠕動,給自己尋找和創造安全平臺。不斷往機身下面刨墊砂石料,以防機身繼續下陷或履帶下方被江水掏空;整個挖掘機周圍江水一片混沌,一直向下游和兩邊擴散,直至通過徐玉東所在的吊橋下,給人感覺有翻江倒海的危險,直看得徐玉東手心出汗。

利用一號挖掘機穩住機身尋求安全位置的間隙,徐玉東開始跟蹤其他工作面,逐個指揮、督促人員設備注意安全——一號挖掘機的一次次險象環生,使徐玉東深刻地感覺到:自己今天的頭號責任是安全!沒有任何時候比今天的截流更充滿危險!

二號挖掘機已在右岸開始清理導流洞進口圍堰,給水流進洞創造條件;幾輛自卸汽車走馬燈似的配合外運建筑垃圾。徐玉東打電話強調:一定要把自己的退路事先墊好,防止陷入沼澤區。

龍口兩岸的各種設備已陸續就位,裝載機、挖掘機、載重汽車等均已按照徐玉東的最初安排,從左、右兩岸有序到達戧堤龍口,開始拆除鎖頭,相向集中拋投。

徐玉東放心不下,給每個工作面負責人再一一打電話叮囑:安全,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半個小時后,這一切終于安排妥當。

再回身看一號挖掘機,已開始逐漸進入深水區。江水淹沒了全部履帶,眼看要全淹發動機和逼近駕駛室。徐玉東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一旦發動機熄火,將再也無法啟動,在茫茫大江中,救援將十分困難,直接牽扯人員生命和設備安全。

徐玉東想給挖掘機司機打個電話,叮囑一下注意事項,可又擔心司機分神;他知道,這是在死神面前走鋼絲,稍不留神,司機就會被死神無情地帶走,百萬元的大型設備即使是費盡千辛萬苦打撈上來,也將變成一堆廢鐵。

從一號挖掘機下水的那一刻起,徐玉東的心就一直提到了嗓子眼兒,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看得時間久了,徐玉東的眼睛、眼眶都有些發酸;他揉了揉眼睛,給郭永利打了個電話,派專人指揮一號挖掘機作業,防止發生意外。

郭永利道:江面太寬,人沒辦法近前指揮,只能靠司機的反應能力了;這個司機是我挑選的最機靈的小伙子。還有,我提前就讓他在挖掘機上放了一個充氣輪胎,必要時當救生圈用。

徐玉東的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是擔心還是感激,是埋怨還是自責,只是覺得鼻子酸溜溜的。

整整摸索前行了兩個小時,或許根本沒這么長時間,只是徐玉東焦急的心情感到時間過得太慢。一號挖掘機終于把來去的道路墊好了,也基本掌握了相對安全的地帶,逐步開始實質性作業。只見它不斷從江水里撈取砂石料,由左岸逐步向右岸堆積,以形成丁字壩,迫使江水向右岸集中,最終讓水流在下游比較平順地進入導流洞。

看到這情形,徐玉東才開始有些放心了。

此時,真正的截流大幕已經拉開。各種人員、設備分別在左右岸不足二十米寬的戧堤上各司其職,大塊料、鋼筋籠石、鉛絲籠石、四面體、中細料生產線,齊頭并進,有序拋投進占,調度員、安全員揮旗吹哨,忙前忙后。

徐玉東迅速來到左岸戧堤的龍口位置,進入全面坐鎮指揮狀態。一邊要求左岸的調度人員指揮設備進行穿插作業,防止交叉干擾;一邊掌握各工作面進展情況,讓林雨晨做好兩岸人員、材料、設備、后方保障的均衡工作。

看見右岸的拋投效果仍然不理想,和鎖頭前的進展沒有什么兩樣,徐玉東給郭永利打電話:你要密切關注拋投效果!看見不行就要及時想辦法,不要讓拋投材料輕易被水流沖走,像現在這樣太浪費了!

郭永利道:好好好,我想想辦法。

龍口左右岸的裝載機將早已堆存好的鉛絲籠石、鋼筋籠石一個個挑起,投入江中;自卸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將整車整車外運來的四面體、大中小料分區向龍口的不同位置傾倒。

三、四號挖掘機分別將戧堤面堆存的巨石、四面體、大塊體廢棄建筑物、樓板,一塊接著一塊地與其他設備穿插向激流中拋投;能用鉛絲連到一起的,就連到一起,成組拋投,減少流失。

只聽龍口及其水底到處傳出嘩啦——撲通——撲騰——蹭——的一聲聲巨響,再加上水聲霍霍、左右岸無數機械的突突噠噠聲,形成了一種千百年來少有的交響樂,打破了俄家臺原本平靜的早晨,使這個古老的村莊,在深冬里迅速沸騰。

很顯然,這是俄家臺人祖祖輩輩除地震以外所見過的最強外力,帶動得周圍空氣都在無序地震蕩,攪亂了每一個村民安靜的心魄。村民們開始陸陸續續地往截流現場周圍移動,無須奔走相告,抖動的空氣和震顫的大地已經悉數通知了每個生靈。

項目部的群鴨紛紛走出樹林、草叢,開始慌慌張張地聚堆、無序地行走,有的拍打翅膀,有的咕咕、呱呱地呼叫,更有甚者仰天長鳴。似乎徐玉東煩亂的心情已經被它們識破,并毫不掩飾地釋放了出來!

十 龍口,吞噬的是鈔票和汗水

冷風從河道的開闊地帶呼呼吹來,一陣橫掃,一陣順掠,把龍口彌漫的水霧隨意卷向兩岸的人群。漸漸地,人們的衣帽濕了,周圍的土地建材濕了,像下起了陣陣毛毛雨。

徐玉東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不知道是自己的汗水,還是龍口的霧水,反正感覺到氣溫似乎有所回升,人們帽檐、眉毛上的霜花不見了,到處是濕漉漉的一片。

林雨晨租賃的救生衣到了。徐玉東讓大家趕忙穿上,以防不測,而且強令:左右岸龍口邊沿作業人員,不穿救生衣者不得靠前。林雨晨給徐玉東也拿來一件,非得讓他穿上,徐玉東照辦了,感覺到自己周身上下更加臃腫。

龍口的寬度開始逐漸收縮,由原來的二十八米,一米一米地往回縮短。水位也開始一寸寸上升,很快就顯得原來的戧堤太低、太單薄,低洼堤段開始有江水滲出。

徐玉東立刻讓載重汽車一邊向龍口傾倒護料,一邊瞅準機會對戧堤進行加高培厚,逐步向圍堰的設計成型尺寸靠近。

這就使龍口工作面的相互干擾和協調指揮難度越來越大。運輸設備、平整壓實設備、拋投設備、各工種作業人員,不斷在有限的戧堤面來回穿梭。徐玉東不得不把調度員、安全員的工作圓心放到自己跟前,以便自己的意圖能夠隨時傳達貫徹下去。

龍口長度已經縮短到了十米,水位開始迅速上漲。每一車拋投料下去似乎都會使江水發生劇烈變化,使江水流速更急,吼聲更大,大有報復反撲的勢態,一般性的塊料下去,瞬間就被沖得無影無蹤。

導流洞進口的圍堰和建筑垃圾已清理完畢,二號挖掘機逐步后退到安全地帶,加入到右岸四、六號挖掘機的工作序列,原來的部分人工裝鋼筋籠石,一下子全部變成了機械裝、人工配合封口,工作效率迅速提高。可就是不見江水向導流洞里流。徐玉東經過仔細觀察計算發現:導流洞的進口高程比河床高出十米,相當于要把河床抬高十米;再加上進洞水深十二米,總共二十二米水深,全靠壅高水頭來提升,談何容易!

這就意味著,水位每上升一公分,都需要龍口付出巨大的代價!全部要由人力、機械以及物料消耗流失來換取,簡直就是百元人民幣在流失。

眼看著江水到了導流洞引渠渠口邊上,就是流不進去。把徐玉東急得呀,真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心靈崩潰。

可是,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進一步加大拋投強度。

這時,江水的沖擊力已經大到了極點。兩方半大的籠子,分量足足有四噸重,推下去后在水中輕飄飄的,像一片鵝毛,忽悠忽悠就隨著水流飄走了。巨大的石頭下去后,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連應有的撲通聲也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咆哮之中。

在巨大的水流聲中,一切聲音都變得極為渺小。人與人之間交流,只能采取口耳相接的辦法,扯開嗓子大喊才能聽清個大概。

徐玉東表情嚴肅,乃至冷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旁邊人除了十分必要,一般沒有人敢和他搭話。

要說姜還是老的辣,就在此時,郭永利將電話打了過來:我看咱們把三個鋼筋籠石或鉛絲籠石連到一塊,一起往下放,這樣分量能重好多。

徐玉東好不容易才聽清楚,當即表態:可以,我這邊也照著這個辦法做。

實際上,這種塊體聯組的優勢,在前幾輪拋投中,就已經顯現出其極具抗沖的能力,再經過郭永利這么一溝通,兩下立刻就取得了共識。而在此前龍口寬、沖擊力小的時候,似乎并不十分必要。

左右岸立即重新調整人員組合,連接鋼筋籠石。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準備——這半個小時何其長呀!郭永利與徐玉東分站兩岸,面對面同時揮手,兩邊的工人配合裝載機、挖掘機同時往下推送連體籠子。只見江水呼地一下抬高了一截子,卻并沒有發現連體籠石飄走的跡象。

郭永利、徐玉東同時在左右岸舉起了V字手勢,臉上充滿了欣慰。

徐玉東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以左右岸兩邊每次各投放兩個連體籠石計算,每個連體籠石由三個籠子相連,同時投放就相當于一次性拋投下去十二個鋼筋籠石,重量足足有五十噸,是單體單放的十二倍,既沖不跑,還相對省時。

受此啟發,徐玉東安排人把汽車上的四面體也用鋼繩連到一起,整車滑卸,抗沖效果亦十分明顯。

徐玉東立刻給林雨晨打電話:為了加快裝籠、連籠速度,給每個工作面再增派幾十名工人。林雨晨強調:這樣裝籠石的人手就不夠了呀,工地上總共也就這幾百號人呀。

徐玉東道:項目部各職能部門全面停止辦公,全員配備必要的手套口罩等勞動保護用品,迅速到龍口左右岸集結,支援裝封連體籠石……

此時的指令是不容商量的。

不到二十分鐘,調劑人員全部到達。一兩百工人猶如螞蟻搬泰山一般,分布在左右岸,串聯鋼筋籠石。緊接著,隨著左右岸的統一號令,一同杠撬、機推連體籠石入江,水位與拋投引起的巨大沖擊力成正比上升。

正在大家高興效果顯著時,郭永利在右岸大呼小叫、指手畫腳,意思是徐玉東所在的左岸戧堤危如累卵,隨時都有垮塌的可能,甚至會有整體漂走的危險。

徐玉東前后左右一觀察,果見情況不妙,新形成的戧堤由于進度快、細料缺,像篩子一樣往下流水,已經形成了明顯的管涌集中分布區域。

徐玉東立即讓人員設備迅速后撤,用挖掘機及其鏟頭夯實、碾壓,突擊提高戧堤的密實度和整體性。

一陣緊張的工作后,徐玉東再向對岸看去,似乎并沒有出現類似現象。想來是由于左岸戧堤進占方向與水流方向夾角遠遠小于九十度,戧堤就像皮筋一樣被水流不斷拉長、間隙不斷放大所致。

徐玉東果斷決定:調整進占方向。連體籠石一律向上游方向偏離四十五度角拋投,以消除籠石入水瞬間順流滑行的行程;就像輪船過江一樣,看似向偏上游行走,實際剛好到達正對岸。

隨即,徐玉東招手把調度員叫過來,大聲道:加高培厚不光要主攻上游,還要兼顧拋投位置和下游,防止斷堤漂移。

安排完這一切,徐玉東本人作為截流總指揮兼左岸現場指揮,也后撤八米。讓專人指揮三號挖掘機和一臺裝載機專門配合載重汽車,按需傾倒粗細填筑料,彌補先前造成的缺陷。

就在這時,右岸傳來重大喜訊:導流洞終于開始進水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水位開始由一公分、兩公分、三公分、五公分、十公分、二十公分,緩慢加深;但是流速極為緩慢,擇低而行,彎曲向前。

徐玉東向上游望去,一號挖掘機所筑的丁字壩已被淹沒,顯見水面已經壅高到了上游。但寬闊的江面水流緩慢,并沒有把丁字壩沖掉,還明顯能看出水下有一道橫坎,把通江正對龍口的主流從源頭上導向右岸,緊靠導流洞進口的岸邊流淌,只要高差許可,就會自然而然地流入洞中。

徐玉東欣慰之余,不得不贊嘆:郭永利建議的這一丁字壩舉措,在本次截流中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可是,自從得知導流洞進水后,徐玉東又產生了新的焦慮,他是又盼又怕:盼的是導流洞快點過水,以減輕龍口的過流壓力;怕的是一旦導流洞過水,導流明渠因為混凝土齡期短,強度不夠沖垮怎么辦?

本來徐玉東以為只要導流洞進水了,導流洞出口就一定會有水過來,導流明渠就會經受考驗。可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打電話過去,對方說仍然不見水過來。

徐玉東的擔心變成了著急。他想來想去,導流洞沒有其他滲漏、泄水的地方呀,支洞封堵也沒有問題,怎么會遲遲不見導流洞出口有水呢?

徐玉東心里明白:導流洞過水是遲早的事;滔滔江水猶如洪水猛獸,一旦失控,其破壞力必然勢不可當。或許,就當下而言,擺在面前的選擇仍然是兩種,一種是放棄龍口,另一種是導流明渠被摧毀!

顯然,二者后果都不堪設想。任出現其一,俄家臺項目部的幾百人都將成為歷史的罪人:徐玉東首當其沖,趙偉強也不能除外,其他大大小小的領導亦難以幸免。

艱難的事情從來都不會無緣無故地變得簡單起來。

選擇!選擇!急得徐玉東就差念阿彌陀佛了!

抉擇!抉擇!徐玉東心中不斷地呼喊:天靈靈、地靈靈,天靈靈、地靈靈……

或許是靈光閃現,或許是急中生智,徐玉東忽然腦洞大開:毫無疑問,截流進行到這般時候,已無退路!既然已經騎虎,就必然難下,又何須再下?

徐玉東的答案也隨之而出:兩種失敗看似相似,其實質意義和社會效應則完全不同。一種是因截流成功而帶來的次生破壞,成績抹不掉,損失可以降減;另一種則是因擔心半途而廢,自動放棄。就算是導流明渠保全完好,可龍口的決堤潰壩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將極為深遠,會給許多單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造成很大的陰影。

而兩全其美的選擇是:在截流中選擇成功,在導流明渠過水后選擇把損失降到最低程度!決不能因為顧忌導流明渠而降低拋投強度或放棄進占,最終使龍口失守;更不能因為導流明渠強行過水是業主的違規指揮,在萬一出現事故后而不去降低破壞損失,聽之任之。

想到這里,徐玉東心里開始祈禱:可愛的通江,你手下留情吧,既不要為難龍口戧堤,也不要沖垮導流明渠,就從二者最折中的夾縫中通過;任傷其一都是魔鬼,兩不傷害才是天使!

拜托了!拜托了!!

十一 截流命令——總指揮的護身符

就在徐玉東如鉆進了太上老君煉丹爐的孫猴子,火燒火燎的時候,青山五公司總經理周云龍打來了電話,沒好氣地問道:聽說你今天截流了?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提前說?萬一截不住怎么辦?誰負這個責任?

幾句話把徐玉東問得不知所云。他的第一個意識是:有人告密。第二個意識是:死活就是這一攤子了,愛咋咋地,反正也成不了天使了,就痛痛快快做一回魔鬼吧!

等周云龍埋怨完了以后,徐玉東才道:現在說什么也晚了,已經截上了,根本不可能停下來。業主非要讓截,我有什么辦法?

周云龍憤怒道:業主讓截?出了事算誰的?算他的,還是算咱的?業主有沒有下達截流命令?有沒有文字東西?

徐玉東到項目來后,一般不過問文件的往來和處置情況,所以半天回答不上來,最后只好說:好像沒有,據說那天截流驗收是通過了。

周云龍果斷道:這是兩碼事,截流驗收是業主的必經程序,截流命令是我們施工單位所必要的指令,一旦出了問題,起碼說明不是我們施工單位擅自做主造成的,他們也有責任。

此前,徐玉東從沒有想得這么復雜,只能任由周云龍埋怨。可是,他的心仍然在導流明渠和龍口二者之間牽掛著,至于這“截流命令”的護身符有與沒有,只與將來處罰責任的大小有關系,而跟截流能否成功沒有任何關系!

通江水絕不會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紙條子,就會減輕或停止對龍口和導流明渠的沖刷與破壞!要是那樣,“截流命令”還真成了傳說中的避水咒,能降妖捉怪!

雜念閃過,徐玉東立刻意識到,看來這一紙“截流命令”對周云龍這樣身份的人來說,真是太重要了。一旦出了事,他雖然沒在現場,可作為單位的主要負責人,仍然要承擔責任。

徐玉東心想,看來真是哪哪都太重要了,如果是自己受懲處也就罷了,這是咎由自取!可若為此把自己的頂頭上司也搭進去了,那就太不夠意思了。身為副職,沒能為主要領導排憂解難,反倒要跟自己倒霉,說明我這人人品不行。

徐玉東的大腦快速飛轉,立刻就有了主意:無論截流會不會出問題,自己是天使還是魔鬼,都要把咱們敬愛的周云龍總經理給解脫出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與周云龍沒有任何關系!

電話到了最后,周云龍轉而又給了徐玉東些許安慰和鼓勵:老徐啊,我知道你在工地很難,天寒地凍,條件也差,在外圍環境和施工條件都不具備的情況下左右為難。可是,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說嘛,我就算是給你幫不上忙,總是還能給你出一些主意吧?你這樣一個人承擔這么大的風險,我作為總經理也于心不忍!

就這幾句溫馨的話把徐玉東說得差一點掉下眼淚,在這進退兩難的當下,沒有人替他扛一絲一毫,全看他這個總指揮怎么辦!難得有人能理解他、安慰他,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總經理!

所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說的就是徐玉東此時此刻的心情。就是這幾句溫暖的話從千里之外傳來,足以抵御工地這十面埋伏所帶來的種種危機。

徐玉東的思想壓力雖然不減,可是心情還是能稍微平靜一些。當周云龍問他要不要派人過來支援一下時,徐玉東看看太陽,差不多已經正午,支援人員如果這時間從基地出發,翻山越嶺車行近千公里,等趕到工地已經是午夜了。那時間無論說什么都晚了,或者成功,或者失敗,都已塵埃落定。所以徐玉東道:不用了吧,現在來也趕不上了。謝謝周總!

即使是這時候,徐玉東對這一次截流的后果預計仍不樂觀,很可能是截流失敗!恰恰,導流明渠的安危與龍口安全又是同一個天平上的兩個砝碼,顧此很有可能失彼。從目前的情形看,堅決保住龍口,哪怕摧毀導流明渠也在所不惜!

如果確實因為拋投材料準備不足,龍口失守,則另當別論。為了龍口和截流成功,只要有一分的希望,都要做九十九分的努力!

導流明渠垮了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整個俄家臺村莊一水沖完,通江流域難得的一片平川就此消失,永不存在。業主、監理、設計、施工單位、截流驗收領導皆繩之以法,為這次特大事故負責。

掛了周總的電話,徐玉東要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業主趙偉強打電話,問他“截流命令”有沒有?

趙偉強果斷地說:有啊,今天一早就送到你們項目部了,這個不存在問題。

然后,徐玉東又給林雨晨打電話詢問,也得到了證實,徐玉東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頭。心想:周總的責任就算不可以免除,起碼能減輕不少。

環顧之下,徐玉東才發現趙偉強就站在身后的高坎上,面帶笑容,看著自己,似乎在欣賞徐玉東此時此刻的狼狽不堪。這讓徐玉東非常生氣,這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有心情笑?而且還笑得那么輕松。

或許,趙偉強是在嘲笑徐玉東竟然對他的答復信不過,又通過林雨晨去驗證?如果是這樣就更好了,讓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誰讓你今天把我坑得這么苦呢!萬一有事,你也脫不了干系!哼!

再環顧后面,后山上的每一個制高點,都站有看西洋景的老百姓,甚至在省道邊上,也像電線上的麻雀一樣,站了一排排觀光的人群。徐玉東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時間來的,都是哪里人,俄家臺肯定沒有這么多村民。

看著“觀眾”們一個個喜笑顏開,有說有笑,全然體會不來徐玉東此時此刻的焦灼、壓力,直讓徐玉東后悔這一輩子錯干了這一行,所謂男怕入錯行,還不如當一個普通老百姓輕松自在,當官不自在,自在不當官。

非常時期,容不得徐玉東自哀自怨、顧影自憐。他很快打電話問右岸,導流洞過水情況怎樣,對方道:有半米深了。

徐玉東再打電話給導流明渠出口值守人員:水過去了沒有?這個人是徐玉東一早就安排好的。徐玉東一遍遍告誡:密切監視,一旦出了問題,第一時間告訴我!

這個人告訴徐玉東:過來了一點點水,不過還沒開始流呢。徐玉東明白了,這時間龍口的壓力應該是最大的。他心里默默地禱告:龍口挺住!龍口挺住!千萬不能出事!

徐玉東很快回到指揮現場,加緊給戧堤迎水坡加填細料,封閉管涌通道,給背水坡繼續培厚堤寬,確保戧堤穩定,拓寬作業工作面。讓挖掘機在可能形成管涌的戧堤工作面繼續碾壓,或者用鏟頭夯實,以封閉管涌通道,然后繼續指揮大舉拋投。

徐玉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心里默默地祈禱,默默地期盼,心口上好像堵了塊什么東西,連喘氣都有些困難。棉帽的帽檐上開始掉起水珠來,顯見正午的太陽已經有了一點溫度,不再是哈氣成霜的早晨了。

這時間,林雨晨過來了,問道:徐書記,已經十二點多了,吃飯怎么辦?

此時的徐玉東腦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什么是吃飯,更不知道怎么辦是什么意思。后來,徐玉東回憶起這期間的狀態,感覺和老年癡呆癥差不多,屬于急火攻心引起的大腦反應遲鈍。

林雨晨再次提醒道:該吃中午飯了,大家也累了一上午了,該吃點飯了,讓人也把精神緩一緩。

徐玉東明白了,他看看時間,想了想道:把飯送來吧,大家換班吃飯,拋投強度絕對不能降低。

林雨晨道:飯我已經安排人送來了。然后就去領命安排人換班吃飯,確保強度不明顯減弱,龍口戧堤不能后退。

徐玉東還是坐在那塊石頭上,把捂得嚴嚴實實的棉帽松了松,滿臉灰塵,形容枯槁,拿了一個饅頭,機械地吃了起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蒸饃夾咸菜還真是人間美味,竟然如此香甜,一入口里,竟然饞得口水就下來了,根本不用喝水。

總監理工程師劉豫、總設計師張文宇讓徐玉東到保溫桶跟前喝一口水。徐玉東搖搖頭道:不喝,不渴。可是林雨晨還是把水給端過來了,說:喝一點吧,這是你的杯子,我讓人專門給拿來了。徐玉東只好接住,向劉總和年輕的張總領情地點點頭。

面對河道主流遲遲不能進入導流洞的問題,徐玉東問張文宇:為什么把導流洞設計得那么高?

張文宇道:這是近年來設計的新趨勢,把導流洞與放水洞合二為一,就省了一條洞子的費用,雖然增加了導流的難度,但大大節約了建造成本。

徐玉東問:基坑施工期的排水不是也要相應地增加費用嗎?

張文宇道:導流和基坑排水都是臨時措施,再增加也增加不了多少;而作為永久性的放水洞來說,不光是費用問題,還有地質條件允許不允許等諸多因素,從總體上來說,利用放水洞導流是劃算的。

徐玉東無言。劉豫插話道:徐書記,不要急,我相信你能挺過去的。徐玉東心想:看來只有劉豫能體會到我此時此刻的焦灼心情。

看見徐玉東無心吃飯,林雨晨也過來道:徐書記,那邊還有面條呢,給你來一碗吧。

徐玉東試了試,感覺到兩腿沉得像灌了鉛一樣,就道:不了,你就給我再夾個饃吧。

林雨晨過去又給徐玉東拿了一個饅頭夾咸菜,還外帶一根火腿腸。徐玉東疲憊地點點頭。

十二 急死人不償命

吃飯對徐玉東來說,就是完成一項無奈的任務,頂多也就是十分八分便草草了事。龍口霍霍的流水聲,牽得徐玉東的心疼,他的心理負荷不允許他在吃飯上耽擱太多的時間。

徐玉東站了起來,看著還在狼吞虎咽的人們,雖然一個個滿身泥水,但還是有說有笑,似乎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

徐玉東告訴林雨晨:你給我在這邊盯一會兒,我到那邊看看。

林雨晨道:沒問題,我兩口就吃完了;還有雞蛋呢,你拿一個吧?

徐玉東道:不了,我真的吃飽了。最后徐玉東又強調了一句:你讓大家抓緊點。

林雨晨道:你放心,不會耽擱的。

徐玉東出了戧堤,順著河岸向下游走去。一路看見周圍圍觀的老百姓,停在路邊的過往行人,一個個興趣盎然,有的甚至對徐玉東指指點點。

徐玉東心想:他們都是來看熱鬧而已,權當是來趕一場廟會。

徐玉東簡直理解不了這些人哪來的那么大興致,哪來的這么多閑工夫?在徐玉東的印象里,幾十年來,自己從來沒有像這些人這么閑過一天,從來沒有時間圍觀過西洋景;一年到頭總是忙忙碌碌,甚至焦頭爛額,回到家或駐地,累得像散了架子一樣,有時吃飯都得平躺下,在等飯的那幾分鐘時間里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覺!

從這些人面前走過的時候,徐玉東感到如芒刺背。他不知道這些吃瓜群眾對自己半推半就地指揮這樣一場心中無數,且兇多吉少的截流是如何八卦的,說不定充滿了嘲笑與不屑,猶如化外之人對滾滾紅塵的看破。

毫無疑問,在圍觀的人當中,少不了有曾經阻工鬧事的群眾,肯定有人認識徐玉東。徐玉東疑惑,他們今天怎么不鬧事呢?要是阻工鬧事,截流這個燙手山芋不就可以借機扔出去了嗎?起碼也能把時間推遲到導流明渠混凝土齡期差不多再說,拋投料也能多備一些呀。

在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中,徐玉東在琢磨:趙偉強是怎么把這些人擺平的呢?竟然眼睜睜看著青山公司擺開戰場,大張旗鼓地截流,這不是放虎歸山是什么?

晃晃悠悠走過下游吊橋,徐玉東一眼看見自己剛才坐鎮的那個位置,從這個角度看,還真是相當危險!比較戧堤沿線的整個滲流量,那個地方確實已經被管涌掏空,甚至切割開了,使前后戧堤從內部斷為兩截,只是站在左岸的任何位置都看不這么清楚和直觀。

看到這里,徐玉東心里又是一驚,趕緊給林雨晨打電話,讓他立即安排給戧堤迎水面離龍口十米左右的戧堤段傾倒黏土和細料,封閉管涌入口,再用挖掘機鏟頭在深水區拍打迎水坡,破壞滲流入口和通道,防止戧堤“泡沫”部分垮塌。

到了右岸工作面,徐玉東與郭永利幾個負責人一一握手,久久不想松開。這一握,讓徐玉東傾訴了無數的委屈,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握手竟然如此美好、幸福,竟然有這么直接傳遞人間情感的功能,竟然可以讓人變得如此真誠、肝膽相照!

在震耳欲聾的機械轟鳴和水流沖擊聲中,徐玉東問郭永利:你覺得咱們拋投材料準備得夠不夠?

郭永利道:相當緊張!再給一個星期,哪怕再給三天的準備時間就好了,沒有裝好的籠子正在裝,新的籠子已經來不及制作了。

徐玉東道:我看鋼筋籠石遠不如鉛絲籠石結實,一下去就散架了。

郭永利道:是啊,焊口一變形就裂開了,沒有一點韌性。

徐玉東道:為了防止鋼筋籠石散架報廢,我那邊對每一個鋼筋籠石的交叉點和焊點,都外加一道扎絲進行加固,效果挺好的。

郭永利道:我也一樣,不過要看情況呢,加得太多時間來不及,以不破損為原則。

徐玉東點點頭道:你發明的把鋼筋籠石連到一塊拋投的辦法真好,解決了大問題。

郭永利笑道:我給這起了個名字,叫做籠子串。著急了想出來的。

徐玉東贊道:急中生智,可以申請專利。

郭永利哈哈笑道:專利不專利不要緊,只要把咱們今天的這一關渡過就行了。

徐玉東道:那倒是。我發現咱們兩邊并排投放兩個籠子串時,一定要同時拋投,哪怕相差一兩秒鐘都不行!

郭永利道:那當然,即使是相差一秒鐘,這肆虐的江水都可以將兩組籠子串各個擊破;前邊的兩個籠子若在前一秒沖走,后邊的一組籠子串再緊跟著下去也是無濟于事。

徐玉東道:那是那是,等于是孤立無援、化整為零了!這就好比一把筷子與一雙筷子的關系,一雙筷子輕輕一下就折斷了。

徐玉東到了導流洞進口,看見進水深度也就半米多一點,截流驗收提出要打掉的那個混凝土柱基還沒有淹沒。徐玉東想:只要這時候不再有人來較真兒,這個問題就算是過去了,看來對水流還真有一些影響。

再向導流洞里面望去,水面靜靜的,從水面上的漂浮物看,看不出一點流動的跡象,和龍口吼聲如雷的激流形成了明顯的對比,猶如避風的港灣。再看看越來越少的拋投材料,徐玉東心里萬分著急。

到了導流明渠,徐玉東見被水淹沒的渠底并不多,渠底凹凸不平的地方全部呈現了出來,顯得異常地丑陋,原來包工頭自詡平如鏡面的渠底,缺陷暴露無遺。

從明渠出口最低處已經看見有一股一指頭粗的水流,曲里拐彎地流入了石頭縫里,最終進入通江,和滔滔江水相比,這股小水真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徐玉東心里這個急呀,更加感覺到嗓子眼兒上堵著的那塊硬邦邦的東西,越脹越大,簡直喘不過氣來。

再仔細觀察渠底、渠坡,暫時還真沒有出現明顯的裂縫。徐玉東心想:今天只能賭命了,萬一出現問題,自己也就不用回家了,直接跟著檢察院的人走就是了,失職也罷,瀆職也好,隨便定個什么罪名都行。上不了天堂便入地獄,當不了天使就當魔鬼,而且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可能性居多。

看看太陽西下,猶如邋遢婆娘的蒙眬睡眼。不過,自帶的一圈日暈,還是給了人一種風情萬種的印象,略顯顧盼有情,溫柔似水。徐玉東把周圍環視了一遍,心想: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自由地觀賞俄家臺風景了,可愛也好,可惡也罷,從此天各一方,互不往來,四堵高墻將是我徐玉東的最終歸宿。

徐玉東給值守人員強調了幾句:渠內哪個部位可能最先出現裂縫,渠外哪個地方可能最先出現滲水,滲流有可能在下游的什么地方出其不意地冒出來,人員待在哪個地方最安全,等等。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徐玉東此時此刻最確切的感受。面對即將可能發生的一切災難,徐玉東有了一種告別世界的悲涼。

匆匆忙忙看了一圈,徐玉東心里更是火燒火燎。他沒有忘記自己身上的責任,他沒有放棄最后的努力,他明白:江水的總流量基本是恒定的,就在導流明渠和龍口之間非此即彼地取舍,相當于處在天平的兩端,導流明渠過流少了,龍口的過流壓力自然就大。明渠的問題是混凝土強度不足,龍口的問題是拋投材料捉襟見肘,無論哪一頭出現問題都是一場災難。龍口需要快,明渠需要慢;而問題的爆發與否,都在于持續的時間長短。長則生,短則死;長到最后,徐玉東就是天使,短到今晚,徐玉東就是魔鬼——損害青山公司良好聲譽的魔鬼,毀滅俄家臺村莊老老小小千口村民生命財產的魔鬼!

根據拋投材料存量與通江的流量,徐玉東預計:龍口已經挺不了多長時間了,必須速戰速決。在導流明渠過水不可逆轉的情況下,只能選擇先保龍口,再救明渠!

十三 最后的搏擊

徐玉東沒敢耽擱,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指揮崗位,全力指揮拋投。他明白:這次截流從一號挖掘機下江的那一刻開始,就是一場破釜沉舟的血拼,沒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擲,直到最后一刻。

在吼聲如雷的龍口,人的耳朵都震麻木了;剛才在對岸,和郭永利之間的交流也是通過口耳相接的方式才能聽清對方說話。所以,此次回到左岸后,徐玉東和郭永利之間的溝通全靠遠遠的手勢比劃和雙方的默契。

只見郭永利手用力向下一揮,兩邊的撬杠和裝載機、挖掘機同時起橇或推送,隨之呼地一下,整個江水就上漲了一大截,兩對籠子串穩穩地沉到了江底,水流更顯湍急,報復性地噴涌;不再像中午一樣,籠石或隨波逐流,或如石沉大海一樣無影無蹤,人們心中始終都處于茫然乃至無底的狀態。而此時,每一次的拋投,兩岸的人們都歡呼雀躍,都能刺激起一種時不我待的急迫感。

連著放了這么四下,龍口的寬度降到了八米以內,兩岸的拋石可以在水下相遇,河床有明顯抬高的跡象。徐玉東要求不可松懈,乘勝追擊,立刻指揮兩邊加快節奏,鞏固戰果。

隨著水面進一步抬高,龍口激流更是有一瀉千里之勢,水流產生的負壓大有把人吸進去的能量,讓人膽戰心驚。徐玉東要求安全員立刻檢查每個岸邊作業人員的救生衣、安全帽的穿戴是否規范,卡扣是否結實。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鐘了。西沉的太陽更顯無精打采,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照在震耳欲聾的龍口,像蒸籠上方的燈泡,顯得忽忽悠悠,漂浮不定,十分無奈;嚴冬的寒風順著河道嗖嗖吹過,給瀟瀟水面平添了幾許清冷的寒意。

徐玉東向對面上游看去,原來二號挖掘機清理圍堰遺留下的少許建筑垃圾已經全部被淹沒,導流洞喇叭口外圍水域擴大,與壅高的江面連成一片;導流洞引渠進水跡象明顯,水面有了顯著的落差和坡降。

再往上游看,一號挖掘機筑起的導流堤大部分已經被淹沒,但江水主流大勢向右岸流動的趨勢明顯,說明丁字壩在水底仍能發揮導流作用。只因江水到了導流洞喇叭口前面,由于位置顯著抬高,大部分水體爬不上去,這才使主流再次改變方向,又反彈回到通江的中心,直沖龍口——龍口的壓力仍然不輕!

徐玉東打電話到導流明渠出口,得到的結果是挑流鼻坎開始全面過水,只是淺淺的,也就十公分左右。

是啊,徐玉東站到高處遠遠望去,只見挑流鼻坎的水舌忽閃忽閃,在夕陽的余暉中忽明忽暗,靜靜地消失在石頭砬子中間,無影無蹤,全然不見通江汪洋一片的浩渺雄風。

就在這時,圍堰填筑料告急。徐玉東立刻電告林雨晨:所有裝運設備立刻到引水渠沿線、預制場周邊,挖裝各種棄料。哪怕是在征地范圍以外,只要不毀田、不拆房、村民不阻擋,能挖多少是多少;如果有村民阻擋,若在短時間內解決不了,決不糾纏,立即撤出重新選址;若能花個萬八千元解決了,立即付現……

徐玉東的嗓子喊啞了,可在轟鳴如雷的龍口附近,聲音依然微不足道。他一會兒虎眼圓睜地扯著嗓子打電話,一會兒忽前忽后地揮手吶喊,指點現場,忙得不知今夕為何年。

徐玉東聽不清林雨晨在電話里說什么,也不知道林雨晨聽清了自己的話沒有,連連換了幾個地方,幾次險些被石頭絆倒。

徐玉東進一步補充道:什么料都可以,粗的做墊料,細的做防滲料;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用原來備好的閉氣黏土——準備的閉氣黏土也沒有多少富余!

經過反復叮囑,當徐玉東確信林雨晨把自己的話聽清楚后,這才掛斷了電話。

不知道從什么時間開始,幾種品牌、規格、顏色都很陌生的車輛往場內拉料,沒有經過徐玉東的指揮,自覺倒到戧堤上游的封堵位置,似乎輕車熟路。徐玉東一看這材料的質地,是周圍從未見過的,粉質干面,具有一定的密閉管涌的功能。

徐玉東感到非常奇怪,想著會不會是林雨晨從渠道沿線調集來的應急料。但此時的他已經顧不了這么多了,只要供料強度不減就行。

徐玉東對這些陌生車輛拉來的回填料的品相感到陌生。后來得知,這是業主趙偉強調集他們俄家臺水電站有限公司另外幾家承包商如綠水公司庫區淹沒與河道治理項目的施工機械,從自己所在的施工區域取料來支援,運距起碼在三公里以外。趙偉強還叫來了沙家壩水電站維修工程公司的施工設備,從五公里以外取料而來。

深冬的白天很短,下午五點,太陽就開始逼近群山。俄家臺周圍,慢慢被黑幕籠罩。遠山幽幽,近水霍霍,龍口的寬度還在六米以上,徐玉東的嗓子眼兒上像堵了一大口黏痰,始終不肯化去,堵得他胸悶氣短……

林雨晨安排人送來了晚餐,有的職工開始抽空吃飯。徐玉東擦了一把干裂嘴唇上的泥垢,拿在手中的饅頭久久沒有動口,眼睛里差不多流出血淚來。

原來圍堰上面堆積如山的四面體、鋼筋籠石已經寥寥無幾,快到了清場的地步。

龍口啊龍口,你真是龍口!吞下了我們多少籠子串!吞下了我們多少人民幣!吞下了多少弟兄們的汗水!

常常有那么一兩個籠子串,因形勢緊迫在匆忙之間推下去之后,瞬間就順流而去,使準備了半天的綁扎工作一下子就變得勞而無功,徐玉東心疼至極!

恍惚間,徐玉東想到體育競技場上的比賽,這一輪進攻如果勞而無功,就意味著給了對手一次反擊的機會,結果就難以預料,成敗往往就在瞬間。

于是,徐玉東立刻走到龍口邊上,給對面的郭永利比劃著說了好一陣子,著重強調:不要著急,不要著急,要穩扎穩打,要提高成功率!

等叮囑完這一切后,徐玉東才看見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自己手中的饅頭濺上了泥滴,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剝掉,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天,不知不覺就完全黑了下來。但龍口的寬度還是沒減,只是水面似乎又抬高了一截子,龍口兩邊的戧堤要不斷加高,作業人員要不停地變換施工現場的道路和位置,以便騰出工作面進行加高。

這無疑是個好現象,證明導流洞的過流量在不斷加大,龍口流量和壓力變小。也意味著導流明渠在經受著過流量不斷增大的嚴峻考驗。在這里,魔鬼和天使是一個主體,只是審視它的角度不同而已。

無論咋說,這時的徐玉東,已經顧不了關注導流明渠的過流太大了,只要暫時不決堤就行。既然已經破釜沉舟,成敗也就在此一舉了!先截流,哪怕導流明渠出現問題再搶險也行。實際上,徐玉東午餐后過去時就已經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萬一出現險情,只能因勢利導,疏而不堵,盡量讓江水擦著村邊農田的擋墻外側通過。

這些地方,為了來年的防汛度汛,徐玉東曾經去踏查過好幾次,把這一帶的地形地貌、堤防建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可以說是了然于胸。所以,徐玉東的退一萬步方案是哪怕農田擋墻再守不住,寧讓江水沖毀農田,也不能沖垮村莊屋舍,這樣才不會傷人,才不至于造成滅頂之災——這是徐玉東此時此刻的底線!

徐玉東當然明白,在這大山深處,通江岸邊,河道川地十分金貴,可謂寸土寸金。而這“金”不是大城市房地產開發商通過土地流轉、蓋樓而賺好多錢,而是當地老百姓通過耕作,可以解決上千口村民一家老小的吃飯問題,是生計的大問題。

千百年來,這里的村民祖祖輩輩封閉在崇山峻嶺之中,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只是在改革開放以后,省道從通江對岸沿江而過,村民通過擺渡過江出入;后來,隨著俄家臺水電站的建設,業主給村莊上下游各架了一座永久性橋梁和一座人行索橋,解決了當地村民出行難的問題。

但是,如果因為此次截流讓村民墻倒屋塌、居無定所,這何止是前功盡棄,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的歷史罪人!

不過,徐玉東經過精準計算,截止下午六點,離導流明渠最后一倉混凝土澆筑封頂已經超過了四十八小時,比早上來時混凝土的齡期又多了十多個小時;而對底板混凝土來說,時間應該更長一些,就是按照趙偉強所說的三天計算,也應該是相對保守的。

而這看似區區的十多個小時也是至關重要的。實驗證明:在混凝土澆筑初凝后的這個初期階段,強度是直線上升的,七十二小時以后,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上升趨勢逐漸緩減下來。這也是徐玉東敢賭的原因。

夜風吹過,哈氣成霜,人們的眉毛、棉帽、領口等處,開始出現白霜,有的甚至出現了冰凌。又一個嚴冬之夜悄然而至,通江之水,游走在魔鬼與天使的分界線,挑戰著徐玉東他們的心理極限,也挑戰著青山公司俄家臺項目的材料儲備與應急能力。

隨著戧堤前水位的抬高,滲流變成了射流,龍口聚成了瀑布。通江之水在越過龍口戧堤后,聚集成了一條和龍口等寬的水簾,龍口下游白霧茫茫,水花四射,原來轟隆隆的水聲變成了嘩——嘩——嘩——老遠聽起來如同山洪暴發的聲音,聽起來聲音不大,可是震得人頭昏耳鳴,腳下顫抖。

不知什么時間,林雨晨已經把工地上所有的照明燈具,都集中射向了龍口周圍。但在偌大的通江之上,仍然顯現不出有多大的亮度,似乎戧堤、水流的吸光能力比其他介質要大許多。

遠遠望去,導流洞進口一片汪洋,過去熟悉的地形地貌不見了,只有黑魆魆的水面,反射著四周照來的光芒,忽閃,忽閃。

徐玉東打電話過去,郭永利告訴他:導流洞現在的水好像深得很,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徐玉東囑咐:隨時注意龍口以外的地方出現跑冒滴漏現象,越是最后越要注意安全。

徐玉東打電話到導流明渠出口,值守人員告訴他:水看樣子不小,已經與通江主流匯合到了一塊兒,連成了一片;導流明渠護坡看樣子沒有什么變化,沒見有裂縫、下陷或掉塊。徐玉東叮囑:注意渠道外側下游的各個地方,一定要緊盯不放。

徐玉東又讓林雨晨親自把龍口兩邊的戧堤背水坡再仔仔細細地巡視一遍,防止出現大的管涌。

一切還在懵懵懂懂中進行。徐玉東心神疲憊地巡視著前前后后的一切,生怕出現一點點意外。所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十四 午夜,千里通江一洞收

遠山黑漆漆一片,龍口周圍燈火通明。工地現場看似不甚明亮,可和周圍的一切比起來,就像是一個火盆,稍微向外走十多米,就立刻覺得黑乎乎的,眼睛一下子就不適應了。

戧堤下游沿線,滲流已經形成了固有的通道,水流變得比較清澈,和龍口噴涌而出的渾濁度比起來,明顯不一樣;有幾個地方,還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沖積扇,表面沙粒細細的,和周圍亂糟糟的河床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不言而喻,下午的緊急封堵措施成效明顯。現在的滲流通道已經有了一定的過濾能力,將粗細顆粒都過濾到了上游,通道內壁的骨架已經形成,起到了支撐作用,使其管涌的破壞性有所減弱。

這時候,通江水通過龍口直噴而出,形成了一股近似水平的射流,猶如三四米寬的一條飛瀑,和原來的水簾又有所不同。水舌落處,泥沙翻滾,巨浪滔滔,使整個下游的泡沫伴隨著泥沙,白茫茫一片,一直延伸到黑乎乎的遠方,進入了深不可測的夜幕當中。

左右岸都只剩最后兩個籠子串了,這僅僅是一次拋投的總量!環顧四周,左右岸整個戧堤面空空如也,再沒有一個大塊料了。正所謂:食盡鳥歸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徐玉東心里絕望了,崩潰了,跳入通江的心思都有了!這四個籠子串下去后該怎么辦呀?該如何向青山公司交代?青山公司又該如何向業主、監理、設計交代呀?各參建單位又該如何向社會各界、新聞媒體交代?

如果一個人的榮辱能解決這一系列問題,那就讓我徐玉東自己來承擔吧!

如果一個人跳下去能堵住這千百年來滔滔不絕的通江,那就讓我徐玉東跳入龍口吧!

從古到今,有許許多多諸如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等故事,都曾出現過始料不及的奇跡,可偏偏讓我徐玉東在俄家臺復制精衛填海、夸父逐日的悲傷,以己之死,以祭通江,以祭八年來幾千名勞動者夜以繼日為俄家臺電站建設所付出的辛勤勞動。

徐玉東放棄了努力。辭職吧——不,可能還夠不到辭職,應該是撤職、解除勞動關系才是!青山公司已經不齒擁有我這樣的中層干部!

徐玉東知道:籠子串用完后,其他粗細料也將失去其應有的作用,入水即化。籠子串是骨架,粗細料只是縫隙填料,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徐玉東放棄了掙扎。等著接受刑事處罰吧,去迎接一副錚亮的手銬,徑直走進鐵網高墻,讓自由成為一種美好而奢侈的回憶。所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徐玉東想象著:用完最后一批籠子串的龍口,將開始經受洶涌江水的拼命反撲,終于在某一刻開始瓦解,直至全部轟然倒塌!

徐玉東放棄了指揮。讓這一切都遠去吧,愛咋咋地;既然已經知道了結果——令人無法直面,還需要看過程嗎?無非是讓剜心的刀子再割細一點,一點一點痛楚而死;無非是再在傷口上撒上一把鹽,讓撕心裂肺的感受成為安樂死的最后詠嘆。

徐玉東仿佛看見,龍口的夔門轟然倒塌,剛剛基本馴服的江水一下子又來了精神,恢復了其肆虐的本性,一股腦兒重新擺脫導流洞的約束,又浩浩蕩蕩地回歸到通江主河道的深槽里來,一瀉千里,不可收拾!進而嘲笑徐玉東他們的無能!

徐玉東徹底放棄了。他已神游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就是接受歷史的審判。讓青山公司跟著此次截流的失敗而蒙羞,讓業主、監理、設計因青山公司出了徐玉東這樣的指揮者而老死不相往來。

徐玉東仿佛聽見已經連接在一起的幾百米戧堤和圍堰,節節潰退,十米、二十米、五十米,直至全線垮塌;開始還在江心掀起微瀾,最后一點點消失,風平浪靜,無影無蹤!

只聽轟隆一聲,左右岸兩個籠子串翻了下去,剛剛將龍口填平,水流還順著籠石的縫隙流過,但已失去了從前的沖力,稀稀拉拉,慢慢而行。

徐玉東預料,從今往后,在俄家臺上下,通江兩岸,會一直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笑話。故事的主角是青山公司、徐玉東,他們以螳臂當車之舉,見證了通江之威,通龍之厲……

這個故事會一直流傳百年,與通江同在,與俄家臺共存,直到變形,走樣,以訛傳訛!

只聽郭永利在對岸叫了一聲:好!成功了!

這時,郭永利的聲音仿佛一下子清晰了許多,似乎沒受到多少雜音的干擾,也沒有回聲的包裝,在午夜的寒流中,迅速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徐玉東的耳膜。

徐玉東感到好笑,什么成功了!竟然拿失敗開玩笑。笑去吧,反正我走了,將這個功敗垂成的俄家臺變成徐玉東的麥城,演繹為青山公司的滑鐵盧。

突然,一陣陣鞭炮聲突兀響起。爆炸聲在夜空中并不大,尤其在滔滔通江的夜嘯中,算不上響亮;可是回聲清脆,噼噼啪啪,一聲幻化成無數聲,清脆悅耳,干脆利索。

徐玉東感到奇怪,在這深更半夜,在這高山擋不住的千年大江兩岸,竟然有人在這個時候搞惡作劇,不敬人民敬鬼神!一些人大聲高叫:嗷——成功了!嗷——成功了!

郭永利過來和徐玉東握手;

林雨晨過來和徐玉東握手;

劉豫過來和徐玉東握手;

張文宇過來和徐玉東握手;

許許多多工地的工友過來和徐玉東握手;

許許多多不認識的人們過來和徐玉東握手;

趙偉強是最后一個過來和徐玉東握手的。

徐玉東傻了,他問趙偉強:怎么了?趙偉強笑而不答,郭永利插言道:截流成功了呀!

徐玉東黯然地說:怎么可能,拋投料都用完了,截流還怎么成功!話到最后,徐玉東簡直是有氣無力,他簡直不忍心聽見自己對自己的最后宣判!

郭永利豪情滿懷道:你看。徐玉東順指看過去,水流彌彌,波光閃閃。

徐玉東道:沒有啊?

郭永利道:這就可以了,再加高培厚就好了!

喔,徐玉東明白了,這不真就好了嗎!還要怎樣?

徐玉東興奮了,強壓著喜悅,強忍著熱淚,用一雙麻木的手把臉上的冰霜和淚水一起抹掉,說了句:是的,成功了,截流成功了!

徐玉東讓自己平靜了片刻,從龍口的石頭上,小心翼翼地向右岸走過去——這也是郭永利他們右岸的同志剛才過來的路,又小心翼翼地走回來。他問郭永利:沒事吧?

郭永利道:沒事,一個人的分量才有多重?這支撐幾百噸都沒問題!

徐玉東不放心道:幾百噸?有那么大的支撐力?

郭永利道:沒問題,你算一下就知道了。

徐玉東竭力調動自己的腦細胞,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高差,心想:是啊,十五米高的龍口,平均每平方米戧堤所承受的水平方向的水壓力起碼要有七噸多,縱向每一米長的水壓力總共有一百一十噸。不要說整個戧堤,就僅僅計算河心八米戧堤所承受的上游水平推力也足足有一千噸!

是啊,徐玉東明白了,也放心了——一個人的體重才有多少!他真想站在龍口上再跳幾下,考驗考驗戧堤的堅固性,可是他很快又重新恢復了總指揮的角色,這個角色容不得他如此天真,如此任性張狂。

在他的印象里,總指揮就應該表情嚴肅,不茍言笑,動不動就虎眼圓睜;即使是偶爾和風細雨,也讓周圍人感動得小心翼翼。這時候的徐玉東,是個常人,也是個俗人,除了承載著更多的使命外,他和別人沒有什么兩樣!

徐玉東讓林雨晨、郭永利把夜間巡邏值班安排好。郭永利道:沒事,垮不了。徐玉東為了保險,還是讓加高培厚的渣料車再給龍口上游倒上十幾車。

龍口下游的河床上,水流基本斷絕。戧堤滲流,順著各自形成的小渠潺潺而行,這并不影響徐玉東的好奇探險。

江水斷絕的河床異常地堅實,并不像江水肆虐時那么翻江倒海,看樣子稀松無比。

徐玉東站在堅實的河床上——這個河床可能億萬年來從來沒有人這么平平穩穩地站過,這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仰望整整二十個小時形成的高高戧堤龍口段,讓人仰視,讓人毛骨悚然,讓徐玉東想到了三峽的夔門,像刀削一樣直立,又像大門一樣緊閉,任誰都會望而卻步!

徐玉東照了幾張相,感覺到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錯過了此時此刻,就再不會有這樣的景致了,再不會有此情此景帶給人們的那種震撼了,再不會有那種不寒而栗、那種難以復制的后怕了。

此時,唯有此時,這種攝人心魄的感覺才會在建設者的心里油然而生。錯過此時此刻,它就是一個小小的擋水堤壩,和中國的三峽、巴西的伊泰普等世界名壩相比,簡直就不算什么,沒有人會在意它的存在。

徐玉東想:萬一此時此刻戧堤潰決,自己都不會躲避,不會逃生。自己一定要融入通江洶涌的波濤之中,任憑沉浮;用生命寫意征服大江大河的豪邁,無怨無悔;把靈魂鑲嵌在祖國山山水水的美好畫卷當中,永不褪色。

或許豪邁與救贖同在,魔鬼與天使同行。

十五 舉杯,再舉杯

徐玉東在郭永利、林雨晨的再三勸說下,戀戀不舍地回到了駐地。臨上車前,僵硬的軀干支撐著僵硬的脖頸,幾乎無法彎曲。

徐玉東再次回首,回首巍峨屹立的攔江戧堤,回首牽腸掛肚的導流明渠。天若有情當惜我,不讓辛酸付東流。

還好,從導流明渠那邊傳回來的信息也是一切平安!這是多么大的一個好消息啊!

這讓徐玉東感到不可思議,也覺得亦真亦幻。這是命運的善意欺騙,還是蒼天對有心人的眷顧?

誠然,命運不會錯愛,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去呵護那些值得偏愛的蕓蕓眾生——八年來成百上千為俄家臺水電站建設付出辛勤勞動的人們!也包括俄家臺人為損失賠付、日后生計所付出的刻骨情感和無限焦灼!

林雨晨拿出一瓶清亮亮的白酒,一分為三,說是二毛送的原漿酒,俄家臺老百姓自己釀的,超醉人。

郭永利拿來一盤鹵肉,神神秘秘地問兩位:你們認識這是什么肉?

羊肉?牛肉?豬肉?都不是。或許是俄家臺的特產,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受此啟發,徐玉東也把從灶上打來的一碗腌制灰灰菜奉獻出來,多多調了些辣椒,與大家共享。

三更半夜,其他人都已陸續睡去,辛苦了一天的人們逐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去感受俄家臺獨一無二的特產——地震。

唯有徐玉東、林雨晨、郭永利兄弟三人安享口福,醉話衷腸,不能不說是人生一大快事!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在今后的任何時候,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都在不會再有此情此景的桃園結義之酒。

窗外,寒風呼嘯,拍打著窗戶;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簌簌的聲音——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只有今天被賦予了新的內涵。這是通江在怒吼!它有多少委屈,要向這兄弟三人訴說,從古到今,能征服它的,也只有你們水電人,洪水猛獸是那些飽經傷害、無能為力之人的傷心控訴!

幾口酒下肚,三個人都淚光閃閃。徐玉東忍無可忍,終于大著膽子問了一句:要是最后一批籠子串下去截不住怎么辦?

林雨晨輕松道:吉人自有天相。我還是那句話,不可能截不住。

郭永利沉穩地道:沒問題,能截住;就是截不住也有截不住的辦法。

徐玉東惴惴不安地問:什么辦法?

郭永利低著頭道:喝,喝,喝!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林雨晨道:來,干,干,干!不要再自己嚇自己了。

徐玉東問:龍口危如累卵,萬一今晚地震了怎么辦?

郭永利思考了一下道:不會,地震也看情況呢,咱們是為民造福,地震不會為難咱們的。

林雨晨道:今晚肯定不震。此地既然是三一模式,就說明還是有兩天小震的空檔期么!

徐玉東問道:什么叫三一模式?

林雨晨道:就是三天一大震,簡稱三一模式。

郭永利補充道:也說一三震法,就是一天三小震。總的意思都是說地震多唄。

三杯燒酒,六只淚眼,絮絮叨叨,有說不完的擔心、糾結,有無限的寬慰與鼓勵;還有“烏鴉嘴”的忌諱,不敢隨便把不堪后果明言。真是恨不到天明,只怕三一模式今日凌晨就有大震光顧。

當曙光初照,萬山紅遍,俄家臺上游,一片汪洋。原來干干瘦瘦的河流,盡管流量不小,但處在群山之中,仍然是曲線一條。而此時此刻,千頃碧波,萬般蕩漾,太陽的光芒,把水面反射得波光粼粼,熠熠生輝。

導流明渠滿渠過流。滔滔通江馴服地從中流過,不卑不亢,一派俯首稱臣的樣子,似乎從來都沒有發過威,甚至從來都不曾表示過不滿。倒是剛剛投入滿負荷運行的導流明渠,與原來寬闊的河道相比,顯得格外單薄而精致,還外帶幾分任勞任怨的忠誠。

遙望下游河灘幾個儲料場、預制場、棄渣場、渠道沿線,空空如也,幾乎再無一石一籠一網一料可用!徐玉東的后背又是一陣陣發涼。

再看看戧堤圍堰下游的河道——這將是未來的水電站,將要開挖的基坑,滿目瘡痍,破損的鋼筋籠子躺了無數,綿延有一里多長,沉積在泥沙里,極為丑陋。

徐玉東怎么都不敢想象:原來清澈明亮的通江,江底竟然覆蓋著這么難看的河床,沒有光亮的河卵石,沒有晶瑩剔透的河沙,只有泥沙塊石;江水退去,暴露無遺,簡直就是個建筑垃圾場。

這是截流付出的代價——微不足道。從此以后,這個地方將變成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除了圍堰閉氣防滲、加高培厚,基坑抽水、開挖、墊層、灌漿、立模、布筋、澆筑,都將陸續開始。

而再要見到清澈的江水從這里經過,那將是幾年以后的情形。到那時,電站已建成,只有尾水限量從這里經過,在消力池內卷起層層波瀾,直至平靜;每到泄洪季節,飛流直下,白霧籠罩,太陽一照,彩虹橫架,甚是好看,俄家臺的小氣候也因此而改變。

到那時間,江水進入水輪機,驅動發電機,就會有數以兆計的電荷源源不斷地生成——

無形的電流從此出發,出線并網、攀桿上塔、翻山越嶺,走向無數的城鄉。電燈亮了,機器轉了,手機、電腦、互聯網,一切的一切,都將進入現代化時代。

郭永利整頓隊伍,調集機械,挖心墻,做防滲,大舉開工。林雨晨接到業主的電話,確認昨天借料方量和機械臺班。同時安排:今晚舉行截流慶功宴。

徐玉東坐在左岸的山頂上,久久凝望。感慨大自然的神奇與多情,感嘆人類征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改造山河的無比勇氣,體會一個人只有和大家捆綁在一起時,他的能量才能發揮到極致。

徐玉東把一切牽掛都放下了。他不停地往來于左岸山頂的地堎地畔,不停地變換角度拍照,力求把這精美的時刻定格在青山公司的發展歷史上,鑲刻在秦隴鎖鑰、巴蜀咽喉的永久記憶當中。

當鏡頭聚焦,鎖定的是徐玉東對水電生涯的一次歷練;當快門按下,存儲的是水電人征服自然的一次絕響。當流年遠逝,留下的是徐玉東對驚心動魄的感慨;當峰回路轉,記載的是水電人移山填海的又一程柳暗花明。

當五方單位領導聚首舉杯,趙偉強宣布:讓我們共同舉杯,向俄家臺截流第一功臣徐玉東總指揮表示最真摯的祝賀!

提起截流,徐玉東的腦子仍然是一片空白。他沒有感覺到第一功臣的絲毫自豪,而是更加深切地體會到自己的責任和擔當:在俄家臺這個地震多發地帶實施截流,無異于在魔鬼與天使之間掙扎,成魔成仙都在一念之差,容不得有一丁點兒失誤。

徐玉東苦澀地搖搖頭道:我當時心里真的沒底。

這話真不像一個“第一功臣”說的,但徐玉東就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想的。實在是一個人潛在的本能,水電人從不會掩飾自己的不足,粉飾太平,工程男永遠不會!

劉豫道:你心里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往那里一坐,穩如泰山,讓我們大家心里就非常踏實。

徐玉東無言地搖搖頭。張文宇不管徐玉東心里的糾結,只管道:作為總指揮,你只要泰然自若就夠了,干活跑腿是我們大家的事情。

五公司總經理周云龍派來的慰問專員道:董事長是我的老同學,我回去一定把你的突出貢獻告訴他,讓他好好重用你。

徐玉東一看大家的興奮之情已經到了極點,容不得潑冷水。是啊,每個人心里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截流成果擺在那里了,這是大家共同的愿望和榮譽。這時候,只能給大家長精神,提士氣,鼓干勁——思想工作要的就是這種所謂打了雞血的效果。

徐玉東想到后邊的路還很長,電站要建成投產,絕不是一朝一夕、靠青山公司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更需要大家五心合一、精誠團結。

思忖片刻,徐玉東終于以總指揮和所謂第一功臣的身份舉杯在手,謙遜地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道:感謝大家的一片美意!第一功臣實不敢當。俄家臺水電站截流成功可喜可賀,功勞和榮譽屬于大家。俄家臺水電站建設任重道遠,截流成功只代表我們大家騎到了老虎背上,要按期并網發電,仍然離不開我們各位持續的相互配合和共同努力。還請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如既往地多支持,多協作。我在此敬大家一杯,先干為敬!

豪言壯語不在話下,觥籌交錯在所難免。可有許許多多疙瘩還結在徐玉東的心里,久久未解。

酒至微醺,徐玉東試探著問趙偉強:你剛才致辭中還說“截流時間之所以在當天早晨‘突然宣布,是經過長時間醞釀和測算的”?

趙偉強非常肯定地答道:那是,誰敢一覺醒來,腦門兒一發熱,就突然說:現在截流!

徐玉東問:那提前給大家通知一下,不是更有利于充分準備嗎?

趙偉強詭秘地問道:充分準備非得要說出來嗎?一步步跟蹤督導,效果不是也一樣嗎?

徐玉東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也回想起最近一段時間來,趙偉強對施工單位的進度抓得是越來越細,越來越具體,幾乎沒有他不掌握的情況。但還有一點疑問:你就真不擔心混凝土強度和拋投料不夠?

趙偉強哈哈一笑,洋洋自得道:實踐證明,不是都夠了嗎?

徐玉東覺得這似乎算不上答案,仍然搞不懂趙偉強的底氣到底從何而來。只好迂回話題道:那為什么一定要“突然”呢?

趙偉強道:此次截流之所以能成功,妙就妙在“突然”二字!讓很多人來不及反應、籌備,就已經成功了。

徐玉東似乎明白了,但還是不夠確切。他理了理頭緒,像突然腦洞大開一樣道:趙總你給我老實交代,在截流圍觀的群眾當中,是不是有你的那幫狐朋狗友在維持秩序?

可是趙偉強已呼呼大睡。酒后的趙偉強還是那么笑瞇瞇,沾沾自喜,猶如截流那天站在高處作壁上觀一樣,志得意滿。

就在這時,青山五公司的慰問專員突然道:哎呀,怎么我感覺一下子頭暈暈乎乎的?我沒喝酒啊!

林雨晨點頭道:哦,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應該是地震!不礙事的,大家繼續熱鬧,我出去看看。

徐玉東趕忙叮囑:密切監視圍堰和導流明渠的幾個薄弱環節!

林雨晨道:沒問題,郭經理已經到工地安排去了,剛才打來了電話,說一切正常,讓各位領導放心。

徐玉東一看大家心里似乎都有些亂,自己也有些放心不下。再看趙偉強,一副大功告成的安逸睡態,鼾聲猶如通江之聲,肆意而豪放。

徐玉東知道,今天是再也無法從趙偉強跟前取到真經了,只好和張文宇把趙偉強扶到沙發上,讓他好好地睡。他感慨道:真正的五方第一功臣應該是你趙總呀!你心中裝著許許多多的無奈,卻從來不向外人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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