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是文學取材不竭的源流,賈平凹和莫言都把鄉野作為汲取文學素材的基地。80后的安寧同樣在泰山腳下的村落里,用她獨有的寧靜,輕掬玉手,從生活深處,打撈龐然的存在,施以微火,給予關乎,令之鮮活,滿目蔥蘢。
《鄉野閑人》是她“鄉村三部曲”的收官之作,較之《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運筆更為練達、筆觸更為精微、輸出文本的現場感更為強烈,信息的存在更為龐然。
這部書中的篇目多為一個帶有“的”字的助詞句式,譬如“要飯的”“修鞋的”“墮胎的”……篇目審設得機巧從容,很新款,帶有足夠的張力。進入正文就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一一對號,時不時把長輩的觀點和看法帶入文本,完成文學形式下的“代入”,推演出求證的過程和結果,承接閱讀者的深入。作者在這些篇名下,以群體人物和個體人物進行文學設計,鋪排開一篇篇讓讀者走近回憶的親切感,那些人就是一個鄉野陣營的主要組成,不可或缺,是一幅幅市井百態圖。里面的人和事帶著炊煙的真實,帶著時光的味道,帶著謀生存在的小小狡黠,中庸的良善底線和強大的生存智慧,給那方田園以生機、靈動,給閱讀以快慰、切身存在的感驗。這些人在鄉野如蒿、莠、茅,植根于那方并不肥沃的土地,生存于鄉野,任憑風雨雷電,打磨著屬于各自生活的細小微波,蓬勃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生命特質的樸素與昂揚。
關于《鄉野閑人》這個書名,也埋設著奧妙,要飯的、修鞋的、開小賣部的……這些人群或個體都是忙人,忙于生計和生存,只有家庭主婦這偌大的群體才是閑人,在矛盾、羨慕、嫉妒、恨中尋找生活中存在的刺激,安頓生活的蒼白和百無聊賴,充分表演人性的任性,東家長、西家短地道聽途說。
安寧在這里把文學作為器皿,把熟知的過往、熟悉的物象、熟知的人物當成材料,佐以喜感和趣味,用微火慢燉,煮出一爐爐、一章章散文的香,深深地嵌入生活的枝梢末節,政治、經濟、生產、生存、生活的妙音,俱在其中了。
安寧始終沒有離開現場,她既是觀者,又是親歷者,時而交叉變換著姿態、角色身份和立場進行描摹和敘述,找準閱讀的味蕾和胃口的喜好,時而深入淺出、洋洋灑灑、溫情脈脈、隨行如理,把煙火、時光、過往和盤托出,呈現屬于鄉野滋味的原始與中正,文學手法的多變和新穎,安慰閱讀者的耐心和內心的見證。
我說安寧的文字之妙,在于不溫不火的淡定,從容乃至創作的安詳和篤定。她的性格是溫順的,如她的名字一樣安靜。她的文學思考是在安寧狀態下,加以謹慎而把握得至善至美。她善于從生活小景中提煉荒誕不經的喜相,烹飪出生活在世相底層人們的喜怒悲歡,使文本再現真實,還原生活本來的底色和真諦。不是玄幻和喧嘩的扭捏之態,不是故弄高深的空洞虛無,是言之有物的妥貼,能夠恰如其分地讓文字為文學安然服務,市井百相更為飽滿、圓潤,文字的文理關系更為和諧。
評論家張莉在《我們為什么關注非虛構》里,有一段關于小說創作的見地,用在這里也夠合適。她這樣說:“作為今天的讀者,我們渴望看到活的現實。這源于我們面對瞬息萬變的時代的困惑與不安。”
也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中的記述:“我們甚至不知道那‘活生生的現實在哪里,它是怎么回事,怎么稱呼它。”
我說:我們更渴望看到消亡的曾經存在。譬如“要飯的”,他曾經熱熱鬧鬧地存在過,如今標準意義“要飯的”業已消亡,毋庸置疑;“玩戲法的”甚至“修鞋的”變化了以往的格式,翻新式地存在著,注定不久也會消亡。安寧的文本準確地記述了這些,這不僅是創作的義務,更是文學的責任。
一切事物都會遵循量變到質變的哲學飛躍,也會謀求破立下的求變。安寧在海量創作中達到了質變的發展,給自己的作品印記了標簽和風格,這是文學實踐的成功。那么在隱去作家名諱后,閱讀一眼能辨識出你的作品時,作家應該欣喜呢,還是應該猶豫呢?兩者都應該,但是后者最應該。這就恰恰走到了破立的檔口,砸碎風格化的標識,求新求索是一道擺在所有作家面前的課題,安寧也不例外,只有這樣螺旋式上升才是文學突變的理由。
我在《修鞋的》一篇中看到作家筆下人們調侃修鞋人瘦叔的話:“瘦叔被胖嬸這堆肉壓得快成了烙鐵上的餡餅,連尿都呲不出來了。”這樣的處理多處存在,讀后的趣味不是低級的,而是有趣味的真實。生活場景的現實存在是文學不能回避的,文本缺乏男女,儼然少了文學的擔當。現實生活中,每個人性別的分寸才是生活值守的必要。
蘇東坡禪詩里一句“橫看成嶺側成峰”,極為強烈的“方法感”對世俗人生構成了指教。《鄉野閑人》成書已經晚于故事形成的年代。正是這種晚,才實現了此書熱,也實現了安寧熱。經過歲月的淘洗,留在記憶中的就是最為純粹和深刻的,用現下的文學能力書寫遠去的不知所以,這就是歲月和文學的合力,這一切我懂得,安寧更懂得。
好的閱讀,應該留意文本背后的力量;理想的寫作,應該抓住那渺遠的光芒,即便這光芒微弱,即便有可能被誤讀,也還是要抓住。
因為,這光芒存在于消亡和正在消亡曾經的存在,而是不容置之不理的龐然存在。
安寧在后記里寫道:我愛這些游蕩在村莊的閑人,不管他們已經默默無聞地死去,還是依然隨意潦草地活著。
我也愛這些人們,盡管他們有好多毛病,他們已然是村莊的靈魂,賦予鄉野以生機。為他們慶幸,他們在安寧的作品里獲得了永生。
施以微火,君復何求。
2017年10月14日于巴彥浩特海中漁書屋
作者簡介:溫智慧 ,筆名海中漁。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詩詞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靈魂的雨傘》《大漠放歌》,文藝評論集《抵達的姿態》。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