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墳

梅冰

過年前夕，白沙村在外打工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大伙正抓住一年中最難得最美好的機會走親訪友溝通感情，這時一條特大新聞炸響了：遷墳！

為了移風易俗、增加耕地面積，也為了美化鄉村，上級決定把所有散落在田間地頭的墳墓遷到公墓內。此項工作的艱巨性不言而喻，為此相關部門特地成立由鄉村兩級干部組成的工作組，抓住過年時大伙回家團聚的有利契機，大力宣傳推進，呼吁大伙服從大局，積極配合。

公告一貼出來可就炸開了鍋，一時間說什么的都有。老人們瞪著眼睛生氣地說：“遷墳？笑話！我們老祖宗躺在地底下好多年了，惹誰礙誰了？這一遷要是破了風水，誰負責？”女人們聚在一塊竊竊私語：“媽啊，我們這些活人住的破房子沒攤上拆遷，想不到死人住的墳塋地倒攤上了，聽說國家補償好多錢哩?！?/p>

而懶散的年輕人卻從未有過的團結起來，個個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大聲嚷嚷道：“這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長眠的地方，是我們的根，誰敢打什么歪主意，試一個？”

這時工作組出面了，他們并沒有強行動手，也沒有生硬地給出最后通碟什么的，而是邀請大伙面對面坐下來，耐心宣傳政策，說明遷墳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有村民叫道：“你們光嘴上說，可我們并沒有看到國家的相關文件精神，也不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這樣子，你們敢不敢把文件貼出來，同時把補償標準也公開出來？”

工作組的人一聽笑了起來，說：“這有什么不敢的？告訴大家，我們不僅公開國家的相關政策，還歡迎大伙跟蹤監督，一定做到公開、公正、公平?！?/p>

工作組的人說著拿出一大摞復印好的文件，每人都有一份，還把放大了的文件在各處張貼，原來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工作。

白沙村的人見文件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尤其是補償標準更是精細得挑不出一點刺來，心里便知道上級這回動真格了，估計遷墳是難以避免了，好在補償數額還蠻大的……

就在這時有村民一副挑釁的樣子，對工作組的人員說：“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光讓我們遷，你們自個家祖墳怎么辦？”

幾位工作組人員一起叫道：“我們帶頭遷，馬上就遷！”

第二天村主任就當著大伙的面把老祖墳給挖了，一通鞭炮過后，把老祖宗的骨殖恭恭敬敬地請到了公墓里。

大伙這一看可就泄氣了，經驗告訴他們：只要領導干部以身作則，就沒有干不了的事。這下怎么辦？

就在這時有人失聲叫道：“請老叔祖啊，我們怎么把他老人家給忘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臉上一片驚喜，像看見了大救星似的，齊唰唰叫道：“對啊，請老叔祖去！”

大伙口中的老叔祖，是位老長輩，個子高大相貌堂堂，識文斷字一肚子三國，尤其擅長辯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彎的說成直的，這輩子在語言交鋒上就沒輸給過人，所以人稱“鄉村鐵口”，坊間傳言他捏起半邊嘴都沒人說得過他。有一回，有外地大客商看中了白沙村的一塊地，想征用了辦廠，老叔祖代表全村人民上前交涉。那大客商這邊又是大律師又是大策劃師，車輪大戰三天三夜，結果硬是讓老叔祖一人舌戰群儒，兵不血刃說退來者，完美收兵。這回村里這么熱鬧，卻一直不見他老人家出現，他是在籌劃嗎？

于是大伙一起來請老叔祖，七嘴八舌地說了來意后，老叔祖卻只是埋頭抽煙，一聲也不吭。大伙急了，說：“老叔祖，您此時不出面，又更待何時呢？現在我們最需要您這位主心骨哩?！?/p>

老叔祖聽了這才抬起頭來，好像就等著這句話似的，說：“你們這話可算數？如果我出面跟工作組談判，能代表大伙做主嗎？當然了，我談判的原則肯定是為了全村人的長遠利益著想?！?/p>

大伙說：“這有什么不能的呢？”

老叔祖站起身：“出發?！?/p>

于是大伙和工作組再次面對面坐下，這回工作組成員的臉上緊張得不得了，誰不知道老叔祖的威名?。慷@邊村民的臉上則掛滿了自信的微笑。

老叔祖捋捋胡須，咳嗽一聲，鄭重其事地開口了：“不瞞各位，這兩天我已仔細研讀過相關文件了，應該說遷墳相當有必要，是大勢所趨，補償標準也不錯，并且很公正透明，我很滿意。所以遷墳的事嘛，現在我代表全體白沙村百姓表一個態——完全同意！”

一言既出，所有人全驚呆了，工作組成員驚喜萬分，原以為老叔祖會轉彎抹角地提出多少條件哩，而白沙村村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村民忍不住叫道：“老叔祖你沒喝酒吧？不，我們不同意老叔祖表的態……”

老叔祖這下火了，把臉一沉，說：“誰說我喝酒了？告訴你們，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剛才是誰說不同意我表態的？不要忘了是你們一致推選我來當這個全權代表的，是經民主程序合法產生的，說罷免就罷免了？”

大伙大驚，有村民可憐巴巴地說：“老祖宗，這可不像您老的為人，上次您一個人一根舌頭說退征地客商，那多威風，這回怎么了？……”

老叔祖一揚眉毛：“上回客商征地是要開工廠的。什么廠？化工廠，那可是斷子絕孫的玩意，我能讓他們開嗎？現在呢？人家工作組是為了我們祖宗著想的……”

老叔祖說著站起身，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大伙，大聲說：“我問你們，你們當中有多少人在城里買了房的？又有多少準備著將來在城里買房定居的？這幾年來，即使是清明節，你們中又有多少人年年回來給老祖宗上墳的？”

大伙一聽，個個低下頭不吱聲了。老叔祖神情激昂地又說：“再過幾年、十幾年，我問你們，當從城里回來時，你們還能摸著祖墳在哪嗎？再過幾十年、上百年，我們這幫子老骨頭都化成灰了，祖墳還在嗎？老家還在嗎？農村還在嗎？”

老叔祖最后聲色俱厲地說：“所以說，趁著現在有好政策，咱把祖墳集體遷進公墓，那兒的墳墓全是混凝土澆成的，又整齊又風光，永遠不破敗，多好！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們這些在外漂流的子孫將來也能找到根，多好！”

會場一片寂靜，然后有人咳嗽、喝水、騷動……最后一致說：“同意！老叔祖您說得對，把老祖宗集體遷進公墓是件大好事，至少我們還有個根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