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鄭涵文
敦煌書法藝術是中國書法藝術重要的一脈,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敦煌寫經歷經700 年之久,見證了楷書乃至書法發展的關鍵時期。敦煌作為佛教文化的重要發源地、絲綢之路的重鎮,依靠地理位置的優越性,成為中西方文化的融合地,保留了豐富的歷史遺跡和文化遺產。直到1900 年,塵封千年的藏經洞,向世人再現了千年之前古人的手寫原跡,其種類豐富、內容多樣、涉及廣泛,對后世的書法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距今一百多年以前,道士王圓箓無意間打開了一面墻,同時也打開了通往敦煌藝術寶庫的大門,塵封千年的寶庫——敦煌藏經洞呈現在世人面前,洞內藏有寫卷、絹畫、拓本、供養器等,大量文物琳瑯滿目,種類多樣,為研究敦煌藝術和晉唐文化提供了寶貴的資源。其中寫卷多為佛經寫卷,內容涉及經、律、論、寫經文、發愿文、注書、僧傳等,種類繁多,數量可觀。藏經洞中發現的文物向我們展示了從西晉至宋真宗景德年間,歷經700 多年的演變,中國楷書的發展歷程,同時在當時還形成了“北碑南帖”之外的另一種書法審美風貌,敦煌寫經書法的發現,為中國書法的發展史注入了新的血液。這批比宋版書更為重要珍貴的六朝隋唐時代古寫經的原卷,再現當年經生的書寫風貌,給后世楷書書法的發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啟迪。

① 大英博物館 敦煌遺書

敦煌遺書墨跡《悲華經卷第二》
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在魏晉時期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而處于絲綢之路的重鎮——敦煌,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活動中心。為了躲避戰亂、祈福禳災,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信奉佛教,隨著僧侶信徒的不斷增多,佛經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大量的佛經抄寫,熟能生巧,書法風格逐漸自成一律,而此時的字體正處于隸書向楷書的過渡時期,從客觀角度來說,佛教文化的發展與傳播帶動了書法的自覺和發展。到了唐代,儒釋道三家思想在這一時期高度融合,越來越多的人信奉佛教,為了弘揚佛法,隨之興起了一批抄錄佛經的群體。當時印刷術還未出現,手抄佛經造就了一批寫經高手,這些人有的本身有一定的書法積累,有的人則為了社會需要而學習書法,在這種寫經的社會氛圍中,他們的書法得到了發展。抄寫佛經需嚴謹工整,意在文字,抄經人要嚴格遵守一定的格式和法度,每行的字數和欄格都有限制,每個時期的規定略有不同,但是大體規范都是約定俗成的。在幾百年的發展中,寫經體形成了特有的用筆、結構、章法,形成獨特的寫經書法風格,我們稱之為“寫經體”,又被稱為“經生書”。抄寫經書的寫經人有善書僧人也有文人居士,他們有的是發愿為布施、為祈福,為超度亡靈自愿做功德,有的只是家貧傭書自給。如《舊唐書》中的《王紹宗傳》記載:“紹宗,揚州江都人也。少勤學,遍覽經史,尤工草隸。家貧,常傭力寫佛經以自給,每月自支錢足即止,雖高價盈信,亦即拒之。寓居寺中,以清靜自守,垂三十年?!睂懡浿姓即蠖鄶档氖且詫懡洖槁殬I的抄書人,被稱之為“經生”,一般為善書的士人。經生書法大多整齊美觀便于閱讀,其中亦有書法水平較高的,例如《宣和書譜》中提到的經生楊庭,便是當時經生中書寫精巧者,“唐書法至經生自成一律,其間固有超絕者,便為名書,如庭書,是亦有可觀者”。
敦煌寫經主要是楷書,由于材料的大小和佛經的篇幅較長的緣故,寫經大多為小楷,書寫工整細致,通篇氣息連貫,隨著時代的發展,整體楷書風格下也加入了不同的元素,呈現出更多的面目。敦煌寫經是楷書中的一個風格,這種風格既有統一性也有獨特性,也正是寫經書法的藝術魅力的展現。
在敦煌藏經洞未被發現之前的清代前中期,文字學、金石學的研究啟發了書法家的思路。金石考據之風盛行,楷書取法不再局限于唐宋的文人書帖的楷書風貌,同時在北方碑刻大規模的發掘過程中,墓志、造像、題名等藝術品得以重現光彩,其種類繁多、地域分布廣泛、形式多樣,在藝術上的成就達到了當時的新高度。清代中期的書法,是書法史上由帖派到碑派的過渡時期。加之,19 世紀末,安陽殷墟甲骨文和西域漢晉簡片文書的發現,也引起了書家學者的研究興趣,此時碑學研究的范圍也逐漸擴展,從篆、隸兩體的研究、學習擴大到楷書領域的探索、師法,給書法藝術帶來了新的結體方式和筆墨意趣。
而在敦煌藏經洞發現以后,大量的拓片、經卷、寫卷真跡向人們再現了當年經生書法的現狀,為我們提供了豐富多樣的取法資源,所以敦煌藏經洞不僅是我們研究敦煌文化和民俗風情的重要寶庫,更是研究書法中楷書發展整體風貌的智慧結晶。這也是對清代館閣體千人一面、了無生趣、缺乏藝術生命力的當頭一棒,加深了人們對古代書寫真實形態的認識,也拓寬了書法家的視野和師法對象,激發了他們對楷書深入研究和學習的興趣,為當時“北碑南帖”的書學風格融入了新的取法方向,開啟了北碑南帖之新風。敦煌書法藝術從兩漢時期隸意猶存,帶有漢簡余續,到魏晉楷書逐漸形成,盡脫隸意,再到后來趨于成熟的楷書,開唐楷先河,將中國書法中隸書到楷書發展的演變過程,以大量墨跡遺存清晰地呈現在世人面前。敦煌寫經歷經700 余年,見證了楷書的發展過程,這段時間也是中國書法發展的關鍵時期。從魏晉南北朝的王羲之、王獻之,到隋唐的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再到宋代蘇、黃、米、蔡,也是書法史上“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這三個重要的書法時代形成的關鍵時期,這些都包含在這700 年之中。敦煌寫經書法與當時的主體書法相互融合,相互影響,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所以敦煌寫經的發掘,向我們還原了真實書風的豐富多樣和相互融合。

敦煌遺書《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
敦煌寫經的面世和寫經體書法的形成,為中國書法注入了新鮮一脈,給我們研究、學習、借鑒寫經體書法,探索新的書法表現形式,帶來了新的嘗試。與士族文人書法不同的是,這些下層民眾的書法更加側重于書寫的實用性。這種書寫在功能趣味和風格趨向以及對后世的影響上均有不同。如著名書法家沈增植的書法,碑帖結合,獨具匠心,在北碑南帖的學習之上,還從敦煌寫經中借鑒取法。這些學習敦煌寫經的體系被稱為“經系”,它和“帖學”書派、“碑學”書派一起構成中國現代書法的三大流派。
這些敦煌寫經的學習者的成功經驗,表明了敦煌寫經在傳統“帖學”“碑學”之外,是一種新的書法風格流派。如今,對敦煌寫經的研究已引起了學界的高度重視,古代經生的虔心書寫,對佛法和書寫的敬畏和尊重,對我們當代人書寫時的心境也有借鑒作用。首先,從事這項工作的經生大多對佛法有一定的信仰,要求心境虔誠而寧靜,對書寫的內容莊嚴重視,字跡是心靈的流露,書寫經書是追求精神的安寧肅穆。其次,經生大多數是普通學者,并非書法名家,對功名利祿的追求相對不高,在書寫過程中對當時社會的流行書風有一定程度的反映,書寫狀態自由寬松,不矯飾做作,不刻意追求書法創作卻盡得書法風流。
反觀當代書風,入協入展的狂熱之風盛行,展廳效應的相互吹捧,讓本該心境平和的書寫人變得躁動難耐,追求所謂書法藝術的“功名利祿”。為入展獲獎而趨于時風,把展廳的創作風格作為己身的學習標榜,作品樣式“新穎獨特”,過多的裝飾效果讓作品缺少了書寫的實用性,讓本該取法多樣的書法風格逐步定格在相對的流行風格上。當然,現當代的書法在內容和取法上形式豐富、種類多樣,我們見識了比古人更豐富的出土碑銘、歷史文獻,了解了比古人更全面的書法風格體系,卻唯獨缺少了對書法本身實用價值的認識。書法追求書寫心中的法,是心靈的流露,是語言的視覺形式,而我們現在的書寫心境已遠不如古人那樣安定。
敦煌寫經就像是楷書書體風格的基因寶庫,在相同的歷史時期,我們所了解到的士族文人書法名家的尺牘墨跡只是眾多書法作品的一部分,而敦煌寫經的發現,更加全面地再現了當年書家學者的書寫風貌,讓下層官吏民眾書寫的簡牘殘紙和經生書寫的佛家經卷走入了歷史的舞臺,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讓距今千百年的魏晉時期隸楷的過渡和楷書結體的形成,能夠更好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對我們學習楷書,研究楷書結構提供了豐富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