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孟秋

第四次中日經濟高層對話于四月中旬在日本首都東京舉行。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和日本外務大臣河野太郎共同主持對話。根據日本媒體方面的報道,本次中日經濟高層對話談到了雙邊在服務業方面(主要是醫療和教育)合作問題,以及維護WTO多邊貿易體制方面進行了交流和溝通。這次高層對話還談論了朝鮮問題以及雙方領導人峰會等事宜,為因故擱置了一年的中日韓首腦會議鋪平了道路。河野太郎在會后對記者表示:“(雙方)在積極的氛圍之下交換了意見。就加強高級別往來達成一致。”隨即在五月份,李克強總理出訪日本,成為七年內首次訪日的中國政府總理。
從高層對話的議程上來看,雙方并未達成太多具體的合作項目和意向。不過對于中日而言,這都是一次等待太久的雙邊互動,因為中日經濟高層對話已經“暫停”了整整八年。
說起來,安倍晉三本不該破壞中日經濟高層對話,因為他就是對話的啟動者。中日高層經濟對話是安倍晉三首次出任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之后,在2007年溫家寶總理訪日期間共同商定啟動的。前面三輪對話分別在2007年、2009年和2010年舉行。2012年日本民主黨野田佳彥政府推動所謂釣魚島國有化問題,使中日雙方關系惡化,中日高層經濟對話被迫暫停。安倍本人當時還是在野黨黨首。在當年年底再度當選首相之后,他在沒有任何政治包袱的情況下卻接過了野田政府的這個燙手山芋,繼續在相關問題上推波助瀾,使2012年成為中日關系轉折點。他的行徑不僅包括在2013年參拜供奉二戰甲級戰犯牌位的靖國神社,在歷史問題上挑戰共識,還包括在釣魚島問題上繼續“宣誓主權”,在軍事和安全領域制造對中國的圍堵等。
在新世紀的中日歷史上,也曾經有一段頗有些類似的經歷。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2001-2006年出任首相)在任期間曾經六次參拜靖國神社,導致中日雙方政治關系凍結。但是在其任期中,中日貿易總額從831.6億美元(2000年)猛增到2006年的2073.6億美元,是為中日關系中非常獨特的一段“政冷經熱”時期。
關于為何會出現這段“政冷經熱”現象,有多種原因。一方面跟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制造業在全面開放中發展和崛起有關;另外一方面中日在經濟結構上也有較強互補性。例如在新世紀前10年,中國勞動力充沛,素質較高,成本相對昂貴的日本勞動力具有優勢,從而吸引大量日本企業來華投資,建設勞動密集型工廠。在雙邊的共同經濟利益基礎上,“政冷”的局面并未阻礙雙邊經濟的交流。
“中日關系有兩個核心問題,一個是以參拜靖國神社為標志的歷史認識問題,一個是以釣魚島主權為標志的海洋爭端問題。”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者、中華日本學會副會長高洪對筆者說。他認為,小泉除了在歷史認識問題上與中方爭議之外,在釣魚島問題上并未采取過度手段,沒有激化東海問題,從而維持了中日雙方在這一問題上的默契。“兩個核心問題單個發酵就會帶來政冷經熱。安倍晉三第二次上臺后不僅繼承了此前民主黨的海洋對抗政策,還悍然參拜靖國神社,致使中日關系跌落谷底。”高洪總結道。
過去幾年中,安倍晉三總在軍事安全上借力美國,圍堵遏制中國。這種思維擴大到經濟產業國家發展戰略領域中,體現出一種對抗姿態。與這些行為相呼應,中日之間多個對話機制出現不定期“暫停”。除了高層經濟對話,“暫停”的還包括中日安全對話和中日財長對話等機制。中日韓自貿區談判也因為各種原因一度被推遲,重啟之后進展緩慢。
在“政冷”時期,中日在經貿合作上的數據也隨之大幅下降。2012年中日貨物貿易總額為3336億美元,次年跌到3120億美元。到2015年跌至低點,為2698億美元。到了2017年,中日關系出現轉暖趨勢,貨物貿易總額回升到2968億美元,但僅相當于雙方在2009年的貨物貿易水平。日本在2012年對華投資達到峰值,為73.8億美元。之后日企在華投資不斷下降,到2016年日資在華投資總額竟然相對2012年下降了一半以上,只有31.1億美元。
2012年中國貨物貿易總額為3.8667萬億美元,世界排名第二。到2017年中國貨物貿易總額達到4.1050萬億美元,是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這還是在人民幣在過去數年中大部分時候處于升值狀態,在2017年升值幅度達到6%以上時的統計數據。在中日“政冷經冷”的五年中,中日貨物貿易額從2012年占中國貨物貿易總額的8.63%左右跌到2017年的7.23%。“日本在中國對外貿易的比例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沒有地位。怎么看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執行院長陳言對筆者表示。
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對中日貿易不斷下降進行了分析后總結道,中國經濟增速放緩、日元堅挺、中國制造業不斷提高的競爭力和始終存在的反日情緒是主要原因。其余的因素也包括中國勞動力成本的快速增加以及日本經濟政策上的失誤。受到打擊比較沉重的是日本汽車制造、大型工程機械、金屬冶煉和加工以及化工等傳統產品出口行業。日本白色家電逐漸丟失在華市場。典型的案例包括夏普被鴻海收購,東芝的白色家電部門被美的收購,電視機事業被海爾拿去。索尼出現大幅度虧損等。
高洪對此認為:“在傳統經濟合作意義上,中國的發展確實給傳統中日經濟交流模式帶來了調整變化。過去是縱向分工,后來改成水平分工。過去相互需求互補性很強,后來有些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在全產業鏈結構意義上自己已經能夠解決很多問題。”這一切正如新華社的一篇評論里說到的那樣,隨著中國加快發展轉型腳步,兩國經濟、產業互補格局出現一定變化,并在部分領域產生競爭。遺憾的是,在中國經濟出現結構性調整并進入“新常態”期間,因為中日“政冷”的關系,日本企業缺乏有效的認識和對策。
如果雙方在政治上保持溝通和建立共識,或許在經貿聯系上會避免不必要的競爭,實現雙贏的局面。陳言認為雙方在醫療服務和環境保護上有很大的合作空間。日本在這些領域有先進的技術,如果雙方沒有陷入“政冷”的狀態,“日本企業是可以拿到上千億美元的項目。”他向筆者表示。此外,雙方在開拓旅游市場、在提升金融服務合作,在第三方市場如東南亞市場和中東市場都有廣闊的合作空間。在預防金融危機問題上,雙方也可以考慮推動簽署貨幣互換協議,以便充分預防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這類風險。有趣的是,上面這些話題,至少部分在東京的這次高層對話中有所觸及,或許暗示著中日關系出現微妙的變化。

“從2017年四五月份開始,中日關系出現回暖跡象,到今年開始形成趨勢。”高洪向筆者說。“回暖”的主要標志是2017年5月,自民黨干事長二階俊博率日本代表團參加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并向習近平主席轉交了安倍首相的親筆信。在中日經貿交往方面也出現了回暖。從經濟上而言,2017年中日貨物貿易總額開始恢復,日本企業在華投資增加。這一波日企投資回潮受到中國目前逐漸明晰的產業政策影響,主要對華出口和投資都集中在智能制造和互聯網技術上。不二越、安川電機和川崎重工均在中國國內投資,開展工業機器人制造。而日立和松下則集中注意力于提供解決中國客戶痛點的互聯網方案。在這方面正好與日本政府的新產業政策“社會5.0”相符。日立在發給筆者的一份介紹中稱“社會5.0”是“信息通訊技術實現網絡空間與顯示空間的結合以打造未來‘超智能社會’”的產業政策。這給人一種日本在華企業正在尋找轉型,以跟上新型制造業發展以及市場變化的印象。
“經濟關系是政治關系的壓艙石和推進器,”高洪認為。在日本企業家們重新探索中國市場后,日本政府也開始嘗試調整對華政策,以便應對目前本國在國際舞臺上所面臨的挑戰。在過去數年中,安倍政府對朝、對美、對俄問題上都出現了失誤。這一點在2017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之后表現得十分明顯。陳言認為,由于沒有預料到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日本花費大量精力參與打造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遭遇美國退出;在朝鮮半島問題上中美俄韓四方均有所建樹,而日本卻因為對朝實施強硬政策而被排除在半島事務之外。在內政上,“安倍經濟學”帶給日 本 的GDP最 近5年(2012-2016年)平均增速只有1.2%左右。而中國的GDP總量在2010年超過日本之后,到2017年已是日本GDP總量的2.6倍。“即使是支持安倍的《日本經濟新聞》這樣的媒體,也認為‘安倍經濟學’失敗了。”陳言說。
內政上,2017年到2018年間是安倍政府丑聞頻出的一年。安倍卷入了森友學園土地交易案丑聞,至今能夠從中脫身,先后又出現了防衛省戰斗日志丟失、厚生勞動省胡亂改編數據和文部科學省的文件造假等問題,使得安倍的支持率大幅度下降。就在中日高層經濟對話舉行當天,安倍政府的支持率降低到26.7%,為其執政5年來的最低。這一切迫使安倍不得不做出改變,以外部政策的調整來尋求國內支持率的提升。
安倍政策的調整是否能夠帶動中日雙方經濟和政治關系的回暖,這一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安倍政府及其國內政局變化。“中國對日政策是明確的一貫的。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愿意和鄰國睦鄰,愿意共同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在外交上推動兩個構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中央、民間和企業界共識。”高洪對筆者說。
2017年11月底,號稱歷年日本“最大商務考察團”訪華,得到了中方領導人的接見,釋放出了官方對推動中日經貿合作持積極態度的信號。顯然,中方對于“經濟關系是政治關系的壓艙石和推進器”有著遠超安倍政權的理解。日本政界能否在這一問題上轉過彎來,旁觀者只能持美好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