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
每年一到清明時節,我就會產生分裂肢解的感覺,我的身體在清明時節中自由自在穿行,我的靈魂卻在清明時節之外迷茫徘徊。清明,清明。兩個清明同時出現,并非是性質上的簡單重復——代表自然節氣的清明和代表情愫的清明,在我的印象中始終是涇渭分明、水火難以兼容的兩個清明。我清明上墳,大多是給烈士掃墓或者陪人去祭奠故人,沒有一次是給我過世父親上墳的事實就是一次佐證。這是我長久不散的一個隱痛。
去年清明期間,我陪八十二歲的陳嘉蘭老太婆上山給她的亡夫掃墓。我把陳老太婆的亡夫,還有許多無名烈士都泛化成了我的父親。我并不想用這種舉動做給已故的父親和外人看,僅僅是希望自己的緬懷之情有一個妥帖的去處。
仲春與暮春之交的小山上,氣溫漸漸變暖,微風細雨頻頻光顧。苘麻、酸漿草、莧菜、灰菜、五行草、益母草、馬蹄決明、葎草、萋萋菜、牛筋草、車前草、打碗花、蒿草和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一撥一撥從泥土中鉆出來,染綠了整座小山。風拂野草恍若細水漫流的聲音,讓我直覺出一個生者對一個逝者的思念牽掛,始終隱遁在野草的生長中,又抑或野草是亡歿恒久不變的無聲挽歌。
野草叢生無路可循,看不見亡夫墳墓,陳老太婆心急如焚,一路上對著四野大聲喊道:老頭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她的凄切呼喚堪比斷雁叫西風。我雖然沒有陳老太婆那種心急如焚的感覺,但我能夠憑借山坡上她的呼喊聲沒有得到回應的情形,體會到她對亡夫的感情已經抵達刻骨銘心的深度。置身在這樣的場景里,我十分羨慕陳老太婆有一份看得見摸得到的真摯情感——亡夫是她的精神地圖,她是亡夫的歷史鏡頭,不像我對我父親的緬懷情感,面對的是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父親的骨灰安葬在何方。父親臨終之前沒有任何預兆,但他卻在很早之前就說過,他死后他的財產全部充公,我這個兒子不要對此有任何非分之想。我知道他不是興頭上的氣話,他一直對我不滿意他在官場的墻頭草風格——特別是他與我爺爺在政治上劃清界限的舉動耿耿于懷,利用換二代身份證的機會將我從戶口簿上掃地出門了。
凄愴江潭,情何以堪。我最多就是一邊安慰陳老太婆,一邊把漫山遍野的幼嫩野草當成是我父親架設的一根根草質天線。即便父親的天線,不管是發射或者接受的頻率,始終都和我不在一個區間內,可是,透過被郁郁蔥蔥的綠色包裹的靜謐氛圍與四下彌漫的清新氣息,我依然能夠想象到父親通過這些小天線,源源不斷向我傳遞出他徹底告別紅塵世界后,在沒有身份、地位、貧富和權勢區別的天堂里,自由自在恬淡生活的那種我希望的和藹信息。
經過同路人的反復回憶判斷和不斷問詢打聽,我們好不容易才在茂密灌叢中找到了她亡夫的墳墓。陳老太婆再也抑制不住感情,擺脫我的攙扶沖到墓碑前一邊拍打墓碑一邊老淚縱橫呢喃:老頭子,你住在這里就不過問我生活得好不好?想不想你?也不管我現在身體怎么樣了?什么時候才來和你團聚?站在旁邊看著陳老太婆和亡夫團聚,我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轉轉。思念總是在一次次糾纏、感動、溫暖與煎熬中蹣跚而行,像墳塋旁灌叢上的細碎小花不斷在風中搖曳。
陳老太婆用手一遍又一遍擦拭墓碑上的灰塵,動作緩慢凝滯。仿佛自己反復撫摸,丈夫才能收到她依戀不舍的真摯情愫,她也才能從灰色冰涼的墓碑上,感受到丈夫從忘川岸邊傳遞來的翩然問候。
我們在墳前給亡靈上香,敬酒,燒紙錢。行云流水的祭奠過程,在沒有紅塵喧囂的曠野之中,更顯肅穆與純粹。
焚燒錢紙的青煙隨風四處飄逸。透過青煙看四周的櫟樹、云南松和搖曳的野草,無論輪廓還是線條,都讓我看出這些植物一生都在清冷荒涼里煢煢孑立踽踽獨行的意味。潮濕的酸性土壤與埋在土中的青銅器、銀質飾佩件和鐵鋁氧化物交織,與始于夜歿而潮紅的日光交融,讓小山坡瞬間擁有了水與火兩個世界的全部涵義,讓野草擁有了人與草木相互轉化的輪回性質。
錢紙在火焰中化成了一堆散發余溫的灰燼,那是她對亡夫的無限思念。
上世紀六十年代,陳嘉蘭去省城榮軍學校看望姐姐。車站出口處姐妹倆噓寒問暖。高原的太陽,讓她倆站著舉行的非正式敘舊顯得絢麗奪目。姐姐知道妹妹心性高,即便臉上長滿黑痣,但選擇生活伴侶的標準一點也沒有降低,以至于三十多歲還沒結婚。妹妹的婚事成為壓在姐姐心上的石頭。妹妹并不知道,自己和心中的戀人仿佛兩朵彼岸花,每次相見之前渴望重逢不再分別,但每次的結局卻讓她再次跌入詛咒的輪回里。
姐夫聽說小姨妹沒有對象,便把榮軍胡紹清介紹給她認識。去病房見胡紹清的路上,她聽姐夫說胡紹清在解放戰爭時期的東北戰場上,作為東北野戰軍戰士打過仗還立過功。新中國成立后又參加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英勇戰斗,不幸在一次戰役中被美軍轟炸機炸斷了雙腿,之后被部隊轉移到榮軍學校治療……看見胡紹清躺在病床上讀報紙,床頭柜和枕頭邊堆了很多書籍,陳嘉蘭內心里的愛情彼岸花勃然怒放。不屈服殘疾不放棄精神修養的態度,折射出了血性男兒的輪廓線條。沒有雙腿的下身給胡紹清騰出了英雄形象的空間,這樣的形象是完美和震撼的,也是滄桑與雄渾的。陳嘉蘭之前并未預料到,自己熬過三十多個春秋,拒絕了無數提親媒婆,對有錢男人保持不亢不卑的尊嚴距離,就是為了提升自己的精神海拔,等候與擁有相同等高線的男人邂逅。
婚后生活在胡紹清手掌上繼續向前延伸。做家具,修傘補鞋,替人寫對聯家書……樣樣活計拿得起放得下。每年雨季到來之前,他讓妻子搬來梯子,自己依靠雙臂攀上房頂撿漏。妻子站在下面揪心看他翻瓦,也看他用手傳遞出來的濃濃情愫。用一雙勤勞之手面對世界,世界也會給手饋贈一幅令人怦然心動的畫卷。三個孩子相繼降臨人間,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歡樂也帶來了沉重負擔。陳嘉蘭為減輕丈夫壓力,自己做糖果賣,自己縫衣服還到處攬活計干。省民政廳領導視察工作得知他們的生活窘況后,責成當地相關部門要關心戰斗英雄生活,為他們排憂解難。
妻子有了工作,胡紹清懸在半空中的心漸漸落到實處。他除了煮飯、帶孩子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外,有了更多時間讀書看報。在他看來,干活是鍛煉身體,讀書是磨礪心靈,二者結合猶如花生米佐酒,是生活與生命完美的水乳交融。外人不知道他的內心世界,更不知道妻子和家是他安放靈魂的地方,反而認為他在吃軟飯,蔑視都不說了,還會欺負他和他的孩子。陳嘉蘭不得不承擔起生活壓力的重擔,用自強不息的生活態度抵抗流言蜚語,以咬釘嚼鐵的行為回敬蔑視侮辱。疾風知勁草的背后,是她越變越剛烈的脾氣。剛烈這個詞匯并非貶義性質,忠貞愛情者,內心都有剛性的一面,那是支撐自己攀上幸福制高點的拐杖。目不識丁的她因為強勢,更因為對殘疾丈夫誠摯灼熱的愛,漸漸獲得了鄰里的尊重與仰慕。人的命運,包括秉性、習俗和對周遭的審視雖然繽紛雜陳,最終還是會歸結于公道和人性。情形就像我眼前小山坡上的植物,經歷開花結果,結束顛沛流離實現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一邊聽陳老太婆在墳前說她和亡夫的故事,一邊在心里把胡紹清和我的父親進行相互比較。越是比較我的身體里裝了一臺馬達的感覺就越是強烈——這臺情感的馬達驅使我拿著放大鏡不停地在胡紹清和我父親之間來回跑動,他們的模樣、經歷、語言、姿勢、對待家庭的態度和關照子女的責任心,在我眼前輪番呈現交替互換。說句老實話,我真的希望我的父親不是地主家庭而是工人或者農民家庭的子女;不是具有高學歷的干部而是扛過槍打過仗的軍人;不是舞文弄墨計較官場得失而是一個匠人或者體力勞動者。如果我的這些白日夢能夠成為現實,我的父親就不會自視清高、倔強自傲和過于敏感偏激,就不會認為自己擁有掌控我母親和兒女命運的權力,更不會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為了自己的政治仕途,為了劃清立場界限,做出把我爺爺的墳徹底毀掉而讓我至今在老家人面前傷心羞愧的事情了。
墓前野草在風中亂搖,試圖填補寂寞留下的虛空,抑或阻斷跨越陰陽兩界源源不斷的一場情愫交流?陳老太婆明顯受到了野草搖曳帶來的干擾,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怨恨煩躁的神色。一年一度的相會來之不易,晚年的生活道路盤旋而下,寒蟬凄切的調子螺旋上升,對她而言,每一次相會之后極有可能就是永別。山崗上竹木蓊藹本是自然的選擇,然而野草在墓碑與人之間葳蕤蔓延,則會給掃墓者形成干擾與障礙的印象。陳老太婆拔掉了墓前的野草,如果不是我們勸住她,她會繼續把墳墓四周的野草全部拔掉。在陳老太婆的眼里,這些長在墳墓周圍的野草,是橫亙在她和過世丈夫情感之間的障礙。她不知道,在我和我父親之間,照樣存在著雜草叢生的情感障礙,那是一道我想逾越但已經沒有機會逾越的障礙。
天空漸漸放晴,小山坡上刮過的風也比先前大了許多。透過飛舞的紙錢灰燼和搖曳的樹葉枝條,能夠清楚看見遠處云埋半山的景象和黛青色的曠野。類似潑墨山水畫的畫面圍繞在小山坡四周,構成了野草的生長背景。映襯野草的背景像一幅巨大的說明書攤開在我面前,說明書上用色彩和輪廓線條清晰地記錄下野草一生中充滿了低沉、凝滯、傷感等宿命哀樂的成分,還詳細呈現了野草在風中呼嘯或者窸窸窣窣的沙沙聲,都是野草恬淡、靜謐而又卑微的日子。
其實丈夫過世后,因為有很多人繼續關心照顧陳老太婆,她的日子過得很順暢也很幸福。在我的心里,昔日時光屬于山風與野草一同演繹的音樂,有小山坡上歡愉多于悲哀,敞亮多于陰霾的屬性。我感覺只不過因為她此刻置身在亡夫的墓前,才把風這把琴弓在野草綠色琴弦上拉出來的調子,當成哀樂來聽了。陳老太婆對我說,墓址是她丈夫生前自己選定的。
她的丈夫進入老年階段后,他認識的人不斷離開他,被后人安頓在了這座小山坡上。他身體殘疾無法給亡者送行,只能以聽覺形式參加葬禮。他聽說小山坡上草木繁盛,筑墳時還挖出過碎陶片、青銅器、阿嵯耶觀音像、古銅錢和雜七雜八的陪葬物品。這些沿循聽覺而來的線索,類似強心劑,頓時擦亮了他生銹的感官神經。特別當他聽說山上還有鐵道兵烈士的墳墓時,他感嘆鐵道兵,抗美援朝后集體整編成鐵道兵部隊的戰士,用他們的肉身,把自己的家鄉與朝鮮、抗美援朝與三線建設的場景濃縮到了他的身邊。那時他已經患上肺癌,知道自己被后人送入土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鄭重告訴妻子,小山坡就是自己最終的歸屬地。
回憶讓陳老太婆再度悲傷起來,哽咽中斷了她的話語。我抬頭仰望天空。一只野鳥在墳墓上空盤旋啁啾,頸部到胸部的羽毛殷紅如血。當地人說這種野鳥叫太陽鳥,鳳凰涅槃的傳說就是以此鳥為對象衍生而出,它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會朝著太陽的方向飛翔。飄飛的血,肉質的太陽。疼痛的美麗往往是深厚的暗示?我沒有鳥瞰的視覺,不知道太陽鳥從我們頭頂飛過時看見我們的情形是什么模樣,我只能把太陽鳥的視覺當成是我的一個夢。夢里繁花落盡,此情未央,此意難忘,弦雖斷,曲猶揚。陳老太婆對丈夫血脈篤定的熱愛與癡迷,最終還是敵不過似水流年。聲聲慢,聲聲遠,聲聲遁入草木。太陽鳥的啁啾,暗暗扣合了生活乃至死亡的過程。
火滅煙霧散。用語言和香蠟紙錢祭奠逝者的儀式宣告結束,陰陽兩界背道而馳各奔前程的過程再度啟動。陳老太婆由人攙扶著離開了亡夫墓地。這次告別是不是永別小山坡她不敢猜想,但我從平常她一次次對著她在家里給亡夫設置的靈臺念經的嘮叨中,還是察覺出她用加減乘除公式與時間討價還價,與感情和遺產分配斟酌掂量的準備工作,已經提上了火速辦理的議事日程之中了。
下山途中,陳老太婆走在我前面的背影成了一幅移動風景——光滑而簡潔的樹木影子你追我趕,不斷從小山坡上進入到她的背影中,又搖搖擺擺離開她的背影回到小山坡中。樹木影子進進出出,多么美妙的遷徙截面,它的邊緣是人的肉身與小山坡的交界處,是陳老太婆的生活與小山坡、樹木、野草、風、季節和荒野的交融。告別在此刻成了唯一的主題。亡夫的聲音,身影,特別是從他那雙手中誕生的家具已經變成了沉默愛情的遺物。
一提到遺物和財產,我毫不隱晦地說,它們是清明祭奠繞不開的詞匯,也是我始終認為節氣上的清明,與情感上的清明相距十萬八千里的緣由之一。陳老太婆和亡夫之間的情感是純潔的,他們在生活上已經從物質到精神融為了一體,像身子和影子始終無法分離。因為清爽明凈這個特征,情感上的清明與節氣上的清明在陳老太婆這里難分彼此,或者也可以這樣看,她現在生活所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她的清明節。我也很想像她一樣,把每一天都當成緬懷紀念逝者的清明節,但擺在我面前的現實是,不要說我找不到父親的墳墓在清明節去給他掃墓,就是清明節這一天我如果回到我少年時代的家中,我的姐姐和服侍我母親的保姆,還有周圍的鄰居,都會把我回家的目的理解成是圖謀父親的遺產。我在遠離家鄉的地方生活勞作,回家的時間有限次數也不多,自然而然給別人留下了傳播謠言和肆意想象的空間。
回望歲月,陳老太婆的感官和記憶回望,總是充滿了殷實詳盡的細節,在她每一次清明為亡夫掃墓時,在她的靈魂將被歲月從身體中掏出時,她總是因為有了寄托而顯得踏實和恬淡,一點也不像我,從記憶里掏出來的東西往往都是疼痛的、難以理喻的,甚至就是一口口說不清道不明由來的黑鍋。
清明掃墓在別人那里是情感寄托,到了我身上卻成了一次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的目光離開陳老太婆的背影回望身后墳塋。墳塋再次掩映在灌叢中。灌叢的背后是繁茂的草木,草木背后是小山坡向上隆起的輪廓,小山坡的背后是連綿起伏的山巒與黝黯的溝壑峽谷,山巒峽谷的遠方,連接著時晴時陰的無垠天空……景深無限伸展,呈現了此岸與彼岸遙不可及的縱深度。我腳下的野草,一根根逝者伸出地面的小天線,是此岸通向彼岸的草質道路?鋪展在清明時節小山坡上的道路,內涵與歧義十分豐沛,是我狹隘感官難以精確描述的詞語。隔著一層薄衣,走在樹蔭下的我,忽然覺得自己離開大自然、離開小山坡、離開父親已經很久遠了。
在清明節氣以外的平常日子里,陳老太婆有經書和亡夫遺像陪伴,要是經書和遺像沒有了,她還有和亡夫一同生活過的房子和使用過的家具,這些東西都是她寄托思念的對象,都是儲藏她全部思念的物質倉庫。難怪陳老太婆平日里總是早早起床后對著亡夫遺像念經,然后用桌布仔細揩抹遺像遺物上的塵埃。原來,這些行為是她借以消解肉身和心靈彷徨、孤寂、迷茫、失望與疼痛的草藥處方箋。
念經是陳老太婆在清明節之外,在小山坡之外每日的必修課,這決非意味她封建迷信。恰恰相反,她對封建迷信的東西深惡痛絕。她并不認為橫亙在陰陽兩界“三途河”上的彼岸花渡船,會用草莖、果實與葉子中的有毒物質,將罪孽深重或沒有路費的靈魂毒死后扔進“三途河”,反而在觸摸彼岸花之際,會覺得彼岸花是一雙無形手套,可以讓她的手指鉆進去,真真切切與亡夫那雙大手握在一起。下山途中她繼續給我嘮叨的這些記憶,深深觸動了我的神經。
山風中,墳塋之間的野草在搖曳,那是它們彼此聯絡感情的方式。聯絡,包括語言、文字和物質間的相互交接,在小山坡墳塋中的出現決非偶然。至少在此刻,它傳遞給我的想象是,亡靈正在覆蓋了野草的泥土下彼此擁抱交換禮物,徹底卸掉面具和身份帶來的隔閡、蔑視、富貴貧賤差異、嘲諷和傾軋的包袱,過著和大地一樣安靜恬淡的生活。
我不清楚陳老太婆知不知道,每一株野草里都住有一個精靈,可以幫我們實現對逝者相互對望傾訴愿望的傳說,但是我從她的吊唁中,從她身邊野草的長勢上,還有她下山一步一回頭的動作里,還是可以直覺出,墳塋和野草是她思念亡夫的憑據。
我想起了國外一部電影里的臺詞:你沒有真正死去,只要有人想起你。陳老太婆的丈夫走了,我的父親也走了,但是他們的背后還有他們的愛人和兒女,還有他們的家。我在父親名下的那個家里原本有一間屬于我自己的寢室,現在這個寢室還在,但我睡過的床,用過的書桌,我的衣服連同我高中初戀情人送給我的筆記本,都被父親扔掉了。即便這樣,我還是會時常回憶父親,哪怕我的回憶里悲哀多于歡快,陰霾多于敞亮,但畢竟我還是在回憶父親,父親還是以回憶的方式繼續生活在我的記憶中。
下山的路上,這樣的回憶不斷出現在我的腦袋中,以至于我認為我和陳老太婆從小山坡上下來的過程,她不是告別她的丈夫我也不是告別我的父親,我們完全是在為另外一次再會進行新的準備。來到山腳下,風變得小了,情形如同清明節氣的舞臺上,一段行云流水的西皮二黃調子漸漸進入尾聲。陳老太婆在清明節氣的舞臺上身心投入的“演出”,通過動作和語言震撼了我的心靈——香蠟紙錢是她的道具,我是她的表演配角,我們共同在舞臺上完成了一幕戲劇的表演后,我才發現透過小山坡這個舞臺,我看出了清明不僅僅是一個節氣,也不僅僅是一個情感的舞臺,更不是一個肢體表演的過場,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生活日子。我想,在時間的舞臺上,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句話,大抵便是緣出于此的。
直到今天,我陪陳老太婆上山為她過世丈夫掃墓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這個細節的出現表明我在心態上不再排斥與死亡密切相關的清明了。我過去排斥清明,說白了就是排斥因為恐懼死亡來臨之際的痛苦,絕望中垂死掙扎的凄慘模樣,還有死亡之后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上來的那種徹底的無奈情緒。看見小山坡上一座座靜謐的墳塋,是如此恬淡、大度、隨和與坦然地面對我們的憑吊和緬懷后,我的心態逐漸越過了害怕死亡的這道恐懼門檻,而越過了這道門檻,我也就越過我自己給自己制造的橫亙在節氣上的清明和情感上的清明之間的障礙。換句話說,清明讓我有了客串亡者角色的機會和切身體驗。
陳老太婆亡夫的墳塋,現在成了我的清明記憶符號。在自然的節氣里,清明可以年復一年出現,而在我的情感里,清明終有到頭的那一天。我的朋友和我認識的一些老者,在重病臨終之際,總是要緊緊抓住親人的手不愿放開。過去我只是單純片面地認為那是他們不舍生命不舍親人的表現。有了在小山坡上給陳老太婆的亡夫掃墓的經歷后,我才真正明白,任何一個逝者在生前都有自己回首依依、壯懷激情、難舍難分的情愫。一片古老的土地,一段揪心揪肺的歷史,可以孕育陳老太婆的丈夫和我父親的驕傲,也可以收留他們全部的悲哀。那座與世無爭的靜謐墳塋和清明節氣的天空,就是一個證明。
我在節氣的清明和情感的清明之間,在地上和地下兩個世界之間客串過逝者角色之后,我已經打開了我和父親之間的心結。如果把清明和地面作為折射一個人的德性、修為、為人處世的態度和情感的鏡子的話,我更喜歡生活在節氣里的清明和地下的父親,而不是生活在情感中的清明和地上的父親。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節氣里的清明和我情感中的清明,都有山茅野草的身影,都能把我與父親聯系起來。我身體里錯綜復雜的血管網絡,就是泥土之下野草盤根錯節的根系,那無疑就是我父親數不清的血管。這個事實再次印證了一句話: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