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一生只唱一首歌

2018-05-31 05:49:12朱百強
陽光 2018年6期

倘若不是費翔唱了首叫《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兒,這個故事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那是一九八七年,臺灣歌手費翔在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上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曲,很快,這首歌就傳遍了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特別是追趕時尚、渴望愛情的年輕人,他們個個嘴里唱的都是一把火,你唱、我唱,好像要將一把火燒成了兩把火,三把火,似乎要把愛情之火燃燒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把沉默的大山喚醒,把冰涼的海水燒得沸騰起來。

張平安就愛唱這首歌。除夕晚上,他們這些不能回家的職工早早吃過年夜飯,便去礦工會觀看春節聯歡晚會。礦工會二樓會議室有臺十八英寸的大彩電,是專門給單身職工和熱愛電視的人準備的,歡迎廣大職工免費觀看。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去看電視,似乎世界上最精彩的東西都在電視里,最漂亮的女人都集中在電視里。那天晚上,當看到來自臺灣的歌手費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時候,張平安的心燃燒起來了。他覺得費翔手上舉的不是話筒,而是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費翔嘴里唱的不是歌兒,而是噴出灼人的火焰,這首歌兒是給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唱的,在為他們代言,唱出了他們的心聲,表達了他們對意中人的一往情深。看著熒屏里藍眼珠、卷頭發的費翔手舞足蹈,唱得忘乎所以,唱得聲情并茂,他和一些年輕人的屁股也不由自主地扭動,跟著唱了起來。有人還打起了口哨,發出噓噓的聲音。總之,他們都沉浸在這首歌的意境中,被熊熊的火焰吞沒了。

那個夜晩,張平安回到宿舍,到天亮也沒閉上眼睛。

半個月后,張平安專門去了一次銅城,提回來一臺錄音機。礦區離銅城六十多公里,不算遠也不算近,可礦工們平時很少去銅城。為什么?因為來回要花近二十元的車費,加之銅城該有的商品礦區幾乎都有,礦區有個市場,市場上擺滿了衣帽鞋襪等商品,隨你挑任你選,價格和銅城的差不多,劃不來專門跑一趟銅城。耽擱時間去銅城買東西是得不償失的事。但有些人偏偏像丟了魂,有事沒事都要往銅城跑,去銅城逛一圈兒,兜個風,似乎經見了大世面。銅城雖然和青龍山礦一樣也在山溝里,是個大礦區,街上的煤塵積了一指厚,但它畢竟是這個地區的首府,是礦務局的所在地,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離省城近,時尚的東西多。逛了銅城的人回來還要顯擺顯擺,吹噓一番,什么銅城紅旗街的新風百貨大樓有什么商品,什么胳膊上長毛的洋男人摟著漂亮女人,在大庭廣眾前親嘴等等。在他們的心目中,銅城的紅旗街好像就是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整個銅城就是繁華的香港。張平安參加工作后只去過兩次銅城,一次是從銅城路過,走馬觀花式的看了城市的景致,一次是去紅旗街的新風百貨大樓買喇叭褲。可以說,這次他能專程去銅城買錄音機,是鼓足了勇氣的。

張平安提著錄音機在礦部辦公樓前的汽車站一下車,“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聲就傳播開來,壓住了過往汽車的聲音,仿佛震撼了整個礦區,春寒料峭的礦區都燃燒起來了。其實,張平安在銅城的商店里就學著售貨員的樣子,把費翔的歌曲磁帶插進錄音機了,但他沒有摁開鍵。他在銅城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心急火燎就往礦上趕,似乎趕得快,工友們就能早點兒聽到費翔的歌聲了,大家的心里就能早點兒熱乎起來。一坐上開往青龍山礦的班車,他把錄音機便打開了,費翔在車上一直唱,反復唱的都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班車在曲里拐彎的山路上行駛,歌聲在有限的空間里蕩漾,等于把乘客的興致調劑到了最佳狀態,帶進了夢幻之中。然而,歌聲也讓一位中年人蹙起眉頭對他翻白眼。中年人似乎有些不明白,山崖上的迎春花開得黃燦燦的,難道冬天還遲遲過不去,要叫你點燃一把火,你這一把火,不知要把誰家姑娘的心燒化哩。

歌聲透過窗戶飛進區隊辦公樓,孟三和海亮幾個年輕的工友忙跑去接站了。看見身著米黃色風衣的張平安滿臉喜氣,孟三忙上前接過張平安手中的錄音機,好像誰提在手里,誰就和費翔有了零距離接觸,就能立馬感受到火的溫暖。他們簇擁著張平安,走過澡堂子外面的燈光球場,樂顛顛地走進了單身樓張平安的宿舍。費翔的歌聲似乎能穿墻打洞,把高大的六層樓都震得嗡嗡響,別的屋子里的人聽見,都老鼠出洞般跑出門站在走廊里瞅:是誰把費翔請來了?!

和張平安同住一屋的老馬剛下班,手拿搪瓷碗要去食堂就餐,猛然聽到歌聲傳進來,那歌聲激昂高亢,像電沖擊他的耳膜,像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他的腳仿佛被膠粘在了地上,半天緩不過神兒來。孟三把錄音機放在張平安的床上,大家在它的面前站成了月牙形,目光齊刷刷掃向它,似乎它還要播出更加美妙的聲音。老馬見工友們這個把嶄新發亮的錄音機這個摸一下、那個摸一下,他也擠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試探地問:這家伙得多少錢?

張平安答:一百八十六元。

老馬吐了吐舌頭,在心里算了筆賬,張平安四級工,每月的工資加下井補貼才能領八十多塊錢,等于把兩個多月的工資一次花了。他不會花這筆錢,他把每月開的工資一分不少都存在折子上,等老婆來礦上和他親熱的時候,在被窩里讓老婆瞅一眼,每次給老婆只取五百塊錢。其中二百塊讓她逛市場,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三百塊帶回家用,家里有父母孩子四五口子人,花錢的地方多。他知道,能娶到比自己高一頭的漂亮老婆,全仗自己是大工人的招牌,還有他下井十年后,老婆和娃娃能享受農轉非政策、吃商品糧的誘惑。

老馬問:它就會唱這一首歌?

張平安輕輕拍了下錄音機,說它能當收音機聽新聞、聽戲、聽音樂,還能錄音,放歌只是其一個功能。

老馬感到驚奇,說它有這么神?怪不得要小二百元哩。

孟三說:老馬,你睡覺千萬別放屁,小心它錄了音,在大喇叭里放出來。

大家轟的笑起來,笑得老馬的面團子臉紅得像雞屁股。

老馬揶揄說:這東西能叫人快活,可掙不來錢,沒有錢,家里蓋不了房,娶不了媳婦呀!光快活頂屁用。

年輕人沒有接老馬的話茬,都在搖頭晃腦跟著費翔唱: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溫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老馬見他們神經兮兮的樣子,把碗敲得當當響,下樓去了。

張平安買了個錄音機,好像擁有了寶貝。他下井的時候,把錄音機鎖在床下面的棕箱子里,讓錄音機歇著;升井后,趕緊把它取出來放在床上,摁了開鍵讓費翔唱。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好像費翔不唱,屋子里是空虛的,整個單身樓都是冷清的、寂寞的。費翔唱起來,窩在屋子里睡覺的年輕人就攆過來了,外面的年輕人也覓聲來了。他們在張平安的宿舍唱的唱,跳的跳,好像張平安的宿舍是免費的歌舞廳,不跳白不跳,只有連跳帶唱,才能找到快樂。好在宿舍里住了四個人,兩個休長假了,只留下張平安和老馬,老馬上的是白班,不影響。后來,來的人多了,他們嫌房子的空間小,索性將兩張空鋼絲床摞在了一起,把老馬睡的鋼絲床架在張平安的床上,騰出了一片地兒。

老馬下班回來,見宿舍里鬧成了一鍋粥,很是不悅,但發現來這兒唱歌的不是卷毛就是穿喇叭褲的礦工子弟。他知道,對于這些人,跟他們說他們不會聽,驅趕他們也不會走,只能氣得你沒脾氣。他只好忍氣吞聲,先去工會樓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又在燈光球場看打籃球,夜里十點多了,才回去睡覺。因為他給自己立有規矩:除過生瘡害病休假,大月必須上夠二十七個班,小月必須上夠二十六個班(比礦上要求的多一天),多上班多掙錢。否則,他覺得就辜負了全家人的期望,辜負了妻子付出的溫情。要上好班,就要睡好覺,睡足覺,養好精神。可回到宿舍,錄音機仍在哇啦哇啦唱,他只好爬上床,用棉絮塞了耳朵睡覺。他不明白,來自臺灣的一首歌,怎么就把年輕人唱得瘋瘋癲癲?

這天,張平安下了班,照例和他的那幫哥們兒在唱費翔的歌兒,跳得樓板咚咚響,樓下有人提出了抗議,那個長得豐滿結實的女服務員來勸他們了。大家都知道她姓喬,稱她喬大嫂。

礦上為了管理好單身宿舍,專門給宿舍樓每層配備了服務室,服務員是清一色的礦工家屬。她們每班一人,和下井工一樣實行三班倒,主要負責打掃本層走廊和廁所的衛生,保管每個房間的鑰匙,給單身職工開門。后來日子久了,有些職工嫌半夜叫服務員麻煩,就私自配了鑰匙掛在褲腰帶上,圖個進出門方便。她們見配鑰匙的都是天天進出樓的熟面孔,也就睜只眼閉只眼認了。但她們忠于職守,對每個進單身樓的生面孔都一一盤查,似乎怕惹來麻煩。因為曾有礦工把當地女人引進來,派出所稱在搞什么賣淫活動,曾給礦上提出警告,行政科長因此還公開作了檢討。所以服務員肩負著一人當關萬婦莫進的重大責任,想和老婆在單身樓團聚的人都要巴結她們。老馬就將老婆從農村帶來的土特產常給服務員分一點兒,以此示好。

喬大嫂先用手掌在張平安屋子的門上拍,拍得嘭嘭嘭山響,門開了,她說:我的祖宗呀,你們咋能這樣一把火一把火的唱,還踢踢騰騰跳,把樓下的人腦袋都跳炸了。

張平安嘿嘿一笑,忙把錄音機的音量擰小了,說:對不起喬大嫂,對不起喬大嫂。

喬大嫂板著臉說:這不是對得起我對不起我的事,這是牽扯到安全生產的大事,你想想,白天他們休息不好,夜里下井出了事故咋辦?

海亮把木椅子挪到門跟前,站在上面,放下了門上面的窗扇,窗扇上少了塊玻璃,另一個小伙子遞上去一張報紙,他用報紙把窗框糊住了。他們似乎以為把窗子糊嚴實,一把火的聲音就會被隔離起來,傳不到外面去了。

張平安點頭哈腰又嘿嘿一笑,說我們盡量克制不擾民,不擾民。

喬大嫂說認識清楚就好,這才滿意地離開了。但是她不明白,這幫小青年下班不好好睡覺積蓄體力,跟著哇啦哇啦的錄音機唱歌,喝老虎血了,精神咋那么好?

打發走了饒舌的服務員,大家又跟著費翔唱:

你的大眼睛

明亮又閃爍

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顆……

孟三打開窗戶對著窗外唱。窗外,一墻之隔是礦區通往山外的大馬路,路邊的法國梧桐樹下,站著一伙小青年,也在跟著錄音機放出的旋律唱,初春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給他們身上鍍了一層金黃。他們中有男有女,其中一個頭發扎成兩把刷子、脖子上圍紅紗巾的姑娘仰起臉,撲閃著一雙大眼睛,面部的表情格外迷人。孟三不由得用手在自己嘴上抹了一把,把一個飛吻扔了下去。大家紛紛圍攏在窗戶跟前朝外望,有人招手,來,上樓咱們一塊兒唱呀。得不到對方的響應,孟三好像有些失望,發出噓的一聲。

張平安不知道工友發現了什么景致,來到窗前,一眼就望到了“紅紗巾”白皙生動的臉龐和那雙大眼睛,驀然覺得歌中唱的大眼睛就是她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

孟三說:“紅紗巾”長得太漂亮了,不知道這妞是干啥的?

海亮說:八成是待青吧。要不,她咋能有時間在這兒唱歌。

窗外的情景震撼了張平安,他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唱道:

……火光照亮了我

你的大眼睛

明亮又閃爍……

班前會都開始了,張平安手拿著饅頭急急忙忙走進區會議室。他顯然是一路小跑上二樓的,坐下來還有些氣喘吁吁。他坐在排椅上邊吃饅頭邊聽熊區長講生產進度和礦上的安全形勢。因為井下是一茬接著一茬干,同單位的人在同一個地方不定幾十天也見不上面,只能用狗攆羊的方式給職工開會,借此通報各方面的情況。饅頭吃完了,張平安打起了呼嚕,呼嚕一聲比一聲響,打得熊區長的話講不下去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張平安臉上,似乎想弄清瞌睡蟲是如何爬到他身上的。熊區長上前伸開手掌,在張平安的腮幫子狠勁一捏,張平安嘴里便流出了哈喇子。

大家轟的大笑起來。

張平安騰地坐正了身子,揉著眼睛說:區長,你那熊掌真厲害,把人的牙都要捏掉了。

大家又笑。

熊區長沒有笑,他威嚴地咳嗽了一聲,板起叫驢樣的黑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對張平安著實有些看不慣,看不慣不是對張平安的人品抱有成見,而是對他的穿衣打扮覺得不順眼。農村來的小伙子,家里還很窮,你本本分分的,踏踏實實下井掙錢就行了,攢些錢蓋新房娶媳婦。可你卻把工資全花在了糊弄人上,聽說給家中一個子兒都不寄。好端端一個小伙子,非要向礦工子弟看齊,把頭發燙得一卷一卷像雞窩,男不男女不女的;年齡不大,嘴唇上留著一抹胡須,把火箭式皮鞋擦得锃亮;天氣怪冷的,內穿花格子襯衣,外面只穿著米黃色風衣,打扮得不倫不類,當華僑不需要化妝,當影視明星又不夠格。在黑不溜秋的煤礦,你讓誰看哩?越看越讓人生氣,不看人心里也發躁。

熊區長的手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由于拍得太猛,把桌子上的兩根粉筆震得飛到了空中。他說:我們采煤六區連續五年安全無事故,能走到這一步容易嗎?誰不重視安全,給采煤六區抹黑,我就捏掉他的牙齒。又拍了下桌子,手指著張平安說:你小子一沒結婚,二沒帶家屬,瞌睡咋恁多,剛鉆出被窩就打瞌睡?聽說你買了臺錄音機,整天跟著它唱啥一把火,身上燒得跟火蛋一樣,在井下可不能燒,燒得瓦斯爆炸了,你吃不了可得兜著走。

熊區長再次揚起手要往桌子上拍,忽然看見對面墻上的鐘顯示七點半了,手大幅度一揮說:你們快滾,脫光屁股去。

礦工天天下井要去更衣室,把地面穿的干凈衣服脫下來,換井下穿的工作衣,所以他們把更衣稱脫光屁股。

大家像解放了似的便往外跑,張平安倒不十分急,用手捋捋頭上的卷卷毛,彈了一下風衣上的灰塵,打著口哨走了。

熊區長掏出紙煙叼在嘴上,對著張平安的背影嘟囔:武裝到牙齒了,裝得跟城里人一樣,不好好下井,掙不下錢,頂?用。

張平安更衣領過礦燈,沒來得及把燈繩系在腰上,就坐在下井的小火車上打起了瞌睡。在掌子面攉過頭茬煤,輪到綜采機采煤的時候,他摁滅了礦燈,又靠在鐵柱子上打起了盹兒,似乎礦燈一滅天就黑了,夜晚就來臨了,瞌睡也就跟著來了。他好像從來沒有睡足覺,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耽擱的覺補回來。

一位老師傅用燈光在張平安臉上照了照,說這家伙,晚上做賊去了,瞌睡恁多。

另一位師傅說:都是叫那一把火燒得頭暈,臺灣來的費翔真他媽厲害!

孟三嘿嘿笑了:胡扯淡,我跟他天天唱一把火,唱到半夜,下井咋沒覺得困。

海亮附和說:是啊,我咋越唱身上越有勁,從來不知道瞌睡是啥。似乎他要用這句話證明,費翔的歌聲是精神原子彈,那把火燒起來,把人燒得能上天入地賽神仙。

其實,張平安不是讓一把火燒的,而是叫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把魂勾去了。咋能不困?自打那天在窗戶前看見了“紅紗巾”的大眼睛,他就心神不寧,幾乎夜夜失眠。他覺得,那雙眼睛真正像費翔歌里唱的明亮又閃爍,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顆。它好像近在咫尺,能看得見,觸手可摸,又似乎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看來,她和自己是無緣的,他頓感失望。因為他明白,自己是來自山區的農民的兒子,“紅紗巾”是礦區的姑娘,他們兩個生活在不同的天地里,是兩條鐵軌上跑的火車。可不去想吧,那雙大眼睛又在面前閃爍,閃得他魂不守舍。他曾利用業余時間,有意識地在礦區的市場、俱樂部門前和幾個家屬區轉悠,搜尋“紅紗巾”,?但沒有發現她的蹤影。有天晚上,他又一次去俱樂部門前轉悠,看見有個高挑個兒、頭發扎成兩把刷子的姑娘迎面而來,有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可沒等他看清對方的眼睛,她就和他擦身而過。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在銅城選購錄音機的時候,一位面容姣好,身材修長的姑娘在旁邊挑選磁帶,說她喜歡聽鄧麗君唱的《甜蜜蜜》。他似乎就有過這種感覺。他沒看清姑娘的容顏,卻記住了她明如皓月的眸子和清水般的嗓音。她的聲音如加了蜂蜜一樣甜美。他還記得在回青龍山礦的班車上,就有一位姑娘坐在車后面的座位上,一路上望著窗外,跟著錄音機在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玻璃上映出她美麗的大眼睛。難道她一直就伴隨著自己?他弄不清,她是雨后的彩虹還是劃空而過的星辰?和他若即若離,在他的面前若隱若現。她會在哪兒呢?難道是產生了幻覺?是啊,人生就是這樣,風景一直就在我們身邊,只是你沒有關注罷了。每天夜里,他的眼睛盡管干澀生疼,眼皮沉重,心里也在提醒自己,快睡吧、快睡吧,明天還要下井采煤。但他咋也閉不上眼睛,只有在費翔的歌聲中才能迷糊會兒。經受這樣的感情折磨,可以說,鐵打的人也是招架不住的。

國慶節快到了,礦工會要組織一場文藝晚會,活躍職工的文化生活,誰演唱呢?礦工會要求全礦基層單位工會要高度重視,推薦文藝活躍分子,節目自選,參加文藝晚會。并表示,礦工會還要評選優秀歌手和優秀組織單位,進行表彰。文件是熊區長在班前會上傳達的,因為他兼著采煤六區的工會主席,他非常重視,照著文件一字一頓念了一遍。念完了,他問大家,你們誰能唱能跳,快報名。

坐在排椅上的職工,有的抓緊時間過煙癮,有的抓腮撓耳,有的剪指甲,會議室里煙霧騰騰,死氣沉沉,好像大家對這樣的活動壓根兒不感興趣。

熊區長拍了下桌子吼:咋,啞啦?六區的人采煤月月創高產,唱個歌就熊了?

一位老工人說:攉煤攉得人腰疼腿酸,煤塵嗆得喉嚨都生銹了,唱出來的歌像驢叫喚,能唱嗎?

大家哄堂大笑。

熊區長板著黑臉說:驢叫咋啦,咱礦工個個都是驢,犟驢,就是要從石頭縫里把煤摳出來。我就不信,能和石頭較勁、打硬仗的人就唱不了歌。你們推薦,不推薦,我就點將啦!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么好。

孟三舉起手說:熊區長,我愿意唱,我能唱《咱們的工人有力量》。但有一點,你甭讓我下井了,讓我歇幾天好好練練歌。

孟三最怕下井,整天嘴里說井下黑咕隆咚的,四塊石頭夾一塊肉,不定哪天就會要人的命。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常因偷著早升井挨罰,月月都是入不敷出。他的話音剛落,海亮站起來說:我倆一塊兒唱,行不?

熊區長哈哈大笑,說你倆有膽量,但這是老歌了,咱也來個新鮮的。他的目光搜尋到坐在海亮后面的張平安,說張平安,你不是愛唱那個卷毛唱的“一把火”嗎,這次把火燒到俱樂部去。你仨爭取給咱區拿個第一。

打瞌睡的張平安聽區長點將,要讓他唱費翔的歌兒,激動地跳了起來,瘦長臉上顯出得意的表情,手一揮說:好,我一定唱好。他那架勢,仿佛他已變成了歌手費翔,只要音樂響起,和著旋律,他的嘴里就能噴出熊熊烈火。

熊區長說:事就這么定了,從今天起,你們三個就不用下井了,好好練歌。又囑咐,可你們記住,只有七天時間了,就是夜里不睡覺,你們也要給我拿個名次。

張平安三人興奮得不得了,歡呼著下樓了。他們在張平安的宿舍開始練歌了。他們決定,到時候,先來個小合唱,三個人同唱《咱們的工人有力量》和《打靶歸來》,因為這兩首歌一個是工人兄弟唱的,一個是戰士唱的,具有陽剛之氣,也都是他們熟悉的歌曲,幾乎年年礦工會組織歌詠比賽都唱。不同的是,他們今年要拿出一個壓軸的節目,就是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他們認為,這首歌曲不能合唱,只能獨唱,要學著費翔的樣兒,唱出對意中人的熱情和向往,唱得讓人心醉神迷,唱得地動山搖,唱出自己的感情和心聲。獨唱只能讓張平安唱,因為他的嗓子好,沒有被煙熏過,他對這首歌理解的到位,對音樂節拍和節奏把握的恰到好處,這首歌的旋律仿佛已融入到了他的骨髓里。那么,張平安唱歌的時候,孟三和海亮干什么?他們兩個可以伴舞。在張平安的想象中,伴舞應該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他們用優美的舞姿,能跳出的青春的活力和生命的張力。但遺憾的是,他們單位沒有女工,認識的人中沒有會跳舞的。工會的文藝干事魏老師倒是能歌善舞,但魏老師要擔任文藝晚會的藝術總監,不會有時間來配合他們。

總的思路定下來,他們就根據各自唱的歌訓練起來,小合唱容易,多唱幾遍就行了,就是編舞蹈有些難。因為他們幾個都是模仿費翔在跳,張平安手拿話筒跳還可以,孟三和海亮倆人專門跳就不知道怎么辦了。后來,他們相互啟發,反復切磋,自編自導,想象前面就有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順著火光望去,前方就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大眼睛好似一輪熠熠生輝的月亮,好似明亮閃爍的星辰,這樣感覺就找到了。他們廢寢忘食地排練,幾乎天天唱到夜半,走火入魔似的。

這天上午,他們正在宿舍練歌練舞,喬大嫂來敲門了,她說:我警告你們不要狂轟濫炸,不要干擾別人,你們咋不聽呢?

張平安說:我們這次不是擾民,是在認真排練,要在國慶文藝晚會上演出。

喬大嫂驚奇地睜大眼睛:真的?到時候給老娘弄張票,讓我也去看看,給你們捧捧場。

雖然是文藝晚會,也不是誰想觀看就能看,因為俱樂部的演出大廳盡管有上下兩層的觀眾席,每逢文藝演出還是場場爆滿。為安全起見,每次舉辦此類活動,礦工會都是通過免費發票的方式解決人滿為患的問題。所以每個區隊將領到的十幾張票只發給區隊干部、班組長和勞模、先進,其中也有獎賞的成分。

那天晚上的文藝演出在青龍山煤礦引起極大的轟動,也成為張平安生命中的一個亮點。

張平安他們早早吃過晚飯,就一路小跑上了區隊辦公樓。熊區長見手下的三個兵統一身穿工裝、頭戴安全帽,腳穿高筒膠靴,渾身上下透出生龍活虎的精神氣兒,甚是欣喜。他說:強將手下無弱兵,走,老熊帶你們上戰場,和三個年輕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辦公室的人哈哈笑,都說老熊把人找對了。

這是礦上開展的一次大的文化活動,牽動了全礦職工家屬的神經。傍晚時分,人們從各個家屬區往給河邊的工人俱樂部聚集,路上歌聲笑聲不斷,整個礦區在這個秋天的夜晚都沸騰起來了。參加演出的職工早早來到了俱樂部門前,他們或穿著工裝,或穿著上紅下綠的演出服裝,以飽滿的激情在等待給觀眾展演。

俱樂部門前的廣場上,采五區區長正擺動著兩支只胳膊,笨手笨腳地在給站成一排的工人打著拍子,指揮參加演出的職工練唱《社會主義好》。合唱隊員們吼破嗓子在唱,個個腮幫子鼓得像吹圓的氣球。熊區長站在一旁認真看,待對方唱完了,上前拍了把采五區區長的肩膀說:你們的氣勢大呀!采五區區長得意地說:我們二十個人,人多力量大!熊區長嘿嘿笑,思忖人多頂個屁,你們的大隊人馬也抵不住我的“一把火”,也不定能奪魁。

文藝晚會在機電一隊男女大合唱中拉開帷幕。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個隊唱的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還說了一個快板。接下來,機電二隊等單位演過,就該輪到采掘一線單位演出了。等待演出的職工都站在幕布后面,個個臉上呈現出抑制不住的激動和喜悅。張平安和兩名工友也在依次排隊,三人在暗暗使勁,但心里卻像打鼓似的咚咚跳。因為盡管他們沒黑沒明瘋唱狂跳,但在大庭廣眾面前演唱還是第一次,還沒擁有過真正的觀眾,接受過眾目睽睽的檢閱。孟三抹了把額頭的汗水說:媽呀,人家都唱的這么好,咱能行嗎?海亮說:你他媽沒上場就拉稀,上不了臺面。張平安攥緊拳頭說:我相信,咱們唱得比他們更好。

輪到他們上臺了,三個人排隊走上舞臺,隨著樂隊伴奏聲響起,先唱了《咱們的工人有力量》,唱得高亢、嘹亮、激昂。隨后,他們很快回到后臺換上了嶄新的西服、扎上紅領帶,在幕布拉開后,以一種全新的形象展現在觀眾面前,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張平安手執話筒唱,仿佛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就在他的眼前,他的面前正在燃燒著熊熊大火。他唱得激情飽滿,唱得如癡如醉,兩名同伴也跳得起勁,跳得張弛有度。這首歌引起觀眾的共鳴,臺下的許多年輕人跟著唱起來。唱到最后一句“熊熊火光照亮了我”,張平安還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手指著自己的心,好像火光真的把他的心照亮了。他的一招一式很有些明星范兒。

歌聲戛然而止,就在他們給觀眾鞠躬的時候,整個現場像燒開了水的大鍋沸騰起來,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一個小伙子站到了座椅上歡呼,打起了口哨。熊區長站在觀眾席的通道里,咧著被胡楂包圍的大嘴,正在使勁拍手,似乎他帶頭鼓掌是理所應該的,他鼓掌大家才會鼓掌。

掌聲等于給張平安他們吃了顆定心丸,說明幾天的努力沒有白費。他們松了口氣,回坐在觀眾席上觀看下面的節目。

忽然,張平安看見舞臺上出現一位姑娘正在演唱鄧麗君的《甜蜜蜜》,她唱道: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開在春風里

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里

她高挑個兒,上穿綠色的毛衣,下穿牛仔褲,脖子上系著紅紗巾,清爽得像出水的芙蓉,像雨后的牡丹。她唱得輕松自如,好像自己也成為了花兒,開在了春風里,是那么純潔、美麗。張平安的目光如同掃描儀跟蹤著她,如同陷入到了幽幽的夢境中。她是誰?她叫什么名字?

甜蜜的歌聲似乎征服了所有的人,幾乎有一半的觀眾起立鼓掌,甚至有小伙子把飛吻還頻頻拋給了“紅紗巾”。孟三急得眼睛似乎冒出了火,喊道:唱得好,唱得好!把手都拍疼了。

后來的演出中,再沒有出現這樣熱烈的氣氛。無疑,那天晚上,張平安和“紅紗巾”出盡了風頭,他們兩個儼然成了礦區的大明星。

張平安怎么也沒想到,礦上組織的文藝晚會,讓他有機會見識了“紅紗巾”?唱歌的真本事。

人們把張平安叫“一把火”,把“紅紗巾”稱“甜蜜蜜”。有人說,只有“一把火”點燃了“甜蜜蜜”,才能有水乳交融的狀態。

張平安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夢中情人,但他卻沒機會認識“紅紗巾”。因為他們一個在井下采煤,一個在地面上班,八竿子打不上,沒有接觸的理由和機會。只有礦上舉辦什么活動,倆人都去參加才能見面,可礦上平時舉辦的活動并不多,雙方也不一定都能參加。加之要認識“紅紗巾”,也必須在適當的場合,有充足的理由,否則太唐突,“紅紗巾”斷然拒絕,自己就下不了臺了。他只好把這件事窩藏在心里,而越是窩藏心里越郁悶。

海亮見張平安悶悶不樂的樣子,猜測到了張平安的心思。他說:如果你喜歡“紅紗巾”,我給你偵察偵察她在哪兒上班。

海亮是在礦山長大的,中學畢業后當了幾年兵,復員招工下了井。因為在部隊當的是偵察兵,習慣用軍事術語,開口說話就是偵察、合圍、殲滅等。

張平安嘿嘿笑,笑得嘴唇上的一抹小胡須顫抖開來。海亮知道,他這種表情就是默認了。因為他倆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只要使個眼色,對方就知道干什么。

幾天后,海亮的偵察有了消息,他在更衣室告訴張平安,“紅紗巾”叫徐儷,在服務公司下屬的小工廠上班,是徐大拐的女兒,家住青石溝。徐大拐有一鬧二罵三打的招數,曾因打礦長出了名。礦上的領導見他就躲,是個“麻纏”的主兒,惹不起。

其實,關于徐大拐打礦長的事張平安早有所聞,只是沒把他和“紅紗巾”聯系在一起。據說,徐大拐原在采一區上班,幾年前因一起冒頂事故,把一條腿砸折了,就拄著單拐在街上擺起了釘鞋攤。他跟人說話,一嘴一個“我日他的,我日他的”。有年秋天,一個青工釘了鞋趁著人多,沒付錢溜了,徐大拐每天見人就提這件事,閑下來張口閉口就罵。他的嗓門大,滿市場人都能聽到,罵得小伙子兩個月從鞋攤前都要跑著經過,只好把三元釘鞋錢塞進了徐家的門縫里,還附了一張紙條,向徐大拐道了歉。

據說,“甜蜜蜜”的工作也是徐大拐罵出來的。徐大拐下了二十年井,好不容易把老婆和孩子轉成了城市戶口,人生該辦的事還沒辦完呢,他卻忽然少了一條腿,長期休工傷,只能領個基本工資,家中生活拮據多了。他去找工會,要求給在家待業的女兒安排個工作。工會主席給他做思想工作,說礦上的就業壓力大,像他這樣的家庭不在少數,并掰著指頭給他說,礦辦公室主任的老婆都沒事干,宣傳部長的老婆沒就業,煤質科科長的女兒都無法安排……徐大拐說:我不聽這些,你先說這事你能辦不,你若說辦不了,我找礦長。工會主席拉著徐大拐的手,親切地說:你家的生活困難我知道,我沒說不管呀。說著掏出二百塊錢塞進徐大拐衣兜里。徐大拐推讓,工會主席不依,徐大拐把錢掏出來扔了。他倔騰騰地說:我不要你的照顧,也不要你可憐我,我老徐家的人要通過勞動掙錢養活自己。工會主席無可奈何,只好看著徐大拐邊罵著一瘸一拐走了。

打那以后,徐大拐每天來到礦部的大樓前,用拐杖指指戳戳對著辦公樓破口大罵,一句一個“我日他的,我日他的”,好像他跟辦公樓有仇似的。樓里的人出出進進任他罵,也沒人理他。這天,礦長從礦務局開會回來在辦公樓前下了小車,見一個瘸子在叫罵,上前剛問了句怎么回事,他就伸出拐杖擋住了礦長的去路。他先是發牢騷,說我把青春獻給礦山了,把一條腿獻給礦山了,分房沒我家的,孩子就業沒指標,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把心黑了。礦長一聽是粘牙事,急著就要走,他撲上前要抱住礦長的腿,礦長撒腿跑,他掄起拐杖打在了礦長身上。這就是老徐被稱為徐大拐的來由。

保衛科的幾個保安快速趕到,他們硬掰開徐大拐的手,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徐大拐抬了起來,聲稱要扔進河里喂魚。徐大拐兩腿亂蹬說好啊,我沒死在井下,總算死在了青龍山礦了。路過的礦工家屬紛紛圍上來,給徐大拐投去同情的目光,嘴里嘟囔:咋能這樣對待傷殘職工。礦長呵斥保安,說這是瞎整,請徐師傅去我辦公室,我要了解徐師傅家的生活情況。保安把徐大拐從空中放下來,抬到了礦長辦公室。在深入了解了徐大拐家的生活狀況后,礦長打電話叫來服務公司總經理,等于特事特辦,給徐大拐的女兒批了一個崗位。礦長握著徐大拐的手飽含深情地說:礦上現在的總體形勢不容樂觀,讓孩子先干個臨時工,后面有機會再說吧。徐大拐的嗓門不大了,他說女兒好賴有個事干就行了。

徐大拐對孩子管教很嚴,開口就罵,抬手就打。有次,一位青工給“甜蜜蜜”?諂媚,拿了張電影票送到家中,邀請“甜蜜蜜”一塊兒去看《永恒的愛情》。徐大拐一頓臭罵,說愛情再永恒,沒錢吃飯也是白搭。你想和我女兒產生愛情,白日做夢。他聲稱,礦井險些吞了他的命,他不能讓女兒再找個下井的。

海亮說,因為有這樣一個爹,曾有幾個小伙子和“甜蜜蜜”?談戀愛,都被徐大拐打跑了。“甜蜜蜜”是帶刺的玫瑰,夠不著,不敢采。

張平安嘿嘿笑,說知道了。

孟三說,人真是這山看著那山高,徐大拐家剛解決了農轉非,他就膲不起下井的了。他真是個賴子。下井的咋,比外面人掙錢還多哩。

海亮說:既然下井好,為啥礦領導的孩子都不愿意下井?有人尋情鉆眼往地面調,即便是在選煤樓揀矸石、掃垃圾也愿意。

張平安心想,是啊,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在地面腳踩大地,頭頂藍天,人從心理上來說都是踏實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徐大拐不愿意讓女兒嫁井下工也屬人之常情。

冬季的一個中午,張平安升井從澡塘子出來,見燈光球場上有人打籃球,在暖暖的陽光下,他們跳躍呼喊,盡情揮發著青春的活力。他上中學時是個文體活躍分子,也喜歡打籃球,可來到礦上整天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沒有運動的機會不說,胳膊腿也似乎沒有了彈性,跳不起來了。他的目光跟蹤著傳來傳去的籃球,視線里忽然出現一縷紅紗巾,順紅紗巾望去,見“甜蜜蜜”也正在看打球。他的心狂跳起來,便壯著膽,走上前主動和“甜蜜蜜”搭訕。徐儷見是那天晚上的“一把火”,似乎很是驚奇,大眼睛撲閃撲閃,長長的睫毛也撲閃,有種叫人心醉神迷的感覺。張平安問徐儷還唱歌嗎?徐儷說唱呀,天天在唱。張平安試探說:我最近買了幾個新磁帶,要不要一塊兒去聽聽。徐儷高興地說:行!

張平安沒料到“甜蜜蜜”?能爽快接受他的邀請,他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飛奔去旁邊的小賣鋪買了兩袋瓜子,帶徐儷離開了燈光球場。

正在睡覺的老馬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磨磨蹭蹭起了床。他見張平安帶進來一位漂亮姑娘,臉上立馬堆滿了笑容,忙從墻角拉出自己新買的折疊椅,用抹布擦了讓她坐。又從箱子里取出給老婆留的水果糖,雙手捧著讓她吃,態度好得比對他老婆還親。徐儷見老馬如此熱情,接著五顏六色的水果糖,一副笑盈盈的模樣。老馬似乎受到了鼓舞,又卸下用繩子拴在褲帶上的鑰匙,打開桐木箱,取出一個綠罐子,給罐頭瓶里倒了少許茶葉,加上水,雙手遞給徐儷說:請喝茶。因為單身樓名副其實住的全是沒成家或成了家沒帶家屬的男職工,平時宿舍里只有男人身上的酸臭味,沒有女人身上的香味兒,這些單身漢們看見陌生女人進樓,都像貓聞到腥一樣。今天容貌美麗的姑娘走進自己的宿舍,老馬咋能不興奮。徐儷矜持地接過罐頭瓶,敷衍地和老馬說了幾句話,剝了顆水果糖含在嘴里,卻沒坐椅子,而是坐在另一張空床上,看張平安在擺弄錄音機。老馬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嘴張了張,還想和姑娘多說幾句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開來,見沒人搭理他,知趣的拿著碗走了。

天灰蒙蒙的,山上陰坡處還有大片的積雪,路上的人或穿大衣,或用圍巾蒙住頭匆匆而過,似乎這個冬天很冷。屋子里卻暖融融的,順墻而走的鐵管子里咕咚咚、咕咚咚響,仿佛暖氣在里面跑過來,鉆過去,也想在姑娘面前表現一番。徐儷手搭在暖氣管上探試了一下,說暖氣就是好,干凈,生爐子暖和是暖和,就是搞的滿屋子煤塵,臟。

青龍山礦地處一個川道里,兩邊是山,中間有條河。礦上有三個正規的住宅區,一個是龍頭溝,另兩個是青石溝和東崖。龍頭溝在俱樂部北邊,那兒有三十幢六層的高樓,樓上有蛛網似的天線,樓與樓之間栽有法國梧桐樹,種有花草,每個樓有四個單元,家家有陽臺,屋子里窗明幾凈,做飯用的是煤氣。旁邊的配套有農貿市場、服務公司、商店、中學、小學和幼兒園,還有一個煤場。那兒住有礦上的大小領導和資歷較深的職工,他們家家幾乎有電視,穿的衣服都比一般職工的高檔。好像在此居住的人不但是煤炭生產的龍頭,也是帶動生活新潮流、提升生活質量的龍頭。龍頭溝是職工向往的高檔住宅區。海亮家就住在龍頭溝,張平安曾去過多次,每次去都有一種新鮮的感覺。有一回,他見海亮的母親在廚房做飯,不用點火,不用添煤,把哪兒一板,嘭的一股藍色火苗子就舔到了鍋底上,沒幾分鐘,鍋里的水就開了。海亮告訴他,這是煤氣灶,用的是煤氣,礦上產出的煤氣產量低,只能供龍頭溝的人做飯用,取暖還得生爐子。就這也夠他驚嘆半天了,他想,自己要好好干,爭取將來能住進龍頭溝的家屬樓,也把農村的父母接來住幾天,見識一下,城里人不拉風箱,是怎么把生食變成熟食的。

相比于龍頭溝,另外兩個家屬區條件可差多了。青石溝和東崖各有三十多幢兩層的簡易樓房,是建礦時工人住過的,年久失修不說,也供不上煤氣。近年來,隨著農轉非職工愈來愈多,這些后來進入礦區的人就住在了那兒。家庭人口多的就向外擴張,在門外搭起油氈棚,存車存煤也住人。不同的是,東崖住宅區背后的半山上,還有一片黑壓壓的臨時房,它們搭肩接踵,高低不等,密密麻麻。一些要不下房子的職工和農合工就帶著老婆孩子住在那兒,做著農轉非的夢。因為一旦解決了城市戶口,他們就可能通過論資排輩住進家屬樓。因這兒多為黑人黑戶居住,住的又是黑油氈當頂的臨時房,被稱為“黑戶村”。為此,職工們編了順口溜:一等人住在龍頭里,二等人東崖青石溝,三等人住進“黑戶村”。

在與徐儷的交談中張平安知道,徐儷天生有副金嗓子,打小就愛唱歌,在河南老家上中學時,參加歌詠比賽還得過獎。來到礦上后,由于父親反對她唱歌,她只能偷著唱。她在工余時間唱,在路上唱,晚上還和弟弟上到家后面的山坡上唱歌。弟弟喜歡聽她唱歌,是她的第一個觀眾。張平安告訴徐儷,其實,他小時候并不喜歡唱歌,喜歡打籃球,因為他覺得男人就應該去搏殺才有氣勢、有意思。來到礦上后,他就不打球了,原因是打籃球是集體行為,一個人打球沒意思。他就跟著收音機、大喇叭唱歌。他說,唱歌能抒發自己的思想感情,排遣寂寞,最主要的是增加了肺活量,起到了吐故納新的作用,能讓他把吸進肺里的煤塵吐出來。

徐儷沒想這個貌似另類的采煤工,能從精神和實際兩個方面去認識唱歌這件事。因為她打小就認為,礦工都是像父親一樣的人,只知道出牛馬力,沒有更高的認識和追求。她驚奇地說:你的見解真是獨特。

兩個人在鄧麗君的歌聲中熱烈地交談,不知不覺礦上的大喇叭就響了。大喇叭每天響三次,早六點半、中午十二點和下午六點,雷打不動。一般先是轉播中央和省里的新聞,接下來就是《本礦新聞》,喇叭一響,機關干部下班,學生放學,家屬區人接水,等于喇叭聲就是礦區的生活時刻表。徐儷說她該回家了,今天休班,不回家娘就要找她了。

張平安感到詫異,笑著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你娘怕把你丟了。

徐儷沒有解釋,微笑了一下,揮了揮手,說了聲拜拜便出門而去。

歌聲依然在唱,屋里卻剩下了一個聽歌的人。張平安覺得有些悵然,忙趴在窗戶上向外望,看見徐儷沒有左顧右盼,徑直朝青石溝走去。

從此后,徐儷常去張平安的宿舍聽歌、唱歌,和張平安聊天。張平安的宿舍有了女人的氣息,有了銀鈴般的笑聲,也有了生機。

他們不但在一塊兒唱歌,還把自己唱的歌錄下來聽,似乎要比比和歌手的差距有多大。一次,張平安把他學唱費翔的歌兒錄了下來,把徐儷學唱鄧麗君的歌兒錄了下來,放出來聽。他們竟發現自己和費翔、鄧麗君唱的差不多,幾乎到了亂真的程度。逗得徐儷咯咯咯笑了半天,她說:難怪那次在俱樂部,觀眾聽了我唱的歌那么瘋狂。

張平安每天一下班,就急匆匆回到宿舍,先打開錄音機,讓費翔唱著歌兒,他在歌聲中疊被子,把床鋪鋪得平平展展,掃地、拖地,擦拭凳子、床頭。原先,他不大講究,起床后總是把被子揉作一團,回來往床上一倒,拉上被子蒙頭就睡。白天是這樣,晚上是這樣,幾乎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好像已經成了一種生活習慣。他也不愛掃地,都是幾名宿友在掃,認為反正宿舍天天都是一個樣。現在不一樣了,屋子里要來客人,況且是個漂亮姑娘,這樣怎么行呢?他在澡堂子洗過了臉上的煤灰,還要回宿舍用香皂洗臉,給臉上手上搽上護膚膏。他三五天洗一次衣服,半個月洗一次床單、被罩。每天把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因為他覺得,漂亮姑娘只能坐在干凈的床鋪上,坐在干凈的凳子上,否則就是委屈了她,對不起她。連老馬都驚嘆,自從宿舍來了漂亮姑娘,張平安再也不邋里邋遢了。

把屋子打掃干凈了,張平安便關了門,跟著費翔輕輕地吟唱起來,其實,他的耳朵卻在諦聽著外面的聲音。他知道別人的腳步聲是騰騰騰的,很重,徐儷的腳步是輕盈的,就像燕子掠過天空,像小鹿從草原上跑過。他已能區別出徐儷的腳步聲,喜歡聽到徐儷的腳步聲。常常在他遐想的時候,徐儷就會悄悄來到他身邊。

這天上午,張平安下班后感覺有些困乏,打掃過屋子想睡一會兒,剛閉上眼睛就有人敲門。他開了門,見徐儷喜盈盈地站在面前,忙讓她進了屋子。聽了兩首新歌,徐儷提議說:山上的花兒開了,去看看。張平安頓覺一下子有了精神,說好呀,整天不是在井下就是窩在宿舍,沉悶死了。走!

他們下樓過了小河,走上了通往村莊的土路。河東是礦區,河西是農村,工農的界線其實就是一條河。穿過村莊的時候,裊裊炊煙從家家戶戶的屋頂升騰起來,空氣中有了土腥味和牛糞味,有人趕著牛、趕著羊走在半山上,臉上一副慵懶的神情。春天了,山上活泛了,這兒一片綠,那兒一片紅,還有一簇簇黃的粉的花兒點綴其間,煞是美麗。張平安每每看見這樣的情景,就感到十分親切。因為他的家鄉跟這兒差不多,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基本相同,景色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家鄉的山多是石山,這兒多是土山,都屬于山區,太窮了。他常想,倘若不是挖出了煤,當地的人可能就會年復一年,孤獨地在這兒生活一輩子。

他們一路攀登上了山頂。山頂有片松樹林,還有山桃樹、杏樹和荊棘,望天,陽光照射在大地上,給人一種暖暖的、舒心的感覺。天空中有棉絮狀的白云在飄。往下看,有種凌空絕頂的愜意;遠眺,礦區鱗次櫛比的樓房和玉帶似的小河盡收眼底。他們在山上驚呼著跑來跑去,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樹似乎都能引起他們的好奇。徐儷發現了山崖上桃樹開花了,忙跑過去采折,不想一腳踩空,兩手扒住樹干打起了秋千。她喊救命呀!張平安沖上去,見徐儷臉色煞白,嘴唇打顫,對她說:不要怕,不要怕。他拽住徐儷的一只手,猛一使勁,把徐儷拉了上來。抑或是用力太大,抑或是徐儷害怕,腳一落到實處,她就撲在了張平安的懷里,差點兒把張平安撲倒在地。張平安用有力的胳膊緊緊地摟抱著心愛的人,似乎他一松手,她就會掉下懸崖。他們這是第一次擁抱,倆人都聽到對方的心在狂跳,狂跳中,兩顆年輕的心貼在了一起。

驚險的一幕過去,徐儷用手做成喇叭狀搭在嘴上,面對莽莽的群山喊:張平安,我愛你!她的喊聲在山澗起伏回蕩:張平安,我愛你!張平安,我愛你!張平安也學著徐儷的樣子喊:徐儷,我愛你!我愛你!

他們倆人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天是藍的,山是厚實的,空氣是清新的,就連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也是可愛的。張平安問徐儷最愛聽哪首歌?徐儷說:我愛聽《冬天里的一把火》,聽著它, 人感覺心里都溫暖起來了。張平安說:好,我就常給你唱這首歌,唱到地老天荒。徐儷問:你呢,愛聽什么歌?張平安說:我愛聽《甜蜜蜜》。

徐儷唱道: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開在春風里……

下山的時候,徐儷還折了一把欲開未開的山桃花,說要把它插在張平安宿舍的瓶子里,她要讓心愛的人兒聞到花的芳香。

這期間,孟三和海亮幾次要跟張平安一塊兒去唱歌,都被張平安以錄音機壞了,拿到銅城修理為由委婉拒絕了。因為他不愿意讓他們當“電燈泡”,打攪他和徐儷在一塊兒的美好時光,他要珍惜兩個人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他喜歡看徐儷唱歌時的模樣,喜歡看她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睫毛揚起的樣子,因為此時,她臉上的五官就好似全部調動起來了,變得生動而富有表情。

井下休息的時候,大家感到沉悶,有人建議張平安唱一首歌。張平安說:讓孟三唱,他唱得好。

有人說:張平安,你怕只會唱“一把火”呀?

有人問:你最近沒唱歌嗎?

張平安說:我天天在唱。

孟三說:你的錄音機明明好著,不讓我們聽,騙人。

海亮說:你是重色輕友啊!

大家哈哈笑。

徐儷常去張平安的宿舍,別人沒意見,老馬有些不悅了,因為錄音機白天黑夜哇哇響,影響了他休息。先前,他下班在宿舍想睡就睡,想坐就坐,自由自在。而現在一推開宿舍的門,屋里就有一個大姑娘,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就只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在外面轉,回避一下。他跟張平安雖然同在采煤六區,但不是一個班,他上班,該張平安睡覺,他下班要睡覺,張平安卻沒睡覺或沒離開宿舍。后來,老馬索性夾著被子去另一個宿舍了。

徐儷往單身樓跑的事傳開了,有人說張平安和徐儷在宿舍日夜唱“一把火”、唱“甜蜜蜜”,唱得整個樓上的人都聽得見。甚至有人說,倆人唱得如膠似漆,都黏糊在一塊兒了。

有天老馬去街上釘鞋,裝糊涂把這件事說給了徐大拐。他說現在這社會人變壞了,姑娘和男人說上床就上床,隨便得跟喝茶一樣。“甜蜜蜜”?就是這樣,你和男人鬼混去找個地方,在宿舍干擾旁人睡不成覺,不講公德,他要困死了。

徐大拐在街上坐不住了,氣得?“我日他的,我日他的”罵開了。因為他不愿意讓女兒和井下工好,女兒卻偏偏和“一把火”?好上了。在他的心目中,一個女人嫁給礦工,就等于和閻王爺打上了交道,睡不了一個囫圇覺,心時刻都在嗓子眼兒,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他的腿折了,他不能讓女兒像她娘一樣生活在煎熬之中。

徐大拐把釘鞋工具鎖進箱子,再用鐵鏈子把箱子鎖在電桿上,不釘鞋了。他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往單身樓走去,他要去找張平安,阻止張平安勾引他家姑娘。張平安宿舍的門鎖著,敲了半天沒人應。他問過服務員,才知道張平安上班去了。他又來到區隊的辦公樓,推開了采煤六區辦公室的門,扯開大嗓門罵起來。幾個區干部正在商量生產上的事,不明白他罵誰,其中一個問:徐大拐,我們可沒得罪你呀,你該不是走錯門了?徐大拐的厚嘴唇一撇,胡子顫抖著說:我腿雖然折了,可腦子亮清,又沒老糊涂,我罵的就是你們。幾個人趕緊給這個“麻纏”人讓座,有人還倒了一杯茶端過來。徐大拐問:你們區是不是有個叫張平安的壞小子?熊區長說:有呀,就是上次唱“一把火”的那個小伙子,咋,你也想跟他唱“一把火”?徐大拐說:我……我要打斷他的狗腿。熊區長問為啥?徐大拐說:他勾引我家姑娘。你們為啥不好好教育他?熊區長問咋勾引,是把你女兒賣了還是藏了?徐大拐說:他們鉆在一個屋里唱歌,我女兒不回家。熊區長弄明白徐大拐所說的勾引的含義,哈哈笑說:老徐,人家兩個年輕人談戀愛哩,你就甭瞎摻和了。徐大拐說:我就是怕他們談戀愛,我堅決不同意!熊區長說:咋,瞧不上我們的“一把火”,張平安雖然是個農村娃,但他品行端正,聰明能干,你還挑剔啥?我可給你說,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人家銅城都有姑娘給“一把火”寫信哩,你可甭后悔。徐大拐兩手在膝蓋上一拍:唉,我咋給你們說呀!似乎他有一肚子的委屈無處發泄。熊區長拍了下后腦勺說:噢,原來你嫌他是個掏炭的。老徐,你自己都是掏炭的,老鴰甭笑豬黑了。徐大拐尷尬地說:咱當年不是家里窮,沒辦法嗎。家里要是情況好,誰鉆黑窟窿。熊區長說:你都是挖煤的人,你還嫌棄挖煤的,你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一把火”沒說的,靈光著哩,你甭拿錯主意。只要人家兩個有情有義,能對上眼,就讓好好談,罷了我去主持婚禮。

辦公室的人都鼓起了掌,說這待遇不低啊,平時職工誰家過喜事,請老熊他都不一定去呢。

徐大拐說:你老熊說得恁好,咋不把你閨女嫁給“一把火”。怏怏地走了。

這件事傳到了井下,有人說:“一把火”,你勾引“甜蜜蜜”,小心徐大拐打折你的腿,就死了這個心吧。

張平安怕徐大拐在地面找他的茬兒,因這件事造成不好的影響,洗澡的時候,他讓海亮先去外面偵察偵察,看徐大拐是否在門口守株待兔。海亮在澡塘子的前門后門都偵察過了,沒有徐大拐的影子。張平安這才穿好干凈衣服,快步走出澡塘子。他沒有回單身樓,而是穿過馬路,到河對面的山上去了。他坐在半山坡的草地上,俯瞰著礦區,礦區的樓房逶迤而建,高大的選煤樓正吐出一車一車的煤炭,烏黑發亮的煤炭被轟隆隆吐著股股白氣的火車運向大山外面。看著這氣吞山河的壯觀景象,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渺小和低賤。他決定不和徐儷來往了。他知道,徐大拐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既然他愛徐儷,就要讓她找一個比自己工作更好的人,比自己優秀的人。

半個月,徐儷沒到單身樓來,張平安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他神情落寞,似乎對什么事都沒了興趣。他把錄音機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最后干脆鎖進了箱子。有一天,孟三來到張平安的宿舍聽不到費翔的歌聲,彎腰低頭這兒瞅瞅,那兒瞅瞅,問錄音機呢?你把錄音機藏哪兒了?蒙頭蓋被的張平安呼地坐起來,說愛聽歌自己買一個。一句話頂得孟三愣怔了。

張平安沒有喝酒,卻像喝了酒似的頭昏腦脹,恍恍惚惚。一次在井下行走時,他摔了一跤,頭磕到鐵柱上,磕得鮮血直流。班長立馬給地面打了電話,并派人將受傷的張平安送到了醫院。醫生很快給他處理過傷口,掛上了吊瓶。住了三天醫院,海亮就騎自行車把頭裹紗布的張平安送回了宿舍。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有人在嘭嘭嘭敲門,張平安下床開了門,卻見徐儷站在面前。四目對視,徐儷的大眼睛忽然涌出淚來,一頭撲進了張平安的懷抱。

原來,徐大拐在區里告狀,沒有阻擋住女兒和張平安的交往,就在家庭成員管理上下起了功夫。因為他懂得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扎緊籬笆擋住狗的道理,知道要不讓他們來往,首先要管好自己的女兒。這天吃過早飯,徐儷梳妝了一番,特意戴上張平安送給她的藍色的蝴蝶結要出門,被爸爸伸出來的拐杖擋住了。徐儷說:爸,你這是干啥,我要上班去。徐大拐說:你騙鬼,你們那個破工廠早放假了。

徐儷上班的小工廠主要生產井下防冒頂、防塌幫用的荊笆和鐵絲網,井下出煤多,掘進快,就用得多,換句話說,就是煤礦的生產進度決定著小工廠的生產量。近期煤賣不出去,荊笆、鐵絲網就積壓了,對于這一點,下了幾十年井的徐大拐心知肚明。

徐儷說:不上班就不能出門了,我要和李紅英去核桃坡轉轉,看有沒有能賺錢的生意做。李紅英是她要好的朋友,和她一塊兒在小工廠上班。爸爸認識李紅英。核桃坡是離礦區二十公里的一個鎮街,農歷三六九逢大集,那兒有賣土特產的,也有賣山貨的,沒事干的礦工家屬常去批發些貨物,帶回礦區賺個差價,補貼家用。她想虛構這樣的故事,讓爸爸知道自己是在為家里著想,替父母分憂,是個懂事的孩子。

徐大拐狡黠地笑笑:你越說謊越大了,今天是農歷五月初二,核桃坡沒集,轉啥?你是要去單身樓丟人哩,不能去。又揚起拐杖說:回屋去。

徐儷看謊撒不圓了,就不再說話了。她剛一進自己的屋子,父親就把門鎖上了。

徐家住在青石溝一廳一室的房子里,統共只有四十多個平方米。五口人住不下,就在外面壘起了一個小院,蓋了兩間油氈房,一間徐大拐兩口子住,一間當廚房。徐儷屋子的窗戶面對著山,山上高處是樹,山上終年郁郁蔥蔥,呈現一塊一塊的碧綠,像是從天上吊下來的一幅油畫。半山坡是菜地,地是職工閑暇開墾出來的,種著五顏六色的蔬菜,母親和鄰居的大爺大娘們正東一個西一個蹲在地上一心一意侍弄菜。徐儷先打開窗扇子對著山唱歌,她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唱《甜蜜蜜》,還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可她唱什么歌,似乎也引不起后山上人的注意,甚至連頭轉一下的都沒有,那些人好像對種菜更上心。后來,她兩手抓住窗戶上的鋼筋噢——噢——喊,試圖欲通過怪叫聲引起母親的注意,讓母親看見她被人關進了“牢房”。因為打小她就認為,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和她最親的人,是她的救世主。但是彎腰弓背的母親站起來朝自家的房子望了一眼,撩撥了一下額頭的頭發,又蹲了下去。母親似乎聽不見女兒的喊聲,又似乎聽見了,覺得無所謂,繼續干她的活兒。徐儷鬧騰了半天,動靜倒不小,但沒鬧出結果,沒達到自己的目的,便長吁了口氣,像泄氣的皮球一樣,失望地坐在了床上。

她從桌子抽屜拿出一本《山西青年》雜志看,但心不在焉,怎么也看不進去,做不到入腦入心,就扔了雜志,倒在床上睡著了。吃午飯時,弟弟問姐姐,娘搪塞說姐姐上班去了。晚上,父親回家了,讓她吃飯,就是不讓她出門。她實在嚷著要出門,母親就像她的尾巴跟著她,她不敢去單身樓,就在市場上轉。后來她煩了,母親也煩了,父親又把她鎖進屋子。當天下午,弟弟徐寬放學早,回家聽到姐姐的喊聲,這才找鑰匙將她放了出來。她跑出家門,先到李紅英家待了半天,趁天黑了來到單身樓。在她的心目中,倔犟的父親把她關起來,親愛的母親背叛了她,現在只有張平安才是她的大救星,能給她快樂和自由。他是她心中的偶像,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歌聲給了她生活的信心,讓她樹立起了做人的尊嚴,贏得了贊譽。在她青春萌動的時候,是他的歌聲點燃了她心中愛的烈火。她愿意變成一只飛蛾,撲向那團烈火。

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好像是遭受了生死離別的情侶。

徐儷說:我是回不去了。

張平安說:這是非法拘禁,我要去報警。

徐儷說:她們是我的父母,警察怎么處理?算了吧。

張平安提著禮品去徐家幾次試圖講和,欲做通徐儷父母的思想工作,讓他們這對兒有情人成為眷屬。徐儷的母親吳春花倒也熱情,想順坡溜認了這門既成事實的婚姻,但徐大拐怎么也不同意。他認為女兒嫁給了張平安就等于掉入了火坑,每次都將張平安攆出了院子。有次徐大拐和張平安說著說著竟吵了起來,他掄起拐杖朝張平安打去,打得張平安頭上冒血,狼狽不堪。徐大拐說:你勾引我的女兒,不得好死。

這件事像燙手山芋,燙得張平安拾不起,放不下。他蔫得跟蛇似的,在井下干活時,總是走神,不是上碰頭就是下磕腳。工友們看在眼里,都幫他出主意。

孟三說,他徐大拐不同意,你就不能結婚啦,結,只要你們兩廂情愿,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海亮說:領不了結婚證咋整?

孟三說:你去問問黑戶村的人有幾個領證的?他們不照樣過日子,生的娃娃不照樣跑?

十一

張平安去銀行取出多年積攢的一千元錢,決定和徐儷一塊兒去銅城,給徐儷買兩身高檔服裝。他要把他的白雪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結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不能讓徐儷在家門口沒有面子。他恨不得傾其所有,買世界上最好的衣服讓心愛的人穿。因為徐儷天生麗質,配得上穿美麗的衣服,和好馬配好鞍是一個道理。他盤算好了,若身上的錢不夠,可以去找鄉黨先借一些。有個和他一同參加工作的鄉黨,就在銅城的煤礦上班。

他們直奔銅城紅旗街的新風百貨大樓,樓內寬闊的商品展示區人來人往,老的少的摩肩接踵,女顧客居多,聲音嘈雜得像礦上的俱樂部文藝演出前一樣。看著五顏六色、琳瑯滿目的商品,徐儷臉上呈現出驚奇的神情,張平安手一指說:你在這兒隨便買。好像他把世界上所有的錢都在身上揣著,能保證心愛的人買下想要的東西。徐儷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轉過來問價,轉過去問價,在穿衣鏡前比試,花了半天的工夫,最后只買一身白西服,兩條牛仔褲和兩條裙子,統共花了五百多元錢。張平安說:再買兩身秋冬穿的衣服,我帶錢多著呢。徐儷說:天冷了,在礦上買吧。你別光想著買衣服,居家過日子,花錢的地方多著哩。是啊,作為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姑娘,她打小就在母親的生活經驗里學到了什么叫勤儉持家,在花費上從不大手大腳,哪怕是花一元錢,她也要用在該用的地方,花在關鍵的地方。看著徐儷認真的表情,仿佛她已成為家庭主婦,在計劃著過細水長流的日子,張平安為自己找了個精打細算的老婆感到自豪,不由得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徐儷忙推開他說:旁邊有人,不害臊。眼神里包含了幾多溫情。

就在要離開服裝區時,張平安驀然發現旁邊的鞋帽區掛著一頂白色的太陽帽,他從人群中擠過去,花五元錢買下了它。他記得,在電影《廬山戀》里,扮演女主人公的張瑜就戴了頂太陽帽,特別漂亮。張瑜的大幅照片就貼在宿舍的墻壁上,徐儷常覺得張瑜神氣。他來到徐儷面前,當即就給她戴上了帽子。徐儷興奮得手舞足蹈,忙跑到穿衣鏡前打量自己,還對著鏡子揮揮手,做了個鬼臉。張平安發現,徐儷戴上太陽帽,比張瑜漂亮神氣得多。走在電器商品區,他們不由得同時停下了腳步,千挑萬揀又買了幾盒喜歡的歌曲磁帶。

張平安沒料到徐儷買衣服的花費超乎他預料的少,他讓徐儷再買些諸如枕頭、門簾、鏡子、梳妝盒之類的零碎東西。他記得哥哥結婚的時候,要過的門檻特別多,為把禮數做到,父母和哥哥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布料,一次一次往未過門的嫂嫂家跑,磨破了嘴皮子,總算定下了結婚的日子。籌備婚禮的那段日子里,父母背著旱煙葉、麩皮,提著帶有雞屁股溫熱的雞蛋幾乎天天去趕集,買鹽、買醋、買菜、買肉,螞蟻搬家似的把街上的東西一次一次帶回家中。與此同時,哥哥騎自行車帶著嫂子今天買一樣東西,明天買一樣東西。全家人忙碌了一個冬天,結果到結婚的那天,嫂子因為少買了一件秋褲,磨蹭著半天不上接她的拖拉機,和哥哥慪了半個月的氣。相比之下,他認為徐儷是天下最溫順、最賢淑的姑娘了,覺得虧欠她的太多太多。他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討了老婆,心說:親愛的,等我有了錢,一定讓你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服。

他們離開新風百貨大樓,穿過一條小巷,向蓮花山下的人民公園走去。張平安覺得徐儷在買衣服上省了錢,就要讓她的心情好一些,給此行增加一些浪漫。似乎只有這樣,他歉疚的心里才能得到平衡。他們過了一條河,手牽手走在林蔭道上,一副很甜蜜的樣子,跳跳蹦蹦進入了公園。公園里人不多,只有一些老人領著孩子這兒瞅瞅,那兒轉轉。他們興奮地向公園的小湖奔去,誰料站在湖邊看,湖里的水不但不清澈,還臟兮兮的,水面上好像漂著一層油,臭乎乎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們跟著一伙人去動物園看,動物園其實沒有多少動物,十幾只猴子被圈在山崖下的一個大坑里,被人逗惹得有的爬在半山上,有的在做著各種動作,實在可愛。猴子就是太瘦了,瘦骨嶙峋,似乎幾年沒吃過東西。在另一個大鐵網里,幾只孔雀撲棱棱飛,好像希望游人關注它們,游人站在它們的周圍,它們如同相約好的,蹲下去同時開屏,展示自己的風姿和美麗。公園的師傅說:它們平時不開屏,你們的運氣真好!徐儷臉上綻放出迷人的笑容。她手往半山上一指說:看,那兒有座廟!

張平安說:上去看看。

這座廟依崖而建,只露了門臉和翹起的房檐,房檐古香古色,好像年代已經很久遠了。它的大部分身子藏在天然的洞穴里,要到它跟前去,得在山上的小道上繞一個圈兒,還要過一座吊橋。他們興沖沖地上了山,往下看,才驀然感到身處于危險的境地,因為小徑有一尺寬,一邊是山,一邊是崖,崖下雖然只有十多米深,但也會讓人渾身發抖。吊橋在兩山之間,有二十多米長,兩邊的山峰像是刀削斧劈的。橋是用鋼絲繩繃在空中,上面鋪木板搭成的,要過橋,必須抓住橋邊的鐵護欄。他們一走上吊橋,腳下就晃動起來,兩個人手挽著手,各自抓住護欄,幾乎是走一步,停下來喘口氣,再往前挪一步,走了半天才過了橋。在廟里菩薩像前上了香,徐儷跪下來虔誠地磕了三個頭,嘴里念叨著菩薩保佑我們幸福的話。

那天,他們在菩薩廟還抽了簽,臉色紅潤的女住持認真地看了簽,說你們是上上婚啊,祝福你們白頭偕老!徐儷似乎很滿意這一結果,給功徳箱塞了十元錢。夕陽西下時,兩個人歡天喜地下了山。

十二

從銅城回來后,張平安和徐儷去市場買了鍋碗瓢盆和米面油鹽,像許多臨時團聚的礦工夫妻一樣,用煤油爐做起了飯,儼然過起了家庭生活。

老馬和另外兩名工友看張平安有了長期占領宿舍的跡象,便嘴里嘟囔著各自尋找有閑床的房間,搬走了。老馬搬完自己所有的家當,手伸在張平安面前,說你們結婚了,給人發幾個喜糖,讓人心里甜蜜甜蜜。張平安嘿嘿笑了,笑得有些調皮,笑得有些靦腆。徐儷臉騰地紅了,說馬師傅,我們咋能就這樣結婚呢,結婚要擺酒席,到時候一定請你喝酒,少不了給你們發喜糖。

次日,老馬又回到宿舍,吞吞吐吐了半天說,他想把墻上張瑜的畫兒帶走。

張平安說:這是我買的啊。

老馬的厚嘴唇嚅動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看她習慣了。

徐儷笑了說:好,你帶走吧。

在張平安的幫助下,老馬輕輕揭下了畫兒,喜滋滋地走了。

那時候,企業不像現在這樣給職工留有“夫妻宿舍”“夫妻公寓”,家屬要在礦上小住一段時間,住的地方全靠自己想辦法解決。怎么解決?一時沒地方住,就只好住在單身樓,隨后再尋找長遠的住處,這樣一來,同宿舍的工友就只能到別的宿舍“打游擊”或加塞兒睡覺。

張平安鄭重地跟熊區長說了這件事。他說,他們兩廂情愿,都同居在一起了,就是丈母娘家不認他,想領結婚證,徐大拐藏了戶口本,也領不成。問這事咋辦?熊區長抽完一根紙煙,把煙頭狠勁往地上一扔,說還叫徐大拐把人給固住了?婚姻自主,領不了證先過日子。如今搞改革開放,可以先斬后奏、先上車后買票。張平安長長的松了口氣,心里似乎踏實了許多。熊區長手在桌子上拍了拍,說可是有一點,你結婚要請大家喝場酒,萬一日后徐大拐尋事,大家就可以給你們證明了。否則,派出所抓你非法同居,我們可不替你說話。

辦公室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張平安沒想到熊區長為他想得這么周全,激動得連連給區干部遞香煙,并局促地深深鞠了一躬。

待客那天,張平安早早通知了區隊干部和工友,和徐儷去一家飯店買了十個素凉菜,又到市場買了幾盒香煙、四瓶酒、水果糖、涼肉、豬耳朵,準備讓工友們美美喝一回。似乎工友們喝酒喝好了,他們的事就辦圓滿了。他們打問來打問去,在帶家屬的鄰居那兒借了兩個小飯桌,把肉切了,調好菜,并一一擺上桌。張平安特意打開錄音機,讓費翔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下班后,熊區長等區干部和工友們呼啦一下擁進了屋子,來賀喜了。他們嚷嚷,婚房不像婚房,今天不能讓費翔唱,要讓鄧麗君唱《甜蜜蜜》,《甜蜜蜜》聽起來有意思。孟三立即翻出一個磁帶換上了,鄧麗君的歌聲霎時彌漫開來,加之照進來的夕陽,屋子里變得溫馨而亮堂,大家抽香煙、吃喜糖,仿佛心里也甜蜜起來了。

海亮來單身樓晚,一進門,他變魔術似的拿出三個紙剪大紅囍字,把一個貼在門上,一個貼在床對面的墻上,一個貼在床頭的墻上。好像有囍字烘托,大家都喜起來了。熊區長夸海亮心細,說把囍字貼上,這屋子就像個婚房了。海亮自豪地說:這是我媽的手藝,她是剪紙大師哩。大家都說好!

大家屁股下墊磚頭圍在兩個桌子周圍,全都端起茶杯和碗咣的一碰,熊區長說了句,祝賀“一把火”娶“甜蜜蜜”,就算開席了。他們掄圓筷子狼吞虎咽,一會兒就把肉吃得差不多了。便開始打關喝酒、猜挙行令,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哥兒倆好啊喊得山響,把整座樓都吼得抖動起來。

喬大嫂來干涉了,熊區長粗聲大氣招手,說老喬,來來來,咱倆喝個交杯酒。

喬大嫂說了句老不正經,轉身就走,有人把徐儷用的胭脂還是抹在了她臉上。

屋子里轟的發出笑聲。

天黑定了,酒快喝完了,菜也吃完了,張平安怕晾了場,忙到樓下小賣鋪買了幾瓶梨罐頭,兩瓶酒,幾袋咸菜掂上了樓。徐儷埋怨張平安,說這菜太簡單了。熊區長瞪圓了血紅的眼睛吼道:只要有酒,啥菜都行,下井人不講究。

大家紛紛給區干部敬酒,說借花獻佛,謝謝領導平日里的關照。熊區長接過海亮遞上來的酒咕咚喝了,抹了把嘴,說啥照應不照應的,我這人脾氣不好,平日打罵你們,你們甭往心里去就行了。我總想著,你們都和我的兒子一樣,不能讓你們少胳膊沒腿,落個囫圇不全啊。大家的臉都變得僵硬,表情不活泛了,屋子里驀然間有了沉重的氣氛。

老馬笨拙地端了酒敬熊區長,也說同樣的話,熊區長說:你甭轉移話題了,今日是“一把火”?的大喜事,讓我先把“一把火”?兩口子的喜酒喝了。

張平安倒杯酒雙手遞給熊區長,熊區長爽快地接過去喝了,說“一把火”,?成了家,就有“拖掛”了,就要多出勤掙錢養好這個家。張平安鄭重地點點頭。

徐儷給熊區長敬酒,熊區長說:希望你和“一把火”?越燒越旺,能早日生個大胖小子,給礦上作出大貢獻。

就這樣,簡簡單單,張平安和徐儷就算把婚結了。

在井下,大家議論張平安的婚姻,說這小子交了好運,唱首歌就掛了個姑娘,撿了便宜。

有人說: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他們是因唱歌走在一起的,說不定幾天就散伙兒了。

十三

“一把火”和“甜蜜蜜”?公開同居了,這件事像下山風在巴掌大的礦區吹來吹去,很快吹到了徐大拐耳朵里。徐大拐坐在街頭又“我日他的,我日他的”罵開了,他的罵沒有明確的目標,似乎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發泄心中莫名的怒火。他沒料到,自己不同意女兒嫁給一個礦工,卻造成物極必反的局面,逼得女兒和張平安過在了一起,好比雞不吃食,你越打它越跑,飛上樹是一個道理。你攀個高枝還好,是老徐家的光榮哩,可你偏和他鬼混在一起,唉,咋說呢,給人說了丟人,不說也丟人,這是我哪輩子造的孽啊。不是礙于坐在大街上,徐大拐真想在自己的老臉上扇兩把。

這天,徐大拐坐在街上心亂如麻,就不掙錢了,他把釘鞋的工具收拾停當,一瘸一拐回了家。

徐大拐一走進自家的小院,就“我日他的,我日他的”罵開了,罵得唾沫星子亂飛,罵得雞犬不寧,罵得房子似乎都要坍塌了。老婆吳春花拿了鋤頭要到菜地去干活兒,見老頭子滿臉怒氣,像吃了炸藥,問你咋了,誰把你惹下了?

徐大拐頭一扭,慍怒地說:誰惹我,天王老子也不敢,是你寶貝閨女讓我生氣。

吳春花撲哧笑了:咋就是我閨女,她把你不叫爹?她又咋了?

徐大拐坐在凳子上,先從衣兜掏出一盒香煙,用顫抖的手指抽出來一支,叼在嘴上點燃吸,吸半截了,才說了徐儷和張平安住單身樓的事。

吳春花有些不相信,睜大眼睛吃驚地問:你聽誰說的?

徐大拐說:礦上的人都在議論哩,誰說,只有你不知道,滿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吳春花氣得臉一會兒發紅,一會兒變紫,肩頭的鋤頭當的掉了下來,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六神無主地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徐大拐說:咋辦?她是個小貓小狗,用繩子拴著把它拉回來,她是個大活人啊,不聽話,你有啥辦法?

吳春花說:這都是叫你逼的,你不關她,她能私自找男人?

徐大拐吐了一口濃痰,說我不關她,她才跑得快哩。算了,咱權當沒生她養她,和她一刀兩斷,劃清界線,不認這個女兒了。

吳春花哇的哭出了聲。

從此,每每有人在徐大拐跟前說起“一把火”和“甜蜜蜜”?的事,徐大拐就會說:她不是我閨女。

兩個月過去了,徐大拐沒有見過閨女,似乎他真要和閨女一刀兩斷了。其實也不是沒見到,女兒天天上班要從市場上過,他總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搜尋到她,以前,無論女兒擠在多么稠密的人群里,他也能發現那張熟悉的面孔。女兒和他生活了二十年,她的一顰一笑、即使一個眼神都刻在了他的腦海里,他現在只是不樂意看見她罷了。有幾次,看見女兒從身邊經過對自己張望,他就故意把小鐵錘掄得當當響,似乎在低頭專注地釘鞋,回避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徐大拐認為,既然他把話撂出去,不認這個女兒了,要再和女兒親近,就等于說話不算數,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這和好馬吃了回頭草一樣。人說女兒是爹的“小棉襖”,他把“小棉襖”扔了,看是不是能凍死。他不能做沒有骨氣的男人,讓人小瞧,說到做到,哪怕讓自己的心里流血,也要顧全臉面。人在世上,活的就是臉面。

實質上,徐儷也在為因魯莽而做出的叛逆行為感到內疚,每每看見衣衫陳舊、頭發斑白的爹坐在街上,掄起小鐵錘砸著,嘴咬線繩綴鞋,心里就會涌上一股酸楚。她覺得對不起爹,不該在家里最困窘的時候離開,沒有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替爹娘分擔憂愁。但她又不能容忍爹要把她和心愛的人分開,她認為,既然當了礦山的女人,她就會像娘一樣,和當礦工的男人同甘共苦。有幾次,她欲走上前,替爹擦把額頭的汗,給爹端一杯水,又怕爹呵斥,讓她下不了臺。她想,抑或只有時間才能抹平他們父女間的溝壑。

有天,徐儷下班路過市場,聽到有個聲音喊姐、姐,她轉過身見是背著書包、滿頭大汗的弟弟徐寬。徐寬走在她跟前滿臉欣喜,說他剛放學,他有好久都沒有看見姐姐了。曾有好多次,他站在小工廠的門口等候姐姐,也沒見到姐姐,想進去,門衛不讓。他常做夢夢見姐姐。說著淚珠就在眼眶中打起了轉兒,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徐儷摸著弟弟的頭,問起家中的情況,娘可好?徐寬說:娘常在家中念叨姐姐,說姐姐把娘忘了,不回家。娘提到姐姐就哭,哭得眼睛都紅腫了。前幾天,他逃學,娘手戳著他的腦門子罵,說娘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像你姐一樣不爭氣,沒肝沒肺。徐儷抱著弟弟說:你要聽娘的話,好好讀書,不要惹娘生氣。徐寬說知道了。她掏出二十塊錢給弟弟,讓弟弟回家交給娘。

徐儷知道,她忽然離開了娘,娘肯定不習慣,心里不好受。娘受了幾十年苦,操持這個家不容易,她不能讓娘傷心。幾天后,她徑直來到自家的菜地找到了娘,一邊給娘幫忙干活一邊和娘說話。她走時又掏出五十塊錢遞到娘手里,特意說明這是張平安讓給的。

十四

張平安兩口子在單身樓住了兩個月后,決定在“黑戶村”蓋間房子,搬出去住。他們利用工余時間,先在東崖半山坡橫七豎八的油氈房中間尋找了一塊空地,和“黑戶村”?許多人一樣,在垃圾場揀了廢棄的磚塊、木料,就開始蓋房了。每天一下班,張平安兩口子就往東崖跑,因為他們要提早到工地,到坡下的水龍頭上接水和泥,用瓦刀把廢舊磚上的水泥剔除,備好當天用的建筑材料,等海亮和孟三來了才能砌墻。海亮復員后曾在礦上的大修公司干過臨時工,提過幾天瓦刀,而孟三在農村老家時就是掄瓦刀的匠工。有這兩個人當大工,張平安兩口子當小工,墻一天天就砌起來了。盡管每天都感覺到累,但因為有歌聲陪伴,他們的心里甜滋滋的。上梁封頂那天,熊區長帶了七八個人來了。他們有的上墻架梁,有的在地上遞木料,還有和泥的、打雜的,現場熱火朝天。架上最后一根梁,有人發現木頭中間貼著一塊紅紙,上寫“吉星高照”的字樣。海亮說,這是當教師的爸爸寫的,爸爸說了,大小的建筑在建設中都要圖個平安吉利,都要把土神安頓好,安頓好了,土神就會保佑主家平安無事。他還拿出一串鞭炮燃放,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半山坡的上空回蕩,許多人前來圍觀,當鄰居們得知,要與他們為鄰的是“一把火”?和“甜蜜蜜”時,?甚是驚奇。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能把歌兒唱得那么好聽的人就應該住在樓房里。經過一個下午的突擊,兩間房子就蓋起來了。張平安站在新蓋的房子前,心里油然生出一種自豪感,他好賴有自己的家了。晚上,他把大家又請去喝了一場酒,工友們都喝得心里暖洋洋的。

搬家那天,工友們幫張平安兩口子背著鋪蓋,扛著箱子,提著鍋、盆和大包小包浩浩蕩蕩上了山,像“黑戶村”?人娶媳婦似的,就是這個媳婦沒有值錢的嫁妝。孟三捷足先登,手提一路唱歌的錄音機。張平安兩口子在宿舍仔細搜羅;徐儷在墻角里的紙箱發現了從娘家穿來的紅皮鞋,鞋上沾滿灰塵,她用布條擦了又擦,用報紙包上了。徐儷是個懷舊的人,哪怕穿過的一雙鞋、用過的一個小物件,都和她的手足一樣難以割舍。

兩口子來到半山坡的新房前,孟三正在燃放鞭炮,大家高興得如過節一樣。鞭炮聲似乎在告訴鄰居:“黑戶村”又添了新成員。

他們總算有了容身之地,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工友幫忙,他們當即挽袖動手,把屋里屋外打掃了一遍,支起了床板、木箱,在新盤的爐子里生了火,生上鋁鍋,一會兒,屋子里就有了暖意,有了家的味道。門是用幾塊板皮湊合釘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縫隙大的從外面能照見屋里的人。窗子是別人扔了撿來的,上面還留著糨糊粘的報紙。他們用鐵絲在屋里一人高的空中繃開來,權當用報紙作了頂棚,遮擋屋頂落下的灰塵。用報紙糊了窗戶和門上的縫隙。以低價買來了工友的一個舊寫字臺和柜子。屋子里有了家具,家就更像個家了。后來,他們還對巴掌大的院子進行了整修硬化,給接連上山路的半坡上修了臺階,用磚鋪就,用板皮釘做了一個柵欄門,隔開了外部的世界。又續了一間房、一個單獨的廚房,客廳與臥室分離,他們算是和家屬區的人一樣住上了“單元房”。春天里,徐儷把山墻外的一塊荒地翻了,種上了茄子、大蔥、豆角、西紅柿、辣椒、菠菜、南瓜等蔬菜,將它變成了菜園,菜園里紅是紅、綠是綠,架上吊的、地上趴的都有了。不用花錢,他們頓頓都吃上了鮮菜。

有了妻子,張平安心里有了牽掛,每天一下班,他便急匆匆往家里趕,一進家門,就打開錄音機,在歌聲中或幫妻子干活,或和妻子坐在一起吃飯。末了,就幫妻子干干家務,在磚石鋪的下山路上挑水、挑煤、買米買面買醋打醬油,過起了尋常人家的日子。工友們都說:張平安學會戀家了。是啊,盡管家中清貧,有美麗的妻子陪伴,他們的日子過得簡單,過得開心,他對未來也充滿了熱切地期望。因為家是他溫馨的港灣,是他心靈的驛站,每當從潮濕的礦井里出來,看見坐落在半山坡的油氈房,一踏進自家的小院落,他心里就會產生溫磬、妥帖的感覺。他要經營好這個家,把這個家建設好。

十五

采煤六區工作面發生冒頂的消息是徐儷挑水時得知的。她家的房子下面有個平臺,自來水只通到那兒,每到放水時間,“黑戶村”?的居民都在那兒挑水,挑水的人中有職工家屬,也有在家休息的職工,井下地面上班的人都有。接水的時候,他們就談論各種話題,礦上許多的事都是從這兒傳播開的,等于這兒就是個信息中心。大家正在排隊接水,井口驀然傳來救護車凄厲的呼叫聲,他們不由得向山下望去,似乎想知道車上的人受傷重不重。因為救護車在井口出現,就意味著井下出了事故,發生事故輕者受傷,重者死亡。不管是受傷還是死亡,可能都和身邊的人有著牽連,不是他們的丈夫便是她們的兄弟、兒子或老鄉。救護車的呼嘯聲總是刺激著礦區每個人的神經。但他們在礦山年復一年生活,神經似乎已經麻木了,不愿意把傷者或死者和自己的親人聯系起來,默默地在心里祈禱,但愿救護車上的人只是受了輕傷。

就在大家神情凝重的時候,一個穿工作衣的男人從平臺下走過,上面的人和他打招呼,他說不好了,井下出事了。上面有人問:哪個區隊?穿著工作衣的男人說了句采六區。

徐儷聽到采六區三個字,雙腿禁不住就軟了下來。水往桶里嘩嘩淌,都溢出來在地上蚯蚓似的爬,不是有人提醒,她還在向井口方向張望。后來,她硬是強掙著把一擔水挑上了山。

徐儷正在吃午飯,礦工會趙副主席和魏老師走進了門。趙副主席能上她家,她就知道沒有好事,頭就嗡地響開了。因為有一次丈夫在井下把腿擦傷了,住了幾天醫院,趙副主席沒來,魏老師也沒到她家來。她忙給他們讓座,他們坐下了,趙副主席神情悲戚地說:采六區發生冒頂事故,三個人受了重傷,經過全力搶救,還是沒有救過來……這一噩耗像有人用棍子猛打在徐儷頭上,她蒙了,頓覺天昏地暗,一頭栽了下去。

徐儷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耳畔蕩漾著鄧麗君天籟般的歌聲,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空中的吊瓶亮閃閃的。坐在床邊的魏老師臉上呈現出慈母般的神情,說你昏迷了三天,可把我嚇壞了。我們想了好多辦法,還是鄧麗君的歌聲喚醒了你,蘇醒就好了。魏老師問她吃東西不?她似乎沒有聽懂。問她喝水不?她還是沒有反應。她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意識,世界對于她來說,似乎停滯不動了。只有鄧麗君的歌聲像春風般從她的腦際掠過,宛如一股春水,滋潤著她冰凍的心。

吳春花端著雞湯來了,她輕輕地走進病房,把鋁缽放在床頭柜子上,看著女兒憔悴的面容,眼睛發潮了。她湊近女兒耳朵說:妮子,妮子,娘給你喂幾口湯好嗎?聽見娘的呼喚,徐儷的眼睛閃動了一下、兩下,隨后,幾滴眼淚珍珠般涌出了眼眶,干裂的嘴唇動了動。魏老師高興地對吳春花說:還是娘親,你一來,她就有了反應。于是,倆人把徐儷扶了起來,給她的后背墊上被子,吳春花開始一勺一勺給女兒喂雞湯。

徐儷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到這兒來的,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她目光呆滯的躺在病床上,腦子里只有歌聲,只有丈夫擁抱她的情景。他好像是剛剛擁抱過自己,她的身上似乎還留著他的氣息和體溫。

發生事故的頭天夜里,徐儷早早喚醒熟睡的丈夫,把做好的油潑面端給他吃了。因為他上的是夜班,一定要睡足吃飽,才能在井下對付一個晚上。張平安穿好外套要上班去了,先是走出門,又折回來說忘帶鑰匙了。后是走在門口又停住了腳步,朝著妻子笑,徐儷說你笑啥,快走啊!張平安卻撲上前去,猛地抱住她,把她抱得緊緊的,似乎一松手,她就會丟了。她覺得他就是這樣溫暖了自己,把她由一個懵懂的少女變成了女人。

徐儷想,他對自己依依不舍,是不是有什么預感,自己為啥不擋住他呢?難道冥冥之中就決定他們夫妻就此訣別,陰陽兩隔?

戰士在戰場犧牲了,可以追認為烈士,因為他們保家衛國;礦工死在井下,雖然同是因公,卻享受不到烈士的待遇。對于死亡職工,礦上處理的辦法有兩種,一種是應家屬的要求送回老家,一種是安葬在陵園。礦上專門在山坡上修了陵園,安葬這些死亡的礦工,一是集中安葬,在安全上起到警示作用,二是便于家屬祭奠。

張平安的父母從家鄉趕來了,他們在太平間見了兒子一面,大哭了一場,被安頓在招待所住下來。至于兒子的安葬問題,他們拿不定主意,希望能征求兒媳的意見。

趙副主席來到了醫院,他是分管撫恤工作的,對這類事已經習慣了。他先問了徐儷的身體康復情況,然后給徐儷講礦上的撫恤政策,徐儷似乎對于安排家屬的工作和賠償的事都不感興趣,只說把丈夫埋在礦上,就昏了過去。

本來,老張兩口子想,兒子一死,兒媳和張家就沒有關系了,因為兒子結婚只有一年多,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徐儷和張家的緣分就算完了。頭天晩上,老兩口商量,一是要爭取給他家一個招工指標,二是爭取一些賠償金。如今兒媳這么說,就說明兒媳心里還有兒子,老兩口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安葬了兒子,他們就強忍著悲痛回了農村。

十六

半個月過去,徐儷踏進半山坡的小院,忽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油氈房就是自己的家,就是他們住過的房子。在這間房子里,他們曾擁有過甜蜜的生活,曾有過歡聲笑語和歌聲。可現在房子依然在,院子里卻是死樣的寂靜。一只金黃色的小鳥在桐樹枝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好像它不怕冷清,玩得很開心。若在以前,徐儷聽到鳥叫聲會笑逐顏開,就知道丈夫要回家了,鳥兒給她報信,會站在院子里向山道上張望。但今天,她卻禁不住淚眼朦朧。

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徐儷的青春逝去了。她的臉上沒有了往日快活的神情,也沒有了銀鈴般的笑聲,眼角很快有了細密的皺紋。她天天啜泣,感覺頭頂的天塌了,她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漆黑,甚至有了萬念俱灰的感覺。她感到孤立無助,感到絕望,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她想和心愛的人共赴黃泉,給他做伴,和他一同快樂的唱歌。她不能接受丈夫離去的現實,但屋里冰冷的家具和錄音機卻在告訴她,它的主人再也回不了家了。丈夫好比一把傘、一棵樹、好比一輪太陽,能給她遮風擋雨,能給她綠蔭,能給她溫暖,如今丈夫一死,就把她徹底暴露在了青天下面,扺擋陽光炙烤和風雨的吹打就全靠自己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花樣年華為何曇花一現?有一天,正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感到腹部蠕動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肚子里還懷著孩子,孩子好像對她的想法很有意見,用小腿在肚子里亂蹬,蹬得她鉆心的疼。孩子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提醒她:你不想活了,我沒有媽媽怎么辦?我沒有媽媽怎么辦?做母親的神圣的情愫在她心里倏忽升騰,她想,孩子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是丈夫留給她唯一的寄托和念想,是丈夫生命的延續,她不能辜負了蒼天,不能辜負了丈夫。她記得,丈夫得知她懷孕后是多么高興啊,他拉著她坐在床邊,頭趴在她的身上,伸手在她的肚皮上摩挲,似乎要從她的心跳聲中諦聽、感受胎兒的動靜,一會兒說聽到了,他在叫媽媽呢,一會兒說聽到了,他在叫爸爸呢。倆人就會笑成一團。在一段日子里,孩子成了他們掛在嘴邊的重要話題,每次下班,他都要在她的肚子上摸一摸,說孩子又動了、又動了。沉悶的屋子因此會生出歡聲笑語。他們甚至還決定,要在字典里給孩子找最好的字做名字,但沒有找到那個字,丈夫就離去了。丈夫不在了,他們愛情的果實還在,有孩子陪伴,活著就有指望。于是,她像一只受傷的羔羊,一棵被風霜吹打過的白楊樹,又活蹦亂跳,變得生機勃勃,該干什么干什么了。

白天,她照常去小工廠上班,回家挑水、做飯,鄰居們發現,經歷了一次事故,徐儷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吃飯的時候,她就打開錄音機,給丈夫盛一碗飯供在桌子上,讓費翔唱起來。在她的眼里,丈夫并沒有離去,仍在井下上班,在趕往回家的路上。晚上,她打開錄音機,讓丈夫的歌聲陪她入眠。

這期間,區干部和工友們去了她家幾次,他們去了都是噓寒問暖,搶著幫她掃地、挑水、挑煤,在菜地里鋤草,什么活兒都干,就是沒人再搶開錄音機了。似乎那錄音機是永遠的痛,是塊傷疤,觸摸它,就會引起徐儷痛苦的回憶。

張平安出事后,徐儷的父母曾勸女兒重新嫁人。徐大拐想,女兒是二婚了,可找不下個好的,找個一般人也行,改了嫁,她就有個囫圇家了,她就能從陰影中走出來。女兒整天淚水滿面算個啥。徐儷說,她肚子里有了張平安的孩子,孩子已經七個月了,她要生下來。吳春花說:如今醫學發達,說打胎就打了,又不是以前,想計生沒辦法。并舉例說,鄰居方家的姑娘跟礦上的一位領導好,聽說都打了三次胎了,人家還當大姑娘哩。徐儷說:這是平安留下的骨血,我不能打胎。徐大拐不屑地說:那是私生子,是孽障,他爸死了,要他干啥?吳春花也苦口婆心地對女兒說:人死如燈滅,平安不在了,你還要活下去呀。不留孩子對你有好處,二婚改嫁,男方會嫌棄女方帶的孩子,兩口子面合心不合,擰不成一股繩,為啥?男方會認為女方的孩子是他的累贅和負擔。所以許多女人改嫁,不得已,都將孩子寄養在娘家。又說:如今改嫁是自由的,女人嫁十個八個男人也沒人干涉。況且你跟張平安結婚,壓根兒就沒有領結婚證,法律上是不承認的。可無論母親怎么舉例子、打比方給徐儷做思想工作,她都是搖頭。

其實在徐儷的心里,知道再嫁個人順手一抓就有了,而要找一個心里有團火,她愛愛她的人并不容易。因為張平安像一把火,融化了她冰凍的心,像陽光照亮了她心靈的整個世界,像一股春風,催開了她的愛情之花。哀大莫過于心死,她心中愛的火焰熄滅了。她已無心再談婚論嫁。在她的面前說改嫁的事,就等于給她的傷口上撒鹽。她心里容納不了別人。父母說的次數多了,徐儷說:你們是在剜我的心頭肉,逼我死呀。她就會昏厥過去。

徐大拐想,這個遺腹子就像張平安的魂靈,把女兒纏住了,把女兒害慘了。先前,張平安糾纏女兒,張平安死了,又留下個孩子要女兒撫養,徐家好像上輩子欠了張家似的,啥時候才能還完?他心里明得跟鏡子一樣,知道女兒心里仍裝著張平安。他對老婆說:咱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她不聽有啥法。她這是一條道走到黑,是一根筋,無可救藥了。咱認了,她的罪讓她受吧。

每每聽到男人的這些話,吳春花就抹眼淚,似乎再也找不出什么良藥能拯救女兒。

在省城上大學的徐寬放假回到礦上,父母將姐姐的生活現狀說了,希望他能說服姐姐改嫁。徐寬拿了許多好吃食去“黑戶村”?看望姐姐,走進姐姐家的小院,只見姐姐在費翔的歌聲中,坐在凳子上,正在飛針走線縫嬰兒的衣裳。她縫得那么認真,那么仔細,那么從容,春日的陽光像金子般映在她臉上,臉上呈現出圣母般的神情。徐寬都有些不忍心打攪姐姐了。他回家極力說服父母,要尊重姐姐的選擇。

十七

徐儷仍住在半山坡的油氈房里,本來,礦上給她安排了東崖家屬樓的房子,她讓給海亮了。因為海亮要結婚了,家中是兩室一廳的房子,有父母和弟弟住不下了。另外,徐儷覺得住在原來的房子里,熟門熟路,逢年過節,丈夫的魂靈回家就不會走錯道了。她覺得油氈房好比是一個相冊,保存著他們昔日在一起度過的甜蜜日子,保存著昔日一個個生活的瞬間。她守著油氈房,似乎就保留住了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寂寞的時候,她就打開錄音機聽丈夫唱的歌,好像丈夫還在陪伴著自己。

人是在一夜之間成熟的。張平安在世的時候,家中大小的事都是丈夫操辦,徐儷只當甩手掌柜,好像從來不知道生活有多么煩惱。丈夫忽然離去,凡事都得她操心了,而她卻將一切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恰到好處。這不但令別人詫異,就連她也驚嘆,原來自己還有如此能力。

徐儷的肚子大了起來,身子笨拙得干不成活了。工友們常常下了班就去幫她挑水挑煤,干一些體力活兒。孟三和海亮跑在最前面。因為他們覺得:徐儷不但是他們心中的女神、歌手,是他們崇拜的偶像,更是他們的嫂子。哥哥歿了,頂替哥哥干活是天經地義的事,是理所應當的事。但正應了寡婦門前是非多的話,常有人指指點點,傳出是非話來,徐儷不讓他們來了。她給張平安家寫了信,說了自己將要坐月子的事。幾天后,婆婆就來到了礦上。一個月后,徐儷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婆婆抱著孩子讓徐儷看,說除過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樣大,一樣明亮水靈,他的鼻子、嘴巴都像平安,活脫脫就是個小平安。徐儷便給兒子取名念平,寄托對亡夫的懷念,寓意他一生平安。她要一心一意把兒子養長。孩子滿月那天,工友們都來賀喜,他們猜挙行令,盡情地喊,盡情地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逐張家悲涼的氣氛,才能趕走籠罩在徐儷心頭的陰霾。

一天天過去,看著牙牙學語的念平,徐儷就似乎看見故去的丈夫,心里有了慰藉。

按照相關政策規定,礦上給徐儷安排在礦燈房上了班。礦工下井前,要到燈房領礦燈,升井后,要把燈交到礦燈房,礦燈房的女工們要修理礦燈、給礦燈充電。這工作看起來單調、枯燥,但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女工們卻干得一絲不茍,認真仔細。因為礦燈充不飽電,礦工在深不見底、黑洞洞的井下沒有光亮,就寸步難行。所以說,她們給礦燈充電,也等于在給礦工充電,給男人們送去光亮。

礦燈房是礦工下井前最后接觸女人的地方,也是礦工升井后首次和女人接觸的地方。這兒人多嘴雜,男人們什么話都敢說,什么玩笑都敢開。剛上班的時候,面對男人們的挑逗,徐儷有些不習慣,臉紅心跳,后來她就學姐妹們的樣子,順著男人的話說,讓他們嘴上占個便宜,得到一些心理上的滿足。因為她看見穿著黑得發亮、硬邦邦工作衣的礦工進了深不見底的礦井,就會想起死去的丈夫,覺得他們每天下井都面臨著危險,應該對他們寬容一些。和她一同在礦燈房上班的李紅英說:在男人堆里上班,狼多肉少,你可要有防范意識。徐儷思忖,他們對姑娘感覺好,我都有孩子了,能有誰稀罕。

這天上夜班,徐儷和姐妺們一樣趁著礦燈充電的時間,正抱頭趴在桌子上睡覺,忽然,她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胸脯上摸。她像被蝎子蜇了,驚叫了一聲,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見頭發稀疏的周隊長手中夾著香煙,正要轉身離去。徐儷聽說過隊長的老婆病死了,想再婚,找不下合適的。可她沒想到,隊長能打她的主意。她問你干什么?周隊長干笑了一下,說我干啥,我在檢查哩。徐儷站起來呵斥道:你耍流氓!周隊長沒想到看起來孱弱、順從的徐儷能指責他,他嘿嘿笑了,說你咋能在崗位上睡覺?徐儷知道,礦燈房的人上夜班都是這么打發瞌睡的,顯然,周隊長是在找借口搪塞,掩蓋自己的齷齪行為。她潸然淚下,手指著周隊長的腦殼說:你欺負我孤兒寡母,我要告你。周隊長灰溜溜走了。

事后,徐儷把這件事說給了李紅英。李紅英告訴她,周隊長曾跟許多女工動過手腳,還把一個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去年在燈光球場,周隊長趁人多,摸一個廣播員的乳房,當眾挨了一巴掌。

周隊長挨了徐儷的罵,并不死心,因為他覺得死了丈夫的“甜蜜蜜”?是塊肥肉,對她垂涎已久了。有一天,徐儷找他請假,乘辦公室沒人,他猛然抱住徐儷說:“甜蜜蜜”,?我最愛聽你唱歌了,你只要跟我好,我掙的錢全給你,也會讓你住上家屬樓。徐儷推開周隊長,說你是干部呀,我咋能高攀,你該去機關樓找廣播員。周隊長蔫了。

十八

徐儷在礦燈房上班,不但能碰見熊區長,還常能看見孟三、海亮和老馬等人。

熊區長每每領了礦燈,卻遲遲不離開發礦燈的窗戶,他總要問問徐儷家的生活情況,稱徐儷有什么困難,盡管說,他發動人去幫忙。因為在熊區長看來,張平安的死,與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總覺得虧欠了徐儷什么,能給張平安家幫上忙,心里就會好受一些。

海亮常問徐儷還唱歌不?說唱唱歌心里就暢快了。再是要問念平的學習情況,說念平記性好,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有一次,他告訴徐儷,休假他要帶妻子去看望念平,妻子給念平買了一身衣裳。他們還要拿幾盒新買的磁帶,讓徐儷聽。

孟三常和徐儷開玩笑,把徐儷仍叫“甜蜜蜜”,?說這樣一喊,覺得自己心里也甜蜜了。有回徐儷把礦燈從窗口遞出來,孟三接礦燈,卻抓住了徐儷的手。徐儷臉紅到了耳朵根,孟三也結巴了,說嫂子的手……綿騰騰的……真好!

老馬每次看見徐儷都是憨笑,他感覺徐儷穩重多了,也明白了許多事理,不再是那個唱《甜蜜蜜》的姑娘了。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徐大拐兩口子想著女兒帶著孩子生活艱難,自家無力幫襯,又勸女兒改嫁。吳春花說:女人就像一朵花,開敗就不值錢了。你孤兒寡母難熬,早改嫁比遲改嫁好。徐儷卻似乎對這些話聽不進去,說:我就是累死,也要把念平撫養成人。

對女兒勸說無效,徐大拐兩口子聲稱心里窩了氣,就不和女兒來往了。有一天,徐大拐看見張平安的母親抱著孫子來到市場,讓孫子站在旁邊等候,自己在一家糧油店買油。念平的頭發留茶壺蓋形狀,中間有一撮扎成了刷子,穿著皺巴巴的舊衣裳,兩個小手臟兮兮的,好奇的東張西望,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他仿佛看見女兒小時候就是這般模樣。他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菜攤前,給念平手中遞了兩塊錢,念平扔在了地上。他撿起來說:你拿上買糖吃。念平望著光腦袋的老頭,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給自己錢,小嘴噘起哇地哭了。他奶奶以為孫子受了欺負,轉過身來,見是親家,忙抱起念平,給他抹眼淚說:這是姥爺呀,你哭啥。徐大拐從身上掏出五十塊錢遞上去,說親家母,我們平時也顧不上照管孩子,你拿這錢給孩子買身衣裳吧。張平安的母親死活不接,說我們過得去、過得去。抱起孩子便走了。徐大拐怔怔地望著外孫,老淚縱橫,心說:我這犟閨女咋過呀。

徐大拐回家告訴老婆,說外孫壓根兒不認自己,和他爸一個樣。吳春花打心眼里佩服親家的硬氣,對張平安的母親管外孫放心了許多。但她心里牽掛著外孫,嗔怪道:孩子不認你,說明咱和外孫不夠親近啊。次日,她便提著一籃子菜給女兒家送去了。一進門,她就把念平緊緊地摟在了懷里,貓呀狗呀念叨個沒完,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張平安的母親說:菜家里種的有。吳春花抹了淚說:有,是你們種的,我要讓念平吃他姥姥種的菜。臨走時,她悄悄把五十塊錢塞進了念平的衣服口袋。

十九

孟三給徐儷獻殷勤,整天跟著徐儷跑來跑去,幫徐儷干家務活兒,但徐儷對他就是沒有別的想法,產生不了心動的感覺。有一次,孟三趁徐儷不注意,在徐儷胸脯上摸了一把。他想著徐儷要罵他,騰騰騰跑了,半個月不敢見徐儷。后來見了孟三,徐儷說:兄弟,摸了就摸了,你可不能有旁的想法。我要永遠當你們的嫂子。又說:我跟礦燈房的姐妹說了,讓大家都操個心,給你找個好媳婦。孟三說:你真是個好嫂子。

一年一年過去,念平一天天長大了。每年清明節,徐儷都要領著兒子,提上那臺錄音機,去陵園給亡夫上墳。在陵園,她都要打開錄音機,播放張平安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和自己唱的《甜蜜蜜》,她要讓亡夫聽到歌聲,似乎在用這種方式祭奠亡夫,又仿佛在祭奠逝去的青春。

徐寬大學畢業后,回礦上當了采煤技術員,有空閑他就去看望姐姐,給念平輔導作業。徐儷喜歡和這個充滿朝氣的弟弟聊天,覺得從弟弟的身上能學到許多知識。當初弟弟報考礦業學院,爸爸堅決不同意,認為這樣就錯過了走出礦山的機會,是姐姐支持他報考的。

幾十年過去,念平長大了,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城市。徐儷把幾十年攢的十萬元給了兒子,讓他在城里買房。念平讓媽媽去城里生活,徐儷沒有去,她執意留在了礦山,仍住在那間油氈房里。退休了,閑暇的時候,徐儷就會從箱子里取出錄音機,用手在它上面撫摸,打開聽丈夫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似乎錄音機上還保留丈夫的體溫,那把火還在她的心里,還在熊熊的燃燒。頓時,一股暖意就會彌漫在她心頭。幾十年來, 她一直把那臺錄音機像寶貝似的珍藏著。因為她覺得,現在的人,心里缺的就是一把火。

朱百強:筆名關村,陜西眉縣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寶雞職工作家協會理事。曾在《延安文學》《陽光》《橄欖綠》《延河》《西安晚報》《廈門文學》《飛天》等報刊發表小說。小說《王家村有個王幸福》被改編為現代戲劇搬上舞臺。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夢中的格桑花》。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人人软件| 99久久国产自偷自偷免费一区| 欧美a在线看| 亚洲VA中文字幕| 尤物在线观看乱码| 亚洲无码91视频| 日韩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中字无码av在线电影| 国产你懂得| 色欲综合久久中文字幕网| 99久久精品美女高潮喷水| 亚洲综合香蕉| 欧美精品导航| a国产精品| a级毛片一区二区免费视频| 91小视频版在线观看www| 人妻精品久久无码区| 欧美日韩v| 91麻豆精品国产高清在线| 亚洲a级在线观看| 一级毛片高清| 国产自在线播放|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免费的一页| 欧美性色综合网| 爱色欧美亚洲综合图区| 在线人成精品免费视频| 51国产偷自视频区视频手机观看 | 91精品aⅴ无码中文字字幕蜜桃| 亚洲成年网站在线观看| 日韩国产综合精选| 中文字幕第4页| 国内精自视频品线一二区| 美女免费黄网站| 26uuu国产精品视频| 日韩无码真实干出血视频| 第一页亚洲| 亚洲人妖在线| 亚洲精品大秀视频| 精品少妇人妻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毛片| 国产美女视频黄a视频全免费网站| 中国一级特黄大片在线观看| 91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老师啪l| 91原创视频在线| 久久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www.国产福利| 制服丝袜亚洲| 精品国产免费第一区二区三区日韩| 国产内射一区亚洲| 国产第一页免费浮力影院| 午夜精品福利影院| 国产午夜人做人免费视频| 国产va免费精品观看| 美女免费黄网站| 国产亚洲精品97AA片在线播放| 日韩在线观看网站| 丰满人妻中出白浆| 日韩在线观看网站| 真实国产乱子伦视频| 91在线播放免费不卡无毒| 日韩性网站| 国产最爽的乱婬视频国语对白| 中文字幕在线不卡视频| 日韩第九页| 亚洲精品国产综合99| 一级毛片高清|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5566| 成人91在线|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综合| 漂亮人妻被中出中文字幕久久| 在线国产你懂的| 国产门事件在线| 国产成人AV综合久久| 亚洲色中色| 欧美日韩成人在线观看| 在线无码九区| 四虎在线高清无码| 亚洲中文字幕日产无码2021| 一级全免费视频播放| 97视频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午夜不卡视频| 成年片色大黄全免费网站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