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民間年畫,多數人會立刻說出天津楊柳青、蘇州桃花塢、濰縣楊家埠等我國幾個著名木版年畫產地。對于山東平度宗家莊,大多數人比較陌生,至于具體說宗家莊木版年畫中的“戲出年畫”,恐怕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各具特色的“戲出年畫”
我國的戲曲藝術豐富多樣,除京劇外,各地區都有自己的“地方戲”,因為戲曲的一個獨立劇目叫做“出”,所以民間年畫中以戲文故事為題材的年畫被稱為“戲出年畫”。它以表現舞臺戲曲故事、戲曲人物、演出場面等為目標,以描繪演出實況、刻畫演員容貌形態等為內容。
清代之后,戲曲成為民間教育的主要媒介,全國各地民間年畫作坊,都把表現戲曲內容作為主要題材。其中,以表現京劇內容的“戲出年畫”在我國民間年畫中影響最大、留存最多。這既得益于明清時期戲曲文化的繁榮,也得益于木版年畫在鄉間各地的流傳廣泛。藝術教育家豐子愷先生曾對此做過描述:“最深入民間的只有兩種藝術,一是新年里到處市鎮上販賣著的‘花紙兒,一是春間到處鄉村開演著的‘戲文,沒有比這兩種風行得更普遍了。” “戲出年畫” 作為我國歷史上百姓們原初視覺審美養成和教育的重要途徑,成為人們家庭中每年都要更新一次的主要內容,戲曲故事蘊含的生活哲理、價值取向深刻影響了我國民間的生活審美。
偶然走進平度“戲出年畫”
平度,漢代為平度侯國,位于當時濰縣東邊。建國后行政劃分屬山東濰坊的一個縣(1983年10月劃歸青島市屬縣,1987年撤縣設市)。宗家莊“戲出年畫”的主要造型和內容呈現多為京戲,對呂劇、山東梆子等劇種也多有涉及,是鄉間民眾文化生活的重要內容。
我第一次認真欣賞民間年畫中的戲出年畫,正是在平度宗家莊。1980年7月,我從山東泰安師范專科學校美術系畢業,被分配在山東省工藝美術研究所,主要從事我國民間美術資料的搜集整理,第一項工作是山東民間美術調查。當時研究室主任為黃鸝(被譽為我國民間年畫創作改革三位著名女畫家之一,另外兩位分別為單應桂、白逸如)。她安排我抓緊時間下基層,我隨機選擇了山東的平度縣。在平度縣輕工局工藝美術公司設計師姜寶申的帶領下,我來到當時已呈現衰敗之態的平度縣宗家莊木版年畫作坊實地調研。
在落滿灰塵的年畫作坊里,我和姜寶申興奮地從廢紙堆中一張張翻找著被丟棄、準備當灶頭燒火引子的年畫。最后收集到的二十多幅,大都是版印墨稿和未完成套色版印制的畫,主要內容全為戲曲故事。我完全被這些年畫中人物、景物的造型墨稿所震撼,感嘆民間藝人精湛的畫功與雕版工藝。
遺憾的是,當年宗家莊人對自己從事多年的木版年畫的藝術價值并沒有明確的認識,但這批“戲出年畫”作為我深入基層調研的原始資料與素材,為調查報告的撰寫,以及當地民間年畫的歷史考證和現實情況的調研分析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平度“戲出年畫”的前世與今生
提起山東民間木版年畫,業內人都知道濰縣(濰坊)楊家埠年畫,按歷史源流,宗家莊木版年畫正是脫胎于此。創始人宗有明是清朝道光年間平度西郊宗家莊人,每值年關都以販賣年畫為營生,經常與濰縣楊家埠年畫藝人打交道,耳濡目染,萌生出自己刻版印制年畫的念頭。經充分準備后,他從楊家埠聘請藝人傳授印制木版年畫技術,開始有了自己的年畫生產作坊——宗家莊公興義畫店。1924年又請楊家埠藝人楊同善到宗家莊傳授畫稿刻版技術等。由此,平度宗家莊開始大量復制濰縣年畫和天津楊柳青年畫。由最早的三四家畫坊,光緒年間發展到三十余家,著名的除了“公興義”,還有“新盛元” “北新成”“東增盛”等年畫店。
根據謝昌一先生考證,畫店生產的年畫沒有產權保護,因而在產地之間、當地畫店之間相互翻刻現象很常見,從而出現了很多同一題材、內容大同小異的年畫。天津楊柳青的不少年畫被山西、山東等地復制。因此,宗家莊年畫店翻刻濰縣楊家埠年畫也屬制作常態。
值得一提的是,宗家莊“戲出年畫”的制作與銷量,在最鼎盛的時期甚至超過濰縣楊家埠,這與當時的地域、經濟、文化發展有著較大關系。濰縣當時屬于橫貫膠東的交通樞紐,是膠東的經濟、文化中心。平度的地理位置與經濟文化發展均不如濰縣,但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卻催生了自給自足的文化生態,平度本土的 “戲出年畫”滿足了當地百姓戲曲文化生活不足的遺憾,也提供了歷史、文化知識常態化學習的載體,作為當地相對單一的文化消費形式,年畫的銷量大也就不足為怪了。
以新盛泰畫店為例,其所刻印的年畫中有《三國演義》等故事,線刻造型比較突出的墨線版戲文有《四郎探母》《南北合》《白金哥拜花堂》等。這類年畫以形象生動的圖像形式,向老百姓講述著忠貞愛國、懲惡揚善、孝敬父母等做人原則,更有一些有情懷的鄉間畫店藝人每每用畫筆、刻刀來鐫刻和呈現傳統鄉間靜謐而美好的時光,孩童們在耳濡目染中建立起相關歷史常識以及關于善惡美丑的審美標準,在裝飾室內環境的同時, 兼具教化功能。當地老百姓子孫后代價值觀的形成,與“戲出年畫”所呈現的那些膾炙人口的戲文故事所給予的視覺潤澤密切相關。
“戲出年畫”與民間美術發展的困境
木版年畫的制作者祖祖輩輩都是以年畫換取微利謀生,其創作的內在動力從本質上講,不比陜北民間剪紙的大嫂、大媽們純粹,但對生活在傳統鄉村社會與宗法世界的當地百姓來說,這些“戲出年畫”作為文化遺產的主要價值,在于對民間信仰的維護、鄉村道德的教化和對傳統文化的傳承。
遺憾的是,木版年畫作為民間美術的一個種類,現如今隨著農耕社會文化的消亡已逐漸呈現凄涼之勢。“凄涼”一詞似乎沉重,卻是事實。尤其是民間美術的創造者,隨著城鎮化發展,遠離曾經的精神家園,成為很多人無奈的選擇,鄉間的年畫藝術也漸漸被邊緣化。
宗家莊“戲出年畫”也不例外。在倡導“非遺”保護的當下,人們為短期的經濟效益而流于浮躁。很多經典年畫的“老板子”早些年都當柴火劈開燒了,當下很多人并非真正想從文化傳承的角度對年畫進行挖掘與整理,更多的是想把殘存的“板子”再加工賣些好價錢。如今對外說還有多少“老板子”,不排除有“忽悠”外人的可能。
宗家莊木版年畫作為我國民間美術的分支,除了謝昌一先生考證過,以前的研究并不多。當下的年輕人無法真正理解現存宗家莊“戲出年畫”的文化價值。傳承并非僅僅是年輕藝人照著現存的“老板子”新刻,也并非是將現代生活的故事用傳統技藝演化為圖像變異、文化異化的“新年畫”。無論是《楊家將》《三國演義》等著名忠義戲曲段子,還是《四郎探母》等孝賢故事,沒有鄉土生活根基的復制,都不是傳承民間美術文化的有效途徑。而宗成云、宗緒珍等宗家莊在世的傳承人,也僅僅是在傳遞刻版技法等方面指導后人,真正的文化傳承及價值意義,必須依靠國家文化部門的專家、學者進行研究。
通過平度“戲出年畫”回望民間美術,其與主流美術并沒有絕對的高低、貴賤之分,在中華民族千年的精神塑造中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對這些“戲出年畫”的整理與保護,更多的是為了守望純粹的鄉間精神生活,守望質樸而精湛的民間藝術,守望源遠流長的中華傳統文化。
(李力加,浙江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