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鶴
學群的散文作品引我關注和追讀久矣。
在小說為王的當代,在我們這個素以“詩國”與“散文大國”自矜的國度,散文這種向來尊貴有加的盛行文體,前因“文化”強勢附體致其魂魄大亂,流行一時的大散文讀來雖有“文化”知識實無文學情趣;后因“泛雞湯化”風行遂使其形象與情懷畸變,小散文讀之固有小聰明惜無大智慧,如今分明顯見失寵或式微了。作為文學“先王”的散文,無論感覺派抑或說理派,在創作和閱讀方面,現在似乎均頗欠人氣了。學群的散文作品——尤其是那些關于天地遨游,山水行吟的美文,居然還能持續激起我的閱讀熱情,不僅說明散文這一“古老而年輕”的文體之雄魂未散,而且還有照亮我心靈的文學光芒在焉:學群散文里處處流溢的自然人文氣息和思想力量,讓我看到時光的樣子如逝水般和著我的呼吸靜靜地流淌。
一、在學群散文里邂逅驚艷銷魂的人性長江
某個清晨,剛從夢中醒來,我就在《散文》雜志上幸運地邂逅了學群的《長江》,并在枕畔追隨著那綿延不絕的滔滔江水,痛快地流淌了一個表面平和寧靜,內心卻波濤洶涌、風云激蕩、山水相送的上午。其實,豈止數小時?時光一閃,把酒臨風,大江東去,彈指間長江一瀉已是千秋萬代;潮起潮落,日升月沉,花開花謝,人生的起伏跌宕,只在一念間,快意恩仇,生命已完成涅槃的傳說。
這是一個人的長江史詩。這是壯美雄闊的長江。誠然,同樣面對長江,古往今來的詩人、政客和尋常之輩,都會有不同的審美感受,都可能產生異樣的情懷。這是長江的魅力,也是一切近于神秘的大自然造化的偉大魅力。滾滾長江,從圣潔雪山上悄然滑落的一滴,靜靜地形成峻峭的冰川一脈,將世間最清朗的陽光、最明媚的月光和最潔白的云朵,凝聚、淬煉而融化為一縷至性柔情,涓涓成溪,汩汩涌流,匯成一路或婉約纏綿的清唱,或豪邁狂放的勁歌。
學群的語言文字節奏舒緩,他飽含深情的敘述,宛若長江動人的自白。弦波震顫,水文靚麗,我們發現,河流與江湖卓絕而緩慢的流動成長,在漫長曲折的歷險中始終獲得了生命無私的溫情滋潤。生命之水不絕,是因為水不停地流動或變幻。江水歡快地向下奔流,江魚卻奮勇逆流而上。
是的,這是我們熟悉又陌生的長江。這是曾經無數次打濕過中華民謠、詩歌、詞曲和鴻篇巨制的長江。而這流經散文中的長江,卻與俱往的文化長江趣味迥異。同樣是真情流淌的長江:在學群散文的長江中,沒有絲毫呆板單調,沒有莊嚴大詞,沒有高談闊論,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教科書式空洞無物的蒼白說教;有的只是純粹干凈的自然情趣,以及柔美豐潤的哲思穎悟。那是處子之俊逸風姿,也是處女之豐腴神美,那分明是天然一段風騷!這奔流不息的長江,在學群跌宕起伏的文思里,是水文與人文渾然相融的激昂交響,是滔滔不絕的中華文脈和千古風流人物的動人長卷,是從老子、孔子、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一脈相承的智慧源流,她與那從天而降的黃河一起,匯聚眾多河流,在激蕩中孕育了雄渾深邃、澎湃浩瀚的中華文明。江水回旋八百,源遠流長的長江文化,暗藏著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玄機?人性的長江里,即使一個小小的水灣,也是如此驚艷,如此銷魂:
水在這里轉了一個灣,一個多美的彎,美盡天底下的曲線!要不是少婦豐滿的臀,就一定是她的乳房在人的細軟處掃了一把。
讀著這樣感性的文字,你有沒有感覺到,自然原是如此性感而富有生命力?董橋說,“文字是肉做的”,到了學群這里,我則深切地感受到,大自然是肉做的,她生機勃發,魅力無窮。
學群多次書寫過長江,雖然每次書寫的情感基調未變,但由長江激起的情感波瀾卻決然不同,其思想新意迭出,情感高潮迭起。《長江》開篇頗為誘人:“它是深海里的一滴水?!逼鹁湔Z氣平淡卻神秘自在。作家不動聲色,以小說的情節和散文的自由筆法,耐心地從一滴水徐徐展開高遠遼闊而深邃幽曲的敘述,一個宏大的寓言由此產生。這一滴水非凡的歷程端然令人動容:它源自雪山,因風化為白云,隨風雨又回歸江河,有時潛入大地,驚回首,又神奇地以露珠之態掛在草尖;它或讓動物喝進腹中,動物被人食后,它便融入人的血液里,或被草木吸收,涵養于綠葉碧枝。這哪里是說水之秘密,分明是借水喻人,寫的是人的命運和人生的諸多變相!生命源于水,終以水的方式回歸于水。我們油然感受到,在學群樸素唯美的自然生態哲學里,萬物關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敵我共生,物我互育,山水相依,天地相接,宇宙生命和諧同生。生命在變異中不斷地以新的容顏、新的形式、新的姿態和新的物種復活或呈現:生命旋律永恒,死亡不過是假象,是一種更為神奇的誕生。生命綿延不絕,生命一直葆有偉大而壯麗的歷程。貫穿萬物命運的水,讓人隨著它時而顯見時而隱匿的神秘運動,獲得了千變萬化的機緣。這是作家對生命的詩意禮贊和哲學慰藉,讀來令人心安神遠,萬慮俱消。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這一滴水也可以折射出豐富多彩的人生。水土養人,水土即人。只是,因為“人是站立的泥土”,人生的結局未免過于恐怖而悲涼,“你本是塵土,終歸于塵土”。
街道上塵土累積了一千年。沿著街道向前走,每邁出一步,差不多都踩在先人身上。一腳踩下去,說不定就有一只秦時的蹄印,帶著戰國的一段歷史升騰起來,落在褲管上衣襟上,進入我們的肺和胃,成為我們的一部分。那頭站在坡地上的驢子,說不定就一腳踩在哪一個王位上。一陣風順手抓起一把,那撒播開來的,又是哪一個王妃的玉體?彌漫在空氣里的,不知有多少年代多少人的衣冠……千千萬萬人繁浩的生活,就這樣成了泥土!
——《走進時間深處》
耶和華令人絕望的諭旨確實殘酷無趣;帕拉塞爾蘇斯曾宣稱,上帝的創造并未完成,應該呼喚人類將其未竟的創造完成——也許,凡胎肉體的人,作為造物主“創造未竟之事業”,我們已然繼承造物主的意志和抱負,我們是否也可以換一種豪邁而溫和的口吻說:生命源于水,終將歸于水。至少中國的詩人有如是自負。畢竟,水滋養生命,生命在于運動,“精子從一個人走到另一個人那里,生命在它形成的時候就是流動的”“一個人只是一個云粒子一個水分子”。
是的,正如學群所說,一條長江,把多少東西放在里頭奔流!天與地,還有時光。陽光,那是在它開始流動時候就已經融進血脈里的。從源頭到江尾,再到大海,陽光一直在浪尖上閃耀。云朵曾經在雪山那里,后來又潛入水底。星星也是,螢火蟲在屁股上打一盞燈籠,常常跑到江邊來同它們相會。地面上站立的,飛揚的,游走的,也來到江中,在那里流淌。大地和江水一起在流。仰天長嘯的李白,是被波浪高高舉起的一道月光。他知道,酒無非是發過酵的月光,那里頭其實收藏著陽光。這就是為什么他的生命這么明亮。苦吟的杜甫,江水在他那里回旋八百。蘇東坡自己也說過,他只是江上漂過的一張葦葉,那上面載著酒和月亮。
二、天真浪漫的“中國梭羅”,洞庭湖畔的行吟詩人
一八四五年三月底,意氣風發的亨利·大衛·梭羅孤身一人,提著一柄借來的斧頭,到遠離人群的瓦爾登湖畔森林里建房辟地,隨后在那里度過了三年幾乎與世隔絕的“完美生活”。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小屋寫下了傳世之作,一部崇尚和追求簡樸生活的詩性散文經典,一部關于重建美好生活和探索生命秘密的沉思錄。瓦爾登湖作為一種書寫自然的象征,具有強烈的實驗性與探索性,正如作家唐諾所指出,頗具開拓精神的“美國顏淵”梭羅本意不是為了完成文學創作而離群索居(并非隱居),而是為了探詢人的生存絕對底線或別樣可能。
學群顯然研讀過梭羅。在《馬原的選擇》這篇短文里,當學群置身于馬原棲居的云南南糯山原始森林中,面對千年古樹感慨歷史變遷時,如是提到梭羅:“他住在林子里,寫了一本書,最大的特點是‘我字用得特別多。他知道用一千種簡單的方法測定生命。比方說,同一個太陽,它使我種的豆子成熟,同時照耀整個太陽系”。我注意到——學群的散文中非但“我”字用得多,“我們”也用得不少:他不僅帶我們一起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讓我們從壯美的風景中領略中華文明,而且強有力地將“我們”帶進他所面對的環境(困境),讓我們和他一起感悟、反思、檢討“兩棲人生”的意義,一起提升靈魂,進而抬高“生命的海拔”。
學群也曾有過自己的“林間小屋”,并以自覺的原始姿態嘗試過梭羅式的野外生活。但“中國梭羅”學群的野外生活抱負并沒有美國梭羅的那么宏大,目標也沒那么明確。唐諾認為,梭羅所為不是止于個人而是有著普遍可能、帶著某種社會工程企圖的實驗,他設定了目標還設定了時間,時間一到就走人;他只想驗證個人獨自生活的可能和人類生活(生存)必要的最低成本,所以他將生活所需之物資降至最少。在我看來,梭羅所做乃是今天社會學者們常用的田野調查,任務完成即可全身而退,歸來就可能發表贏得名利的論文或報告。而學群的荒野放逐則是因其神往過上不用“算術”(算計)的生活,只想“換個環境,換種活法”,他的自我流放只為在遼闊寧靜的天地和無邊的孤獨中尋找“天性”;他只想用“陽光、空氣、水和草木”,頂多只靠簡單的采果捕魚來謀生,并且不拒絕與心愛的女人一同來“體驗”這種神仙眷侶似的桃源生活。所以他遠比梭羅要單純浪漫得多,當然,也天真可疑得多。因為我們根本看不出他如是浪漫如夢幻般的生活選擇意義何在,也看不清其前景如何。在《湖洲》這篇頗具先鋒小說氣質的長篇散文中,學群以回憶的口吻敘述了自己的一次“自我逃亡”:我自己從自己那里逃了出來,從過去的生活中逃了出來?!拔沂钦l,過去的生活如何”?——讀著這篇寓言或童話氣息濃郁的散文(故事),我們很難想象并接受它的真實性。一個來路不明的年輕男子,花了幾天時間跑到一個“野生的”湖洲中央,用石頭、泥巴、樹木、蘆葦砌了一幢屋子,然后欣然住下來,白天聽鳥觀云看風戲水,夜里數星星玩月亮,其意只為“擺脫在那座城市里久住的空間感”:
在無邊的寂靜中,我感到一下徹悟整個世界,天空、大地和其間的生命。受到大自然的神啟,我開始向自己聚攏,從喧鬧中分散出去的事物上向自己回歸。由動物到一株植物,生命收歸自身,向根部回流。我從頭到腳就在我面前。我的靈魂在遼闊而悠久的寧靜中慢慢發育。
這似乎是哲學家或修行者的生活。梭羅說:野地里蘊含著這個世界的救贖。學群也許是相信梭羅的野地救贖觀的,他不僅跑到青藏高原尋求救贖,而且一度扎根于野地自我救贖。學群寫道,“孤獨是現代人的宗教”,“我就是我自己的宗教”。這個只知季節變換而不知今夕何夕的男子(如希臘神話中自然神一樣的存在),在人跡罕至的曠野獨居中“完成了自己身上的好些感覺”,后來又和一個不期而至的名叫阿歡的女子——他的夢中情人,通過元氣豐沛酣暢淋漓狂野不羈的身體敘事,“完成了各自身上最重要的一道感覺”。就在那伊甸園般神秘寧靜的湖洲水澤,這個周身毛孔都充滿荷爾蒙的男子和他心愛的女人自由而歡悅地跨越了亞當和夏娃的原罪禁區,而且無需蛇的引誘,當然也無須神的恩準,他們似乎就是神,所以他們完全是自己做主:
在地面上,我是一棵走動的樹。湖洲上四通八達的路,是我發達的根系。而她,她來的時候還是一朵花,現在,這里的地面已長進她的身體,她成了一座湖泊一塊生長的土地。我把這里的春天栽種在她的里面。
《湖洲》無疑是我們(不止是學群)青春期沖動的野性投影和神圣紀念,是一個關于身體和精神孤獨成長的非凡寓言。青春本身就是神話,青春期的種種怪異奇想和離經叛道都應當獲得原諒。盡管我不大喜歡其中過于張揚的情欲描寫,但我還是感覺驚艷:失樂園的神話在此徹底終結了,在永恒而神秘的大自然中,無須神的啟示或魔的誘惑,天性未泯的男女即是樂園之主,在水一方,恍如世外的“湖洲”竟成為我們重建“樂園”的圣地;學群以詩性的語言,自覺或不自覺地將散文的書寫不動聲色地越界而進入到小說的領域,——我以為,《墻》《茅草鋪》《修堤》《唯有杜康》這些散文故事都可以當小說來品味。
對人生、生命和命運同樣滿懷強烈好奇的學群,他的書寫與洞庭湖密切相關。這個遠古曰“云夢”,春秋時代即稱“洞庭”的大湖,無論從地理版圖、史學和文學視野還是從現實存在的象征意義考察,都遠比梭羅筆下過于功利和世俗化的瓦爾登湖要浩大、深邃很多。這使得他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帶有雙重隱秘的溯源使命和探求歸宿的哲學取向:一者是探尋水之源頭何在,水最終流向了何處;二者則是要追問人(生命)從哪里來,死后將到哪里去。這兩個問題,前者稍具理化知識即可從科學的角度解答,如今好像已達成普遍的共識(常識)。后者作為偉大的“天問”,一直是人類社會至為關切,人類也一直在運用各種智慧和諸多學科理論去探索,——但無論自以為是的遠古神話、哲學、宗教甚至異端邪說,還是任何先進的前沿科學,迄今依然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生命之秘密,天才或可感知一二,卻不能明白暢快地說出來——天機不可泄也。活在自己不可知的偉大秘密中,這也許就是人生而存在的最樸素之價值和意義所在?
作為幸運而超脫的書寫者,學群不必像梭羅那樣跑到異鄉僻壤的湖畔開荒蓋房。他從小就生活在洞庭湖邊,聽著洞庭湖的風浪長大,在洞庭湖的哺育下成家立業;除卻出差或壯游,他大半生都行走于洞庭湖周邊,面對洞庭湖的秀美風光,在歷史文化坐標岳陽樓下,仿佛一個湖畔散步的思想者,用文學的方式不緊不慢地追逐著他的自由夢想。學群熟稔洞庭湖滋生繁育的魚蝦草木,對它們的生長習性一清二楚。他對洞庭湖心存敬畏,就連到湖畔散步也要換上休閑鞋——不單是為了腳的舒適,主要是怕踩痛湖灘上的花草,傷及在湖灘上活動或產卵的小動物。他甚至會饒有興致地觀察湖邊吃草的牛群,并且以《牛糞本紀》這樣看似不著調實則莊重的文題,為城里人敬而遠之的牛糞立傳。從循環論說,他相信“牛糞是有生命”的,“一頭牛的世界觀,就在它的牛糞上”“牛糞是牛最偉大的作品”。
在煙波浩淼的洞庭湖邊,學群就這樣以三閭大夫的豪邁情懷和范仲淹的憂思筆調,執著而從容地書寫著他特意或偶然游歷過的人間繁華盛景,寫下他路漫漫其修遠兮的人生求索。這種逍遙而豐饒的游歷過程,在他既是孜孜以求的修行游學,也是對人生終極意義的審美驗證。他不是“歸去來兮從此犬馬相伴”,也不是裝模作樣去尋找靈魂,因為他自己一直帶著靈魂。就像我的偶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活著為了講述》中寫的,關于人生這門課,每次走這段路都比在學校學得多、學得好。每次旅行都是重要的人生課。倘或不信,你不妨回頭看看周遭,滾滾紅塵中,有錢且閑的狂熱驢友并不少見,他們懷著冒險傾向,呼啦啦閱盡名山大川,興哄哄看遍天下美景,但他們只以“征服”為榮耀,只以“游歷”為談資,他們和自然風光相遇卻不相通,他們貧瘠的精神世界里只有物欲的享樂與享受,他們任性的冒險只圖一時的感官刺激而不求長遠的精神磨礪。而學群是行者,也是寫作者,他的寫作,純屬有感而發,完全緣情而生,其行止境遇可用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概而言之:“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學群的行走,有修行意念在焉,他與其說是旅游,勿寧說是游學:以天地萬物為師,以壯麗河山為師,甚至以沙礫草木為師。在他眼里,雪山圣潔,江山如畫,但所見諸美中,還是那些性情純善,熱愛生活的人最美。他一路悠悠走,一路細細看,一路慢慢思索。他實則在大自然中重塑自我,讓自我也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他就這樣成為了寧靜的大自然中行走的一道人文風景。
學群的寫作,是斯多葛派哲學的修行之道,他用寫作來修行,所以他實質上是一個行吟詩人,一個逍遙的修行者,一個虔誠的朝圣者,一個健行的思想者;就像他所贊賞的行為主義詩人馮春發:“他用他的雙腳,用整個的生命在大地上寫詩”。他用散文向自然致敬,對世界說話。
三、學群散文藝術的緩慢之美與思想之魅
說實話,就時間和效率而言,在這個凡事追求“跨越”,仿佛滿地破鏡似的“閃”“碎”時代,閱讀學群這樣節奏緩慢的純文學作品,就像游覽壯闊的風景——波瀾不驚的大?;蛏n茫雄渾的群山,心不在焉倉促走過,那是無法欣賞的。好風景就在眼前,你可能熟視無睹,習焉不察。也許有那么一天,疲于奔命的你忽然停下來,安靜地面對周遭的一切,你就會驚奇地發現,動人心魄的美景其實從未稍離:凌亂的書桌也有混亂的秩序,桌上的文竹宛如綠煙繚繞,窗外云淡風輕,震耳欲聾的高分貝廣場舞原來竟是老年生活中的嘹亮高音,遠處傳來的建筑噪音竟然也洋溢著搖滾樂的品質,……原來,我們的人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不堪,生活并非永遠一地雞毛。彼時,你已成為了一名虔誠的生活修行者。
然而,期望“悅讀”學群的散文是有困難的。正如汪惠仁先生所言:學群著力看取并記下的地方,不一定是別的人生可得“陶冶”處;節奏也不一定是別人能適應得了的,學群是緩慢的實踐者——他在蒼茫間緩慢甚至是遲疑地移動著。
汪之灼見乃知音之論。學群的散文,總體上敘述節奏是舒緩的(那是相當的慢,性急之人估計讀不大痛快),表象上一如風平浪靜的洞庭湖,內里卻是深水潛流,波濤洶涌,有時星光閃爍,令人神逸思遠;有時風起云涌,一如隱秘的激情突然暴發,使人遽生“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幻景。
捧讀學群的散文,無疑可以讓人慢下來:那樣細節歷歷在目,語氣平和舒緩一如聆聽佳人耳畔朗讀性情文字(有些精妙的文字是紀錄片風格的,是高清慢鏡頭式的特寫)——不是疾馳的轎車,也不是一閃而逝的高鐵動車,甚至不是風中蘭舟鞭下快馬,它們只是閑庭信步的散漫姿態,是讓靈魂跟得上腳步的行走。學群提醒我們:人生很長,何必急走狂奔?人生又很短,不宜走太快??焓桥既唬欠浅B,慢是自然,是常態。在世俗中行走,只有與靈魂同行,才能行穩致遠。
學群的散文是純散文,是雅正的非文化非雞湯美文。他走的是中國傳統散文的正道,敘事清晰暢達,說理明白易懂,抒情性和思辨性水乳交融,婉約與豪放如山水自然相間,贊美或批判,強調的是“我”的內心感受,書寫的卻是“我們”共有的情懷與經驗。學群的感情豐厚而詩意纏綿,化為筆下“三叩九拜”的曼妙文字,恰如漫天細雨飄忽,又似滿眼落英繽紛,細膩綿密,甚為可觀。那字里行間,有人的呼吸,有草木滋生的聲音,有天地的遼闊,有江河奔流和群山蜿蜒,有星光閃爍。
閱讀學群,最好在晴朗的早晨(以班得瑞音樂為背景更妙),打開窗子,能看到遼闊的原野和遠方的群山,這樣才能回應他散文里的天地氣象;星光燦爛的夜晚,也適宜讀學群,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我們可以清晰地聽到文字里的水聲、風聲,蛙鳴蟲吟,牛羊吃草的聲音或它們慵懶的喘息,還有作家熱烈的心跳,——他的感慨,誠能喚起我們心底幽閉的同情與嘆息。作為凡人,我們的心靈疼痛或幸福原來如此相似,只是,這千年一嘆,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固然都輕輕地發出過,卻不能像作家那樣自然而優雅地訴諸于文字。
對人生和生命滿懷熱情的學群,有著格外獨到的敏銳和睿智。他知道這不是一個英雄時代,這更像一個灌木時代(其實是一個野草叢生的時代),存活與發展,都不必過于高調,相反,要學會降低一點高度。所以,他坦承,“我是一只思想的螞蟻,在尋找食物的途中停下來,思想一會兒,又接著匆匆忙忙往前爬”。在面對橫貫宇宙的巨大寂靜面前,學群也碰到了無數先哲大賢追問的人生難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到哪里去?學群意識到,人類已經到了好好問一問自己的時候了。人憑借技術創造了豐盛的物質,人甚至進入了創世主才能進入的領域。問題是人還沒準備好。尤糟糕的是,這個時代的人很少有信仰,我們不再相信來世,不再擁有星空、大地,也沒有閑暇和寧靜?!暗教幎际俏镔Y,到處都是物資帶來的墮落?!睂W群不無偏激而憤怒地說,“技術使人類的鄙陋和罪愆成倍地放大,人類的精神比任何時候都要鄙陋不堪!”“我們是精神上的爬行類,還遠沒有完成自己的進化”。他多次感嘆,“人是一種會背叛自己的動物”,“我們與自己之間,相隔了太多的東西,許多人終其一生無法橫渡,一生也抵達不了自己”。他在《兩棲動物》一文中抱怨各種人際網絡對我們的野蠻牽扯,“……有時你不得不讓人拉著,去做一些明明毫無意義而且了無生趣的事情。為了生存,為了在人群中活著,你得忍著”。他因此甚至情愿嘗試著像野獸一樣自由行走:
人的痛苦莫過于自己的生命不能歸于自己,不能用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頭野獸就是它自己,人卻很少這樣。人似乎更多的是別的什么,甚至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生命的叩問》
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活在名韁利鎖下,活在一群親友和熟人中間,被各種名義挾持著,假裝歡喜地干著勝任卻不愉快的事情,費時耗力地表演著無聊透頂的人間喜劇,成天疲于奔命,陷在一大堆人情世故中痛苦地掙扎。我們眼下的生活難道不是這樣嗎?什么時候,我們已溫馴如斯,不敢也不愿意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我們寧愿讓愚蠢的權威牽著鼻子在危險狹窄的荊棘小徑上爬行,也不肯往寬闊的大道上望一眼。我們每天一本正經地做著無用功,像西西弗斯用力將巨石推上山頭又無奈地看著它滾下來。我們假裝服從假裝擁護,活得如此卑劣如此反諷!人啊——還不如像動物那樣真實地活一回:
真的羨慕那些在這里游走的生命:不用開會,不用呼吸污濁的天空,不用忍受噪音,不用在不想哭的時候做出一副笑的模樣,不用去做那些你不想做的事情,堅守簡單而純粹的生命。真想變成一頭羚羊,一匹野驢,或者哪怕一只兔子,用博大的心臟從這里走過,走過自己的一生。餓了,就低下頭,伸出舌頭撩起一把草,用嘴唇捉住,一扯,把大地,把季節,把遍灑陽光和雪花的天空一起扯動。
——《天地有大美·可可西里》
學群的每次行走,都是耐心地閱讀自然之書,是虔誠地唱誦自然的圣經。他數次走進騰格里沙漠,只為從大地的童年找回自己孩提時代的星空;他登臨珠穆朗瑪峰,只想接近天空觸摸靈魂;他在極高處,在親近神靈的地方看月亮、數星星,看風自由吹過紅塵的樣子,看雪山看流云,只為讓靈魂皈依自然。置身于遼闊、深遠的大自然懷抱中,學群無數次地慨嘆,無數次地反省,人的一生(生活)所需誠然不多,最基本的無非是“面包、水和鹽”;人的生活其實可以簡潔干凈:
再沒有一種屋居像窯洞一樣深入大地,使人與土地融為一體。人像植物、像穴居動物一樣,把家栽進了泥土。走進窯洞,就像回到了人類的根部。進門就是炕,泥土做的床,足可以睡下一家人??贿^去是土灶??辉钍沁B在一起的。吃飯、睡覺和做愛,人生所必需的幾樣東西,全都在這里了!從半坡村到西周漢唐,繁華與轟轟烈烈從黃土表面漂過,最本質、最核心的幾樣東西,在這里在地層上扎下根來——人類幾千年的生活就這么簡單,一樁樁算下來,用不了五根手指!
——《黃土》
面對圖像統治的虛無和世間驚人的相似,眼看車流滾滾,在這個信仰和誠信稀見,宗教失效的時代,學群更多的時候則是自我省悟。多少年來,我們追捧的是權勢、財富和聲譽,卻忽略了一直身處其中的大自然。一些只會買賣土地的官僚,將良田沃野和植被豐美的大地,從國家戰略紅線保護區里巧取豪奪出來,用鋼筋水泥建大城小鎮,建高樓豪宅,建廣場大道,將稻花香和蛙聲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徹底驅除,將森林和草地、水澤從我們眼前活生生填沒。身陷都市的學群,對此深感郁悶卻毫無辦法,他固然曾發出響亮而近乎“天行健”的豪言:
不要以為這是些無關的事情,正是她們的美麗把我們打動,我們一下覺得世界是這么美麗,我們不再甘于日復一日地碌碌無為,我們得走很遠的路,做出很大的事情來,對得住這個世界,對得起她們的美麗。
——《一個人與一條河》
讓人扼腕者,一番書生意氣的慷慨激昂過后,他卻選擇將自己關起來:
大白天我去上班,白天就像是我的黑夜。在這里,我有些像鬼,我只是我的異己,我的另一個版本。夜晚就像是我的白天?;氐轿易约旱姆块g,我才是我自己。只要關上門,我就生活在云端。在桌上,在床頭,隨手翻開一本書,就可以跟一些偉大的人物在一起。抬起頭來,我可以看得很遠,透過墻壁,穿越車流和人群,我看到長江在遼闊的大地上奔流,星輝在億萬年的時空閃耀。
——《兩棲動物》
坦率地說,作為一個典型的后浪漫主義者或“兩棲動物”,一個和學群一樣經常沉淪于現實夢魘中的修行者,我并不贊成學群帶有意淫取向的烏托邦式生活。我想對學群說,既然相信寫作可以拯救自我,那么,寫作也應當可以拯救他人(至少讀者)。天地任逍遙,河山重修行。一個樂于在天地間逍遙修行的寫作者,他的抱負不可以止于“桌上”“床頭”的美妙遐想,他確實應當而且必須勇敢地引領有心人(至少讀者)走很遠、做大事,最終對得起讀者,對得起帶給自己美好生活的“寫作”。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