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不歸來

金欣楠

1

暗，沉沉的暗。那暗像深淵一樣，任一座山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恍惚間，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小小的蝴蝶，濃濃的山霧將他緊緊地裹住。

朦朧中，一陣風刮過，在緩緩消散的濃霧間，他隱約看見了一個影子。

“大圣爺爺！”

他猛地伸手去抓，卻生生地從夢中驚醒。

喘著粗氣，抹著滲滿額頭的汗珠，他不甘地揉了揉眼睛，渴望看到那個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果然只是個夢，是海市蜃樓，是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間，只要一只小蝴蝶稍稍扇動翅膀，那微風便可戳破這鏡花水月。

而夢外，沒有了大圣，也沒有了昔日花果山的瑤草奇花、青松翠柏常青，有的不過是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谷倒塌，林樹焦枯的頹敗之景——那是大圣鬧了天宮，是二郎神放火燒壞的。

手心隱隱作痛。他輕輕地笑了，慢慢舒展開攥著的拳頭，摩挲著那只早已分辨不出什么模樣的草繩編的小蝴蝶——那是大圣離開花果山前送給他的，大圣對他很好，在地獄的生死薄里劃掉了花果山猴子猴孫的名字。他永遠不會老，也不會死，可大圣還是不夠細心，卻忘了他仍會受傷，仍會疼。

被抓的這些日子并不怎么太平。

獵戶們天天闖入花果山，把他們捉了去，讓他們跳圈、翻筋斗、豎蜻蜓，當街篩鑼擂鼓。

他嘆了口氣。暮色流入洞口，像是溫暖和稀薄的液體，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膜。物體、空間、聲音和氣息，全都變得膈膜、模糊，不很確定，他仿佛又見到了大圣，又聽見了幾百年前，大圣離開時說的話：“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后，便日日攜著你，去翻筋斗云，讓你像蝴蝶一樣，在風里飛著！”

大圣，經取到了嗎？

大圣，你究竟何時能回來？

大圣，沒有風，蝴蝶怎么能飛起來？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黑，頭頂狠狠地疼了一下，他便沒有了知覺。

2

清風拂面而來，帶著花香，他好像又成了一只蝴蝶，隨風而舞。一條澗壑藤羅密，四面原堤草色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臥。峰頭錦雞鳴，石窟龍出入。花果山！這才是他的花果山！忽然間，熟悉的聲音順著微風鼓入他的耳朵：

“小子，快過來！俺老孫給你呼風，帶你去天上玩！”

“大圣爺爺！”他蹦了起來，想沖入大圣的懷抱，可覺得身體好像被什么縛住了，撐也撐不開。他一轉頭，花果山不見了，大圣也不見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混濁和悶熱。

他使勁地掙扎，卻無從發力。他的全身已被麻繩緊緊纏住，嘴也被狠狠地塞上了。掌心還是被硌得生疼——幸好，他的小蝴蝶沒丟。

“這只猴子，動什么動！”

忽然間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努力睜開，在綽綽光影中，映出來滿臉橫肉的兇惡臉龐，身長一丈，膀闊三尺，像極了山中的大黑熊。

“我看啊，它就是欠收拾。”又一張干癟黑瘦的臉靠近了。面如火炭，發似烏云，虬眉長髯，闊口圓睛，好像是狠金剛再世。

一記皮鞭結結實實地抽在他身上，好似千萬只小蟲一口口地咬著他的肉，火辣辣的。他想用嘴去吹，卻發現怎么也夠不著背，反而因為動了一下，傷口碰到了地，愈發疼痛起來。他手一松光亮便照在那小蝴蝶上——它的翅膀不知為什么已散了架，變成了幾根干草垂在一邊。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幾句隨風而至的言語瞬間奪走了他全部的心神：

“這猴子是從花果山來的，那會不會是孫大圣的猴子猴孫？”

“怎么可能，這大圣取完經都三百年了，那小猴子又不是什么神仙，能活那么多年？”

大圣？大圣已經取完經了，怎么還不回來？

他正出神，忽然被揪住了尾巴，被提起來，掛在了房梁上。

“這只猴子精瘦的，看來也賣不出什么好價錢，”那大黑熊對著狠金剛說，“要不咱給他練練，牽出去賣藝得了。”

“也成。”狠金剛咧著嘴，露出一口不齊的黃牙。

他有點害怕，使勁地蹬著腳，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又是一陣火燒般的刺痛。那狠金剛罵罵咧咧地抖著鞭子上的猴毛，眼睛在眉毛下面閃著冷冽的光，好像荊棘叢中燃燒著的一堆烈火。

他不敢動了，只是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兩個可怕的怪物，若是大圣在，誰還敢這樣對他！

那幾個人說大圣取完了經，那大圣去了哪里，可是又被天界抓走了？大圣素來最講信用，他說過會回花果山的，那必然會回來，可大圣回家見不著猴子猴孫了，該有多難過......

大圣，你會來救我的，是嗎？

大圣，沒有了翅膀的蝴蝶，還能等到讓它飛翔的風嗎？

3

鐵圈，鎖鏈。這是他現在全部的生活。

他總是彎著腰，似乎要摔倒，看起來老朽不堪，活像一具僵尸。

他想死。可地獄的生死簿不會出現他的名字。

大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仿佛已經成了信仰。

他依然緊攥著那只小蝴蝶。即使它斷了翅膀，他相信，只要有足夠強的風，他一定能飛起來。一定。

又一天疲憊的賣藝，他們來到了一座廟里休息。他耷拉著眼皮，木然望著四周的一切。猛然間，他跳了起來，爪子四處亂舞，眼睛里突然又有了神采。

大圣！他見到大圣了！

可大圣為什么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呢？

一陣熟悉的刺痛在他身上蔓延：“這猴子怎么了？發瘋呢！”“呦，那兒有個大圣佛像，這猴子怕是以為見到祖宗了。快快快，咱們快拜拜斗戰勝佛去！”

他尖厲地叫著，拼命掙扎。他的小蝴蝶從手上掉落，骨碌碌向前滾著，忽然一個人一腳踏上去，碎了。

他不知道，他的大圣已經不是那個游玩于山水之間的潑猴了。他的大圣，是佛，是一陣遠在天邊的風。即使看得見，也不會讓蝴蝶起舞。

他只是在等，等一個永遠不會歸來的佛。

他只是守著，那一份微不足道的信仰。

沒有人問過他是否愿意長生不老，也沒有人在意沒有大圣庇護的他會有什么樣的日子。

他不知道飛翔到底是什么感覺，因為他的小蝴蝶從來沒有盼到過風來。

他是一只猴子。

他只是一只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