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出沒,注意
熊秉元
前一段時間,河南的“電梯勸煙案”,傳遍網絡。我也出了個家庭作業,要修法律經濟學的學子探討一下:這件事的是非曲直,法院怎么處理較好?等學生交了作業,我就在課堂上稍做分析。
先簡單描述情節:小區里一位醫生進了電梯,發現里面有位大爺在吸煙;他提醒大爺,在密閉空間,最好不要抽煙,尤其對孕婦不好。大爺嫌他多事,兩人口角。到了地面,兩人又到物業那里吵了幾句。接著,幾分鐘之后,醫生心臟病發,倒地不起。“不對,是大爺心臟病發!”教室里好幾個聲音同時揚起,指出我的不是。
我自以為幽默地擠了下眼睛,朗聲道:“你們的是版本1,我的是版本2!”教室里突然一片寂靜,不少人臉上露出錯愕的表情。版本1是真實的情節:醫生拿快遞回來后,聽說有人心臟病發;他過去想幫忙,發現正是剛才口角的那位大爺。版本2,是我的設想:倒地的不是大爺,而是醫生,又該如何處理?
我的設想,西諺是“站在別人的鞋子里想問題”,中文是“換位思考”。事實上,這種思維方式,涉及了政治思想史上重要的一頁。
1970年,美國政治學者羅爾斯(J.Rawls,1921-2002),出版了名著《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這本書,號稱是二十世紀政治理論的三大經典之一。書里,羅氏提出了引人遐思的概念: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討論公共政策時,每個人往往基于各自的背景、信仰和立場,彼此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而形成僵局。他想出一個好主意:在思考根本的政治問題時,每個人可以假想,自己眼前有一層薄紗。因為這層薄紗,所以沒有人知道,自己將來的聰明才智、財富地位會是如何。因此,既然將來自己有可能落入任何一種身份,在設計基本的典章制度時,就會由公平正義的角度出發,規劃出公正合理的架構。
具體而言,他認為:任何一個正直而有良知的人,在薄紗掀起之后,都會設法讓社會中最不幸的人,得到最多的照拂。他的見解發人深省。影響了往后公共政策的討論,以及一代又一代的社會科學研究者。然而,追根究底,在羅氏之前,其實已經有兩位學者提出類似的觀念,而且都是經濟學者。
海薩尼(J.Harsanyi,1920-2000)和布坎南(J.Buchanan,1919-2013),都是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重鎮。早在1953年和1962年,他們就先后提出類似的觀點:未來存在著不確定性(future uncertainty),今天富甲一方,未來可能無立錐之處。因此,基于“自利”的考慮,人們會有意地采取某種措施,以面對未來的風險。
在觀念上,兩位經濟學者的論述,是基于人的利己心,比起羅氏濃厚的利他情懷(照顧社會中最不幸的人),可以說更有說服力。然而,“無知之幕”這個名詞,比起“未來不確定性”,要生動鮮活許多。羅氏的盛名,比起兩位諾貝爾獎得主,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學術圈里的“以貌取人”,這又是一例。
拉回法律問題的場景,三位學者的核心觀念,其實無分軒輊:人生漫漫長路,起伏多變,禍兮福之所倚,情勢殊難逆料。因此,在考慮游戲規則和典章制度時,最好能略去當下、本身的考慮;站在旁觀者的立場,由任何一種身份著眼,最好都能說得過去。如果對不同立場身份利益的人,都能言之成理,自然可以眾議僉同,可長可久。
就以電梯勸煙案為例,抽煙的大爺心臟病發,不治身亡,這是意外事件。如果心臟病發的不是大爺而是醫生,那么,這也是意外事件,無從預料。因此,重點所在,并不是醫生勸煙是“對的”、大爺抽煙是“錯的”,問題的關鍵,是心肌梗塞猝死,純粹是一個意外。雙方都不是故意,雙方也都可能是心臟病發的當事人。
一旦把焦點由“勸煙是非”轉移到“意外猝死”,思維就不再是要分出對錯,而是如何善后。站在無知之幕的后面,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每一個人都可能落入不同的角色。既然是“意外”,在文明社會里,就不妨以“保險”的方式來處理——讓遭受意外的不幸者,得到照拂。
隨著社會的進展,社會的資源愈益充沛;借著“保險”來處理貧富良窳,其實愈來愈普遍。所得稅采取累進稅,所得高時多繳稅,所得低時少繳稅;抽象來看,正是不折不扣的保險。另一方面,參與保險的人數愈多,負荷意外的能力自然愈強。因此,對于“電梯勸煙”等意外事件,也許值得把焦點轉移;不再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臧否抽煙大爺的行為,而是思索一下,如何能擴大保險的范圍,讓眾人之力來承擔偶爾發生的意外。
也許,在無知之幕掀起之前,更適合思考一些使社會長治久安的根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