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出版了一本小書,出版社快遞送來一大包“新鮮出爐”的樣書。
我忙不迭地拆開一本向爸媽“獻寶”。爸爸很開心,戴上老花鏡煞是認真地翻看起來,邊看邊笑著嘀咕道:“哎呀,都看不懂啊,看不懂啊。”媽媽站在一旁,只是笑著,不說話。我另外遞了一本書給她,她還是那樣笑著,瞇縫著眼,卻仍舊無話。書名“風物正閑美”,化用了一句古詩詞,并無僻字,我指給媽媽看。媽媽嘴唇嚅動了幾下,像是扣動扳機似的一個字一個字點讀,緊挨著書題的自然是我的名字,但第三個“豪”字,她怎么也念不出來。像是電腦死機,認不出我名字的媽媽愣在那里,我看得出她在努力辨識,雙目游動,舌頭在嘴里翻動,表情有點歉疚又有點困惑,直到我告訴她這個字怎么念,她仍舊有點猶疑不決。我猜她當時想的是:對啊,這個字念“豪”,我應該認得的呀。
這一刻,我完全確認了一件事,母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老年癡呆。
老年失智這件事,我并不陌生。
外婆晚年也是這樣。那時我不到6歲。印象中,她經常走失,爸媽分頭在家附近尋找外婆。這時候他們就拜托鄰居奶奶照顧一人在家的我;而我,就坐在小板凳上看圖畫書,玩變形金剛,等爸爸媽媽領外婆回家。有時,要到天黑,他們才能找到她。
我那時就知道失智的老人是不辨冷熱、不知饑飽的,往往才吃過晚飯,外婆就翻箱倒柜找餅干,甚至夜深人靜,她還會下床翻動冰箱。對了,冷暖饑飽之外,失智老人也是不分生熟的。令我驚訝的是,即便有一次外婆吃了一整塊生肉,她也沒有任何不適,那些對正常人起作用的常規生活法則,對這些老人都是無效的——日益萎縮的心智從肌體中一點點撤離,整個肉身都在唱一出“空城計”。一切看似在如常運轉,但那只是靠多年來的生命慣性在維持,慢慢地,當慣性停擺,身體就會一夕崩塌,如瓦礫,如塵沙。
好些年前,陳丹青告訴我,他年輕時,木心先生曾經跟他說過,人都是一下子老下來的。當年他聽這話,只當是木心的又一句“妙語”,日后親見木心的形銷骨立,坐臥兩難,才知道此言不虛。
說實話,我當初也只當這是陳丹青的一句“妙語”。
現在,“老”就擺在眼前,而且是那種特別殘酷的“老”。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的父親同樣罹患老年失智,在《父親的腦》一文中,弗蘭岑將阿爾茨海默病比作棱柱體,死亡是這塊棱柱折射的一道道光譜——自主之死、記憶之死、自覺之死、性格之死、肉體之死。慢慢地,我們會看到死亡的過程如何分步實施,前后配合,而最可悲的部分在于“受害者的自我在肉體死亡之前很早就已凋敝”,又或者說,“自我”本應承擔的對衰老與死亡的意識,此時卻轉嫁給了身邊的人,至親必須體驗一份對死亡的雙重見證。
給媽媽買了一雙新平底鞋,她現在已經不會系鞋帶了,所以只能買那種一腳穿的普通平底鞋。買的時候,忽然想起我五歲時,媽媽教我系鞋帶的小口訣:“左邊一個小耳朵,右邊一個小耳朵,兩個小耳朵繞起來,打個結。”至今我都只會這種有點笨拙的系鞋帶的方法。
酷熱。渴盼一場大暴雨。小時不知聽誰說的,打雷要關掉家中電器,以免發生意外。于是每聞雷聲,我就膽小地趕緊關掉電視、電燈,傻傻地跟媽媽相對而坐。每當這時,媽媽就鋪一張紙,拿一支筆,有時還點一根蠟燭,教我寫字。她寫一個,我照樣寫一個。媽媽的字很工整,是我見過的最工整的字,一如其人。她最初教我的九個字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名字,耐心地告訴我爸爸叫什么,媽媽叫什么,我叫什么。媽媽還會教我念唱一首她自編的歌謠,“我家門口有個和平公園,公園里有一只老虎,還有一只小牛和一只大牛……”唱到此處,她常常會親我一口。過了很久,我才后知后覺,之所以那么唱,是因為媽媽肖虎,爸爸和我都肖牛。現在她的記憶日益衰退,我教她寫的也還是我們仨的名字……
我從小喜歡看書。上小學時,每周五放學早,我都到學校對面的書店買一本書周末看。一回在書店翻書,只聽一聲大喊:“小朋友,這書你看不懂的,不便宜,放下來。”我嚇得趕忙放下書,回頭看著媽媽。向來溫和膽小的媽媽那一刻卻明顯生氣了,沖那人硬氣地答道:“你怎么知道他看不懂?這本書我們買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本書叫《皇家辯士——英國劍橋大學法學院庭審辯論實錄》,定價29.8元。媽媽現在不認識“辯”字了,但關于閱讀,關于閱讀的勇氣,最早卻是她教給我的。
秋天,爸爸查出罹患肺癌。住院檢查的一周,我必須一人在家照顧媽媽。慢慢體會到照顧她幾乎是一種心靈修行:抑制煩躁,增長耐心。媽媽上完廁所會忘記清理干凈,甚至會莫名其妙地將糞便從馬桶中掏出,丟在角落里,我得幫她擦拭干凈,一點點告訴她不能這樣。然后拉著她的手去外灘看風景,那里是我小時候的住處,也是媽媽推著嬰兒車里的我看大車子的地方,每天我們在那里看汽車來來往往,然后等爸爸下班回家。
小時候,有段時間爸爸上晚班,我們幾乎一月都碰不到一面。早上媽媽留一張便條,下午爸爸留張便條,互相交代家中瑣事。有一回放學在公交車站等車,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左右看看都沒人啊,恍惚間才發現對面駛來一輛公交車,爸爸正好靠在車窗上看到我,就猛喊我,我高興地在車站上也大喊爸爸。記得那一刻我一邊高興,一邊流淚……在公交車站候車,我忽然憶起這一幕,心想,這一幕重現了,跟那時一樣,爸爸仍在猛喊我,而我還是只能佇立在車站,流著淚,看著這班車駛過……
(張建中摘自《新民晚報》2018年3月20日,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