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中的女性形象內涵探析

馬浪浪

摘要：《型世言》描寫了性格各異的女性人物，這些女性身份、性格以及命運都各不相同，卻從不同視角表現出了特定社會背景之下的作者創作理念。通過對《型世言》中不同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探究作者塑造這些女性形象的特點，從中窺探這些女性人物塑造所體現的思想價值。

關鍵詞：《型世言》；女性形象；特點；思想價值

一、《型世言》女性人物形象概述

根據《型世言》中四十回的敘述，每回都或多或少地記敘了不同的女性，這些女性在有的篇章中是詳寫，有的篇章是略寫，無論是詳寫還是略寫都為讀者展現了處于那個時代的女性獨特風貌。細看全文，可以從作者的情感角度分為褒揚和貶斥兩大類別。

（一）褒揚對象

1.已婚婦女

（1）烈婦。烈婦，古代婦女一種為人世稱頌的典型賢哲，指以死殉節或殉夫的婦女。在《型世言》中也有如此典型的烈婦，她們在丈夫去世后絕不會獨自茍活于世，而是隨著丈夫共同赴死。

第十回《烈婦忍死殉夫 賢媼割愛成女》中展現了這么一個烈婦——陳雉兒。其丈夫因讀書日益辛苦勞心過甚以致積勞成疾，丈夫氣絕之時，陳氏欲拔劍自刎同死。之后更是聽不進母親、婆婆的勸語以及丈夫的臨終不必同死之言，反倒列出四大必死緣由，以水米不進絕食相抗。這烈婦尋線絳自縊未成，再次趁著次日大家午間困倦，尋一繩在床后無人處自縊，最終遂了愿。

（2）節婦。節婦與烈婦共同為世人稱頌，節婦主要是指丈夫死后能夠始終堅持不改嫁而終生堅守貞操的女性，明朝是一個極其重視女性貞潔的朝代，“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理學觀影響了諸多的女性。

第十六回《內江縣三節婦守貞 成都郡兩孤兒連捷》中有這么幾個奇女子。陰氏，育有一子，陰氏丈夫娶陳氏為妾。吳氏，一直無所出，吳氏丈夫娶一妾李氏并生有一子。不料二人丈夫害病尋醫無果而死，陰氏與吳氏雙雙守寡，這陰、吳二氏都遵守各自丈夫臨終前遺言，紛紛勸陳、李二氏再嫁，陳氏、李氏皆不肯嫁，誓道：“生作蕭家人，死作蕭家鬼。”并謝絕了父母及媒婆的說親，說道：“任你甚人家，我是不嫁。”

2.未婚女子

（1）貞女。第一回《烈士不背君 貞女不辱父》寫了兩位貞女子。鐵家二女家道中落，被發落至教坊。兩人誓要在這腌臌之地不受辱，保全名節。于是在教坊著樸素衣裳、立父親牌位祭奠、痛哭上食。待三年守孝期滿，教坊虔婆勸其接客，鐵家二女不理。禮部尚書一公子垂涎二女美貌欲再三對其行無禮之事，遭到二女正色大聲地說道：“忠臣之女斷不失身，你為大臣之子，不知顧惜父親官箴，自己行檢，強思污人，今日先殺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之下盡力保全自身名節的女子是作者極力贊揚的對象。

（2）義女。義女主要是指重感情、講義氣的女性。第七回《胡總制巧用華棣卿胡翠翹死報徐明山》講了一位重“義”之女。王翠翹隨父到任后經歷了被典賣償還家債，被賣于娼家，又經歷了海賊作亂后，尋親的翠翹誤打誤撞做了寨主徐明山的夫人。徐明山對待王翠翹極為真誠，兩人生活過得十分幸福。朝廷想收復被徐占領的桐鄉之地，定下計謀殺死徐明山，在同官兵廝殺過程中，徐明山不幸喪命。王翠翹念起徐明山對待自己的種種好處，心生隗疚一心赴死而不得，此后時日始終過得怏怏不樂，日日心憂，不到半月憔悴之態可見，在朝廷大宴將士次日早上，祭奠完徐明山之后便奮身投江而去。

（3）孝女。“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孝敬父母自古以來被視作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美德。陳妙珍就是一位典型的孝女。一是對待改嫁母親，在母親難產病故之際，妙珍欲前去探望，面對祖母“他丟你去，你怎么想他”的不解，妙珍道：“生身父母，怎記他小嫌，忘他功勞。”二是對待祖母，祖母年歲高，身體狀況每日愈下，尋醫問藥無果，便割肝救祖母。祖母病重時，妙珍不顧污穢，細心照料。祖母病故后，妙珍三日水漿不入口，一心修佛，誦讀經書，其孝行鄰里皆知。

（二）貶斥對象

《型世言》作為一部為世樹型的小說，勢必有大量性格鮮明的反面人物形象，形成感情色彩上的強烈反差，以此勸告世^遵守傳統倫理道德規范，其中不乏諸多以女性為主角的例子。

1.淫婦

男女雙方成婚后便須遵守婚姻條約，不得做出有悖于夫妻雙方名譽之事，若做出違背正常的道德倫理準則而尋求不正當感情和需求，勢必會受到口誅筆伐。這淫女是作者極力痛斥的對象之一。

鄧氏，生的花容月貌，身材姣好，嫁于董文。董文做人倒好，不詐人錢，只是好酒，每晚必要在外邊喝幾碗酒，歸家便糊糊涂涂一覺睡到天亮。董文長期不懂夫妻間情趣之事，日積月累，鄧氏難免有怨言，在他人挑撥之下產生私下找人偷歡的念頭，常趁丈夫外出期間與情夫私下偷情會面，滿足身體的欲望。一日董文差點撞破二人茍且之事，惹得鄧氏一頓咒罵，情夫一時怒氣怪鄧氏狠毒潑辣，于是提刀將其殺害，鄧氏終落得個凄慘下場。

2.悍婦

悍婦，意為兇悍之女。古時講究女子嫁入夫家后溫文爾雅方為典范，不宜露出兇悍之態，在婚后若露出蛇蝎心腸、斤斤計較、不依不饒的樣子則會遭到夫家指責和厭倦，斷不會有個善果。

掌珠是作者極力痛斥的對象。掌珠一來受不了家中貧瘠的吃食，又時常受到鄰里挑唆婆媳關系；二來，婆婆盛氏時常責怪掌珠經營酒坊生意太過手松；三來掌珠滿肚子委屈得不到丈夫的撫慰。這一來二去，掌珠對婆婆愈發地不滿，經常做生意的時候與其對著干，在盛氏生病的時候也不去瞧她。掌珠心里也怕婆婆再去告狀，更害怕丈夫“輕則我便打罵你，重則我則休你”。最終在鄰里徐老娘的挑弄之下，幾人定下計謀，假借盛氏之女口吻，謊稱其女病重需前去探望，私自將婆婆典賣。

二、女性人物形象塑造的特點

（一）兩極化形象

作者在塑造這些人物形象時呈現出兩極化的特點，非善即惡。褒揚的對象十分完美，具有理想化的人格，得到世人的贊賞和宣揚。貶斥的對象則一無是處，遭到他人的厭惡及唾罵。作者褒揚的女性人物，她們無不抱定某種特定的價值觀念，并且秉持著她們認為的某種正確的信念持之以恒地走下去，于是在她們身上便體現出了單一的性格。因此，讀者看到一連串傳統道德觀念影響下的女性：鐵家二女執著地保持貞節，陳妙珍義無反顧地行孝。凡此種種，作者向讀者展現的就是獨一無二的、獨具特色的性格特征。

在作者貶斥的女性中同樣也表現出單一的性格特征，這些女性總是會因為身上某一點性格特征或某一件事很容易地被讀者記住，深深地映入在腦海之中，過后便能對某個女性形成整體的印象。鄧氏的“淫”，掌珠的“悍”……正是由于作者創作時帶有較強的個人主觀情感，才塑造出了正反兩面的女性形象。

（二）類型化個性

這里的類型化是指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從男性的審美角度以及按照封建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來塑造女性形象的，在這種觀念之下，女性身上的好壞評判都基于特定的標準，也就很難表現出個性迥異的女性，沒有“自我”的存在，而是表現出了普遍性。

在男性的視角下，女性要服從于男子，自嫁入后要操持家務，恪守婦道以及傳宗接代。而在封建傳統倫理道德觀念之下，女性更是要遵守三從四德，在這樣的觀念下，女性很容易失去獨特個性的自我表達。在陸人龍的筆下，女性大多要成為符合傳統倫理道德規范的人物，則要講究“孝”“貞”“義”等規范。蕭季澤妻吳氏算得上是典型的傳統婦女的形象，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為愛夫，作為妻子，她會因不能替丈夫傳宗接代心生愧疚，于是她想到要為丈夫找妾以繼香火；其二則是不妒，丈夫娶妾后，妾很快生下了一子，吳氏并沒有產生嫉妒之心，而是與妾和睦相處并對妾照顧有加；其三則是守節，丈夫死后，吳氏沒有嫌棄夫家的貧苦生活再嫁，而是與妾共同撫育丈夫唯一的兒子。

《型世言》塑造的女性形象個性類型化與作者本人接受的文化以及自身的女性觀念緊密相關。明代是我國封建制度走向沒落的開始，統治階級在政治、思想、文化各方面大力加強封建專制統治，理學在思想界占據了主導地位。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女性獨特個性的缺失在所難免。

（三）悲慘的結局

細看《型世言》中描寫的諸多女性，我們不難發現這些女性的結局大多是悲慘的。無論是作者極力贊揚的女性還是嗤之以鼻的對象，在陸人龍娓娓道來的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一連串不幸者的名單：誓死保全婆婆名節的傻媳婦唐貴梅，絕食殉夫的烈婦陳雉兒，割肝救祖母、潛心修佛的孝女陳妙珍，為抱徐明山的恩情而決心同死的義女王翠翹等等。作者贊揚的情感態度下卻始終掩蓋不了她們不幸的命運，又何須談那些作者極力痛斥的對象呢。偷情的淫婦鄧氏被情夫殺死，典賣婆婆的掌珠最后被丈夫用來作為換回婆婆的交易物，此后自是過著苦不堪言的生活，凡此種種女性都逃脫不了悲慘的結局。

三、《型世言》女性人物塑造所體現的思想價值

（一）開明與進步

1.對家庭和諧關系的建構

農耕文明下，家是一個基本生產單位，中國人特別重視家庭和諧關系的建構，而在此以前人們的思維觀念中認為男性是家庭關系的主力軍，完全忽視女性在家庭中做出的努力。家庭關系是深度互動關系。“所謂的深度互動是指利益上事關重大、情感上涉入很深、時間上持續較久、規范上較為復雜的社會互動”。嗍而女性處于每一家庭關系中并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作為妻子、媳婦、母親……要做到與家庭成員的深度互動勢必要處理好各種關系，譬如處理家庭經濟以及打理家庭事務。而深受傳統文化觀念影響下的女性會愈發地將自己扮演成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的角色，在這些女性的積極努力下構建和諧的家庭關系。

王季蘭面對夫家匱乏的物質條件時，不嫌夫家貧窮，縮減不必要的開支。對待婆婆極為孝順，兩人同甘共苦。知曉夫君有才且好讀書，于是采取實際行動支持丈夫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王季蘭配得上好兒媳、好妻子的稱號。

在一個家庭關系中，男性更多是承擔“外部”的角色，“男主外，女主內”，女性在家庭關系中，她懂得見機行事，更懂得處理家庭內部事務，會處理人際關系。可以說女性在構建和諧的家庭關系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2.女性逐漸走出幕后

這里的“幕后”是指女性逐漸從深閨中走向大眾的視野。從整個歷史進程來看，女性一直秉持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觀念，女子在出嫁之前更是不能與未來丈夫見面，更別說嫁入夫家后在外獨當一面。而明朝一度有著繁榮的商品經濟，民間貿易活動繁榮，各類集市層出不窮，大小群眾在這繁榮的商品市場之下開始經營著自己的小生意，女子也開始在商品經濟的大潮流中嶄露頭角，從幕后再向臺前。盛氏在這大潮流之下，料理酒坊生意，利用錢生錢的道理，將家中些許積蓄交給兒子外出經商做點生意生些利息來，同時她也懂得做生意不得手松，人情和熟人生意也不得長做。

3.對女子才德的認同

“女子無才便是德。”在中國的舊傳統道德文化觀念里，才學和婦德相對立，舊道德觀念認為女性無須有才能，唯夫是從即可，此乃舊傳統觀念對女性受教育權利的剝奪和歧視。而到了明朝這一觀念在逐漸改變，在《型世言》中塑造了些許才德雙全的女子。

鐵家二女流落教坊，堅持捍衛忠臣之女的名譽誓死不接客，對于權勢公子的威逼強娶以正義之氣相抵抗，堅決捍衛自己的貞潔，此乃德也。二女做些詩詞相賣換取家用，兩人雖不炫才所作詩詞傳唱度也頗高，此乃才也。王芳卿雖被冠以“淫女”的稱號，可作者對其才華也是頗為賞識的。他父親是個老白想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長把這些教他，故此女子無件不通。自身也說道：“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

明代是一個極重風氣的朝代，在這種風氣之下依然涌現了有才有德的女子，這是作者對女性認知視野的些許轉變同時更是整個社會對于女性的期許。

（二）退步與落后

1.過度的節孝觀

明朝是貞節風極為盛行的一個朝代，洪武元年（1368年）太祖詔令，“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節者，旌表門間，除免本家差役。”在這種獎勵貞節的朝代，自身守節不僅可以得到表揚，連帶著家族也可以受寵，守節便蔚然成風。同時這也與明朝的家庭教育相關，這些女子自小便學習《孝經》、《列女傳》等作品，耳濡目染便自小心有所得，在這種教育環境熏陶和旌表貞節的社會環境之下，諸多女性趨之若鶩的守節守孝，帶給她們的卻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傷害。

作者高度贊揚陳雉兒忍死殉夫，唐貴梅自縊換婆婆名節周全的做法，對陳妙珍的母親改嫁，朱寡婦不能堅持守節則是極力批判，作者就是想借此宣揚女性應當為丈夫守節的觀念。

孝順長輩乃為人子女本分之事，應當建立在相互平等尊重的基礎上，這也正是凌瀠初在“二拍”中提倡的孝順觀。《型世言》中卻宣揚了與此相悖的“孝順”，這種孝順以女子的生命為代價，是晚輩對長輩的絕對孝順和服從，可以說是“愚孝”，在封建倫理綱常的要求下諸如“割肝救親”之事屢見不鮮。可以說陸人龍的節孝觀徹底地站在道學立場上，要求女性無條件地遵守禮教規范和倫理秩序，完全漠視她們人性需求的合理性。

2.落后的愛情婚姻觀

落后的愛情婚姻觀主要指兩個方面，一是指在愛情婚姻中女性處于不平等的地位，男尊女卑，一切以男性的話語為主導，女性始終處于次要地位，“三從”文化觀教導女性“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對父權、夫權的固守，更是對女性從屬地位的堅持。二是指對舊婚姻制度模式的固守，“三妻四妾”風靡已久，古代男性為了傳宗接代和滿足自身肉體欲望可以娶多妻，甚至可以出妻、典妻，女性再嫁之事少有。

書中多數女性在封建綱常禮教要求下守節，男性再娶之事不勝枚舉。“娘子，你固要全節，也要全孝，不可造次。”此類事情的背后實質就是作者的男權思想占據主導地位。而與此同時期的作品“三言二拍”則大力倡導女性應當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女性有選擇幸福生活的權利。

3.壓抑的自我情欲

“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觀要求人們革除一切欲望（貪欲，淫欲，私欲等），在這種文化觀的熏陶和影響下，作者認識視角的轉變投射到文學創作上，但正常的兩性生活被視作是人性最基本的合理需求，同時期的“三言二拍”則肯定女性情欲的合理性，對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持肯定態度，而該書的女性情欲處于被壓制和束縛狀態中，她們不論是在婚前還是婚后都不敢于大膽地表達自我的欲望。

作者對鄧氏偷情的行徑嗤之以鼻，稱其為“淫女”。女性在婚姻情欲生活中只有絕對的服從而沒有選擇的權利。這些都是男性的特權。由此可見，作者站在最基本人性需求的反面，維護封建傳統倫理綱常的正統地位，漠視男女正常情欲，斷然是不可取的。無論是作者極力贊揚的女性還是作者貶斥的對象，作者的真實意圖都是希望世人以此為鑒，女子的行為規范應當符合社會規范，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曰清潔；三曰不妒；四曰儉約；五曰恭謹；六曰勤勞”之類；這才是女子應具備的品德，不可露出兇惡之態。

作者陸人龍在描述書中女性時大多是以某某氏稱之，較少情況下會出現女性全名，雖然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子的才德，默認女性地位的提高，認同女性對于家庭和諧關系構建做出的努力。但作者更多地是對女性品德的倡導，勸誡世人要恪守傳統婦德從而達到為世樹型的目的，這些觀念相較同時期的“三言二拍”相比著實有些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