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個老司機

今世未央

他的人生就是枯燥和重復

小時候，我最討厭同學們炫耀自己的爸爸。

小辛的爸爸是醫生，虹子的爸爸是老師，最牛的要數我同桌的爸爸，是個警察。每天放學，他爸爸都會穿著制服來接他。在我們羨慕的目光里，同桌昂首挺胸跟在身后。別人問到我爸在什么單位工作時，我會自動屏蔽，或者信口開河，說自己的老爸是機關單位的干部，又或者是做生意的。

其實，我爸是個開公交車的司機。我一直認為，沒本事的人才會去做那份工作。那會，他開的公交車還沒有空調，夏天像蒸籠，冬天就變身為一個移動大冰箱。雖然親戚都羨慕我家有一位開“大”車的人，我卻刻意避開，一次也不想沾他的光。

我上中學的時候，身邊不少人家突然富了起來。小辛當醫生的爸爸，也辭職下海做起了醫療器械的生意，沒多久，他接送小辛的自行車就換成了小汽車。我看到了希望，回家也勸老爸辭職去經商。我越說越興奮，甚至開始幫他想能做的生意。“你可以跑長途，比開公交賺得多；還可以開個服裝店，南方的衣服都時尚新潮，可以倒騰回來賣；實在不行，開個超市也行……”“你個小孩子懂什么？”我的建議沒說完，老爸就出門工作了。

我上大學那會，老爸就已經有一身的職業病：糖尿病、高血壓、心律不齊。有段時間，他還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雖然這么多年他開車沒有出過事故，卻總是睡不好覺。我和媽都勸他提前退休算了，他卻說：“現在退休，就拿不到全額退休金了，那我不是白干了這么多年？”

對于老爸的想法，我從來都是鄙夷不屑。明明是他自己不懂這個時代正在變化，還固執地以為，人生就是必須要忍受這日復一日的枯燥和重復。

和你不一樣

這幾年，為了我換工作的事，我沒少跟老爸吵架。

剛畢業的第一年，我就換了三份工作，每次一聽我辭職，老爸就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我耐心地告訴他：“現在是講究創意的時代，工作不僅是謀生手段，還是一種人生體驗。”有時候我還會含沙射影地說一句：“一輩子只會死守規矩的人，注定碌碌無為。”論大道理，老爸自然說不過我，只能和老媽嘆氣：“這孩子這么浮躁，怎么就不隨我呢？”

我暗自得意，跟你一樣，我的人生也完了。

去年11月份，我得知一個非常牛的廣告公司招聘策劃人員，廣告策劃是我一直向往的工作，我毫不猶豫地辭了原來的高薪工作，經過重重考試進了那家公司。我特意到老爸跟前炫耀：“你看，這才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工作，我要是沒有前面頻繁的跳槽，哪兒能得到這么好的機會？”老爸瞪了我一眼沒說話。我知道，他看不上我的做法。

進了公司兩個多月后，我卻發現自己做的大部分工作都很沒有技術含量，貼發票、打印合同、參與線下活動，應付一些明明沒品位還總提出各種奇葩意見的客戶。我的生活中充滿了太多無聊瑣碎的事。我覺得這個工作限制了我頭腦的發揮，與我想象中很酷的創意策劃相去甚遠。

2018年春節回家休假期間，我提出想再換一家公司，老爸又急了：“工作不只是讓你用來喜歡的，你能不能別拿工作當兒戲？”初七那天，他非要催我回去上班，我受不了他那強硬的專制態度，不客氣地跟他吵：“我就是不想跟你一樣，這輩子只會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

老爸氣得半天沒說出話，最后摔門而出去上班了。后來，我接到媽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她驚慌到語無倫次，讓我快到市醫院一趟。

他也曾是蔑視一切的年輕人

老爸在工作途中突發腦溢血，在失去意識前，仍然強忍疼痛，將公交車打開雙閃，停靠在了路邊。幸好，他在重癥監護室待了一周就頑強地醒過來了。看到老爸虛弱地躺在那里，再也不是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威武模樣，我忍不住哭了。他還沒忘了安慰我：“害怕了吧？沒事，就是個意外。”

等老爸身體恢復得好了一點，有記者追進了病房，采訪事故發生時的情況以及他是如何冷靜處理的。記者希望能把事件的意義挖掘得再深刻一點，老爸卻翻來覆去只有一句：“當時啥也沒想，是個司機都會這樣做。”

老爸公司里的老伙伴們也過來看他，調侃他說：“老劉啊，你可成大名人了，老了老了還上了回電視！”另一個卻笑道：“你忘了？人家老劉剛當上公交車司機那會，就已經上過報紙啦。”

“對對對，那標題是什么來著……”還沒等那人說完，就被老爸一臉惱怒地打斷了。我趕緊追問，才知道老爸當年還曾干過那么驚心動魄的事。

剛參加工作那會，老爸也是個不愿循規蹈矩的年輕人。他接手的那輛車年久失修，一使勁方向盤就能卡住，老爸總是取下來再安上，淡定地繼續開。那天，他拉著滿滿一車人經過鐵道口時，看到紅色警示燈亮了，他從來沒看到這個鐵道口有火車經過，而且也沒有將設置的欄桿放下來，就繼續往前開。沒想到，那天恰巧有一輛火車開過來。他的公交車行駛到鐵軌上面時，又意外熄火。乘客們瞬間亂了，大喊：“開車門！我要下車！”最后，火車在距離公交車還有10米左右時停了下來。第二天的報紙上就登了這么一篇《彪悍公交司機擋住火車，乘客嚇得魂飛魄散》的新聞。

不難想象，后來老爸的心理為什么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對乘客們的生命安全負責，讓他變成了一個“膽小”和“墨守成規”的人。再簡單的工作也不等同于蒙著眼睛拉磨，每天不同的車況路況，每一個緊急突發的情況，都需要他精神高度集中地應對。在這個老司機身上，我突然體會到了他對工作的敬畏感。

潘粵明開幾號車

老爸開了一輩子車，基本上沒有別的娛樂活動。早班時4點多出門，晚班時回到家幾乎12點，就連節假日也不例外。他沒機會學打麻將，沒時間跟其他老頭一樣練太極，也沒空刷微信和QQ聊天。因此生病閑下來的他，幾乎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我請假去醫院陪他，給他看前段時間非常火爆的網劇，他說沒興趣。我極力向他推薦：“很好看的懸疑片，里面的主人公一人分飾兩角，對了，潘粵明你總該知道吧？”

老爸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好像有點印象，他是開幾號車的？”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老頭，您和我們人民群眾之間有很深的鴻溝啊。”

除了車隊的那些老伙計，出事當天車上的一些乘客也來探病。那天，我去打熱水時，聽到幾個病友在走廊里小聲議論：“每天都有不少人過來，那人應該是個老干部吧？”我特意停下來，告訴他們：“我爸是開公交車的，30年駕齡的老司機。”

在醫院待了幾天，老爸就看不下去了，有幾次想跟我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我知道他在擔心什么：“老爸，有啥想說的直接說吧。”

“你這次在家待了這么久，那廣告公司的工作，你不辭人家，人家也該辭你了吧？”

“放心吧，老爸，我已經向老板說明了情況，等你身體一好，我就踏踏實實地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