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心 慈心 禪心
——卜用可楹聯近作賞評

●于濯非

近日， 讀到今年全國楹聯創作金獎得主卜用可女士的三十多副楹聯新作， 一股文雅之風迎面撲來。 她作為聯壇十佳新秀之一，捧出了豐碩的精神勞動成果。初讀之時，欣喜不已，繼而細賞，更覺珠玉盈盤。反復品味，比較，頗有感受，得三點淺識。

詩心

宋代大學者司馬光說，言之美者為文，文之美者為詩。楹聯作為一種文體，當歸韻文之屬，與詩、詞、賦具有共同的特點。從形式上講，要構成一個美的意境，詩人和聯家必須有一顆『詩心』。在創作時對題材要有感情的沖動，撲捉靈感，如《文心雕龍· 神思篇》所稱『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 』繼而展開想象的翅膀，進行構思，『意授于思，言授于意』。 詩心即詩化的思維，詩意的構想，詩情的抒發，詩韻的語言表述，統一于作品的造境之中。

我們看卜用可的兩副聯：

海城魁星樓

一覽極蒼茫，勸諸生來此，拓開天地襟懷，莫為汲汲小儒想；

萬家正燈火，問魁計待誰？彈壓古今人物，復振堂堂大呂聲？清江浦花開古邑紅，十萬戶依然，玉閣庭前金盞滿；

柳釀清江綠，六百年猶是，春風影里錦帆頻。

第一副聯寫登樓遠眺，俯仰天地。第二副聯寫堤畔賞景，情聯古今。她沒有更多地描述具象的景物， 而是從空間和時間角度去思考，或廣闊、深遠、大氣； 或古雅、溫馨、優美，各自構成特殊的意境。

作者的詩心， 還體現在運用語言的能力上。 通觀卜用可的新作，其筆力不凡，往往使人眼前一亮，別有韻味。 她用『柳釀』寫綠，用『代飛請柬』寫雪舞，用回文的手法『只塔外晴云，無古無今，無今無古； 剩橋邊紅藥，自開自落，自落自開。 』寫家鄉的瘦西湖。 用連續重字和排比『一柄傘，一段緣，一襲白衣勝雪；滿橋云，滿湖月，滿園綠柳如煙。 』寫西湖斷橋，把美麗的傳說與現實的風光聯系起來， 充滿詩情畫意。 這里，并沒有故意去追求奇巧，而能使讀者感到一種自然的美。有詩心還須有膽量，選取新的角度，敢于向古名家挑戰。她有一副寫湖南長沙天心閣的力作：

天心消劫歷，溯兵燹幾經，城堞屢看高閣起；星野兆禎祥，掌文衡千載，人才都捧錦章來。

聯界大都知道， 天心閣在歷史上有副名聯，是明代學者李東陽所寫，被稱為絕妙佳聯：

水陸洲洲系舟，舟動洲不動；

天心閣閣棲鴿，鴿飛閣不飛。

應當說，這確是一副妙聯，妙在兩次運用頂針和諧音的修辭手法， 把景物形象而貼切地描繪出來， 體現出作者的智慧和靈感。 但是，卜用可卻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寫出天心閣的遭遇， 寫出一種文化心理和人文內涵，表達一種崇敬，更具有一種厚重感。 這不禁使人想到，當年范仲淹寫《岳陽樓記》，面對洞庭湖『前人之述備矣』，另謀新徑，寫遷客騷人的覽物之情，進而抒發高論，以成名篇的膽識。 可以說，卜用可寫天心閣，也許有幾分掂量，但沒有猶豫，與古聯相比，新聯并不遜色，而更有文氣。 作者寫此聯，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挑戰，這種自信、沉吟和運筆之力度，同樣值得欣賞和學習。

慈心

我這里說的慈心，是包含慈愛、慈悲、慈憫、慈善之意，也可以說是愛心。《莊子·漁父》『事親則慈孝』，故慈也表示對父母的孝心。 楹聯作品， 是作者內心世界的載體，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表達方式。它應該給人以善的傳遞、愛的包容和悲的同情，應當給人以力量和希望。 新作中表現出作者的心胸充滿深厚的慈心、 愛意和曠達， 對親人、對歷史、對無言的世界都摯誠相待。 她的《元宵節憶父母》聯：

無憾緣幾？ 無散緣幾？ 此意莫深究，為歡為痛已然，只向天堂遙祭拜；

別離者多，暌違者多，斯情當慣看，舉酒舉觴也笑，又從佳節說團圓。

此聯沒有局限在對父母的感恩和追思，而是客觀地思考，把對父母的深情和對家人摯愛現實地結合在一起， 使元宵節有一種傳統的歡樂氣氛，更切合人情，更有一種厚愛。

作者對歷史人物，更有其深入地了解，寄予了無限的同情和冷靜的反思。 她有一副《方孝孺》聯：

九州嘆息深，未知是儒誤人，道誤人，江山誤人，各各挾正義之名，構陷生靈淪水火；

十族血腥烈，有幾聞老者哭，弱者哭，

婦孺者哭？惶惶喪蟻螻之命，留于看客說忠仁。

方孝孺是明代初年惠帝的朝中重臣，也是一位大學者， 文詩俱佳， 官拜翰林學士。《明史》稱『工文章，醇深雄邁。 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 』建文四年，燕王朱棣攻占南京，百官歸順，而方孝儒拒不投降。后因拒絕為燕王草擬即位詔書，被滅十族，共殺害八百多人，十分慘烈，他時年僅四十六歲。對這樣一位歷史人物的不幸遭遇，作者以悲憤之筆寄予了無限同情， 并發出強烈感慨。 上聯用排比

未知是儒誤人，道誤人，江山誤人；

評點歷史， 指出政治斗爭的復雜與偽善，給百姓造成災難。 下聯同樣用排比有幾聞老者哭，弱者哭，婦孺者哭。

渲染氣氛，使人如臨其境，道出當權者的殘暴和家族慘遭殺害的無辜。 既傾訴悲憤， 又寄以慈憫， 并且寫出后人評論的無奈。

卜用可筆下的山川風物， 皆有生命和靈性。 她寫山、寫水，寫花、寫絮，寫蝸牛，寫銀杏，都傾注感情。 如一副《八百年老銀杏》：

八百年桑海歷來，憐世事無常，故枝葉亭亭， 庇成傘蓋；

三五里煙村在望，待秋風漸起，便金黃片片，鋪到人家。

夏時和秋日相接相對，構成兩幅風景。銀杏如人，心地寬厚慈祥，飽經風雨，替他人著想，夏撐傘成蔭，秋妝點增彩。 上聯的憐而庇之，下聯的待而鋪也，把八百年的老銀杏寫活了，它主動地給人以幫助，作出愛的奉獻，令人久久難忘。

禪心

賞讀卜用可的聯作，總有一種清雅、雋永和空靈之感，如飲一杯香茗，味道綿長。同時，在不同的題材中每每使思想深拓，悟出一種哲理，透出作者的禪心所在。即唐代詩人李頎之『片石孤峰窺色相，清池皓月照禪心』是也。 作品思想的深化，是作者靜心思考的結果，體現其『參悟』的功夫。 也可以說是其綜合素質的體現， 其中自有甘苦。 恰如唐代詩僧棲白在《寄南山山景禪師》中所講『一度樓前見遠公，靜聞真語世情空。 至今寂寞禪心在， 任起桃花柳絮風。 』試看作者的一副《蝸牛》聯：

蝸角難離，遇險藏，遇敵藏，遇風雨雷電藏，偏安眼底未求遠；世人莫笑，為情累，為利累，為事業功

名累，同在殼中不自知。

此聯入筆寫蝸牛，很形象，反映一種生存本能。 但下聯筆鋒一轉，寫起人來，揭示其自找的苦惱，在世間的盲目狀態，.提醒人們應當擺脫出來。 另一副《罌粟》聯：

可采而為藥，可萃而為毒，判之命運云泥，一念全憑來者擇；

其形也算嬌，其容也算芳，偏此貪婪世界，三春不讓縱情開。

在作者看來，罌粟美麗而無辜。它有生的權利，是『貪婪世界』扭曲了它的作用，以至『三春不讓縱情開』。 這種寫法，構思獨到而大膽，還原了罌粟的本來面貌，它的命運是人的一念之過，而不應受到歧視，發人深省。

在卜用可的新作中，我非常欣賞《蘇舜欽》這副聯：

十年宦已付笑談，何計起落沉浮？歸身書海為魚蠹；

四萬錢真堪大用，買盡清風明月，置我滄浪濯足纓。

蘇舜欽是北宋一位富有才華、 值得同情的文人， 在朝中因支持范仲淹的慶歷革新而遭保守派誣陷， 革職為民。 后隱居蘇州，以四萬貫錢買下一座廢園，修建了『滄浪亭』， 自號『滄浪翁』， 并作《滄浪亭記》。 歐陽修應邀為之作長詩，有『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句，從而『滄浪亭』名氣大振。 蘇舜欽病逝時年僅四十一歲，該亭現為蘇州最古老的私家園林。作者應該是到過滄浪亭， 也研究過蘇舜欽的相關資料。 她以超脫的筆觸刻畫出詩人的獨有氣質，寫出了自己心中的蘇舜欽。他沒有對仕途的沉浮太在意，而是付之一笑。他沒有郁郁消沉，而是干自己高興的事兒，讀書吟詩。又索性花重金購荒園，建一座盡賞清風明月的芳園，自由自在，樂在其中，何其瀟灑曠達。這是參透世事的明智選擇，是一個文人的心靈寄托，是『頓悟』的表現。在蘇舜欽的身上， 似乎看到了作者的情趣志向。

我對卜用可女士，并不熟悉，只是以聯見人。在某種意義上講，從事楹聯創作是一件苦差事，要寫出上乘之作更絕非易事。它要求神采的統一， 如《文心雕龍》所講：『情者文之經， 辭者理之緯， 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而在語言的運用上，要有镕煅和量裁的功夫，反復推敲，方可寫成佳篇。 她有一副《自嘲》聯：

佛海深難解，也學拈花，強為開悟強為笑；

鳥啼渾不聞，可憐閉戶，又負文章又負春。

我的理解，此聯表面上寫學佛悟道，實乃反映自己撰寫楹聯刻苦創作的狀態。 閉門獨思，潛心參理，心無旁騖，以求驚人之語，以得抒情的快樂。 她的執著，她的勤奮，她的穎悟，她的功力，是令人佩服的。 她是中國聯壇的新星，是被聯界矚目的高手。好聯不厭百回讀，筆者是個老夫，很喜歡卜用可的聯作，愛賞，愛品，愛順著她的思路，去尋找共鳴之處。但同時，我認為在她的新作中，由于題材的限制，有些作品常常用典，尚顯難解，使讀者不得不依靠查找資料，方能明其深意。 我想，面對新時代，還應進一步貼近生活，使聯作更能雅俗共賞。

卜用可是揚州人， 那里的清麗山水和厚重的文化積淀哺育了這位才女， 并躋身全國十佳新秀之列。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我國楹聯創作的希望， 也更愿意看到她在創作的道路上，形成鮮明獨特的風格，繼續攀登藝術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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