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薈
近幾年來,“書法博士”這一名詞出現在各大展覽之中,成為媒體和社會關注的新焦點。搜索引擎上關于書法博士的相關結果有六千余條,書法博士展覽的信息更多達一萬七千余條,這其中除書畫藝術類的專門網站外,還包括主流的新聞網站。然而,對于書法博士,大家耳聞其名、眼見其作,但是仍舊難以看清其真實面目。書法博士究竟是怎樣一個群體?他們能否被看作書法水平最高的一群人?這個群體的“崛起”又將對未來的書法生態產生怎樣的影響?厘清以上三問,才能揭開籠罩在書法博士身上的神秘面紗。
書法博士真正走入大眾視野不過幾年,而書法博士點自設立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最早的書法博士授權點建立于1993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在首都師范大學設立美術學專業(書法方向)博士授權點,由歐陽中石擔任博士生導師。該博士點于1995年正式招收第一批書法博士,培養了鄭曉華、葉培貴、解小青三位書法教育博士生。1996年,中國美術學院獲準招收書法博士生,此后北京師范大學、中央美術學院、南京藝術學院等高校紛紛開始招收書法博士。隨著高校書法學科的擴充,書法專業的博士點目前已有約二十個,書法博士的數量也從最初的個位數迅速增長到百余位。以“博士”冠名的各類書法活動、展覽如雨后春筍,從最初的稀有、新鮮迅速發展為破竹之勢。
書法博士點是誰的搖籃
書法博士是怎樣一個群體,人們在書法學科長達五十余年的建設中不斷探索著答案。相傳歐陽中石曾就招收書法研究生的問題向啟功先生征求意見,啟功先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寫成什么樣就叫書法博士了?寫成什么樣就叫書法碩士了?沒有標準,無法判斷。”可見,當時啟功先生對書法博士存在的合理性有一定質疑。誠然,書法博士點的設立為中國書法培養了大批人才,這一事實不可否認,但是啟功先生當時的疑問于今天仍值得反思。培養書法博士,究竟要培養什么樣的人才,是學者還是書法家?
這一質疑本質上是對學歷與書法技法、書法創作標準如何匹配提出的,牽涉到書法藝術的標準問題,顯而易見,藝術本身無法用一個具體可量化的標準來劃分高下。引進于西方的學位制度,其博士學歷主要以理論研究為主。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美術史論方向的博士往往能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卻不被要求兼具“潑墨揮毫間,妙手成丹青”的能力。可以想見,在西方學位體系創設之時,當時的學者也曾產生過與啟功先生相同的疑問。藝術本就難以劃定衡量標準,遑論是用“一紙文憑”給藝術水平下最終定論?
書法博士點究竟培養何種類型的人才,學科設置是鑒別書法博士培養標準的一項重要指標。目前,各大高校書法博士的隸屬及稱謂并未統一,如北京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以及各藝術類院校,書法學科在藝術一級學科之下;另有部分院校的書法博士點,則下設于文學、哲學、歷史等學科。有專家認為這種學科設置混亂的現象不利于學科發展。然而,深入剖析這種現象后就不難發現,其形成完全取決于書法自身具有深厚的文化肌理這一特點。一方面現實的因素是,由于書法博士生導師研究領域的側重點各有不同,各高校在設置書法博士點時,習慣于將書法設置在學校已有一級學科之下,由此便造成了學科設置混亂。另一方面是因為書法自身與文字學、歷史、哲學、美學、文藝學等學科互為表里。在教學中的不同側面都反映出書法博士培養的共同指向,即從學理出發,以文化為本,營造藝術的爭鳴。
書法博士的“準出”機制更加明確了博士學位是以理論研究成果為準繩的。雖然一直以來,絕大多數高校在書法博士招生考試時,都有書法創作這一項考核內容,部分美院和藝術類高校在選拔和培養博士時,更是格外注重博士的書法創作能力。多數書法博士在畢業時,都會舉辦一場個人畢業作品展,作為三年博士學業的一份答卷。然而,無論如何,最終衡量能否獲取博士學位資格的決定性因素,都只有博士畢業論文這唯一的“門檻”。可見,書法博士不能籠統地被標簽為“寫字水平最高”的一群人。書法博士所探究之“法”,也并非實踐創作之“法”,更準確的理解應為書法學術之規律、理論之方法。而啟功先生的疑問如果從藝術創作擴展到學理層次,則迎刃而解。正如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白砥教授所說:“書法一旦離開其藝術的屬性,就可能淪為一般的寫字,若只為一般的寫字,就談不上與美學、哲學的關系,書法為中國文化象征的終極內涵就會變得空洞、簡單。”
從學科發展的角度來說,設立博士點是一個成熟的學科發展的必然趨勢。繼1963年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設立書法篆刻專業,1979年招收碩士之后,首都師范大學書法博士點、博士后流動站的相繼建立標志著書法學科已經建成了從本科、碩士、博士到博士后的完整學科體系。書法博士的設立意味著書法理論研究可以在內涵上持續深入,在外延上不斷突破。“書法學科的成立標志著書法由雅玩逐漸轉變為專業化、系統化的書法教育體系。”在談到書法學科建立的意義時,現任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楊頻博士說。
一個向好的發展勢頭是書法博士點的建設逐漸走上了更加符合中國傳統文化的新道路。目前,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美術學院、南京藝術學院等高校已經開始招收實踐方向的書法博士。也就是說,書法博士點正在向理論和創作兩個方向雙線發展。書法創作方向的博士在理論研究的基礎上,其創作能力也不容小覷。即使是理論研究方向的書法博士群體之中,也不乏擅長創作的。一位接受采訪的南京藝術學院博士在考取博士之前已經多次獲得“中國書法蘭亭藝術獎”“國獎”等各類獎項,攻讀博士學位是他經過四年的不懈努力最終達成的。他直言讀博過程的艱辛,但也讓他在書法創作中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悟。書法博士雖然有繁重的科研壓力,但是其中大多數人對書法創作還抱有熱忱,堅持著自己在藝術上的審美追求。

書法博士的培養正朝著理論與創作兩方面共同發展,協調二者的關系至關重要。理論研究是博士的首要任務,其對于書法創作的影響不僅限于書法博士自身,可以使他們在鉆研書法理論的同時“中得心源”,在書法創作中不斷臻化。更具有時代性、普遍性和現實性的意義在于,當代書法理論研究能夠為廣泛的、社會性的書法創作提供符合傳統經典、順應歷史發展的審美指引和導向。楊頻說:“書法博士在創作上會遭到社會書家的輕視甚至嘲諷,這一現象是存在的,部分博士在書法實踐方面還存在一些差距。但是書法博士有理論基礎,有審美標準作為依托和導向。當代書法的學術研究與創作實踐必然會相互影響,形成一個相互制衡的良性生態。”
“學者型書家”或許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景,然而不論是選擇理論方向還是創作方向,不論最終能否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學者或是書法家,書法博士這條道路都不是一條通向成功的捷徑。書法博士點也并不是打造學者或書法家的生產線。畢竟,兩者的養成,都并非一朝一夕,書法博士點培育何種人才將由時間來見證。
藝術水準的真實溫度如何測量
書法博士作品展熱度飆升,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人們對書法博士群體的關注與期待。然而,社會對這種現象的評價褒貶不一。在幾大新聞門戶網站上搜索“書法博士”與“市場”等關鍵詞,最先出現的竟然是“賭博士”這樣的字眼。在此種情境下,更需要拋開熱度,進行一場理智的“冷思考”。書法博士作品展是否能與時下熱度相匹配?這種熱度僅僅是一場短暫的潮流,還是市場吐故納新的必然趨勢?
當下藝術市場圍繞書法博士存在著一些投機現象,少數策展人、經理人抓住書法博士群體的特殊性,將博士身份充當“賣點”和噱頭。作為藏家,重形式、輕內涵的投資風氣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推波助瀾的效果,但是大部分的購買者主要是由于藝術評價機制的不透明,在市場中隨波逐流。藝術家的身份和名氣等信息顯然更直觀也更容易獲取,依賴藝術市場的刻意“引導”,依賴“名人名言”的現象背后,是社會美育教育滯后、大眾審美素養有待提升的現實問題。剖析書法博士自身,也始終需要正視現實的生活壓力。對于學術探究、藝術創作不懈追求的理想是他們的精神食糧,而生存所需的口糧則給他們帶來些許無奈與窘迫。
藝術市場更像是一個無形的場域,藝術家攜藝術作品在場中競技,但是參與其中的絕不僅僅是書法博士這一個群體,而“觀眾”對于競技者“技藝”高低的評判也莫衷一是。市場的走向是全體參與者共同作用的結果,絕非某一雙推手就可以影響市場的走向。書法博士作為市場中一個具有較高文化修養和專業素養的新興群體,其發展潛力逐漸開始被市場所關注。在市場的自然篩選中,最終留存下來的是真正有發展前景的書家及作品。北京師范大學書法系講師查律認為:“三五朋友舉辦聯展歷來都有,這是正常現象,而博士群體之所以能夠聚集到一起,可能反映出兩個問題:一是社會對書法博士這一群體有所期待;二是市場需要尋找新的、具有說服力的投資對象。經紀人主辦要求產生一定的反響和效果;博士自己主辦,可能有一種‘借力的思想在里面,這也是經濟社會時代中謀求生存的無奈之舉。這是兩個方面一拍即合、自然形成的。”
博士書法展覽熱度引發社會輿論的爭論,其影響是雙面的。一方面,部分唯利是圖之人趁機撈金,擾亂了書畫市場,更破壞了書法博士這一群體的形象。另一方面,這種影響也并不是絕對負面和消極的,書法博士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接受社會大眾的檢驗,也是對博士書法的一次檢閱和洗禮。
對于大多數書法博士來說,需要借助書法展覽來搭建一個良好的展示與溝通的平臺。2017年“學院風骨——當代書法專業博士作品巡回展暨學術論壇”是近年來比較具有影響力的博士書法展。展覽共有128位書法博士參與,其中有近40位擔任書法專業的碩導、博導,涵蓋國內所有招收書法博士的知名院校。筆者專門采訪了此次展覽的策展人諸明月。與一般的商業性展覽不同,“學院風骨”展為國家藝術基金項目,資金方面的壓力較小。對于“學院風骨”展,諸明月的目標是明確的,他說:“書法博士具有一定的學術高度,不同研究領域的書法博士需要一個平臺,希望通過這樣一個展覽加強書法博士間的溝通,使他們形成一個合力,群策群力,對書法的發展起到積極的引導和推動作用。”
書法展覽以博士稱謂冠名,可以說是書法博士群體飽受詬病的一個源頭。而實質上書法博士并非刻意標榜自己的學術背景或文化身份,更多的是出于“文”與“藝”相通達,關注書法文化精神與書家修養的考慮。書法博士對古今書法史有連貫、深入的認識,對于書法創作有獨立的審美判斷、藝術追求。如果將書法博士的身份片面化,忽視了文化視野、審美要求、知識積累對于書法技藝的影響,則往往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古代著名書家無不關注個人學養與書法技藝之間的關系。何紹基在《東洲草堂書論鈔》中有言:“非砥行嚴、讀書多,風骨不能峻,氣韻不能深。”黃庭堅也說:“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于筆墨之間。”對于當下書法博士的整體創作水平,南京藝術學院博士生導師徐利明教授在“學院風骨”展上的發言中指出:“從此次展覽的作品看,書法博士們大多傳統根基厚實,并各有自己的藝術追求,書風正大且書路開闊,這與他們具有良好的綜合學養緊密相關。”當代的書法創作越來越傾向于主體化、個性化、差異化的發展,創作主體文化素養、審美取向的重要性更加凸顯出來,但是同時也要注重技法與學養的適配性。
筆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大多數書法博士對于書法創作都有著獨到的見解。也許他們需要的只是時間的滌蕩和磨礪,其書法創作才能煥發出真正的藝術價值。關注個體價值,用水平說話,需要市場參與者的協同合作,不能一味地追求利益最大化而放棄了藝術本身的價值。查律說:“我個人的書法觀念在于‘養,書法應該追求的是長期的、可持續的發展,是一個將所學所思不斷內化的過程,這也就是古人所謂的‘人書俱老。”
如果說畢業展是博士階段書法水平的一份答卷,那么畢業之后,面對同道、同行,面對社會大眾,博士書法則會經受著更多的審閱和考驗。博士書法展對于其自身更應看作是一種純粹的展示,是對自己藝術成長經歷的記錄。而更重要的是,在面對褒貶、評價時,書法博士自身能否心有攸歸,把握好創作的方向和節奏,將書法技法水平既作為標桿,更視為底線。那么書法博士展的熱,可能就會成為一種恒溫狀態,一種讓社會大眾欣然接受的新常態。
書法博士身份對應何種責任
“退筆成冢”“洗硯池水盡墨”,是歷朝歷代書家對于書法如癡如醉追求的鮮活寫照。隨著博士數量激增,梯隊不斷壯大,其中難免有些博士的目的不再純粹,除去對書法本身的熱忱,謀取優質生活,迫于評職稱的壓力,也是現實原因。但是不論初衷如何,書法博士都應該反思自身,書法博士剝離學歷身份,他們給中國社會文化發展和書法生態還能帶來什么?還能留下什么?南京藝術學院博士、湖北美術學院孟慶星副教授說:“書法博士作為當代高等書法教育的最頂尖‘產品,從數量、代際上足以構成一個群體;從其在書法創作、書法教育、書法學術研究等方面所起的作用來說又足以構成一個‘現象。”
早在1979年,當時書法博士點還未設立,浙江美術學院第一批招收的五位書法碩士朱關田、王冬齡、邱振中、祝遂之、陳振濂,在當時來說已經是書法專業領域的最高學歷人才。如今,他們已經成為書壇的中堅力量,其中的四位已經成為著名高校的博士生導師。而書法博士則是現今書法專業領域中的頂尖人才。未來,書法博士的作用和潛力也是不可限量的。
有數據顯示,超過80%的書法博士就業去向是各大高校以及各研究機構。也就是說,書法博士的整體水平將影響、引領著中國書法未來的發展方向。書法博士掌握更多的話語權,同時就擔負著更大的責任和使命。楊頻說:“書法博士的學術背景決定其更具有學術話語權。博士的畢業去向也多是進入高校或是權威的研究機構,因而他們也就容易掌握更多的學術資源。”
不論是在高校的講臺上循循善誘,培養年輕一代的書法人才,還是在學術研究中鞭辟入里,推進書法的理論研究,亦或是執筆揮毫,堅持書法創作的審美追求,書法博士發聲、發力的平臺和資源都是相當可觀的。講臺、文章都將是書法博士未來的舞臺,更是他們的陣地。是在舞臺上嘩眾取寵,還是為書法文化的發展發聲,是在研究、實踐之上沖鋒陷陣,還是平庸度日,他們的選擇從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中國書法的未來。
當被問到“學院風骨”展覽因何而得名時,諸明月從魏晉風骨談到民國大師,言談中透露出他對于先賢的崇敬和向往。諸明月回憶道:“我想起1999年在合肥聽陳振濂先生談藝時,說到書家有兩種,一種是如殉道者般的虔誠漸修,希望在書史留下微痕;還有一種是以書法來風雅人生,這樣的學書態度輕松自然,自在自得。”對于像書法博士這樣全身心投入書法事業的人而言,能否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名留青史難以預計,其可能性甚至是極其渺茫的,但他們毅然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也許早已準備好成為一名書法的殉道者。
我們所處的時代,在浩渺的歷史中不過是一個小的節點,書法藝術不應該是少數人的狂歡,更需要的是大眾對于傳統文化的共同參與。而要促成這種局面卻需要一些甘愿用生命去書寫,縱使被淹沒在歷史的潮流中也依然不悔初心的“殉道者”。書法博士雖然是站在象牙塔尖的一群人,但是書法已經走出狹小的書齋,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正如陳振濂所說:“書法的身份已經轉變,書法的創作史也正向著‘與時代同頻共振的新時代的趨勢發展。”
對書法博士提出三問,既可以看作是一種反思,更可以視為一種期待。而這僅僅是第一步,在未來還應該有更多叩問,引發更多的思考,探索更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