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宏杰(北京海淀)
(作者系知名歷史學者,著有《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坐天下很累》《饑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等)

張宏杰
在專制社會想要根除貪污,就如同想讓大海停止波動一樣不可能。中國傳統政治體制是默許官員在一定程度下貪污的,因為“低薪制”的設計使官員不可能不靠灰色收入來生活。事實上,傳統財政制度中可鉆的空子多得不勝枚舉,貪污對任何一個智商正常的人來說都不是難事。在大部分時候,貪污之所以能被限制在一定范圍之內,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在儒學價值觀有效運轉下人格操守的約束。再一個是從上而下的政治高壓,也就是說,最高統治者的反腐決心和虎視眈眈的監視。
在乾隆晚年,約束腐敗的兩個條件都失去了作用。在乾隆的不斷打擊下,官員們漸漸放棄了人格操守,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不變的指針,那就是現世利益。晚年乾隆精力不濟、“多從寬厚”,更帶頭腐敗,為貪官們樹立了榜樣。乾隆盛世的經濟發展也為腐敗提供了巨大空間。在乾隆前期,大清經濟一直高速增長,經濟總量迅速增加。人口從一億增長到近三億。中國經濟總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1/3,對外貿易長期出超。蛋糕做大了,可以搜刮、聚斂的基數比以前擴大了數倍。在這種情況下,政治腐敗如同細菌遇到了適合的溫濕度和酸堿度,在號稱英明的乾隆皇帝眼皮底下,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起來。僅僅十余年間,乾隆朝就完成了從前期政治紀律嚴明到后期貪腐無孔不入的轉變。在繁榮的表相下,大清王朝的全盛之局,就已經千瘡百孔了。
乾隆中后期,腐敗形勢呈現以下幾大特點。
一是涉案數額從小到大,腐敗案件由少到多。乾隆前期,繼雍正肅殺之后,貪污案件極少發生。偶有發生,貪污額亦不大。乾隆前期處理的幾個案子,少者數千兩,多者也不過數萬兩,極少有上十萬者。像提督鄂善收賄銀千兩,即被處死。到了中后期,腐敗案接連暴發,涉案金額成倍成十倍增長,官員貪污動輒數萬數十萬。乾隆三十四年,一個小小的貴州知州劉標就侵蝕公帑二十四萬兩。第二次金川之役中,一個小小的松崗站站員居然一次侵占公款近九萬兩。
二是腐敗官員由底層向高層發展,涉案高官越來越多。一般來說,高級領導干部經過組織程序千挑萬選,人格素質和政治素質均應大大高于官僚隊伍的平均水平。確實,在乾隆前期,因為腐敗而敗亡的高級官員,不過三五人而已。而到了中期之后,形勢為之一變。從州府到省級大員,最后到首席軍機大臣。地方督撫大多數陷入腐敗的泥潭,然而他們的腐敗比起京中權要,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乾隆中后期二十多年間,省部級高官被處理者達二十多人。乾隆皇帝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各省督撫中廉潔自愛者,不過十之二三。”
三是賄賂公行,窩案串案迅速增多,腐敗呈集團化公開化趨勢。
康雍兩朝,舉朝視貪腐如仇敵。到了乾隆朝,大家對腐敗已經不以為恥,反以為常。在權力已經充分市場化的背景下,辦一件事,安排一項工作,升一次官,枉一回法,需要多少錢,都有心照不宣的規定。不懂這些規定,在官場是無法立足的。如果不貪污,一個人就無法操縱自己的關系網;如果不貪污,他也沒辦法“建功立業”。在一定范圍內的貪瀆,不但是社會所默許的,而且是必需的。彼時,“腐而不敗”,是做官的最高境界。
為了自保,腐敗者在政治上拉幫結派,經濟上相互牽連,結成了利益同盟,呈現出明顯的群體性,即“窩案”“串案”。其主要特征是涉案人員眾多,形成了具有緊密人身依附性質的關系網,在經濟上互相利用,結成利益共同體。乾隆四十六年到四十九年,朝廷一連查出了五起貪污大案,都是“辦一案,牽一串;查一個,帶一窩”。一人敗露,則與他有關的關系網上的數十名乃至一百數十名官員就全部被揭露出來。常常是一人犯案,竟然會導致一省官僚體系癱瘓。
乾隆晚年最典型的一起貪污大案——甘肅冒賑案,就同時具有以上三個特點。
乾隆四十六年,甘肅人蘇四十三率回民起義,乾隆皇帝派兵進剿。由于事發突然,甘肅一時難以籌集大量兵餉。時任甘肅布政使王廷贊為了表現自己,主動向皇帝表示,愿意捐出四萬兩,以解燃眉:“臣甘愿將歷年積存廉俸銀四萬兩,繳貯甘肅藩庫,以資兵餉。”
聰明反被聰明誤。讀到這個奏折,乾隆的第一反應不是大加贊賞,而是心中一愣。眾所周知,甘肅是個窮省,官員收入很低,一個布政使怎么能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
在布置戰爭的同時,皇帝派人密查王廷贊家產來源。一查之下,甘肅冒賑案迅速敗露。
原來,乾隆三十九年,王廷贊前任——山西人王亶望任甘肅布政使。他對皇帝說,甘肅這些年連年大旱,百姓餓死不少。因此請示朝廷,在當地開展捐糧運動,捐得多的富戶可以取得“監生”資格。對救災一向大力支持的皇帝批準了王亶望的建議。不過在實際操作中,王氏卻只收銀子,不收糧食。數年之間,就籌集上百萬兩白銀。這筆錢他一分錢也沒有用來救災,而是命令各級政府編造假賬報銷后,與各級官員私分掉了。
在貪污大量銀兩的同時,王亶望不斷上奏朝廷,說他辦理捐糧事宜,救了多少多少災民,災民如何如何流著淚感謝皇帝,感謝朝廷,紛紛稱贊大清王朝好。這樣的奏折哄得皇帝心花怒放。乾隆四十二年五月,乾隆因王亶望辦理捐糧“有功”,一道諭旨將其調往浙江升任巡撫。王廷贊接任布政使,按前例繼續貪污。據事后統計,從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年初,甘肅省共有274450人捐了監生,收銀15094750兩,通省官員合計侵貪賑銀2915600兩。
這樣嚴重的貪污案件,在中國歷史上極為罕見。它反映出大清政治體制的許多致命問題。首先是監察機制形同虛設。
有清一代,放賑過程有著嚴格而細致的規定。規定發放糧米時,官員必須親自到場,每日發放后,官員要親自簽字畫押,以為憑證。全部發放完畢之日,還要在發放冊首尾簽上總名,通冊加騎縫印記,以備上司檢查。同時,還要將發放數目、具體領取人名字、數額張榜公布,讓百姓監督。然而王亶望命令全省官員自行捏報災情,所有報災、勘災、監放規定均視為一紙虛文,無一執行。數年之間,不但從來沒有人檢查核實,也沒有人舉報揭發過。
對于甘肅捐糧這樣的大事,皇帝是十分重視的。乾隆四十二年年初,皇帝曾經派人到甘肅開倉查糧,以防捐糧過程有弊。可是甘肅各州縣官員串通作假,在糧倉的下面鋪架木板,木板上面撒上谷物,給監察官員以“糧倉滿囤”的假象,輕易欺騙了朝廷。
更為嚴重的是,這一案件反映出大清王朝的貪腐已經由局部發展到全部,由變態發展成為常態。這個案子涉及甘肅省官員二百余人,其中布政史以下縣令以上官員113人,可以說將甘肅全省處級以上官員幾乎一網打盡。這些讀四書五經出身的朝廷命官,無一例外廉恥喪盡。面對這樣明目張膽的罪行,居然無一拒絕,反而爭先恐后。他們形成了一個有組織的貪腐集團,捐糧案前有預謀有計劃,案中有分工有組織有步驟,案后有攻守同盟。
這樣一個涉及全省的巨案,不但在甘肅是公開的秘密,在全國,也為許多人所知。但是七年之內居然無一人舉報告發,最終還是貪污者自我暴露。一省如此,其他各省官風大抵也可以想見。乾隆皇帝也不禁嘆息:“甘肅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剝民,盈千累萬,為從來未有之奇貪異事。”
王亶望當初向朝廷建議開捐之時,皇帝本來有過猶豫。正是朝中管理戶部的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于敏中在旁邊不斷慫恿,不斷說王亶望的好話,才最終獲得批準。乾隆四十二年皇帝派人查糧,被甘肅官員所騙,也顯然是朝中有人為之通風報信。
于敏中其人早于乾隆四十四年故去,生前號稱廉潔,死后家人卻為分財產而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傳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以幫助分家為名,調查于氏財產,居然達二百萬兩之多。合成今天的幣值,至少兩個億。皇帝一直沒弄明白這樣大的家產是從哪里來的。直到甘肅冒賑案發,皇帝才恍然大悟。腐敗到首席軍機大臣,這個國家水有多深也就可以估量了。
如果嚴格按大清律查處,甘肅全省處以上官員幾乎全部要掉腦袋,那么甘肅政府運作立刻癱瘓。因此,乾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條兩萬兩的死亡線。即使如此,前后被處死者仍達56名之多。乾隆四十六年秋,皇帝降旨:總督勒爾謹、兩任布政使王亶望和王廷贊等56名貪官正法。免死發遣46人,革職、杖流、病故、畏罪自殺數十人。于敏中的牌位被撤出賢良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