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葉
二〇一一年,我和小刀帶著一只貓搬到了海邊,在沙灘上站久了,雙腳就會陷進去,很難拔出來,這幅景象提醒了我們要保持移動。于是二〇一三年到二〇一四年,我們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一口氣走過了東南亞,走過了緬甸,印度,斯里蘭卡,從約旦坐船穿越紅海來到了埃及的西奈半島,之后又穿越蘇伊士運河到達了非洲大陸。在旅途中,最常干的事情就是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破舊的大巴時常在土路上顛簸二十多個小時,窗外后退的人群,樹木,荒漠,河流,星辰……都在催生著故事,人物瘋長。在路上,我用手機寫了很多短篇小說,大多黑暗而壓抑,和旅行毫無關系。“每次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都會再度發現一段自己不知道的過去:你不復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經失去主權的東西,這變異的感覺埋伏在無主的異地守候你。”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卡爾維諾這段話的含義。
我們在西貢重溫《情人》和《現代啟示錄》,在毛淡棉看奧威爾的《緬甸歲月》,在印度看奈保爾的印度三部曲,在盧克索看《尼羅河慘案》,在亞歷山大讀卡瓦菲的詩歌,在肯尼亞看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這樣的體驗,甚至比單純地蕩舟尼羅河,參觀金字塔,泰姬陵這樣的旅游項目更令人難忘。
在緬甸的毛淡棉——奧威爾曾經當警察的地方,我讀了他的一篇散文《獵象記》,里邊描寫了一個印度苦力被一頭發情的大象踩死的情景,這樣獨特而可怕的死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們到達了斯里蘭卡的康堤,住進了緬甸寺(一個奇怪的巧合),選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沿著查爾斯王子的足跡,翻過了一個小山頭,恰巧碰到了英國殖民時期的駐軍墓地,這兒一個游客也沒有,看門人給了我們一本墓地旅行指南,對于有著奇特品味的人來說,這一定是個不可錯過的好地方,你可以靜下心來做簡單的算術,算算墳墓里躺著的人有多大年紀,很快你就會發現,四十歲的人在這座墓地就算是高齡了,而他們的死法也夠奇怪的,大多是死于叢林熱、中暑和被野生大象踩死。每一位客死異鄉的墓主人都有一段短暫而奇特的人生,這片墓地一共有一百多個古老的墓碑,也就有一百多段故事。比如說一個叫做約翰·斯波帝伍德·羅伯森的英國人,一八二三年出生,一八五六年被野生大象殺死,是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位有記載的被野生大象殺死的歐洲人。從此“死于象蹄”這個詞就深深地烙在我的腦袋里了。
回國之后,每次朋友見面,聊起旅行中的事情,都會說起從埃塞俄比亞陸路過境肯尼亞這一段的故事,我們攜帶著臭蟲和跳蚤一路來到邊境小鎮,然后坐了二十四個小時的“死亡巴士”,穿越赤道,一下從春天到達秋天。我想這一段大概就是我旅行中最艱辛和難忘的了。很多無法見面的朋友說,你怎么不寫游記呢,可是我對寫游記毫無興趣。于是我寫了《死于象蹄》這個故事,如果有人企圖和我一樣在非洲陸路旅行,里邊甚至有大量的使用攻略。之后我又陸續寫了短篇小說《OM》《兔子》,一個發生在印度,一個發生在斯里蘭卡,中篇小說《綠洲》《尋找安妮》,一個發生在撒哈拉沙漠中的錫瓦綠洲,一個發生在埃及西奈半島的大哈巴。我用這些充滿異域風情的旅行小說,和各位朋友分享旅程的見聞,但這些又都是虛構的故事,才可以減輕我自己對于描述真實事件的厭惡感。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