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
這是一次骨髓的交換。
這是世界上最神奇和罕見的一次交換。

8年前,江蘇省南京市的王江被診斷為重度再生障礙性貧血,妹妹王玲毅然為他捐獻骨髓。8年后,王玲在同一家醫院被確診為高危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生存期只剩下3個月。還沒完全康復的哥哥決定把骨髓回捐給妹妹。史無前例,也并無勝算。最終,哥哥能否幫助妹妹完成這次生命的逆轉?
2009年10月12日。從連云港開往南京的車上。王玲心急如焚,她看著窗外移動的風景,卻一點心情也沒有。三個小時前,她接到嫂子從南京打來的電話,告訴她三哥王江得了重度再生障礙性貧血。王玲從嫂子緊張的語氣中感到一絲不詳。
與此同時,她遠在徐州的大哥和東海縣的二哥也在趕往南京鼓樓醫院的路上。
王玲到鼓樓醫院時,看見兩個先行趕到的哥哥正一臉愁容地站在過道里。空氣非常凝重。主治醫生楊永功把兄妹仨叫到一邊:“必須盡快做骨髓移植,否則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如果等中華骨髓庫的配型,那時間就沒法控制了。”王玲意識到三哥病情的嚴重性超出自己的想象,哭著對醫生說:“醫生,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快告訴我!”楊永功說:“親屬間的配型度更高,治愈效果也更好。”一聽這話,王玲急忙問:“我行嗎?”得知妹妹要給自己配型,躺在病床上的王江堅決反對:“你這身子骨,抽骨髓能承受得了?”
時年49歲的王玲,出生于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農村,上有三個哥哥。三哥王江比她大3歲,因為年齡相近,兩人關系最好。
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次,王玲被班上的一個男生欺負了,王江帶了兩個男同學找到對方,警告說:“王玲是我妹妹,以后再欺負她,我就對你不客氣!”王江高中畢業后去當兵。兩年后,王玲考入徐州市商業學校,兩人的親情就通過書信來交流。
不久,王玲給王江寫信,說班里一個男生喜歡自己,不知道是該接受還是拒絕。王江叮囑她,當以學業為重,等工作以后再考慮個人情感問題。
王江當兵期間考上了軍校。四年后,王江提干。王玲表示羨慕并祝賀。后來,王江和鐵路部門的胡靜相識。王玲第一次見胡靜,就感覺很親切,挽著胡靜的胳膊逛街。她偷偷跟王江說:“哥,這個姐姐人很好,你的眼光不錯。”王玲畢業后回到老家進入鄉鎮企業局,也有了當教師的男朋友。她把男朋友的家庭、工作情況都一一“匯報”給哥哥聽。王江對她說:“人品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你自己衡量。我相信你。”
婚后,王玲有了一個女兒。工作單位也調到了審計局。2005年,王玲所在的審計局改制,王玲有了下海經商的念頭,他想聽聽王江的想法。王江不太贊成她下海經商:“審計局這個單位還是不錯的,下海經商你有沒有把握?如果失敗了,就很難再回來了,你要慎重考慮。”但經過再三衡量,王玲還是辭了職,注冊了會計公司,事業經營得紅紅火火。
兄妹二人,就這樣有商有量,日子有滋有味地過著。不曾想,接下來的一年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2009年10月,王江在值班過程中,突發高燒,在鼓樓醫院被檢查出患上了重度再生障礙性貧血。醫生告訴王江,他的病必須通過骨髓移植才能得到救治。因為王江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醫生建議首先在他們兄妹之間進行骨髓配型。如果有一人能配型成功,王江就有治愈的希望。然而,對于醫生的建議,王江卻有點遲疑。從兄妹情上,他不希望親人受罪,但生的渴望時時刻刻涌現心頭。他陷入了絕望和兩難中。
救夫心切的胡靜背著丈夫,悄悄給徐州的大哥,東海縣的二哥和王玲分別打電話說了王江的情況。
因為王江的病情危重,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危險。在大哥的帶領下,兄妹三人都立刻做了配型。結果是王玲和王江的配型成功。
王玲要給哥哥捐骨髓。捐骨髓的前一晚,王玲給遠在西藏出差的丈夫打電話,希望得到他的支持。電話那端,她可以感覺到老公沉默了幾分鐘,但最終還是說:“我全力支持。”女兒也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對她說:“媽媽,你要救舅舅呀。萬一你身體變差了,我可以幫你做家務的!”王玲感動得熱淚盈眶。
骨髓采集分兩種。第一種是采集外周造血干細胞。它是通過血液分離機,通過手臂血液采集,相對容易。第二種是采集骨髓造血干細胞,需要通過手術,在髓骨上鉆孔采集,難度較大,痛苦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平時就患有腰肌勞損的王玲天真地問醫生:“不會動我的腰吧?”醫生說:“還真的要動你的腰。”王玲打了一個冷顫。
手術要打半麻,臨上手術臺時,王玲千叮囑萬叮囑:“醫生,你一定給我多采一點,讓我哥哥夠用。”
下午一點,王玲被推進手術室,醫生從王玲的腰部抽取了52針管骨髓,共計1040毫升。因為每次只能抽取20毫克,所以直到下午六點王玲才被推出手術室。為了保險起見,王玲還捐獻出了200多毫升造血干細胞懸浮液。
出手術室時,醫生很嚴肅地對王玲說:“你要注意啊,不要覺得只是在你的皮膚上扎了幾個眼,里面都已經打成馬蜂窩了。”王玲四肢發麻,虛弱得站都站不起來,好幾個人把王玲架起來坐到輪椅上。王玲被推著來到哥哥的病房,強忍著疼痛,微笑著對哥哥說:“哥,有希望了,你要堅持哦。”王江并不知道,妹妹手術中經歷了什么,只覺得內心對妹妹非常愧疚。抽完骨髓的當天夜里,王玲因虛弱,蓋的被褥全部濕透。至今王玲都沒敢告訴王江抽取骨髓的經歷,那種疼讓王玲終生難忘。
11月19日,王玲的1040毫升骨髓造血干細胞和200多毫升外周造血干細胞被注入王江體內。
22天后,王玲的骨髓造血干細胞在王江體內生根發芽。王江的血型也從原來的AB型變成了王玲的A型血。
移植后的第30天,王江因化療導致自身失去免疫功能,無法對抗體內病毒,出現了感染癥狀,瞬間發燒到40℃,當時就休克了。
王玲哭著去喊醫生:“我哥快不行了,快救救我哥。”在醫生的搶救下,王江最終脫離危險。但王玲還是難以掩飾自己的心驚膽戰,甚至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朝自己走來,都害怕給她帶來的是“噩耗”。
好在半年后,王江康復出院。出院這天,王玲喜笑顏開地說:“你身體里面流淌著我的血液,你要好好生活。”王江笑著說:“我當然要對你的骨髓負責。”
回到工作崗位的王江每隔兩三天就給妹妹打電話,問她的身體狀況。天氣預報有陰天和下雨,王江馬上給王玲打電話:“天氣有變化了,一定注意別感冒了。”隔一段時間,王江就給王玲寄一些補品,希望她早點康復。兄妹之間的情感比患病前更深了。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一個更大的災難正悄悄走近王玲。
2017年5月,王玲感到渾身乏力,沒有精神,耳朵時常聽到轟轟的聲音。在東海縣中醫院檢查,血小板、白細胞、紅細胞、中性粒子等各項指標都低于正常值。王玲給王江打電話告訴了他檢查結果。王江頓時感覺情況不妙。他連夜把妹妹的檢查數據轉告給當年的主治醫生楊永功。楊主任看過報告說:“從數據看,比你當年的情況還要糟糕。”建議王玲再做檢查。
經過骨穿、腰穿等一系列檢查,王玲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生存期只剩下3個月。
聽到結果,王江癱坐在地上,他后悔當初接受妹妹的骨髓移植,絕望中的他將妹妹得病歸罪于自己。
王江對妹夫說:“你放心,當年,妹妹救我,這次,我要救她。”他又找到楊主任:“我妹妹必須骨髓移植?”“是的。”“那行,用我的!”楊主任說:“從醫學角度講,你是妹妹捐獻骨髓的最佳人選。光同意不行,必須要配上型,而且,這八年中,有沒有發生變異,都是個未知數。”王玲知道后,也找到楊主任:“如果捐我哥哥的骨髓,我不治了!”王江根本沒聽她的,直接找醫生聯系配型。經過一系列檢查配比,排除了遺傳血液因素,王江和王玲配型成功。得知配型成功,王玲卻在病房里抱頭痛哭。病房里的病友們都笑她:“人家四處找骨髓都配不上,你這有人給你捐骨髓,還哭。”王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骨髓的那個疼痛,你們沒經歷過是體會不到的。我哥現在兒孫滿堂,一家人幸幸福福,要是留下后遺癥,我愧疚一輩子啊。”為了打消王玲的心理障礙,嫂子安慰她:“妹妹,只要哥哥和你配型成功,我全力支持。”
在接受骨髓移植前,王玲已經經過了6次大化療,每次化療都差點被死神帶走。王玲在哥哥的鼓勵下死里逃生,但因為化療把體內的白細胞和中性粒子細胞都殺光了,失去了自身的免疫能力,起不到保護作用了。骨髓移植過程中,王玲能不能挺得住?這都給移植手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考驗。
為了保險起見,醫生給王江兩個方案:“第一,只采集外周造血干細胞,成功率75%。第二,同時采集骨髓造血干細胞成功率90%。”王玲堅決讓哥哥只采集外周造血干細胞。拗不過妹妹,王江對醫生說:“如果外周造血干細胞達不到妹妹的要求標準,再來抽我的骨髓造血干細胞。”
12月11日,王江被推進手術室,經過三個小時,醫生在王江體內采集出300多毫升外周造血干細胞懸浮液。抽完外周造血干細胞后,王江四肢發麻,勉強扶著墻能站起來,當他坐到輪椅上時,感慨萬千,鼻子一酸,眼淚就出來了:自己只采集了300毫升外周造血干細胞就已經“癱瘓”成這樣,妹妹不僅采集了200毫升外周造血干細胞,還抽取了1040毫升骨髓造血干細胞,這樣的量和這樣的疼痛是自己的好幾倍啊。他一下子明白:妹妹,是拿命來換取他的生命。
采集完當天,王江的造血干細胞被注入王玲體內。王江看到無菌室里還沒有醒過來的王玲,內心五味雜陳。王玲醒來后,王江隔著無菌室的玻璃,給王玲打電話:“我們又復活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一定能戰勝病魔。”王玲笑著給王江一個大拇指。
因為王玲身體里的造血干細胞正是八年前給哥哥捐獻的,所以,接受移植后,王玲沒有出現任何排異現象,而且恢復得很快。連醫生都感嘆:“你倆真是醫學奇跡啊。一個家庭有兩個人出現了難治的罕見病,互捐后都往好的方向發展,這在國內是沒有聽說過的。”王江笑著說:“這是親情和愛創造了奇跡。災難8年內落戶我們家兩次,我們都把他頂回去了,是真正的血濃于水!”
一個月后,王玲出院回到東海縣。出院當天,王玲顯得很開心,她笑著對王江說:“哥,真是個世界奇跡。這世界上有還錢的,還物的,還有還骨髓的。”王江哈哈大笑。回到老家的王玲每隔兩個月就需要到醫院進行復查。王江一天兩三個電話叮囑妹妹:“要有信心戰勝病魔。吃的,喝的,以前的生活習慣都要改變。涼的,辛辣的就不要吃了,最主要的要心態好,心里一定要陽光,要健康。”
手術后的三個月是非常關鍵的時期,一點狀況就會導致前功盡棄,造成無法挽救的局面。王江每天都掛念著王玲回到家后,是否能按時吃藥?是否忌口?心理是否能承受得住?
怕什么來什么,出院的第10天,王玲出現了嗓子疼。給王江打電話,王江緊張得又一陣大腦空白:“趕緊到醫院,找醫生檢查一下,多喝水。”同時,王江把這個消息緊急告訴了主治醫生楊主任。楊主任說:“不要緊,先初步治療看看。”經檢查,王玲就是有點感冒癥狀,并無大礙。從那以后,關心監督妹妹的身體狀況,疏導妹妹的心理障礙成了王江每天的必修課。
有一次,王江陪王玲來到鼓樓醫院復查,當得知之前的病友走了時,她內心十分恐懼。王江鼓勵她:“不光生這個病的人走了,生其他病的人也是說走就走了。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一個人病了,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或者遇到醫學難以攻克的治不了的病,走了很正常。但是,憑借現在的醫療條件和醫療技術,這些病都能救治過來,你看我現在不就很健康嗎?”王玲聽了哥哥的話,心里釋然了很多。
2月13日,王玲又到鼓樓醫院做骨穿檢查。從最初對骨穿的無懼到中間的習慣再到現在的恐懼,經過了大難后王玲仿佛膽子變小了。醫生給她做骨穿檢查時,她害怕得直哼哼,哎吆哎吆地直叫。醫生都笑她:“你怎么越來越怕疼了?”
要知道,當年面對“千瘡百孔”,一個弱女子怎能不恐懼?只是為了救哥哥,王玲不得不去承受。作為哥哥,王江怎能不知道妹妹的心思?
如今,王江王玲的身體也正在恢復階段。王玲表示對今后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樂觀。
王江、王玲兄妹二人互換骨髓的事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醫生表示這樣的病例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是很罕見的。兄妹二人攜手完成了一次長達8年的生命接力,創造了醫學界新傳奇。
在接受本刊特約記者采訪時,王玲說:“能救哥哥,是我做過的最偉大的事。在我病危的時候,哥哥不僅捐骨髓救我,還給了我生的希望,今生做兄妹,值了。”
編輯/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