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倩
摘要:義理與人情被認為是近世確立于日本并能用來解釋日本人行為的道德規范,通常二者作為對立的矛盾體而存在。在日本的不少文學作品里也有圍繞二者進行展開描述,其中尤其以近松門左衛門的人形凈琉璃作品最為多見。他的作品大多以元祿·享保年間的庶民為對象,并以在當時引起轟動的真實事件為題材,深刻描繪了人內心深處的糾葛,以及在面對社會義理及內心感情時的艱難抉擇。由于他對人本質的刻畫拿捏得非常到位,所創造的角色性格鮮明又豐滿,因而時至今日也能看到很多作品活躍在歌舞伎舞臺上。然而在近松的認知中,義理并非單純作為人情的對立面而存在,有時候二者如共生體般相互作用。本文以介紹義理人情的區別入手,闡述二者萌芽、發展、確立的經過,并在最后對近松作品分析的同時歸納其筆下義理與人情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義理;人情;近松門左衛門;日本近世文學
一、義理與人情
在日本,“義理”與“人情”字眼已習慣性地被用于文化作品里,但實際上在文學作品里也能發現其蹤影。如藤野義(1963)的《日本文藝概論》里描述了武士與義理、町人與義理的關系。文學研究者渡邊浩(1985)也在《近世日本社會及宋學》的(伊藤仁齋·東涯)篇里就近松門左衛門如何影響伊藤仁齋及東涯的義理與人情這一點入手,曾進行過深入剖析。
現在,“義理人情”經常作為一組詞語搭配在一起出現,實際上原本“義理”與“人情”是分開使用的。義理,正如字面之意,強調社會道義,要遵從社會規章、道德等規范自身行為,為了弘揚人類正義,維護社會安定而使用。而人情則是遵從人內心自發的情感,指人與生俱來的本性,自然流露出來的感情,常體現為體貼、照顧他人等行為。因此,在近世社會生活中,義理通常扮演封建社會的嚴厲的規章制度,強調人的社會屬性,而人情則是一種中間人調停的角色,強調人的自然屬性。因此在近世,“義理”與“人情”往往作為對立面,相生相克地出現。
二、文學世界里“義理”與“人情”的確立
關于二者之間的關系與來源。日本史學家源了圓曾在《義理與人情日本式心情的考察》中進行詳細分析過,他認為義理與人情作為日本社會獨特的道德原理、社會規范、心情道德確定下來始于遠古。義理人情這一觀念基于儒教思想,特別是吸收了宋代的新儒學朱子學而發展起來的,因其強調“仁義禮孝忠”。而儒教又早于佛教于5世紀傳去日本,在鐮倉時代初期,朱子學也傳過去了。鐮倉時代的武士忠于“國家奉公”,為了報答主君之恩愿意奉上自己所有甚至是生命。而武士產生于農村共同體,所以了圓認為義理人情最初就萌芽在以水稻農耕為主的日本農村里,但那時候的人們對于義理人情并無明確的認識,只是認為這是貫徹自身的武士道以及保護所愛之人的體現。
直到近世初期,人們才慢慢接觸“義理”的概念。隨著近世儒教道德的普及而逐步活躍于文學世界里。但文學世界里的“義理”與現實意義上的“義理”不盡相同。儒教道德觀念是以金字塔型的關系定義上下階級的身份,而聯系著這些階層的道義就是“義理”了。原本在儒學道義上,“義理”給人以積極正面的印象,但其一旦與人情世故發生化學反應后,便轉化為消極的意義了。在假名草子時代的近世文學,尚未出現“義理”二字。直至浮世草子出現以后,“義理”才作為一種消極的概念出現在了文學世界里。
那究竟“義理人情”具體在什么時候正式作為一種概念確定下來并被廣泛接受呢?了圓認為有兩位人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一位是井原西鶴,另一位則是近松門左衛門。井原西鶴因著浮世草子《武家義理物語》而名聲大噪,該書描述了從鐮倉時代到江戶初期按義理而行動的武士的世界。他清晰地描繪了為了名譽而抹殺掉自身人性的武士的奉公精神,而這被后人認為是義理最初的形態。另一位近松門左衛門則是人形凈琉璃的大家,有“日本莎士比亞”之稱,他的作品多數描繪了中下流階層與青樓女子間的凄慘戀情,為了大義不惜走向犯罪或是雙雙殉情殞命等結局。二者的作品可以說給予當時民眾帶來了極大感觸,因此源了圓認為二者是確定義理與人情關系的兩座大山。
在最初的時候,道德理念里最為重要的究竟是何物?那就是稱之為“義理”的社會規范了。其內容雖與封建倫理有極大相似之處,但為了維護正義而甘愿忍受苦痛的悲壯與崇高,只要道德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就能被社會所認同。而且這種社會規范涉及到君臣、親人、夫婦、兄弟及朋友等各種各樣的關系,其中最受到重視的,還是君臣間的義理。當時的凈琉璃基本上都毫無例外圍繞這方面進行謳歌,圍繞主從間的橫向關系描述其錯綜復雜的糾葛。
但到了近代,隨著世態變化,道德戒律終敵不過社會實情,違背當初宗旨,只是從人道主義的立場探究人類的生活方式,而對道義的重視也漸漸從文學中悄然消失。隨著“義理”逐漸被文學主流拋棄,與之相反地導致“人情”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抬升。“人情”原本指的是人性,但到了近世演變為被義理束縛下本能所體現出來的仁慈。而將二者完美結合起來的作家便是近松門左衛門。他正是用伊藤東涯筆下的“男女父子之間的同情”作為人真實內在來謳歌傳頌,因此其作品集都能贏取聽眾的共鳴,往往博得了不少淚水與喝彩。
在近松的作品里,“義理”與“人情”并非始終作為對立面存在。既有強調“義理”而犧牲自己的一面,也有因“人情”而達成的“義理”,亦或是出于“義理”而實現的“人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隨著年代增長而日臻成熟、多樣化。在兩位作家的努力下,逐漸地義理人情成為了日本近世町人文學的中心理念之一。本文著重以對近松門左衛門作品的分析為主,剖析近松筆下義理與人情間的關系。
三、近松門左衛門筆下的“義理”與“人情”
由上述可知,近松門左衛門筆下的凈琉璃作品在當時打動了不少讀者,尤其是他的二十四部世話物(社會劇)。在這些作品里,他通常都用“義理與人情的糾葛”與一般庶民的生活緊緊聯系在一起。例如為了義理抹殺人情,亦或是強調人情而抹殺自己的想法等。義理與人情常常作為對立面出現,但又并非所有作品都是,在有的作品里義理人情作為矛盾的共同體而存在。這是因為近松認為,元祿·享保年間的庶民長期被壓迫在矛盾激化的封建社會之下,不能同時將義理與人情兩存,因此他決定刻畫這些庶民的悲慘生活。這從他作品里的登場人物便可一目了然。如24部作品里的男主角有商人的隨從4名(情死曾根崎里的德兵衛、五十年忌歌念佛的清十郎、情死今宮的二郎兵衛、戀八卦昔歷的茂兵衛)、長工兩名(內心刃為冰之朔日的平兵衛、長町女切腹的半七)、中下級階層商人·婿養子·長工等9名(卯月紅葉的兵衛、重井筒的德兵衛、冥途飛腳的忠兵衛、情死生玉的嘉平治、博多小女郎浪枕的小町屋惣七、情死天網島的治兵衛、女殺油地獄的與兵衛、情死宵庚申的半兵衛、情死二枚繪草紙的市郎右衛門),其他雖然還有上流町人三名(淀鯉出世瀧德的江戶屋勝二郎、壽之門松的山崎與次兵衛、夕霧阿波鳴門的藤屋伊左衛門),但伊左衛門很早就與父母斷絕關系并常年流離失所,生活落魄,雖出身于上流社會但生活悲慘。此外還有出身低微的武士(槍之權三重帷子的權三)、出入武家的謠的師傅(堀川波鼓的宮地源右衛門)、以及薩摩歌的菱川源五兵衛、情死萬年草的成田久米之介、丹波與作待夜的小室節,這幾位雖是武士出身,但由于墮入情網亦或是刀傷在身導致后面成為了伙計、隨從、搬運工等下人。另一方面,女主角有青樓女子13名(新町茨木屋的妻子、同扇屋的夕霧、同藤屋的妻子、博多柳町的小女郎為花魁級別,而其他的如天滿屋的阿初、阿島、平野屋的小寒、重井筒的阿房、新町槌屋的端女郎梅川、紀國屋的小春、柏屋的小佐賀、井筒屋的阿花出身卑微,其中身份最卑微的是關宿場的小滿)以及一般女子10名(下級武士之妻的阿種、阿彩、以春之妻阿姍、中下庶民的妻子、女兒、縫紉女等)。
因此,近松描寫的對象正是這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的中下級階層,而且描述的手法多數將他們的行為與“義理和人情”聯系在一起,例如為了義理不得不抹殺人情等悲劇。他們所堅持的“義理”被理解為責任、名譽,或交際上的需要,或情誼。總之可以發現封建社會所建立的道德準則已經無孔不入地從武士階層入侵到了庶民階層,人們不得不抹殺自身的“人情”去遵守社會責任,維護義理。
當時的幕藩封建社會是受嚴格的身份等級秩序區分下所嚴格管理的。而士農工商這一最基本的四個階層里還有各自階層的更嚴格的身份等級劃分,整個社會由上至下地受到這種上下尊卑有別的思想所支配著。并且,與這種身份階層社會的性質同時共存的還有一種是社會構成當中重要的,即“共同體”的性質。這兩大性質雖說后者是前者的其中一個構成部分,但后者自身也呈現了前者所需的種種復雜的要素。而義理正是處于這些復雜人際關系里的社會行為規范。所以在義理的構成里,有為了確保身份秩序而強加上去的一些因素。因而既存在有社會性質的內容,也有像共同體那樣人類自發的感情。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義理當然也存在。因此近松筆下的義理總體來說可分為兩種:作為社會責任存在的義理以及發自內心靠人情支撐起來的義理。
關于這種義理的分類我們可在其作品里一探究竟。《槍之權三重帷子》里,權三與師母阿彩確實存在不少過錯但二人并無私通行為。但由于被伴之丞搶得二人腰帶作為私通證據,二人不管如何辯解也無人相信,權三一度郁悶欲自我了結。而阿彩也一度消沉,認為“無法。二人無論是選擇活下去還是自我了結都已身敗名裂。夫君被人指責妻子與他人私通后,不要說工作了,甚至連見他人的顏面也沒有。妾身即使死千遍萬遍也無濟于事。反正二人現已徹底被世人誤認為有不正當男女關系,不如將計就計讓夫君保存臉面,妾身自行扣上私通罪名,與權三私奔,讓夫君走上報仇之路。”可見阿彩深明大義為了保住丈夫的名聲而成為了“義理”的犧牲品。正是為了維護封建社會強權,為了丈夫的顏面才導致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再比如《丹波與作待夜的小室節》中有這么一段場景,滋野井無法告訴三吉自己就是他的生母,但又想陪在兒子身邊,所以說道“國由留木家的恩情,這輩子也還不完。請讓我留在這里報答你們的恩情”,希望以報恩為由獨自留在主君身邊奉公,并放棄丈夫與家庭,以這種方式來實現自己的義理。
還有《女殺油地獄》里的一幕。乳母阿吉背著丈夫德兵衛,拿著500錢想給油鋪老板那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遺孤與兵衛,不料被有同樣想法但早一步來到的德兵衛所碰見。德兵衛原本是豐島屋的下人,自從前任老板逝世后便接管了豐島屋,并與阿吉再婚。雖說他將與兵衛收為養子,但由于佩服前任老板為人正直,通曉義理人情,所以在前任老板逝去后仍然打算好好照顧二人,即使與兵衛整天無所事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被認為是知恩圖報之人,能貫徹義理。所以出于義理之心,他也背著阿吉拿著500錢來找與兵衛。這種義理來自共同體關系里的“徒弟制”,這種制度雖然本身也包含了身份階層社會的性質,但該部作品里由于德兵衛為了報答前任老板之恩所以愿意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這種發自人類真心的自我流露之情與義理又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
再如《重井筒》里的內容。入贅染布坊的德兵衛跟老家青樓的阿房私通,為了解決阿房的資金問題問老丈人借錢,然而被老丈人拒絕了,便用妻子阿辰的名義將房子典當出去。知道真相的阿辰受不了這樣蠻不講理的丈夫,說道:德兵衛殿下,您的所作所為太讓我傷心了。在這樣踐踏我的心意后還帶著情人來找妻子的印章,將衣柜翻得亂七八糟,這樣做您高興嗎?比起男人之間的廉恥,把自己妻子一直刻意隱瞞的羞恥曝光在別的女人面前,自己丈夫被搶,房間里的柜子被翻亂,像這樣荒唐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但即便如此我也得維護我的丈夫,為今日之事受到父親的責備,做了替罪羔羊。倘若您尚有一點人性,請您一個月至少回家里三天也好。聽到阿辰這般聲情并茂的哭訴,德兵衛被自己妻子的真情所打動,并深深懺悔、自責。實際上另外一部作品《戀八卦桂歷》也有類似場景,只是該部作品里的妻子阿姍對于丈夫以春的惡劣行徑,直言:男畜生說的就是你這種人。為人丈夫理應保護妻子,但你卻把我當傻子一樣踐踏,實在氣得令人發指!相比之下,阿辰雖然沒有這般有主見,但對于丈夫的惡行仍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即便勢單力弱也頑強抵抗。在這種深明大義的充滿義理的言辭打動之下,德兵衛終于理解了妻子的辛酸并將錢還給了她。換而言之這種場合下的“義理”是靠強烈的人情所支撐架構起來的。
另外一部作品《情死天網島》在《重井筒》后13年誕生,二者均屬于同類型作品,但這時作者的寫法更精湛,內容更豐滿。忠貞的妻子阿贊一直深愛著丈夫治兵衛,在聽到丈夫和情人小春有私奔殉情的打算后,出于守護家庭之心,她拋棄了所有的尊嚴偷偷給小春寫信,希望對方不要讓自己的丈夫死去。小春亦是弱女子,能理解阿贊的心情,決定用自行了結的方式與治兵衛分開,做好了一個人死去的覺悟。然而阿贊對這件事并不知情,后來聽說小春搶先被暴發戶太兵衛贖身后非常吃驚,趕緊把實情告知丈夫說道:怎么辦。如果小春死了我將無法實現女人之間的義理。你快點去救救小春吧,別讓她死了。這時阿贊對小春的義理與《重井筒》里阿辰的心情一樣,完全是出于人類最單純的情感,并沒有計算利益得失。阿贊在危難關頭讓丈夫相救小春,并表示愿意帶著小孩回娘家,拱手將丈夫相讓,這種感情完全發自人類內心,即此時的義理完全靠人情所支撐著,亦可以說將之與人情等同。
通過以上幾個例子可知,非人性的強加性的義理與單純發自人類內心的人情之間的程度恰恰反映了當時復雜的社會現狀,并如上述案例一樣分為兩種類型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不一般的義理人情的表現形式。所以,近松筆下描繪的“義理人情”,既有完全對立的關系,也有相互結合、相互作用的關系。
那么縱觀元祿及享保年間的下層武士或中下階級的庶民的狀況,忠于義理或人情而活的人們到底最后走向了怎樣的命運呢?《槍之權三》里的權三與師母阿彩忠于非人性的義理而活,無奈被扣上私通的罪名浪跡天涯,郁郁而終。《丹波與作待的小室節》的滋野井既不能與丈夫朝夕相對,也不能告訴兒子自己的真實身份,仿佛一個沒有靈魂的驅殼一般侍奉主君。《女殺油地獄》的德兵衛忠于義理而活,為報答前任老板的知遇之恩放任與兵衛的所作所為。而《情死天網島》的阿贊出于對小春的義理(等同于人情),愿意拋棄妻子的名分。《重井筒》里的阿辰亦同樣地出于義理(等同于人情),用發自肺腑的一番話一度感動了丈夫德兵衛,但最終妻子這種忠誠的感情還是敗給了情人阿房。這個結果出乎意料,可謂以阿辰義理的失敗而收場。
可見在毫無人性的武士階級所管轄的封建社會下矛盾激化,當時的庶民受到毫無人性的封建社會的重重束縛、義理的壓迫,只能拋棄自我情感守護無情的義理,過著不幸悲慘的生活。即便如此作品里的阿贊和德兵衛依然堅守了自身的義理,最后以死來表示對吃人的封建道德的反抗。如此這般,受到當時封建社會的桎梏統治的影響,近松所塑造的形象基本都是以悲情為主,結句多數也以殉情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