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的詩

在霍林郭勒草原

在霍林郭勒草原，我最大的愿望

騎一匹快馬，制造一場

讓草傾倒的風

一副渾圓的落日，紅彤彤的

就要被一片懷春的草，拽入懷里

幾匹馬僥幸闖入，它們腳踏白云

飄揚的鬃毛，像風吹起的經幡

我把要騎馬的想法，告訴了我的朋友

他笑笑，末了

牽來一匹瘸馬，告訴我

騎它安全，照相不瘸

還真是，從我后來發進朋友圈的照片看

它不瘸

脊背

好奇的年齡里，我想知道

父親的脊背，是不是

小學課本里描寫的，古銅色

隔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

無法看出，那年代

脊背上馱著的苦難內容

如今，遠遠地望去

父親越來越佝僂的脊背

像是一座橋，一邊連著山里

一邊連著山外，他的幾個子女

都是順著這座橋，走出山外的

一同行走的，還有父親飼養的蠶

我們與它，有時

禮讓三先，有時

互不相讓

媽媽的心是一塊土地

媽媽的心，是一塊土地

不懂事的時候，我們在這塊土地上

種植了太多的犟嘴，太多的壞脾氣

都被她用愛打磨的鐮刀一一收割

只是我們不知道，每一次收割

媽媽的黑發，都會被刀光染白幾縷

如今，媽媽老了

她那怯懦的，依賴的

保持微笑的目光，總是

圍著我們的背影轉，誰說話

目光的陽光，就照向誰

媽媽的心，是一塊土地

被我們五個子女慢慢地瓜分

每次回家，她的目光都會把我的腳步

送出很遠很遠，直到她的目光

舔濕我的眼睛

想家了

出門的時間，剛剛

被車票定在明天的墻上

就想家了，就不想把腳伸進明天的方向

最初的興奮，像一面掛了太久的旗幟

發白的，羈押著自己

反反復復的叮囑，讓妻子、女兒

幸福地覺得，出門的人

把心落在了家里

一把豪情

一場大酒，仿佛

得了一場大病，遇見

無數雙屠夫的手，一點點

撕扯我的皮囊，妻子乘虛而入

推開身體虛掩的門，扔下一兩句反胃的話

一場酒，一把豪情

扎下萬丈的根

年少的兒子，一邊給父親擦臉

一邊數落，酒的種種罪惡

別看他嘴硬，我依然看出

在他長大后的飯局上，必定

會出現一把豪情

一棵被書包壓彎的小樹

高考結束，女兒做的第一件事

把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一書包

一書包，背回來的書

全賣掉了，然后躺在床上

望著空下來的書架，長長地出了口氣

仿佛要把這憋了十二年的勁兒

一下子吐盡

見了面，狠狠地把七百元錢甩過來

告訴我，你用幾萬元買的書

先還你七百，我沒有說話

也沒有笑，驚愕的表情

布滿了幾條家鄉的河流，望著女兒

像望著一棵被書包壓彎的小樹，第一次

直起腰，輕松地

抖了抖自己的羽毛

稱呼

聽見有人叫小張，就想起

姥姥喊媽媽的聲音，叫醒了

埋在地下的一段朽木，媽媽姓付

自從嫁給了爸爸，就把她的母姓丟了

第一個弄丟她母姓的人，恰恰是她的母親

鄉下的風，刮得比城市要慢

一些古老的樹，依然在做著防風的屏障

聽見有人叫小張

就想起，姥姥布滿溝壑的臉

就想起，那雙走了九十六年山路的小腳

就想起，姥姥用沒有奶水的乳頭

堵住，我哭泣的聲響

接連不斷的雨，讓這個秋天感到不安

寒露過后，雨還像一個耍潑的女人

沒完沒了，在越來越涼的天氣里

不停地鬧騰，從父親停下鐮刀

和急得冒火的眼神里，我感到

你的多余，一些在十月

干燥得嘩嘩作響的莊稼，現在

不得不規規矩矩地放下，熱情的手臂

一身濕漉漉的衣服里，裹著將要發霉的身體

雨還在下著，你的笑聲越大

人們看你的眼神越冒火，一場雪

會不會隨著笑聲落下，把一個殷實的秋

埋在雪里

成了這個秋天，飄落的話題

一個老農冒雨去拍了拍玉米的肩膀

秋就老了

今夜，有蝴蝶敲打我的窗

你不是我的，我也不屬于你

我不會打開窗戶，讓這種直接的傷害

靠近你，燈下學習的少年

站在千年以外的故事里，朗誦那首詩

我仿佛看到一只蝴蝶，在視線里飛翔

帶我經歷那個時代的人情冷暖

這一夜，我沒有關燈

我怕夜的剪刀，剪掉撲打光明的翅膀

我怕突然降臨的黑，封鎖住扇動的心愿

這一夜，我也沒敢睡覺

我怕那少年，從遙遠的地方飛來

約我一起翩翩起舞，我還沒有準備好

化成蝴蝶的勇氣

鄉愁

我想家了，是我在半夜收到的一條信息

是遠在他鄉的兄弟發來的，我不知道

他在那邊發生了什么，但我知道

那邊的故事里一定有我，此刻

我無法回答，也不敢回答

我怕輕輕地詢問，像一把鐵鍬

一下子挖到了思念的泉眼，狹長的臉上

控制不住地流淌成小河，短短的四個字

像高空中落下的星星，砸醒酣睡的夢

我努力去掰開時間的嘴巴

從它嚼碎的往事里拼湊起零散的記憶

短短四個字，像半夜里跑出的一條狗

死死地咬住童年的褲腳

一些蟄伏起來的陳年舊事

開始在記憶的道路上行走

短短四個字，像一顆從遠方射來的子彈

穿過了你的胸膛，又射進我的胸膛

上面沾滿了思念的血

（責任編輯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