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繼榮

宋故揭公量地券,圖見《書法文獻·宋代買地券》
近年來,隨著考古工作對宋墓葬的挖掘,出土宋代買地券也逐年增多,并被納入歷史和民俗文化研究學者視野,而書法研究領域尚未引起足夠重視。其原因主要可歸結為兩點:一是宋代買地券雖大量出土并公布,但目前只有中國藝術研究院選編《書法文獻·宋代地券卷》以專題形式刊發了部分宋元買地券圖版,更多資料則散見于期刊、考古簡報,因而相對零散、不成體系;二是與士大夫名家書法相較,宋代買地券基本上屬于平民書刻,囿于傳統書法史研究視野,書學研究者對此類書刻相對冷淡或置若罔聞。本文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解讀宋代買地券的書法價值,在一定程度上對書法史研究視野的拓展及彌補書史某些闕略有參考意義。
買地券又稱“地券”“墓莂”,是虛擬的冥世土地買賣契約,即買地人(亡人或其家人)作為立契人,與地下鬼神訂立的以虛擬錢數購買地下土地所有權或使用權為宗旨的冥器。所謂“買”也只不過是虛擬交易,并非現實價值。從目前出土宋代買地券志主身份來看,幾乎都是平民階層〔1〕,題銘只言“李大郎”“孫大郎”“吳七娘”“易氏五娘”等,以至于宋代周密《癸辛雜識·別集》卷下“買地券”條云:“今人造墓,必用買地券,以梓木為之,朱書云:‘用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文,買到某地若干’云云,此村屋風俗如此,殊為可笑?!薄?〕華人德先生在研究漢代買地券時也指出,買地券純粹是一種迷信品,文字荒誕鄙俗,一般文人士大夫皆不屑用,只是在平民中流行〔3〕。這反映了地券使用階層的平民性特征。
碑志文獻比較,可歸納為兩大類:一是與傳統碑志書刻方式相同者,即從右向左豎向書刻。宋代買地券絕大多數為這種格式,反映了傳統石刻格式在宋代地券中的繼承和延續。二是書刻格式特殊者。此類又可分為從左至右豎向書刻者,如《宋故揭公量地券》,隔行正倒相間書刻者,如《宋崇寧年間陳安祖買地券》。這兩類也比較常見,且延續在明代買地券,如清代吳慶坻《蕉廊脞錄》卷六所記明代天啟七年(1627年)《郎兆
宋代買地券書刻格式復雜多樣。若與傳統玉買地券》〔4〕,而最罕見的是依據地券形狀螺旋書刻者。關于這些特殊書刻格式出現的原因,學界有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陰間諸事,均按另一種方式運行”,這是為了照顧地下神冥的閱讀方式而刻意安排的。也有學者認為特定的書寫方式和特定的地券之間并無確定聯系〔5〕。不可否認,這種特殊的書刻格式應該和古代民間喪葬禮俗有關聯,因為這種安排格式并非個案,在明清甚至今天的買地券中仍有延續。
買地券的題首文字表現出與傳統士大夫碑志迥異的特征,有的篆隸楷雜糅,篆書里夾雜隸書甚至楷書筆畫,互攝互含,還有一類篆書完全不合六書,隨意捏造,結構安排上也不符合規范,這種荒誕的安排方式我們可以從唐代墓志蓋題銘中尋找到源頭。這一方面表現了傳統喪葬習俗的文化約定性,也是由書刻者文化程度不高決定的。
從現存宋代買地券看,在券尾刻有似篆非篆、似草非草的符號,如《宋故江夏黃府君地券》券尾符號。這些似字非字的符號并非宋代買地券特有,在明代以及今天西北地區的買地券中也普遍存在。這些符號被今天西北地區專門書寫買地券的趙先生稱為“鎮祟除殃符”,起震懾地下鬼神的作用〔6〕。這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宗教符號反映了平民階層的世俗情感,也深化了世俗觀念的內涵。
宋代買地券尾刻“書人天官道士”或“某某泣血并書”的情況十分流行。其實這些人皆非真實書者,也不是現世存在的人,而是喪葬禮俗中假托出來的神仙。如同“從保人張堅固、見人李定度”在買地券文中頻頻出現一樣。有學者指出,券文中張、李二人是傳說中的神仙,而非現世真人,是為確定葬地買賣的合法性和可信性虛構出來的〔7〕。其實,買地券的真實書寫者是道士或民間陰陽先生,這些人專門以書寫買地券維持生計。現在仍存在于民俗喪葬禮儀中,這些人在券文落款時仍假托為“白鶴仙子”。這種假托仙人為作者的落款方式在兩晉時已有之,假托神仙或動物書寫隨葬券文是為了防止死者對真正作者的祟擾,是陰陽先生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8〕。傳統碑志的功用意在紀念性和垂示后嗣,所以漢代以后人們在選擇石材和鐫字工匠等方面都十分重視,從事銘刻的工匠勒其名字于碑志也成為約定俗稱的現象。此時買地券的功用發生了轉變,不再是昭示子孫,而是溝通地下神祗。宋代地券作為喪葬文化的物質體現,其性質裝飾、銘文書寫、材料選用、刻工技法無不折射出平民階層的喪葬觀念,喪葬禮制、陰宅風水等民間信仰觀念。
關于地券的書刻程序,一般分兩道工序。券主家人先請專人書寫,然后再由刻工刊石。由于宋代這方面例證較少,我們可以從明代買地券窺其梗概。如明代《倫氏買地券》券尾所記:“右券二本,一本奉付后土,一本付墓中,令亡妻倫氏付身永遠照用?!薄?〕“后土”是上古以來民間傳說中的土地神。奉付后土即向后土證明死者的墓地所有權。材質可能是木質,且在下葬時可能被焚燒。由此可以反推宋代買地券,是否如此,因裒錄未全,不敢遽斷。由于民間書刻者知識水平和刻工技藝的差異,宋代買地券書刻水平也有高低和精粗之別。

宋崇寧年間陳安祖買地券,圖見《中國西南地區石刻匯編》

《宋故范英氏地券》局部
主要表現為文字上以標準楷書為主,注意筆畫的提按、結體的勻稱以及字距行距的均勻,處處精心安排。另外,還有行書類買地券,應該是先書后刻,且工匠刻石技藝高超,以刀追筆,盡量表現筆意節奏變化,明顯看出文人手札的影子,顯示了書刻者技藝的精湛和精審的態度。
刻工粗糙的買地券則顯隨意,缺乏安排,或者是直接由刻工刻于石,非先書后刻,或刻者著刀時沒有按書寫痕跡走刀,而是簡單模仿其形而完全以己意運刀。關于對這兩類碑刻的解讀,一可窺探精審者態度的嚴謹、書法技法錘煉的規范,二可探討粗糙者的率性、真趣。站在當今立場上不應相互詰難,應該客觀分析彼此的優點與缺失。平心而論,刻工粗糙的買地券可能更容易激發我們的創作靈感。
自鐘繇“鐘書三體”之后,“銘石書”作為一種專用于書刻的字體被固定下來,后來被王羲之等魏晉名家文人化,脫離了專用于碑志的局限。然而,通過魏晉民間碑刻的歷時考察,我們會發現,平民書刻所獨有的書法風格被傳承了下來,在魏晉南北朝乃至今天的平民書刻中保留,且較少受到當時時代書風的影響。因此,不可否認,魏晉之后,魏碑書風并未消亡,在碑志傳統中仍有延續,尤其是非名家書刻碑志,這反映了平民書刻歷史延續進程中的穩定性和滯后性。河南千唐志齋保存的隋唐墓志與宋元地券仍有大量魏碑風格碑志存在。而這一特性也是由銘石書這一特殊方式決定的。如果按書跡發展的載體區分,書法發展的脈絡主要有兩條線,傳統士大夫書寫墨跡為一類,碑志書法又為一類。現在書史研究者在寫作宋代以后書法史發展進程時主要是勾勒名家書法演變的軌跡,而對宋元明碑志書法的藝術挖掘相對薄弱。這雖然是由宋元以后碑志書法的藝術價值不高決定的,但從書史研究視野的寬闊度和研究的科學嚴謹態度而言,還不能對這些碑志書法一概否定,應該給予該類刻石相應的人文關懷。郭沫若先生在手寫漢熹平二年(173)張叔敬瓦擊券文和齊永明三年(485)劉凱買地券文的同時,還特別指出:“這兩件古文書,不僅可以考見當時民間書法的體裁,而且還可以考見未受印度影響以前的民間信仰的輪廓。特別有趣的是,地下官吏是地上宮吏的翻版,陰間是陽的翻版?!薄?0〕郭沫若雖然是針對早期買地券而言,但這對我們正確對待宋代買地券的書法價值也是很重要的。宋代買地券上很多簡化字,且數量比傳統碑志更多,因此,這是研究書法演變和文字俗化及簡化的重要材料。
傳統士大夫書法多是圍繞經典書作而展開,而平民書刻則相對淡化了權威對書刻狀態的規約,顯示出隨意性。從歷史層面看,平民書刻是喪葬習俗與碑志傳統的延續,現實角度看其縱向上也稍許受到時代大家書法的影響,但文人士大夫對買地券書法的影響還是甚微的。這是由買地券書刻者的平民身份與文化素養決定的。因為在古代信息傳播相對滯后的歷史條件下,平民階層很少能接觸到名家書跡。這些宋代買地券書刻者的真實身份如何,他們的文化素養怎樣,因史料闕如,無法引證。但按照“大傳統”與“小傳統”或“顯文化”與“隱文化”的文化理論來看,這種喪葬觀念在今天仍有延續,并形成根深蒂固的民俗觀念〔11〕。在此,我們以現在西北地區買地券使用狀況為例,學者黃景春曾深入西北地區對該地買地券的書刻與使用狀況進行實地考察。買地券的書者稱為陰陽先生。書者的受教育程度主要是小學、初中或高中文化水平〔12〕。從目前所見宋代買地券的券主身份來判定,書刻者的文化程度也不會很高。白謙慎《與古為徒與娟娟發屋—關于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一書雖在討論民間書法的經典化歷程中對民間書法提出質疑,甚至質疑民間書法存在的合理性〔13〕。但同時也給我們啟示,即便把民間書法完全置于經典書法的對立面,我們也不能否定這些“窮鄉兒女”平民書刻的藝術價值。
從歷史層面或傳統視角來講,宋代買地券的藝術價值確實有限。但從現代包容與多元的審美角度來看,宋代買地券卻存在豐富多彩的藝術信息。宋代買地券風格多樣,每一通地券都有其獨特個性。有的在筆畫或結體的率意及章法的安排上都為當下書法創作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和獨特的視角。如上文中《宋故范十一郎地券》(圖7),楷書行距均勻,而打破字與字間的界限,注重筆畫的穿插揖讓關系整體上的散漫不羈卻增添了拙樸率意的真趣。《宋故張萬地券》楷書中摻雜行書,使莊重的書寫有了節奏,這與當代書壇小楷創作中時摻行草筆意不謀而合。體勢的傾斜與結體的活潑靈動似乎也可在當今的小楷創作中激發書者靈感。《宋故黃氏地券》中“命”字似乎和西漢《五鳳刻石》“年”字拉長的豎畫有異曲同工之妙?!端喂庶S良器忘父母地券》則工穩俊秀,和南宋姜夔小楷風格相類。豐姿多彩的買地券可以激發我們的創作靈感。綜合現在碑刻圖錄和各大考古報告資料來看,宋代買地券的書法藝術價值還是十分豐富的,可謂一券一奇,每一通地券都會為我們的創作提供寶貴的養分,只是我們該如何真實、客觀地對待這些地券以及如何科學地挖掘其中的藝術要素,還需更多的史家及創作者去探索。

《宋故黃義軒地券》局部

《宋故黃氏地券》中“命”字
綜上所述,從古代石刻書法演變來看,毫無疑問以魏碑為大宗,且水平最高。橫向來看,宋代買地券與蘇、黃、米、蔡等士大夫名家書法表現出相通或迥異的趣味。從石刻傳統或從名家書法角度來審視,宋代買地券是對古代書法研究有益補充。作為古代民間碑刻的獨特類型,如何尋繹宋代買地券縱向、橫向演變脈絡及對當代書法創作的啟示,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注釋:
〔1〕高朋《人神之器:宋代買地券研究》統計172方宋代買地券使用者階層基本情況表,只有6方是從八品、從九品的低級官吏,1方是左丞相周必大,剩余165方全是平民階層。
〔2〕(宋)周密《癸辛雜識·別集》卷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5875頁。
〔3〕〔4〕華人德《談買地券》,《中國書法》1994年第1期,第32—35頁。
〔5〕詳見韓森《傳統日常生活中的協商》第169—170頁,高朋《人神之契:宋代買地券研究》第22—23頁。
〔6〕黃景春《西北地區買地券、鎮墓文使用現狀調查與研究》,《民俗研究》,2006年第2期。
〔7〕黃景春《地下神仙張堅固、李定度考述》,《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1期,47—54頁?!?〕同〔6〕,第192頁。
〔9〕汪偉、趙生泉、史瑞英《安徽合肥出土買地券述略》,《文物春秋》,2005年第3期。
〔10〕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文物》,1965年第6期。
〔11〕美國人類學教授芮斐德及臺灣李亦園教授都有相關論述,并指出,“大傳統”是指上層紳士、知識分子所代表的文化,與此相對應的“小傳統”則是指一般社會大眾,特別是鄉民或俗民所代表的大眾文化,也可用高文化和低文化或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相對應。轉引自方克力、周德豐主編《中國文化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集團,2010年2月第1版,第198頁。
〔12〕黃景春《西北地區買地券、鎮墓文使用現狀調查與研究》,《民俗研究》,2006年第2期。
〔13〕白謙慎《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關于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榮寶齋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