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嬋
摘 要:美國作家唐德里羅在《大都會》中刻畫的紐約與社會學領域中的“世界城”(global city)有著諸多跨學科的交集。世界城的理論內涵涉及經濟、社會、文化三層面,而小說中德里羅呈現的虛構紐約與真實世界城之間既有契合又有背離。德里羅筆下的世界城極具現實主義色彩,符合社會學視域下世界城的主要特征,但通過中心人物埃里克與邊緣人物本諾身份的二元性,德里羅巧妙地顛覆主流話語的主導地位,象征性地重構世界城的中心與邊緣,為理解全球化現象提供了一個新的文學視角。
關鍵詞:《大都會》 全球化 世界城 身份
一、世界城(global city)探源
根據羅蘭羅伯遜等(Robertson & Scholte,2007:497)的觀點,歌德于1787年曾使用Weltstadt一詞形容因文化繁榮而聞名世界的兩大城市:羅馬和巴黎。20世紀后半期,在Peter Hall和David Heenan的倡導下,global city這一概念流傳開來。而1991年Saskia Sassen的 The Global City:New York,London,Tokyo一書出版為世界城研究帶來了里程碑式的發展。該書不僅開創性地對世界城(以紐約、倫敦、東京為例)展開了詳盡的社會學分析,而且為后續研究開了先河:David Clark于1996年出版Urban World/Global City,Janet Abu-Lughod于1999年出版New York,Chicago, Los Angeles:America′s Global Cities等等。
起初,Sassen(1991:3-4)關注到全球化的發展導致了一種新型城市的產生——世界城。經調查發現,世界城孕育于全球體系內,且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一,它們是全球經濟體系高度集中化的控制中心;其二,世界城是金融和服務業的主要集中地;其三,世界城也是工業領域的主要創新地;最后,世界城亦是創新和商品的中心市場。Sassen提到了在世界城產生過程中的幾個重要因素:國際公司的對外直接投資促進了國家間的現金流通,電信及信息科技的發展打破了空間界限使得人們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
上述既為世界城產生的原因,也是其產生后造成的經濟結果。同樣重要的是,世界城所帶來的社會和文化層面的影響。在The Global City:New York,London, Tokyo一書第三部分,Sassen (1991:245-319)指出,雖然全球化的經濟體系能提供更多工作和受教育機會,也能提高生活水平,減少不平等,然而,其消極作用也不容忽視。無家可歸人數上升,非正式的廉價勞動力增多,房租上漲,血汗工廠大量存在。文化層面而言,Sassen和Clark都關注到隨著國際精英的崛起,新的價值體系形成了:更高的消費能力帶來的是對日常生活的更高要求。衣食住行,追求精致與專屬定制,遠高于平常標準。而且,增加了對藝術品的投入,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藝術市場的繁榮。Clark(1996:139)則注意到了處于世界城邊緣,生活方式與國際精英截然相反的一個群體:通常情況下他們是移民或者少數族裔,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受教育程度不高,因此只能從事廉價的臨時工。世界城社會、文化的二元對立,實則為全球化現象對世界各國影響的縮影。當一部分社會學家對全球化帶來的經濟繁榮和就業機會大力頌揚時,另一些學者卻嚴厲批判日益嚴重的全球變暖,工業污染,貧富差距激化問題。全球化話語本身所具有的二元性和復雜性或許能隨著全球化進一步深化、發展而有所緩解,甚至徹底消除。
二、紐約:透過精英的視角看世界城
雖然國內學者如金莉等(2015:95)認為德里羅的創作焦點是當代美國文化和社會生活,但國外批評家如Douglas Keesey(1993:116-117)則注意到德里羅作品中的全球化視角?!洞蠖紩罚–osmopolis)將故事設定于紐約這一全球化中心城市,則是從文學角度對全球化現象的深入思考。
德里羅在小說開篇交代故事發生于2000年四月的某一天,這一天始于埃里克半夜失眠,主要由他從曼哈頓東部到西部哈德遜河附近十一大道的旅程構成。整個旅程途經的地點勾勒出一幅精準的曼哈頓區地圖,德里羅不僅提及了十三條主干道,而且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地標性建筑和極具特色的城市景觀。第一大道上停滿了白色超長豪華轎車,操著多種口音的司機們等待著車的主人:投資銀行經紀人、土地開發商,風險投資家等。這幾類職業人士,無論是在世界城形成時期,還是在世界城形成以后,均掌握著世界的經濟命脈及發展方向。坐擁巨大的物質財富,他們購買與身份相稱的超長豪華轎車,豪華轎車的所有權進一步應證了金融、信息科技行業及相關行業高層管理人員在世界城中的重要地位,埃里克恰好是其中代表。
埃里克是掌管著實力雄厚的派克資本集團的億萬富翁。在國際經濟體系內,跨國商業存在的一個前提就是外匯交易,外匯交易師操縱著國際金融市場中最重要的買賣。除了鮮明的職業特征,埃里克在世界城中的生活方式也值得關注。他的頂層公寓坐落于第一大道,毗鄰聯合國總部,可俯瞰紐約全景。公寓內共有四十八間房,配備了一個奢華至極的泳池,一個私人健身房。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那量身定制的白色超長豪華轎車,擁有這樣一輛轎車,就代表著他在世界城中至高的地位。車內裝了電子顯示屏,可即時顯示國際外匯市場的變動,埃里克可在車內移動辦公。他的下屬是一群高效且受過優良訓練的專職人員,工作會議皆在車內進行。這樣的生活方式,如Sassen (1991:335) 所言,“不能簡單地用富裕來形容,而是更關注個人風格的培養,從而建立自己的身份,與他人區分開來?!?Sassen認為擁有這類價值觀的人群不同于傳統意義的上層人士,而是世界城催生的一個新興階層。Clark提出的“國際精英”概念用來定義埃里克的身份再恰當不過。
這一天由于總統在曼哈頓而實行嚴格的城市交通管制,埃里克的出行自然百般波折,但德里羅恰好借此為讀者提供一個近距離、深度觀察世界城的機會。在47街街角一家擁擠的咖啡館里,埃里克聽到了法語和索馬里語,看到了穿著象牙色袍子的黑人女性走向聯合國秘書處、以法文命名的公寓樓、推著嬰兒車的愛爾蘭保姆。這一幕動靜結合的虛構場景,透露出紐約濃厚的全球化都市氣息,不同語言、文化、膚色、民族無縫融合。世界凝聚于一座城中,這便是全球化最直觀、最直接的寫照。轎車行經第六大道時,埃里克往南一瞥恰好看到了時代廣場和納斯達克股票交易中心。時代廣場是全球商業的標桿,納斯達克股票交易中心是金融市場電子化、全球化的先驅。兩處看似不經意、著墨不多的描寫,實則為紐約市最具辨識度的建筑,同時觸及了Sassen筆下世界城最核心的特質:商業和金融是世界城發展的兩大引擎。
轎車緩慢西行,卻是另一番景象。第十大道上,人跡罕見,兩輛蒙著破舊油布的汽車停在人行道上。穿過十一大道后,是最后一個臨近哈德遜河的街區——“地獄廚房”,沒有居民,也沒有人行道,只有破敗的修車鋪,廢棄的居民樓。至此,城西的殘破、凄涼與城東的繁華喧囂之間的沖突躍然紙上。這是世界城內部結構二元性的一個表現。世界城是雙城,中心就是發達繁華的城東,邊緣就是蕭條的城西。放眼全球,世界城的結構象征著全球化體系的組織結構:東邊的繁榮就如在全球化經濟體系中獲益的發達國家,西邊則符合被全球化經濟邊緣化的發展中國家特征。世界城本質上的復雜性通過社會結構與經濟結構的二元性得到充分體現,而這也是全球化體系內發展不平衡的必然結果。
三、中心與邊緣:身份的顛覆及結構的重建
無論是職業、社會地位還是生活方式,埃里克皆屬于Sassen和Clark等人筆下對世界城中心人物——國際精英的分類。然而,埃里克并未得到德里羅的認可和同情。即使富可敵國,他仍飽受失眠之苦,小說開端已交代這周埃里克已經是第五個晚上沒有睡過覺了。至于其中原因,Jerry A.Varsava,Randy Laist,Alison Shonkwiler等人提供了一些合理的解釋。Jerry A.Varsava(2005:78-107)提出了埃里克的心理與社會經濟現實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Randy Laist(2010:257-275)從后人文角度解讀了埃里克的自殺心理和機器帶給他的自我毀滅。Alison Shonkwiler(2010:246-282)選取了與Laist相近的角度,分析了技術將埃里克人性后人文化的過程。無論是社會經濟現實的影響,還是技術的作用,均離不開全球化的大背景。換言之,埃里克的身份困擾與全球化發展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系。如果將埃里克身份困擾及其引發的穿城之旅看作小說的明線,那么本諾的復仇過程可看成是推動小說發展的一條暗線。計劃復仇、實施復仇以及小說結尾本諾復仇成功的事實貫穿著小說四個章節以及兩部分獨立的自述。遺憾的是,國內外鮮有研究關注過小說中邊緣人物本諾的作用與意義。John Updike(2003:103)雖簡單提到德里羅在《大都會》中表達了對窮人的同情,但德里羅作為耶路撒冷人文獎的獲得者并沒有停留在表面的同情上。通過世界城社會結構的中心與邊緣二元性及埃里克與本諾身份的二元性,德里羅顛覆了中心占主導的話語結構,賦予了邊緣人物更豐富的主體性和話語權,從而呈現了世界城的內在復雜性。
從表面看,本諾的邊緣身份不言而喻。從本諾的自述中,我們知道他原本在一所社區大學任計算機教授,懷抱發財夢加入了派克資本集團。由于跟不上市場變化的節奏,被迫離開公司。無家可歸,藏身于地獄廚房附近一棟廢棄的居民樓。曾經的身份、目前的身份和處境,本諾遭遇的一切與埃里克的經歷形成巨大反差。在全球化浪潮中,埃里克發家致富,獲得了極高的社會地位,而本諾卻不斷地被邊緣化,最終一無所有。若排除所有形式上的差異,埃里克與本諾之間存在一個隱藏的相同點:同一社會大環境引發了不同的身份思考。埃里克的思索歷程雖是小說的主線,卻遇到了多重障礙。本諾的身份探索是暗線,但比埃里克的更有力,他的思考軌跡以自述形式清晰地呈現。
本諾反復強調內心奔涌著的寫作愿望,仿佛寫作是唯一的救贖和出路。然而,寫作到底能帶給他什么呢? “我計劃通過我寫的這些文字將我的生活公之于眾。這將是一部精神自傳,有數千頁之多”(韓忠華,2014:127),“無論撰寫上萬頁的東西需要多少年,我想我都愿意花這個時間來寫。這樣一來,你就會對醒著和沉睡著的文學生命有所記錄”(韓忠華,2014:54),“我每一天都生活在恥辱之中,每一個明天比每一個今天更恥辱。但是,我愿將余生都用來寫這些筆記,這本日記。通過記錄我的思考和行為,找尋到事物深層次的尊嚴和價值”。(DeLillo, 2003:152)寫作是本諾認為唯一有意義的事情,是他確認身份的唯一方式。面對身份危機,埃里克的選擇和結局體現了中心人物的悲劇性。他明知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依舊一意孤行,不聽從安全主管的建議,執意出行,認為安全主管成為了他前行的阻礙之后將其殺害。同事多次勸阻不應再大力買入日元,埃里克仍然偏執地將自己的身家以及妻子的全部財產買進大量日元,不僅造成了國際金融市場的一場混亂,而且丟失了所有財產。邊緣人物通過不斷書寫保持清醒,也保持了一部分自我。
德里羅對本諾自述的位置安排可謂匠心獨運。小說前后共兩個部分,每個部分由兩章組成,每章的敘述皆出自埃里克的視角,每兩章之中夾著一個特殊的部分:本諾萊文的自述。就篇幅而言,本諾的自述遠不及埃里克的敘述,但其作用不可小覷。本諾第一次出現是在小說第一章,在第五大道一個自動取款機旁。埃里克覺得衣衫襤褸的本諾似曾相識,但未在意。數行之后,埃里克的第一章敘述突然暫停,隨之而來的是本諾自述的第一部分——夜晚。第二章是小說的高潮部分:時代廣場上一場激烈的反全球化游行。來自四十個國家的游行者暴力襲擊了埃里克的轎車,這是游行者公然反對全球化進程中的財富與權力主導方。此前本諾的自白揭露了他的凄慘境況正是由于全球化的快速發展:公司認為本諾行為過激且腦子不好使是他心理不正常的表現,為此將他降職。本諾終于明白自己只是公司里一個無關緊要的技術人員,是再普通不過的勞動力。最后,在不提前告知,也不提供補償金的情況下,本諾被趕出了公司。派克資本集團是全球化的代言人,本諾的經歷象征著全球化過程中處于不利地位人群的慘痛遭遇,這就是游行者們抵制和反抗全球化的真正原因。本諾的自述先于游行出現,起過渡、承接作用,為隨后發生的游行活動提供了一定的鋪墊。
本諾的第二部分自述——白天出現在小說的結局之前,其作用與第一部分自述相似,又略微不同。小說結局位于第四章——埃里克命喪本諾之手,德里羅將本諾的自述置于第三和第四章之間,既為即將到來的結局鋪設了前景,也為本諾與埃里克的第一次正面交鋒提供了預設。在白天的自述中,本諾提到了謀殺埃里克的沖動“我使命的核心是要么追蹤并殺了他,要么不殺他就長期寫作”(DeLillo, 2003:149), “但是,殺人?這可是新生活的希望。最終,我還是決定行動。殺他這一暴力行為既能改寫之前的歷史,又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DeLillo, 2003:154)這幾句為埃里克最終被殺一事設置了足夠的鋪墊。第二部分自述中,本諾交代了他加入派克資本集團的背景:“想著發財,我辭了教職,在當時的社會大潮中,這是正確的選擇?!保―eLillo, 2003:153)在本諾被解雇之前,他“在五家主要銀行都開了小額賬戶”,而失業后他只在一家小銀行保留了賬戶,因為幾乎沒有存款了。(DeLillo,2003:149-151)本諾遭遇的罪魁禍首就是埃里克及他象征的全球化,有了如此充分的鋪設,第四章中本諾叩問埃里克的罪責就不至于突兀?!澳阍谑澜缟系牡匚痪褪悄闼赖脑颉闼傅淖锸浅闪⒌?,因為你的思想和行為影響著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地方……你必須為你的思想和行為而死。為你的公寓和你的消費而死。為你每天的體檢而死。單就這一點也夠了。每天的體檢。為你所擁有的,也為你失去的而死。你失去它們的罪過并不比你賺取它們的罪惡輕。為你的豪華轎車污染了孟加拉人們的空氣而死。單就這一點也夠了。”(DeLillo, 2003:202)此次交鋒中,本諾直擊埃里克的罪責,將世界城中邊緣人物與主導人物的沖突推向了制高點,而這一切沖突又是全球化進程中主導方與非主導方之間矛盾的真實再現。
四、結語
Suman Gupta (2009:11)在Globalization and Literature的開篇中寫到:“全球化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可以說它塑造著當前世界的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而文學和文學研究必定會呈現、反映或構建這一塑造過程?!钡吕锪_用真實的筆調描繪了一座栩栩如生的世界城,無論是環境描寫,還是人物塑造,都能在社會學家的世界城理論中找到對應。表面看似毫不相干的兩個領域,卻蘊含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然而,社會學研究只能從一切客觀現實出發,并不能超越現實,文學并非如此。它的虛構性中蘊含了無限可能,這意味著超越現實的可能性同樣存在。德里羅從文學的視角賦予了世界城一個不同的面貌和一種新的可能:世界城社會結構固有的二元性體現了德里羅對現實的尊重,而小說人物埃里克與本諾的身份和命運的二元性則超越了社會學的現實,進而創造性地顛覆了中心與邊緣的權力結構,重構了世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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