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賀 微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微信(WeChat)是騰訊公司于2011年推出的一個為智能終端提供即時通訊服務的免費應用程序。據統計,截至2017年9月30日,微信和WeChat合并月活躍帳戶數達9.8億,日發送信息數約達380億條,月活躍公眾號350萬個,公眾號月活躍關注用戶數目為7.97億[1]。微信平臺已經成為我國用戶量最大的自媒體平臺和社交軟件。微信平臺上作品使用行為的定性,直接關系到微信平臺秩序及廣大用戶利益,依據著作權法對其中的侵權行為予以應有的懲治以保護著作權人的合法權利是理所當然的;同時,如何避免產權保護對公共利益的侵蝕,保障廣大微信用戶能夠充分實現表達自由而必需的信息接觸權,這也是不容忽視、亟待解決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應當從法律上進行審視和分析,更應當從微信功能運營的實際情況來考慮,以使得法律適用更“接地氣”,實現利益平衡下的最優化合理使用效果。
微信是一個自媒體工具,是目前最受大眾歡迎和依賴的自媒體平臺之一。它“是普通大眾經由數字科技強化、與全球知識體系相連之后,提供并分享他們的真實看法、自身新聞的一種途徑和即時傳播方式”[2]。在微信平臺上,信息傳播者與受傳者交叉重合,用戶可以通過發表圖、文、音頻、視頻等信息實現表達自由,既可以與他人分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表達,同時作為其他微信用戶的好友或者公眾號的關注者及微信群成員,也可以接受對方的思想和情感表達。
首先,微信平臺具有開放性和相對封閉性特征。從微信用戶注冊來說,雖然具有一定的條件限制①,但是并沒有設立絕對禁入門檻,相對來講條件較為寬松,對社會公眾來講具有較大的經濟性。在公眾號方面,任何微信用戶的個人、公司等組織均可以申請注冊公眾號并運營,推送以作品等為內容的信息。但是,在微信使用方面則呈現出相對的封閉性。比如,非微信好友原則上不能查看對方朋友圈信息,除非對方通過設置選擇對陌生人可見;只有關注了特定的公眾號,該公眾號才會推送其發布的信息給該特定微信用戶;只有互為微信好友才能相互聊天,表達思想和情感;只有加入微信群,才能接受微信群中分享的信息,才能夠向該微信群分享信息。
其次,微信平臺具有安全保障性,且具有內部懲治處理機制。微信平臺具有一定的安全保障性,一方面是基于其具有支付功能,另一方面是基于個人信息保護及違法言論控制的需求。微信平臺建立了舉報通道,用戶可以對不安全及擾亂微信平臺秩序的違法、侵權行為予以舉報。對于違法行為的處理,微信平臺建立了階梯式處罰機制、舉報申訴機制等對相關的行為予以主動及被動處理,確保微信平臺秩序穩定。
再次,微信平臺信息傳播效果呈指數級形式。微信最基本的功能之一——“轉發”是微信平臺“分享”作用的最佳體現。用戶的分享方式有轉發朋友圈、轉發給好友、轉發給微信群、轉發到公眾賬號等。一傳十、十傳百的指數級速度傳播使得微信平臺傳播效果較為明顯,傳播效果直接決定了微信上傳播作品給著作權人及他人帶來影響的程度。
探究微信平臺的本質,需要從其信息傳播工具這一定位入手。從傳播學角度看,微信平臺是個人自由表達的工具和信息的載體,為信息傳播提供傳播渠道。美國著名傳播學家哈羅德·拉斯韋爾提出了大眾傳播的“5W”[3],即who(誰)、what(說什么)、what channel(通過什么渠道)、whom(對誰)、what effect(取得什么效果),由此衍生出傳播學的五大分析要素,具體到微信平臺如表1所示。從“控制分析”來說,微信平臺是自媒體時代最主要的代表產品之一[2],在自媒體時代,人人都是創作者,每個微信注冊用戶均可以傳播自己的作品;從“內容分析”來說,微信平臺上的信息體現形式多種多樣,其是否構成作品有待個案甄別;從“媒介分析”來說,微信平臺上的傳播渠道呈現多元化形式,比如朋友圈、公眾號、討論組等;從“受眾分析”來說,微信平臺信息受眾跟傳播渠道有直接關聯,傳播渠道決定了受眾范圍或潛在受眾范圍;從“效果分析”來說,在微信平臺信息傳播得到了何種效果,微信具有的轉發、點贊等功能,為效果分析提供了可參考的客觀標準。

表1 5W分析微信平臺中的著作權本質
從表象看,微信平臺是一款受人歡迎的即時通訊工具,承載著自由表達、信息傳播等功能;從其傳播的本質來講,微信平臺以信息為內涵和內在價值,是有用信息特別是作品的載體。微信經歷了從“私密社交即時通訊軟件”到“以私密社交為主陌生人社交為輔的多維度社交圈的即時通訊軟件”再到“多功能的移動生活平臺”三大發展階段[4],微信功能也日益多元化,但是其中以信息載體為核心的功能卻從未動搖。在微信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通過各種各樣的圖、文、音頻、視頻等形式交流,用戶的活躍使用為微信客戶端以及微信公眾平臺貢獻了每日數以億計的內容②,其中最核心和具有價值的便是對人們影響最大的各種推文及朋友圈和微信群中的各種作品。可以說,“微信,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表述蘊含了微信對人們的重要性,而重要性的最大成因就是微信平臺上的作品,如果將微信上的作品剔除,微信便只是一個空架子。
作品是各國著作權法所保護的對象,作品也是著作權保護的起點,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存在是合理使用論證的前提。對微信平臺上作品及著作權歸屬的判定,有必要先了解作品的定義及類別。
2002年9月15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對“作品”及其構成要件作出了明確規定。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作品的構成要件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內容,即作品中所表述的思想、情感、觀念或客觀事物;另一部分是表達形式,即作品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表達上述內容。例如,按作品的性質可將其分為文學作品、藝術作品和科學作品,它們有各自不同的表現形式,可以是文字、符號、圖畫、音樂、表演或其組合。
2010年4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2010修訂)》(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對“作品”進行了詳細具體的說明。《著作權法》總則第三條規定:“本法所稱的作品,包括以下列形式創作的文學、藝術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工程技術等作品:(一)文字作品;(二)口述作品;(三)音樂、戲劇、曲藝、舞蹈、雜技藝術作品;(四)美術、建筑作品;(五)攝影作品;(六)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七)工程設計圖、產品設計圖、地圖、示意圖等圖形作品和模型作品;(八)計算機軟件;(九)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作品。”《著作權法》總則第五條規定:“本法不適用于:(一)法律、法規,國家機關的決議、決定、命令和其他具有立法、行政、司法性質的文件,及其官方正式譯文;(二)時事新聞;(三)歷法、通用數表、通用表格和公式。”
微信平臺的信息,從表達呈現方式來看大致可分為三種:其一是公眾號推出的文章、音視頻等,其推文內容相對規范,較多為原創;其二是發表在朋友圈的個人原創內容,其內容短小、大部分配圖顯示;其三是以圖、文、音頻、視頻狀態呈現的相互聊天內容,其內容較多為日常聊天,大多數缺乏獨創性。從傳播對象來看,微信平臺的信息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其一是傳播對象相對范圍較大且不具有確定性,如微信公眾號傳播;其二是傳播對象相對范圍較小,具有固定性,如朋友圈、個人對個人的聊天及微信群聊天。
公眾賬號中的大多數文章構成作品,但是有些公眾賬號為了達到娛樂效果或吸引用戶,在打開公眾號文章標題之后,發現文章的內容只有一句話或者一個詞,如“你想多了”“關你什么事”等日常用語,嚴格來講不構成作品。如在2016年4月28日,某地產公眾號發布了一條題目為“我為什么現階段不買房”的微信推文,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這條文章內容僅有“沒錢”兩字的微信推文閱讀量就達到了10萬以上;再如2016年5月31日支付寶公眾號發布一篇名為“用5個字證明用過我,你OK嗎?”的推文,內容只有一個“.”,但是閱讀量也達到了10萬以上。如此短小的以娛樂為主要目的的推文,從作品構成要件的內容來說,由于缺乏一定的思想或情感及獨創性,不構成作品,但是,并不排除表達一定的思想或情感、具有獨創性的推文成為作品。需要注意的是,有些公眾號推送的具有時事新聞性質的作品及推送國家具有立法、行政、司法性質的文件及其官方正式譯文、時事新聞的,應當認定為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其中含有的歷法、通用數表、通用表格和公式也應當認定為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
微信聊天和朋友圈發表圖文等,大多是內容短小的字句組合,且多數時候為即興表達,其是否構成作品,要從作品的獨創性上予以分析。微信是即時通訊工具,聊天為其主要功能之一。聊天主要分為語音聊天、文字聊天、表情包聊天等。微信上存在的簡單日常用語、常用語等聊天內容不構成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微信平臺中的聊天、會議、講座語音,是在語音發出者的口述下記載、固定、存儲在微信平臺上的,若語音內容具有一定的獨創性,表達了一定的思想或情感,則應當認定其承載的內容基礎為被錄音者的口述作品。朋友圈發表的圖文若是具有原創性且表達了一定的思想或情感,應該認定為作品。
在微信平臺上判斷是否構成作品,應當著重從表達量、是否具有思想及情感表達、是否具有獨創性等方面綜合判斷,還應當注重作品類型的認定,在微信平臺上主要的作品類型有文字作品、攝影作品、音樂作品、口述作品和美術作品等。
微信公眾號上的作品一般會有作者署名,但一般是筆名或昵稱。微信朋友圈里的作品,因為是在自己的朋友圈發表,所以一般作者并不署名。在微信聊天中,每個人所發表的文字、照片、以1分鐘為限的語音等并沒有單獨標注署名,而是微信自動顯示發表人的名稱,但是一般也是微信昵稱。原始呈現的作品作者容易確定,但是一旦經過轉發的作品,該作品的作者判定則有一定的困難。在微博上轉發他人的微博,系統會自動將他人的微博昵稱顯示在與內容一起呈現的方框內;但是,在微信上這樣的功能并未出現,微信公眾號轉發他人微信公眾號內容時需要重新復制編輯,連同作者欄也需要重新填寫,這就造成微信上作品權屬爭議頻發,正如有人所稱“原創作品經過無數次重復復制后發表,卻不知道真正的原創作者是誰”[5-6],微信朋友圈轉發他人朋友圈原創內容,并沒有一鍵轉發鍵,只有通過“復制-粘貼-發布”實現,且如果不在內容上添加作者信息,則系統默認為是轉發者原始發布,表面上呈現出來的是轉發者原創作品;微信聊天欄中的文字、圖片、語音、視頻等聊天內容,轉發者通過“點擊需要轉發的內容”,再點擊“轉發”,在選擇轉發對象(自己的好友列表或微信群)則可以轉發到目的對象,通過此種形式轉發后,系統也默認為是轉發者的昵稱,并未標注“轉發”還是“原創”。微信平臺上作品的權屬認定因微信系統功能與微博系統功能的差異而顯現出一定的困難,微信平臺上的作品著作權人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保護也存在一定的困難。
關于著作權合理使用存在的合理性大概有以下幾種解釋:第一,降低交易成本,避免市場失敗;第二,避免過度增加后續創作的成本;第三,避免損害言論自由或市場競爭等其他重要的法律價值;第四,將權利人的默示許可具體化[7]。在網絡環境下,著作權傳播成本低、傳播手段更為多樣,如何劃分著作權合理使用和侵權之間的界限才能保證著作權法立法目的的實現是學界和實務界的爭議焦點。現實中公共利益、表達自由、個人產權保護之間的平衡也要求微信平臺合理使用制度的優化予以回應。微信傳播方式的多樣化及傳播范圍不同,讓微信平臺上作品的使用合法性界定更加撲朔迷離,其中主要涉及署名權、發表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等權項[8]。
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列明了合理使用的十二種情形。在此十二種情形下使用他人作品,不需要經著作權人許可,也不需要向其支付報酬。合理使用構成的積極要件為:①使用情形符合十二種合理使用情形之一;②指明了作者姓名、作品名稱,除當事人另有約定或者由于作品使用方式的特性無法指明的除外③。合理使用構成的消極要件為:未侵犯著作權人獲酬權以外的其他著作權。根據作品使用的主體,可以分以下情況來具體分析界定。
1. 微信平臺個人使用行為中的合理使用
在《著作權法》意義上,微信中個人使用作品的行為大概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類:①發原創于朋友圈,指在朋友圈發表圖、文、音視頻表達自己的感情、思想等;②轉發,即個人轉發他人的作品,包括單純轉發及附帶自己表達的轉發;③聊天,指“一對一”的私聊或“一對多”的群聊;④評論,即對他人在朋友圈所發作品發表自己的看法。個人合理使用在《著作權法》中被表述為“為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使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根據我國法律規定,此種合理使用構成要件包括:第一,為“個人”行為;第二,個人行為目的是“學習、研究、欣賞”;第三,使用的他人作品必須是“已經發表”的;第四,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第五,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著作權法》享有的其他權利。下面具體分析這幾類行為。
(1)發原創于朋友圈,內容信息構成作品的,實質上屬于作品的創作。微信平臺對朋友圈好友開放可以設定權限,對何人可見或不可見是創作者的自愿。從本質而言,在朋友圈發原創作品供他人閱讀的行為是建立在作者表達自愿、公開自愿、公開范圍自愿的基礎之上的,實質上是作者默示許可的表達。如果用戶不愿他人轉發,依據微信的使用習慣,它是不可能公開將作品在微信上發表的[8]。個人發朋友圈如果規范使用他人作品的片段,一般是為了表達某種情感或思想,在合理范圍內的應當被認定為合理使用。
(2)轉發。這分為三種情況:第一,將他人的作品在自己朋友圈轉發,這又可以分為兩種情形:其一是公眾號推送的作品,其二是非公眾號推送的其他作品,如他人在朋友圈發表的原創作品或轉發的作品。朋友圈的好友一般人數眾多且具有不確定性,轉發到朋友圈并不能被認定為“個人”學習、研究和欣賞④。從實踐來看,公眾號推送的作品一般是為了借微信用戶的轉發提高其知名度和商業價值,微信個人用戶轉發實際可認為是公眾號主體默示許可的行為。同理,轉發他人作品到朋友圈,理論上應當得到他人許可,并維護作者的署名權等著作權。第二,將他人作品轉發給微信好友⑤。將他人作品單獨地轉發給微信好友,是為了在作品所表達的內容方面進行交流或者學習,此種情形應當被認定為合理使用。第三,將作品轉發給微信群⑥。微信群是由兩個或以上個人微信賬號組成的交流模式,一般情況下微信群最大容量為500個個人賬號。只要不超過500個人,任何人受微信群賬號邀請或通過“邀請+群主認可”即可加入,任何成員均可隨時退出,人數及成員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且微信群建立目的不一。如果未經授權將他人作品轉發到微信群中,嚴格意義上來講是一種侵權行為,但是從目前的合理使用中的“個人”界定及使用目的上來講,此種情形判斷應當根據個案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比如,課堂上老師和同學為了交流組建微信群,將用于學習研究的作品轉發到微信群,實際上與現實中課堂上的復制紙質件構成合理使用情形具有同等性質,況且多數情況下,被轉發至微信群的作品目的是為了和微信群成員對某些問題進行研究、學習和探討。
(3)評論,即對他人在朋友圈所發內容發表自己的看法。此種評論中涉及使用作品中相關片段的情形,根據《著作權法》“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的規定,應當認定為合理使用行為。
2. 微信公眾號使用他人作品中的合理使用
微信公眾號分為企業號、服務號和訂閱號(見表2),企業號傳播具有特定的范圍,亦即通訊錄成員(一般為單位內部或相關成員)才可加入,相對來講企業號上推送作品受眾范圍更小、更穩定;服務號和訂閱號具有類似性質,微信個人用戶可以隨時關注公眾號,不需要公眾號主體驗證通過,這意味著服務號和訂閱號推送作品的受眾范圍更廣、更不穩定。

表2 微信企業號、服務號與訂閱號的區別
注:資料來源于微信公眾號官網(https://qy.weixin.qq.com/cgi-bin/readtemplate?t=aboutmore.html)。
國家版權局《關于規范網絡轉載版權秩序的通知》第一條明確規定:“互聯網媒體轉載他人作品,應當遵守著作權法律法規的相關規定,必須經過著作權人許可并支付報酬,并應當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及作品來源。法律、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互聯網媒體依照前款規定轉載他人作品,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法享有的其他權益。” 公眾號推送的作品可以是自己創作或編輯的,也可轉載其他公眾號推送的作品。第一,公眾號在原創作品中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應當認定為合理使用行為。這種行為常見于影評、時評等類型公眾號。但是,使用他人攝影作品、照片應當取得他人授權。第二,轉發其他公眾號作品,應當取得公眾號主體的授權。公眾號的盈利性與否并不影響轉載其他公眾號作品的行為認定。例如,在浙江杭州快版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快版公司”)與山東菏澤市牡丹區才聚人力資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才聚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⑦中,原告快版公司受讓取得了文章《人生不是商品經不起打折》(簡稱“涉案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被告才聚公司在其公眾號中推送了涉案作品。被告認為涉案作品在公開網站發表,既沒有署名,也未聲明禁止轉載等,其認為在不知曉著作權人的情況下轉載涉案作品供員工學習、欣賞,是對涉案作品的合理使用。法院經過審理認為,才聚公司在其微信公眾號“菏澤人才網”使用涉案作品,公眾可以通過該公眾號對涉案作品進行查看,其行為不能視為合理使用。在企業號中,作品雖然傳播范圍有限,但是一般用于商業價值,除了作為個人學習、研究或欣賞之目的,否則應當認定為侵權。
值得注意的是,公眾號轉載與個人轉發的性質具有極大不同。公眾號推送作品的目的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商業價值,賺取一定的經濟利潤,為自己吸引更多用戶量。這種目的的實現有賴于微信個人用戶對公眾號推送內容進行轉發。但其他公眾號轉載則分散了原有公眾號的潛在客流量,降低了其在市場上的商業競爭力。因此,一般情況下,公眾號轉載并不能全部納入默示許可范圍,而應當以獲得著作權人許可為原則,適用默示許可為例外;個人轉發應當認定為默示許可或合理使用。
微信形式的自媒體平臺與微博自媒體平臺不同,微信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微博則是完全開放式的自媒體[9]。微博具有強大的分享目的性及篇幅相對有限性,因此,在微博上更強調分享的正當性、合法性。在微博上的轉發行為是微博存在的內在生命力,沒有轉發分享,微博也就失去了其價值,因此微博平臺上的用戶轉發行為宜被認定為默示許可[10]。但同為自媒體性質的微信,比起微博具有更加多樣的分享模式,其受眾范圍的不同給行為正當性的辨別帶來了困難。微信中的個人朋友圈分享公眾號推送的作品,與微信中的“轉發”行為非常相似,也符合公眾號設立的目的,除非公眾號中的作品標明禁止轉發,這里應當認定為默示許可。微信公眾號的轉載行為則不應當被認定為默示許可,未經許可使用他人作品或者轉載其他公眾號的作品,應當認定為侵權行為。況且,在微信公眾號轉載時,并沒有類似于微博帶有完整的作者信息的“一鍵轉發”功能,原作品作者的署名權、修改權及作品完整權的保護存在一定的風險。實踐中,在公眾號轉發他人公眾號內容時獲得許可也是非常方便的,微信設置了“原創”標簽,同時通過公眾號可以直接聯系到公眾號運營者,獲取他人授權并非人們臆想的那么困難,獲取許可的成本也較小[11]。因此,對微信公眾號轉發他人公眾號內容的認定應當更加嚴格,不得隨意將微信平臺等同于微博平臺對相關行為進行定性。
綜上,在微信平臺中合理使用的界定難點落在了個人合理使用的認定上。筆者認為,微信平臺的合理使用范圍至少應當包含以下情形:個人用戶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以微信下載、收藏等方式使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公眾號或個人用戶之間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微信公眾號等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為學校課堂教學或者科學研究,在教學用的微信群中翻譯或者分享已經發表的作品,供教學或者科研人員使用;新聞性質的微信公眾號,在推送的公眾號圖文及音視頻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再現或者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新聞性質的微信公眾號,在推送的公眾號圖文及音視頻作品中,刊登或者播放其他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已經發表的關于政治、經濟、宗教問題的時事性文章,但作者聲明不許刊登、播放的除外;新聞性質的微信公眾號,刊登或者播放在公眾集會上發表的講話,但作者聲明不許刊登、播放的除外;微信用戶或公眾號發表的文字作品為將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已經發表的以漢語言文字創作的作品翻譯成少數民族語言的文字作品。
微信作為我國目前用戶量最大的社交網絡工具,對人們之間的交流、學習知識以及再創作的積極性起到了重要作用,為個人表達自由提供了巨大空間,人們表達自己內心思想或情感的自由得以充分體現。微信被廣為使用與我國《著作權法》立法宗旨之“鼓勵有益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建設的作品的創作和傳播”及“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相吻合。
在微信平臺中,作品的體現形式多種多樣,使用主體及受眾也各有區別,作品傳播范圍亦有不同,使用行為是合理使用還是默示許可亦或侵權行為,應當加以區別,但是應當有利于達到《著作權法》立法目的——實現在公共利益、個人表達自由、著作權保護上的平衡。合理使用與默示許可具有差異性:首先,默示許可中著作權人的經濟獲酬權需要得到保障,而合理使用中使用人無須支付報酬;其次,若作品被標明“禁止使用”“禁止轉發”“禁止轉載”等表示禁止他人使用的字眼,仍然不能抗辯他人的合理使用,但是這種明確的不許可能夠否定默示許可之使用作品,如果使用則構成侵權。
轉發到朋友圈、微信群甚至公眾號等,是否一定用默示許可來解決,實際上未必。在微信平臺上存在大量的未支付報酬、著作權人也不期望得到報酬且希望他人能夠轉發和免費使用自己作品的現象,如一些自然人、公司經營的公眾號或具有公益性質機構的公眾號,為了獲得更廣范圍的知名度,往往期待其推送的作品得到更廣范圍的傳播,比如有的標明“歡迎轉載”“歡迎轉發”等,但是前提條件之一應當是保證作品的完整性及署名權等。因此,應當遵循市場秩序的需求,按照普通或多數著作權人的心理表示進行制度設計,順應時代的發展,降低市場交易成本,平衡社會各方利益。
針對目前的情況,應當在合理使用制度特別是個人合理使用制度上作出相應的解釋。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人們復制他人作品的成本降低、產權人維權的成本相對較高、侵權賠償較為不理想,因此,有一部分人主張限縮合理使用范圍。對于非理性的社會主體的行為,立法者應當根據實際情況來確定具體制度設計,在公共利益、公民表達需要、產權自由處理等綜合因素下考量合理使用制度,利用好合理使用制度,確保作品正外部性的充分釋放[12]。
第一,個人合理使用中“個人”范圍的界定。應當將“個人”范圍囊括包括人數有限定的朋友圈、微信群等范圍。微信的生命動力之一在于“知識分享”,通過作品的分享,使用者能夠獲得學習、研究、評價等方面的滿足感,著作權人能夠獲得知名度、商業價值提升及分享知識的內心滿足感。根據馬斯洛的人類需求層次理論,人類需求從低到高按層次分為五種——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微信中的這種分享行為正是充分體現了人類的自我實現需求。《著作權法》的“適用”應當鼓勵創作、鼓勵作品傳播,由此增加人們的學習機會,使得再創造得以良性循環。因此,包括個人轉發他人作品到朋友圈、轉發他人作品到人數限定或確定的微信群等分享行為,應當認定為合理使用。
第二,個人合理使用目的的界定。我國《著作權法》中對個人合理使用目的限制為三種,即“學習、研究、欣賞”。出于學習、研究、欣賞目的的使用作品實質上是給公眾提供了非常大的接觸作品的權利。但是在網絡環境下,個人此種使用卻被技術措施限制,已經從實際上影響了個人合理使用的范圍,降低了個人出于學習、研究、欣賞目的的個人接觸使用作品的可能性。在微信平臺上,個人微信用戶的轉發行為,一般是為了表達自己對相關作品的看法或者認為有學習、研究、欣賞價值,并根據實際需求轉發到不同范圍的人群進行交流,以便增加使用效果。因此,此種情況下應當被認定為合理使用,因為這不僅是市場的需求,更是《著作權法》立法宗旨的實現途徑,從更高層次上來看,也是人類實現自我價值的路徑。
第三,使用作品的方式。依據《著作權法》的規定,個人合理使用與私人復制是兩種并不完全相同的定性。個人合理使用是從學習知識、個人自由表達上體現出的一種憲政人權觀念,其蘊含著信息接觸自由及文化互動的內涵;私人復制則是著作權人控制作品利用方式的一種表現,要考慮私人復制對著作權人帶來的影響并以私人復制稅等方式來補償著作權人[13]。在微信中涉及更多的除了復制還有信息網絡傳播權,根據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六條的規定,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向公眾提供的作品中適當引用已經發表的作品的應當認定為合理使用。因此,在朋友圈或固定范圍內傳播他人作品的應當認定為合理使用。
第四,作品使用量。關于“合理使用”作品的量,在2006年公布并經過修訂于2013年3月1日起施行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六條第一款中用詞為“適當引用”,在2012年3月《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草案中用詞為“片段”,可以預測,今后我國在合理使用作品的量上要求將更加嚴格。在微信上的合理使用,理應更加開放才能夠滿足微信用戶充分表達自己、充分傳播自己作品之“理性膨脹”的欲望要求,從法律修訂的走向來看,與我國現實需求并不十分一致。這也意味著微信平臺與普通網絡平臺有所不同,微信平臺是一個融合了公共利益、自由表達及知識產權的自媒體平臺,其中公共利益是最重要的價值、自由表達是人們最看重的事情、知識產權保護欲望相對來講則可以較為放松,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微信平臺的知識產權不重要,微信平臺的知識產權保護秩序仍然是公共利益的一環,破壞了知識產權秩序仍然是不可取的。在尊重知識產權的基礎上,微信公眾平臺應當更多接納、容納和開拓更多的自治規則,合理使用量及范圍應當得以保證。
第五,值得一提的是《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 TPP )中第18條,在版權體系中納入了對作品、表演及歌曲、電影、書籍和軟件等音像制品加以保護的承諾,并對技術保護措施和版權管理信息設定了有效且平衡的條款,并認為各國有義務繼續通過基于合法目的的保留例外和限制,在版權體系中尋求平衡,在數字環境下也是如此。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國際上關于合理使用制度的社會需求及發展方向。從中可以看出,TPP的規定與我國目前的合理使用制度規定相比有些地方則更顯開放性,即便是商業目的也有可能被認定為合理使用。雖然TPP前途未卜,但是其內容是經過成員國激烈博弈而達成的,值得研究借鑒。
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在《著作權法》中是一個重要但容易被誤解的角色,在現實中特別是新技術或新商業模式下適用困境產生的原因是,若合理使用制度沒有靈活性,著作權將變成無理性且對公眾具有壓迫性;但是若合理使用制度允許太多的版權例外自由,則將有損激勵作品創作者的創新[14]。在優化商業模式的同時,更應當注重通過《著作權法》的保護來提升原創能力[15]。著作權合理使用及默示許可不是對抄襲、侵權的縱容,而是對原創者的一種保護,對著作權人與社會公眾利益的一種平衡。微信作為既具有強大的開放性又在作品使用上具有一定閉環式的自媒體,其中作品使用行為的判定應當根據具體個案分析,以包容公共利益、人們自由表達需求,綜合平衡著作權人的利益及公共利益,并應當在司法實踐中適當擴大合理使用的適用范圍,根據著作權人的普遍意思表示及商業模式綜合判斷微信上作品使用行為,以更好地實現《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
自媒體具有靈活便捷的傳播優勢,同時自媒體上的侵權行為也飽受詬病,被稱為版權“叢林地帶”[16]。從傳播學角度來看,在微信平臺上,作品的傳播范圍有限,但是在傳播速度上可以指數級數增加。同時,從公眾角度來看,技術的發展給公眾增加了侵權與合理使用界限判斷的負擔[17]。在微信中作品的運用具有多種形式,但是從微信平臺的作品載體本質、微信分享功能及公共利益、個人表達自由、著作權平衡角度來看,應當充分釋放微信平臺中作品傳播的正外部性價值,以充分滿足人們自我價值實現的需求,并適當對合理使用情形作個案分析,以適應國際社會合理使用制度發展的理性方向。同時《著作權法》作為一種激勵機制,其立法目標就是通過權利配置來實現著作權客體的最大效用。但是不可否認,“如果將著作權視為增助市民社會民主的制度工具,‘參與文化生活’的人權將轉化為著作權語境下以合理使用制度為代表的‘使用者權’,在確定合理使用的適用范圍時,對人權的伸張將壓倒對經濟利益的考量”[18]。要使微信這一自媒體生態系統得以保持,充分發揮其知識傳播的重大作用,理應在合理制度上作出符合我國國情的解釋,而不應當過分擠壓公共利益,過度限制公民接觸信息的基本權利,以防斷送可持續創作的市場潛力。
注釋:
①比如,必須通過運營商正規渠道獲取的手機號碼進行微信帳號注冊、未滿18周歲者需要在法定監護人的陪同下閱讀相關協議方可注冊、微信須持續使用否則微信官方有權對長期無任何訪問記錄的帳號限制登錄、微信公眾平臺認證收費等。具體參見《騰訊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微信個人帳號使用規范》《微信公眾平臺服務協議》《微信朋友圈使用規范》等騰訊官方規范文本。
②參見《2015微信知識產權保護白皮書》(http://tech.qq.com/a/20160111/053647.htm#p=35)。
③《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十九條規定:“使用他人作品的,應當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但是,當事人另有約定或者由于作品使用方式的特性無法指明的除外。”
④王遷認為,著作權侵權中注重的是對著作權人經濟利益的影響。參見王遷:《微信朋友圈是私人空間嗎》(《解放日報》2015年9月29日第11版)。
⑤這里包含了“一對一”聊天形式下的作品使用問題。
⑥這里包含了“一對多”聊天形式下的微信群聊天中作品使用問題。
⑦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浙01民終270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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