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藝涵
這注定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在這個偏遠的日本小鎮,如此冷的天氣實屬罕見。雪已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雪花中夾雜的冰霰,打到臉上又冷又疼。山川在顫抖,江河凍僵硬,就連空氣似乎也凝固了,整個世界儼然成了一只大冰柜。
佐藤不停地在院子里踱著步,他顯得有些不安。母親拖著沉重的步伐,從里屋提著三件大包袱走出來,將一把刻有家族圖騰的手槍遞到兒子手中。佐藤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滿臉驚恐地看著母親。“孩子,子彈不長眼睛,上了戰場,你千萬要小心。”母親輕輕地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年僅12歲的佐藤如何忍受離家的苦痛,他抱住母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忍住淚水,喃喃地說,我的孩子,你只有12歲啊,為什么要去那么遙遠的戰場,為什么,為什么啊?
風像發了瘋的獅子一般,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似刀割一樣吹到臉上,也吹進佐藤的心里。
門外傳來了卡車的鳴笛聲,部隊來接佐藤了。粗魯的軍官把拽住佐藤衣角的母親推倒在地,強行帶走了佐藤。母親艱難地站了起來,揚起被尖銳的冰渣劃破的雙手,朝佐藤揮了又揮。“媽媽,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佐藤噙著淚水,遙望著遠處的媽媽,在心中默念道。
軍部沒有把佐藤他們直接送往戰場,而是集中到了東京郊外的一個秘密基地。一天天,一年年,習武、練劍、殺人成為佐藤生活的全部。八年慘無人道的訓練,把佐藤從一個連殺雞都膽怯的小男孩變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一個萬里無云的下午,一艘輪船將佐藤他們帶出了這個秘密基地。此時此刻的東京灣,水天一色,沙鷗低翔,遮陽傘下嬉戲的孩童、碧波中沖浪的人群,在佐藤看來是那么的刺眼,時光的鑰匙再也無法打開這把生銹的心鎖。他甚至隨手撿起一塊鵝卵石,憤怒地扔向那些小孩。
多日漂泊,他們終于到了目的地——中國,有了報效天皇的絕好時機。槍殺無辜百姓,火燒成片村莊,炸毀中國工廠……他只是在麻木、機械地執行著天皇的命令。他覺得在生命、利益與重刑的脅迫下,征服中國是早晚的事。一日,日軍在搶掠過程中抓捕了一名營長級的八路軍軍官,為從他的口中得到夢寐已求的情報,佐藤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鞭抽、老虎凳、鉗夾,甚至剜去了他的雙眼……可都無濟于事。他們決定殺了他。那位八路軍營長仰天大笑,直到最后一刻,仍然英勇不屈……佐藤在心底暗暗地嘲笑他,為什么要替一個即將覆滅的國家賣命。
8年,對一個劊子手而言也許只是一瞬間,而對一個母親來說卻是那么漫長。思念兒子至極的母親,冒著被槍斃的風險,輾轉流離,漂洋過海來到了中國。她太想念兒子了!
駐華日軍輕易地認出了一身日本裝束的佐藤母親,結果只有一個——槍殺!佐藤不會想到母親會偷渡到中國來尋找自己,更不會想到結束母親生命的人,竟會是自己。
佐藤舉起了槍,連受刑者是誰都沒有看一眼,他習慣了這樣的動作。“下一個,仁川美惠子。”子彈離槍……等等!仁川美惠子,多么熟悉的名字。是母親?佐藤的膝蓋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撐,驀地跪倒在地。他滿臉驚恐,身體像寒風中的枯枝不停地顫抖著,雙手蜷縮,一步步爬向倒下的身影。就是自己的母親!他滿臉淚水,捧起母親的臉,那滿臉皺紋早已代替了昔日光潔的面容,思念深深地刻在母親的眼角和額頭。“啊,為什么,為什么……”佐藤的心靈受到了重重的撞擊,像是鞭子在抽,烙鐵在烤,鉗夾在夾。用在別人身上的刑,遲早有一天也會還到自己的身上,這是宿命嗎?
黑暗,一秒鐘一秒鐘地增加,風帶著一股腥咸的味道迎面飛來,這一切都像在尋找它們的犧牲品一樣。風,放蕩而又狂悖,聽起來像靈魂在黑夜的草原里,在狂風暴雨中,在漂泊中的掙扎。
枯藤上一只孤獨的烏鴉在啼叫,仿佛是對他所作所為的諷刺;殘陽如血,血色漸染天空,仿佛揭示他的昭昭罪行。
夕陽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地平線下,它的最后一縷微光,照進佐藤的眼睛里,照進了他的心里。佐藤緩緩地掏出那把刻有家族圖騰的手槍,對準了讓他開槍的軍官。“嘭”,一顆子彈劃過天空,那名軍官應聲倒地。又一枚,他射向了自己。
佐藤與母親躺在了一起,他的眼角掛著欣慰的淚花,他的嘴角露出久違的笑容……
風,似乎不如剛才那般猛烈了。它卷起地上的最后一片枯葉,飄向遙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