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慶邦
作者系第十、十一、十二屆北京市政協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
養兒教兒,母親這么做,其實是在塑造我。打我一出生,母親對我的塑造就開始了。在塑造我外形的同時,也在塑造我的內心。
不知道您信不信,母親為我做過手術。母親做手術,不用剪子,不用刀,也不打什么麻藥,只從頭上取下一根頭發,就把手術完成了。母親的手術做得很成功,達到了她預期的效果。
朋友們千萬別以為我母親是個醫生,哪里呀,我母親一天學都沒上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怎么可能當醫生呢!

母親先是生了我大姐,接著生了我二姐。大姐出生時,奶奶還算高興。又有了我二姐,奶奶就不大高興。她不僅僅是不高興,竟禁不住咧著嘴大哭起來。請不要笑話我奶奶,在我看來,傳宗接代也許是奶奶的人生使命,也是她的價值觀所在。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她擔心自己臨死前見不到孫子,一輩子都白活了。奶奶咬牙堅持著,不許自己死。她要求看病,主動吃藥,是不見孫子誓不罷休的意思。我出生后,當奶奶確認我是一個男孩兒,她像是實現了自己的全部價值,達到了人生的最終目的,不久就高高興興地去世了。
對于像奶奶這樣的傳統觀念,我母親也未能避免。但母親的表現不像奶奶那么明顯。孩子都是自己的親骨肉,對所生的每個孩子,母親都喜歡。只是比較而言,母親對男孩子更重視一些。作為第一個兒子,母親對我的重視,是在我出生之際,首先對我進行了一番徹頭徹尾的審視,看看我小小的身體是否完整,有沒有什么缺陷。審視的結果,母親果然有所發現。她倒是沒發現我身體上缺少什么零件,而是發現多出了兩個零件。多出來的兩個零件是什么呢?是長在我左側耳孔邊的兩個肉瘤子。別人的耳朵上長肉瘤子的情況是有的,但一般來說只長一個,我卻一下子長了兩個。問題是,其中一個肉瘤子還比較長,長得有些下垂。肉瘤子的形狀也不好看,兩頭粗,中間細,像一個彈花錘。母親大概覺得這樣的肉瘤子不好看,會影響我的形象,決定對肉瘤子實行減法,把“彈花錘”減掉。母親不會送我去醫院,因為附近鎮上雖然有一個衛生院,但院里沒有一個醫生會做手術。母親也不會送我去縣醫院,一是我們家離縣醫院太遠了,二是母親想到,醫生要是對我的肉瘤子動剪子動刀,我的耳朵就要流血。母親可不愿意讓她剛出生的兒子受那個罪。
世界上所有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都很疼愛。然而要是不舉例說出一些細節,就難以證明母親對孩子疼愛到什么程度。這里請允許我說一個細節,看看母親對我的疼愛是多么極端。我出生在天寒地凍的臘月,母親怕凍著我,舍不得把我在被窩兒外面撒尿,寧可讓我把尿撒在被窩兒里。更有甚者,我都一歲多了,母親明明覺出我把尿撒到了她身上,她并不叫醒我,不中斷我,任我把一泡尿尿完。母親說,我尿到半截,她要是叫醒我,害怕我突然憋尿,會憋出毛病來。母親還對我父親說,我撒出的尿熱乎乎的,一點兒都不涼。有一個詞叫溺愛,母親對我的疼愛完全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母親的嬌生慣養,使我養成了一個壞毛病,直到上了中學,我有時還尿床。
母親對我如此疼愛,卻要把我耳朵上的一個肉瘤子去掉,這就構成了一對矛盾。這個矛盾怎么解決呢?我的母親是有智慧、有耐心的,她的辦法是從自己頭上扯下一根頭發,把頭發系在肉瘤子中間最細的地方,循序漸進,一點一點把頭發勒緊。母親后來告訴我,她都是趁給我喂奶的時候,趁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吃奶上,她才把頭發給我緊一緊。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緊下來,肉瘤子的頂端部分開始變紅,發腫,發紫。六七天后,直到頂端部分變得像一粒成熟的紫葡萄,便瓜熟蒂落般地自動脫落下來。我那時還不記事,連對疼痛的記憶能力都沒有。或許母親做的手術沒有帶給我任何疼痛,在我不知不覺間,和我的身體血肉相連的一個小肉瘤就永遠離我而去。一根頭發微不足道,它沒有什么硬度,更談不上鋒利,但它以柔克剛,切斷的是我的身體向瘤子頂端供血、供養的通道,起到是剪子和刀子同樣的作用。
我耳朵上肉瘤子的殘余部分如今還存在著,我抬手就能摸到,一照鏡子就能看到,它仿佛一直在提醒著整個手術的過程。但回憶起來,在母親生前,我們母子并沒有就這個事情進行過深入交流。母親是多次講過她如何去掉了這個肉瘤子,卻一次都沒說過她為何要去掉這個肉瘤子。在我這方面呢,也從沒有問過母親為我勒掉其中一個肉瘤子的原因。事情的微妙之處就在這里。人說母子連心,我隱隱覺得,母親的用心我是知道的。母子之間的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定要說出來。在我們老家,男孩子的左耳上如果只長一個肉瘤子,被說成是拴馬樁。進而普遍的說法是,長有拴馬樁的男孩子預示著有富貴的前程。那么,一只耳朵上長兩個肉瘤子算什么呢?有什么樣的解釋呢?沒聽說過。我想,兩個瘤子是二瘤子,二瘤子是二流子的諧音。而二流子指的是不務正業、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人。我的勤勞要強的母親,可不愿意讓她的兒子成為一個像二流子一樣的人。我敢大膽斷定,我母親就是這么想的。
養兒教兒,母親這么做,其實是在塑造我。打我一出生,母親對我的塑造就開始了。在塑造我外形的同時,也在塑造我的內心。當然,母親對我的塑造不止這一項,我成長過程中的每一步,都離不開母親的塑造。盡管母親已經去世十多年了,她的在天之靈對我的塑造仍在進行之中。好在我沒有辜負母親的心愿,至少沒有成為一個二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