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堂課》是課還是秀？

南方周末記者 石巖

《同一堂課》的節(jié)目模式是“三堂課”：第一堂是一節(jié)實實在在的語文課；第二堂課是戶外課，讓孩子認識自己的家鄉(xiāng)，認識自然，認識彼此；第三堂課是表達，作文也罷，排戲也罷，唱歌也罷。

南方周末記者 石巖

發(fā)自北京

在廣受歡迎的《認得幾個字》中，作家張大春不僅考訂很多漢字的源流演化，還寫及更多字里字外的人生經(jīng)驗。他講話的對手，常是一雙小兒女張容和張宜。

張大春在媒體上主持過“識字”專欄，專出一些冷僻易錯的、難為人的題目：“識荊”是什么意思？“棨戟”指什么？作為李白的資深粉絲，他希望寫到百萬字篇幅的小說《大唐李白》已經(jīng)完成大半。然而，給山東濟南市制錦市街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們講李白時，他卻發(fā)現(xiàn)：“局面遠比我想象的艱難”。

2018年5月27日，人文教育公開課《同一堂課》第一季在浙江衛(wèi)視開播。上頭一堂課的是張大春和主持人孟非，兩人分別給山東濟南和臺灣屏東的小學生講李白。

張大春凌晨4點50分起來備課，一半是新老師興奮，另一半是近鄉(xiāng)情怯。制錦市街小學是張大春的父親及另外幾位至親的母校。校友家屬身份卻無法化解挑戰(zhàn)：“孩子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一刻不停地動”，“根本就是不想上課的樣子”。身在屏東的孟非也不輕松，學生的問題是：“李白是誰？”這些臺灣吾拉魯茲部落的孩子六年級了，似乎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詩。好在孟非一句“白日依山盡”，他們脫口背出“黃河入海流”；再來一句“床前明月光”，學生也都接得上。

在一度幾近失控的課堂中，張大春不慌亂地把握著課堂節(jié)奏。認字仍是基礎，他把認字和師生相互介紹結合在一起，告訴孩子們，自己生在六月，被父親算作春天的尾巴，取名“大椿”。莊子說，這種樹“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大概父親不想讓他像樹一樣空長后被放倒，于是改叫“大春”。他讓孩子們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借機告訴小學生：字都是有年齡的，有的從甲骨文來，有些從小篆來，年齡相差上千年。

孩子們迅速認定，這位頭發(fā)花白的新老師即便講得不算很有趣，至少相當可親。他進門就笑容可掬地彎腰問道：“你們好，你們怎么這么小啊？”從認字到用“我還以為”造句，從造句到讀詩、唱詩，再到平仄，他的眼睛看得見每一個孩子。

第二天一同去大明湖的時候，襯衫肩背濕透的張大春儼然和孩子們融為一體。他的“教學成果”是和孩子們群策群力，在湖上完成一首七言絕句：“四面八方都是風，行舟西向水流東。荷枯湖淺浮云散，柳隙之間聲不窮。”作詩令學生們回味無窮。小姑娘絮冉說，張老師教的是“在外面，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放進詩里”。

張大春送給孩子們他手書的“特立合群”四個字。他說：“我希望你們人人保持，你們出生以來作為一個人的本質，那就是你要有特性。但是我也希望，你們在逐漸融入人群的生活里面能夠和他人一起合作，互相交流，彼此寬容。”二年級的孩子們聽得認真極了。

孟非的禮物是地圖冊和中國各地小吃，其中重慶火鍋底料最搶手。喜歡旅行的孟非把語文課置換成地理課，將全班分為三個小組，各選一座李白生活過的城市，把城市的特點表演出來。幾個男孩子的“泰武rapper”組合把新學會的唐詩“現(xiàn)掛”進歌詞：“跟我說朝辭白帝彩云間，我聽說重慶的水煮魚特別的鮮。”

孟非告訴孩子們，唐朝詩人中，李白游歷的地方最多。《峨眉山月歌》28個字里有五個地名，只有李白敢這樣寫詩，又寫得優(yōu)美上口。身為主持人，他有用幾句話拉近距離的本領。他形容，李白之于唐朝詩壇，好比周杰倫之于臺灣歌壇；李白的詩不會背沒關系，但今天常聽常用的成語好多來自他，像“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刻骨銘心”“殺人如麻”……

老師講到這里，孩子的眼神開始變得不一樣。

“這是一門課， 不是一堂秀”

《同一堂課》立項之初，總策劃向陽常被問到：“你的節(jié)目模式是什么？”他頭腦中的模式是“三堂課”。第一堂是一節(jié)實實在在的語文課。“那么多上學秀、上課秀，我們是真上課，這個完不成，其他都是白扯。”第二堂課是戶外課，讓孩子認識自己的家鄉(xiāng)，認識自然，認識彼此。第三堂課是表達，作文也罷，排戲也罷，唱歌也罷。

向陽是廣東南瓜視業(yè)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南瓜視業(yè)由南方周末電視部轉制而來，并吸引燦星制作投資入股。自紙媒轉行視頻業(yè)，向陽對語文有份“執(zhí)念”，這份“執(zhí)念”為諸位代課老師共享。張大春曾篤定地說道：“透過語文，當然可以學到任何東西。”

像所有語文課一樣，《同一堂課》也要備課。既有最基本的語文式備課，也有更多擴展性的備課。

演員楊祐寧那一課是《曹沖稱象》。他帶孩子們用玩具船、玩具象和水族箱再現(xiàn)了曹沖的稱象法，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誤差很大。他接下來的問題讓這堂課更“語文”：稱重之后，象去了哪里？孩子們?yōu)橄笤O計了各種結局。編劇組搜集到的資料包括“林旺爺爺”的故事。大象林旺是中國遠征軍俘獲的日軍運輸象，后隨孫立人將軍赴臺，被安置在臺北市立動物園。林旺于2003年去世，享年86歲，它一直是臺灣最有人氣的大象。

王洛勇要給貴州畢節(jié)的小學生講蒲松齡名篇《狼》，他是上海戲劇學院音樂劇中心主任，平素給大學生授課。他讓編劇組撒網(wǎng)式搜羅關于狼的紀錄片、圖片、小說和電影，以及它們的習性介紹。王老師相信，聲音記憶、形象記憶遠比文字記憶堅固。此外，他還有一個困惑：小說中，狼并沒有傷人，卻被屠夫打死，對孩子來說，這樣的故事是否過于血腥？

編劇組的資料包里有三十幾份文檔。

“狼奔跑起來時速可以達到35千米/小時……一只成年的狼每天需要吃大概2至6公斤的肉。狼有2億個氣味細胞，而人類只有500萬，這意味著它們可以聞到距離一英里遠的動物……”

“狼的另一面。集體協(xié)作、家庭觀念、智謀、耐力。在蒲松齡的《狼》中也能看到狼的狡黠。世界上對狼的敵視，源自狼捕食家畜。狼很少主動攻擊人。所有的猛獸都很少主動攻擊人……”

上課地點畢節(jié)據(jù)稱是古代夜郎國的中心，學生中有不少彝族孩子。夜郎國和彝族儺戲面具的資料，也在搜集之列。

最后一天的課堂，王洛勇講起了北美的狼。印第安人尊重狼，但歐洲人后裔在200年里殺死了100萬匹狼。狼殺光了，馬鹿很多，樹遭了殃。人不得不射殺馬鹿時，又想起了狼，發(fā)起活動讓狼回歸。“萬事萬物都相互關聯(lián)、密不可分……狼和陽光、雨水和野火一樣，是滋養(yǎng)大地的一種自然的力量，是大自然生物鏈、生態(tài)鏈中很重要的一環(huán)。”他對孩子們說。

“這是一門課，不是一堂秀。老師動用游戲手段，是為了上課，而非表演上課。”在發(fā)給每一位“代課老師”的邀請函中，劇組著意強調，《同一堂課》是“項目”，而非節(jié)目，“我們真正的關切，是期望做成經(jīng)典語文示范課程，推廣到‘第一課堂去。”他們計劃編著課本，發(fā)行課程的視頻、音頻，支持語文老師送課下鄉(xiāng)。

“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的作文寫的都是假的東西，他們已經(jīng)不會表達自己了。”邀請函強調，寫作雖然不大可能在短短三天里提升，但仍要啟發(fā)孩子們表達真實想法，“閱讀的興趣是可以通過幾天的課程激發(fā)出來的。閱讀本身能給孩子們帶來很多的東西，這是最大的。”

“天使孩子”、 調皮孩子和 從不發(fā)言的孩子

臺灣池上鄉(xiāng)福原小學四年級忠班的教室里，“代課老師”于丹用過的飯盒至今仍保留著。班導師（注：相當于大陸的班主任）陳惠麗把這個飯盒刷得干干凈凈。哪天有孩子忘帶飯盒，同學會說：“那你用于丹老師的吧。”

池上是臺灣最知名的稻米產(chǎn)地。福原小學的孩子有專門的“識農(nóng)”課，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要把從插秧到出售的稻米生產(chǎn)全過程完整實踐一遍。陳老師于澎湖農(nóng)村長大，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有在田野中成長的經(jīng)歷，特意把家從臺北遷到池上。

陳惠麗向南方周末記者比較：課間，臺北的孩子從幾層樓魚貫而下，到建筑物圍成的操場上扎堆玩耍，而福原小學的校舍有三四公頃大。“偏鄉(xiāng)的孩子如果幸運的話，遇到很用心的老師，會比都市孩子幸福很多。都市的學生比較多，老師照顧不過來，孩子如果學不會，就要自己花錢去上補習班。在池上，老師會把需要幫助的孩子帶到家里，是不收費的。有時候還提供餐點。”

在福原小學，于丹教孩子們學習陶淵明的田園詩，教他們“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孩子們則教于丹割稻，一起聽池上的風。“干凈不僅僅是空氣和稻米的香氣，更指人情與人心。”于丹在節(jié)目中慨嘆。

《同一堂課》最初叫“一村一課”，鎖定鄉(xiāng)村是因“鄉(xiāng)村孩子的天性還在”，“硬件的改善易于完成，好的教育卻往往是山鄉(xiāng)的稀缺資源”。拍完濮存昕那一集，節(jié)目范圍自大陸擴展到臺灣，從鄉(xiāng)村擴展到城市，涵蓋了濟南、香港和上海的學校。

有人擔心鄉(xiāng)村孩子的知識儲備是否足夠，在鏡頭面前能否自如、不扭捏。“每到一處，孩子們都給我們驚喜。他們的聰明不輸城市孩子。我們很多課文是‘超綱的，可能是初中、高中的，鄉(xiāng)村小學的孩子們理解起來沒有一點問題。”向陽回憶道。

王洛勇深有同感。在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貴州畢節(jié)，他用“太敏感”“太公平”“太干凈”形容自己帶的孩子。班上有幾個極聰明的“天使孩子”，有好幾個調皮孩子，也有十幾個上課從不發(fā)言的孩子。班主任徐老師向他交代，自己基本沒有一天兜里不帶糖，停止給糖，課堂就完全失控。

但王洛勇獨特的亮相方式，令孩子們幾分鐘內就發(fā)現(xiàn)：這個老師不太一樣。講臺下的孩子愣頭愣腦地問“你叫啥”時，王洛勇沒有接茬。短暫的盤算后，他決定沖下講臺，在點名的同時給每人一個“high five”（舉手擊掌），而且每個人的擊掌方式都不一樣，令每個孩子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他也從擊掌方式猜測他們的性格，有些孩子很興奮，有些則很羞澀，手掌和眼神都不跟他正面接觸。

課堂上很快出現(xiàn)了積極發(fā)言者和沉默者。王洛勇對積極舉手的孩子說：“你們幾個都發(fā)過言了，我們讓沒發(fā)過言的孩子發(fā)言好不好？”講臺下一片嗡嗡聲：“他們不會發(fā)言的，他們從來不發(fā)言！”王洛勇說：“過去不發(fā)言，不見得今天不想發(fā)言。”他問那些孩子是否想發(fā)言，得到的回答卻是“不想”。王老師被“打臉”，但回應得不慌不忙：“不想發(fā)言，可以好好聽，聽完說不定下課想發(fā)言，說不定明天想發(fā)言。”

?下轉第2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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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幾個孩子圍上來問王洛勇：“聽說你演過戲？聽說你演過郭靖？”他回答：“對啊，降龍十八掌你想不想學？”毫無疑問，答案是肯定的。

“那告訴我，剛才的故事好聽不好聽？”“好聽。”“那你為什么不發(fā)言呢？不習慣對不對？害怕對不對？”“我怕那幾個人笑我。”王洛勇回過頭，找那幾個踴躍發(fā)言的孩子：“你們發(fā)言很積極，讀的東西也很多，但是你們指責一些同學，容易傷害那些同學的感情。”再上課，從前踴躍舉手的孩子克制起表現(xiàn)欲，從不發(fā)言的孩子則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兩類孩子都用分享一個美好秘密的眼神，注視他們的代課老師。

最后排演課本劇，王洛勇請16位小朋友分別扮演月亮、狼和屠夫，他們背后是十個人的歌隊和七八個小朋友組成的朗誦組。沒有人是唯一的主角。故事由朗誦組講出來，狼和屠夫們集中于肢體表演。孩子們的投入和團結打動了王洛勇，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guī)Т髮W生積攢的困惑和煩惱，畢節(jié)的孩子這幾天全部給我治愈了。”

有多少代課老師就有多少種語文課

演員徐帆是一位投入的母親，還經(jīng)常到福利院與孩子共度幾小時。即便如此，出發(fā)去紙房小學之前，她仍忐忑不安。她要講《背影》，學生是貴州遵義的留守兒童。她把文本置換成孩子們的生活經(jīng)驗，鼓勵他們了解父親，向父親表達感情：肢體的，語言的。不好意思說，就用家鄉(xiāng)特有的方法做成花草紙，把想對爸爸說的話寫出來或畫出來。

《同一堂課》的第一位代課老師是演員濮存昕。“濮哥跟我們一拍即合。他常年做支教的事情，拍我們的課之后第二天，就去深圳給來自全國的幼兒園老師上課。”向陽說。

在云南省文山州廣南縣壩美村，濮存昕帶著孩子們在村莊里行走，路過風雨橋，吟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帶兩個班，分別學《桃花源記》和《草船借箭》。《桃花源記》與壩美非常般配，四面環(huán)山，進出村子都要坐船，途經(jīng)三段幽深的水洞。濮存昕帶孩子們朗讀時，教室外一片蒼翠。

相比細細品味字詞句，濮存昕更想帶孩子們排練課本劇，“因為相比文字，他們接觸戲劇的機會更少。”經(jīng)過三天排練，表演《草船借箭》那天突然降雨，演出開始前卻又意外放晴。兩個班的孩子一起打掃操場的積水，“濮導”和“演員”們一起快樂地高喊：“謝謝老天爺！”

作家麥家的家鄉(xiāng)和魯迅的家鄉(xiāng)一山之隔，他想給家鄉(xiāng)孩子講《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在相當于三味書屋的教室里，麥家教孩子們用摩爾斯密碼拼出魯迅的名字，讓他們在黑板上畫出自己心中的百草園。因為家庭條件不好，麥家童年備受歧視，他小時候反復夢到一個超人像大鷹一樣叼走自己。這是他的煩惱，他希望用來交換孩子們的煩惱。“煩惱”就是那天的作業(yè)。

第二天的課，在相當于百草園的森林公園里上。麥家?guī)Ш⒆觽儭皬驮绷送甑暮芏嘤螒颍撼橥勇荨L鐵環(huán)、雪后捕鳥、指認何首烏……少年的煩惱在山間風聲中抒發(fā)。“最后一課，麥家讓孩子一篇篇讀作文，他幾乎表揚了每個孩子。他看起來很肅然，但有父親的情懷和作家敏感的心。”向陽回憶。

作家劉震云想講加繆，最終講了魯迅的《社戲》和加繆的《第一個人》，都是童年的故事。京劇坤生王珮瑜講老生戲《空城計》，卻給孩子們排了生旦凈丑四折戲。

歌手老狼在黑龍江省漠河縣給北紅村的孩子們講李叔同的《送別》，歌詞集中了眾多傳統(tǒng)中國的意象。“老狼是個旅行家，去了全球很多地方，歌詞里有‘天之涯地之角，我們覺得可以發(fā)揮一下。”向陽記得，老狼帶了強大的助教團隊，帶孩子們看星空，教他們野外生存技巧，以及唱歌和樂器。

南瓜視業(yè)的北京辦公室內，從大陸和臺灣、香港搜集的語文教科書、教輔書鋪滿了桌子。向陽比對幾種語文課本，有許多欣喜的發(fā)現(xiàn)：“《論語》大陸偏重選取求知部分，港臺另有仁孝的側重。魯迅，共同的交集是《孔乙己》。蘇東坡是語文老師的最愛，共同的‘蘇三篇是《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

因為燦星制作、浙江衛(wèi)視加入，《一村一課》演化成《同一堂課》；因為博實樂教育集團的加入，它又成為一個持續(xù)三年的常年項目。“明年第二季，《同一堂課》將走出國門，在全球開課，不僅在華人學校，而且在那些已經(jīng)開設了中文課的外國人學校。”向陽說。

“我們都是語文奶大的。”在新近寫就的給下一季代課老師的邀請信中，向陽呼吁，“我們就是一門課，為了第一輪傳播，我們化裝成‘節(jié)目，請加入我們，共同成為更好的‘語文老師，共同復活最好的語文課堂，共同傳承同文同宗、同根同脈的中國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