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此說不容置疑。自1980年代至今,書法經歷過“文革”期間的凋疏而一直繁榮,而今已近四十年的時間。在中國,書法成為一項普及性很廣的群眾性活動,老年大學學習書法、少兒學習書法的轟轟烈烈足以說明這一點。公園里的老大爺拿著自制的海綿筆歡暢地書寫,圍觀者擠成一堆,時時會有人發出“高手在民間”的感慨。高校里書法專業也是十分昌盛,有書法博士學位授予資格的就有清華大學、北京大學、首都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四川大學、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南京藝術學院等十余所高校、研究機構,碩士學位授予點的有七十余所,有本科教學的學校有七十余所、專科約十所,還有曾經開辦本科書法專業、目前停辦或正在申報“書法學”的院校,這些學校水平參差不齊,但無論其水平高還是低,畢竟是書法專業,相較1970年代末僅在少數高校招收書法研究生已是天壤之別。
看上去,書法到了極其繁榮的階段,除卻高等教育以外,學書者北上南下,參加這樣或那樣的學習班、沖刺班,絕不亞于漢·趙壹非草書中的描述,“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鰓出血,猶不休輟。”無論是所謂的土豪還是普通的百姓,也總是喜歡在家中掛一幅字,這一則源于對書法文化的尊重,另一方面,也可能帶著裝點門面、附庸風雅的感覺。在書壇上,江湖書家比比皆是,一筆龍、一筆虎,總是吸引更多的圍觀者,這些俗不可耐的東西大行其道,為何?其實看似繁榮的背后,卻有著可怕的深層次問題,真正洞曉書法中的奧妙,明了其中的文化的又有幾許人呢?普及、繁榮在中國當今已不是問題,關鍵的是如何提高創作者、欣賞者的閱讀、認識水平,使其真正認識到好,才是書法的當務之急。歐陽修《唐辨石鐘山記》云:“今士大夫務以遠自高,忽書為不足學,往往僅能執筆,而間有以書自名者,世亦不甚知為貴也。”這一點與當今頗有相通之處,大多數人對書法未能真正體味,即便有佳者,也不知其為貴,即便道聽途說知其為貴,也不知為何。
人只能認識到和自己認識水準平行或低于自己認識水平的東西,只有認識水平達到到一定高度,真正的杰作才會為人所認識,也只有在認識水平達到一定高度后,才會認識到自身的不足,才會有提高的空間、前進的動力。認識水準決定于作者、欣賞者的知識、閱歷、見識、價值觀、方法論、角度等,面對一件作品,欣賞者不是不想深入到這件作品的核心,只是限于欣賞水平的高度,無法到達問題的核心而已。陳振濂先生在《書法美學》中談及書法欣賞的三個層次?,一件作品,別人看的不深,對形式美沒反應而你有,說明你的悟性比別人高,第一層次;別人有一般反應,你反應的深,能通過線條發現、發掘美,說明你的專業素質比別人高,第二層次;對一般的線條做出比較強的反應,用理論來闡釋現象,說明你達到了專家水平,第三層次。陳振濂先生針對的是書法的欣賞,所列出的三個層次,是符合人的認識規律的。在第一層次,無法認識第二層次,同樣,在第二層次也無法取得第三層次的成果,但如果你能做到第三層次,回頭感受一二層次,便會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在書法學習中,認識水平是可以逐步提高的,歐陽修在《唐興唐寺石經藏贊》中說:“余初不識書,因《集古》著錄,所閱既多,遂稍識之,然則人其可不勉強于學也!”歐陽修早期并不工書,就是因閱多而識,書法大進的,較其《灼艾帖》與晚年的《集古錄跋尾》,前者軟弱無力,后者厚重大氣且有自我風貌。
對于書法的認識,竊以為主要是解決以下兩個問題:一是在書寫過程中,對應有技法的認識與掌握,包括章法、用筆、用墨等,這是理解、認識書法的最基本的問題。對于技法的練習,首要的是筆法,筆法應該如何選擇,應該首先選擇書法史上公認的杰作進入,這些杰作是為人所公認的、技法完善的。
一般來說,任何字體都有正、草兩種形式,正體規矩,草體隨意,正體端莊,草體自由,正體多應用于正式場合,一般由正臣名士書寫,草體多在日常書寫,多由民間人士所書寫,兩種不同形式所體現的是不同的美。在歷史上,正體莊重、典型,多受重視,而草體由于書寫者的身份多為社會底層人士而受忽視。草體雖然其不及正體端莊肅穆,但恣肆、開張,有一種出水芙蓉的天然之美,所體現出的自然、野逸的趣味是正體所無法比擬的。由于正體的規律性要強于草體,故進入書法應該從正體入,精細、準確的臨摹,掌握書法的筆畫,明曉其體勢、章法。尤其注意筆畫細微的地方,因為越是不易觀察的細微地方恐怕越是其價值所在,孫過庭《書譜》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在臨摹的過程中,細心觀察每個字每個筆畫的位置、方向、長度、形狀、質感等,首先是深入的觀察,察亦未到,何來之似,眼不到手必不能到。
對于書法的學習,幾乎人人必言師法魏晉、師法二王,對于二王的理解又有幾何呢?以大王行草為例,其所傳世的作品,大致可作如下分類:傳世摹本、淳化閣帖、集王圣教序等。
魏晉時期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真跡無存,米芾曾有詩說:“媼來鵝去已千年,莫怪癡兒收蠟紙。”宋時已不見大王墨跡,硬黃拓本以為世所重,何況于今,當今傳世較好的摹本主要有《喪亂帖》《得示帖》、《二謝帖》(一卷,合稱《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一卷,合稱《頻有哀禍帖》),《平安帖》《奉橘帖》《何如帖》(一卷,合稱《平安帖》),其他如《快雪時晴帖》《姨母帖》等。就從技法而言,這些摹本,大致可以確定其早、中、晚期,不同時期的作品風貌自然不同,《姨母帖》較早,深蘊隸書風貌,《平安帖》《奉橘帖》《何如帖》大致為其中年所作,干凈利索。就摹拓情況而言,《喪亂帖》摹拓精良,筆畫變化多端,運筆復雜,耐人尋味,(圖1)可能最能體現王字的風貌。《喪亂帖》中每一個字的筆畫細微處的提按、使轉,都惟妙惟肖,令人贊嘆追摹。

圖1 《姨母帖》《喪亂帖》《孔侍中帖》“羲之”比較。
淳化閣帖,雖系出于皇家,但限于王著等人的書法水平,選帖本身謬誤較多,加上在摹刻的過程中為整齊劃一,筆意喪失頗多。
集王圣教序對于書法學習者而言,是必經之路,由唐僧人懷仁集王書,歷經25年方才完成,這對于大王書法的推廣、普及有極大的作用,除了由于是從王羲之傳世作品選取單字拼連而成導致氣脈不暢外,將其與現存摹本佳者相比(圖2),便可發現筆意已是大打折扣。

圖2 《圣教序》《喪亂帖》羲字比較。
對于大王的學習,最佳者是其唐摹本無疑,然而歷代由于深藏皇宮,一般人無緣得見,加上印刷技術的原因,真正對大王書法的傳布起到決定作用的,是不知下真跡幾等的拓本,趙孟見離真跡不知幾許的定武蘭亭興奮之至,竟連作十三跋。刻本最大的缺點是在多道手續真跡上石——拓本——上石——拓本……反復之后字的走樣,筆下惟妙惟肖的東西已然不再,時至今日,雖然大多老師提及臨習淳化閣帖,集王圣教序時俱言注意筆意,然而幾人說得清楚?何況學生。壓根兒就是糊涂賬。即便是歷史上學王最為顯赫的趙孟、董其昌亦是如此,二人雖然一生出入二王,但其筆畫明顯比大王簡化(圖3)。尤其清代碑學興起之后,對于二王的認識又陷入一個誤區,認為碑學是全面反對、否定帖學的,事實并非如此,包誠《安吳四種跋》中指出其父包世臣?“中年學書,由歐、顏入手,轉及蘇董,后肆力北碑,晚習二王,遂成絕業。”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為其30歲時所寫,其中云:
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故體質古樸,意態奇變。后人取法“二王”,僅成院體,雖欲稍變,其與幾何,豈能復追蹤古人哉?智過其師,始可傳授?。
二王真跡,流傳唯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壞,《絳》《汝》佳拓,既不可得。且所傳之帖,又率唐、宋人鉤臨,輾轉失真,蓋不可據云來為高曾面目矣?。

圖3 董其昌、趙孟頫、王羲之筆畫比較。
陸維釗在1972年與鄭德涵談話:
碑也寫,帖也臨,只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早年我花在碑上的時間多些,后來受張宗祥先生影響,才抽出時間來補補帖課?。
《蘭亭序》已寫了百余通,《圣教序》也有數十通,有毛邊紙的、元書紙的,也有宣紙的?。
由此可見,碑派書家對于二王是有一定的理解的,包世臣認識到的王字“用曲”、康有為感受到的雄奇、以及二王在流傳過程中反復摹刻造成失真的認識是完全正確的,包世臣、康有為、陸維釗在晚年也回歸二王,只是要么方法錯誤,要么為時已晚。黃惇先生在1980年代即提出帖學的復興,不是否定碑派書法,而是修正其中的觀念,更有利于書法的正常發展。當今對二王書法的理解多予以程式化,對二王書法的認識建立在唐人楷法的基礎上,重視起收筆而忽視中截,高度的程式化導致二王書風成為新的院體,僵化拘謹,實際上“變”正是二王書法的精髓所在,唐張懷瓘《書議》記載王獻之對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頓異真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體。”事實證明,王羲之的成功之一便是變古為今,劉或則說:“獻之變右軍法為今體,點畫秀美,妙絕時倫。”王獻之變內擫為外拓,在技法上改變用筆方式,是一個重大突破,否則的話,苛刻的歷史是不會將二王并舉的。
二王書法在當今,書寫的筆畫偏于簡單,趙孟、董其昌作品與傳世摹本比較即可發現這一點,趙孟為將字寫大,用力而筆畫中間實在,當實際上只是粗,并未用使轉、提按的方法增加筆畫內部的變化,并未顯現出一定的力度,誠如米芾所述“得筆,則雖細為髭發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扁。”明代以后為體現變化加強了墨法,在章法上注重設計,但同樣忽略了筆畫中截的變化。這是帖學后期,由于楷書的普及,注重筆畫的兩端,較少關注筆畫的中截,而碑派書法關注中截,較少關注起、收筆?,這也是兩者的不同。
建國后現代教育的逐漸普及,私塾等私學逐漸消亡,像陳寅恪那樣幼時隨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讀書,對于文學、藝術的認識在無形之中口口相傳。而今對于認識的提高,主要依賴于學校教師相授。現在的教師要求有碩士、博士學位,而這些人除少量人外,大多本科、碩士、博士一路讀下來,忙于應付公共課程,對于技法的訓練、認識明顯不足,論文研究方向大多側重于書法史、書法美學,極少涉及技法,本身技法錘煉的不足而又沒有研究。然而在社會上多數人總以為書寫水平與學歷相對等,實際上大量教學人員并不真正懂書法,如何做到對書法傳道、授業、解惑,在傳授的過程中,沒有包容性,將自己單一的觀念、技法傳授給學生,刻意形成自己所謂的流派,讓涉世未深的學生多數喪失了選擇的可能性。如黃惇先生提出的顏柳的障礙,“寫顏字可以一鉤就鉤,不要那么復雜,把顏、柳挑踢的點畫舍去裝飾性,還原其自然。”當前,顏柳尤其顏字,大行其道,并且夸大了轉折、鉤挑等筆畫,導致由楷入行的困難,在書法的教學中并未得到重視。
對于書法的認識,除卻解決技法問題外,還要解決格調問題,由技而道。對于書法的格調,黃山谷云:“書字百病可醫,唯俗不可醫也。”格調和氣息決定了書畫作品品質的高低,俗之可怕,古已有之,時常有人談論宋四家中的蔡到底是蔡襄還是蔡京,不一而論,實際上,對于科舉走出來的兩個仕子,基本功的完善無需置言,就兩個人的格調而言,蔡京是遜于蔡襄的,蔡京的筆下,似乎多了一股油滑之氣,不及蔡襄的儒雅、醇厚,從這個意義上,還應該是蔡襄。近代的白蕉、沈尹默二人,作為建國初期兩位著名的帖學書家,就技法以及當時書壇的地位、影響力而言,沈尹默明顯高于白蕉,但白蕉的書法中所體現出的晉人的率直、灑脫是高于沈尹默,是為“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人”(沙孟海語),竊以為是得大王神韻的自元·李倜以后的第二人。
王國維先生提出境界三重說?:第一境,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最高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王國維雖為論詞之三境,但同樣適用于書法,無論是技法還是其境界格調,需要書家不停地提高認識,以便對自身重新審視。
當然,對于一件優秀的書法作品,技法與氣息二者不可或缺。當今來討論一件書法作品的水準的高低、技法的得失、格調的雅俗固然沒有問題,但是最為根本的是,讓參與書法活動的老師、學生、社會愛好者等,通過學習、提高,真正認識到技法、氣息的高低才是根本,而不是動輒將欣賞的問題歸結為喜好的不同,而遮掩其本質——認識的不足。

戴武
戴武: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篆刻藝術院研究員、中國書法家協會篆刻專業委員會委員、西泠印社社員、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項研修班導師。書法篆刻作品入選全國展、中青展、篆刻展、國際展等各種大展數十次并獲獎。作品載入國家級大型畫冊《中國美術60年》《中南海珍藏書法集》,出版《戴武書法集》《戴武篆刻集》(榮寶齋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