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庭碩
本期推出的4篇文章都是圍繞同一個主題而展開,即從事生態建設,觀念必須作出實質性的調整和改變。這樣的認識,顯然與此前的很多研究成果存在著很大的差距。此前的研究,要么強調現代科學技術的利用,要么強調法制化的觀念,甚至還倡導將人口全部遷出,生態建設才能做好,諸如此類的見解,不一而足。但付諸實踐的結果,卻未能收到預期的目標,其間的原因其實并不復雜。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業文明的核心價值觀在中國社會習以為常,根深蒂固,影響深遠。20世紀后期,中國又成功地步入了工業文明的發展之列,工業文明以其強烈的感染力,吸引著人們的向往和期待。這樣一來,一提到生態建設,人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立足于農業文明,或者工業文明的觀念去做出規劃和付諸行動。然而,我國廣大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部地區,所處的自然與生態背景,又與我國東南沿海的發達地區迥然不同。生息在這里的各少數民族傳統文化也與漢族文化互有區別。以至于套用我國發達農業區的觀念和做法,去對付生態系統異質性很高的西部地區,總不免會產生張冠李戴之嫌。因而,不管是要從事生態災變的治理,還是要規劃西部地區社會經濟的發展,都會很自然地碰上觀念上的沖突這樣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而要真正做到因地制宜,落實農業供給側改革,若不做出觀念上的調整和改變,事實上很難期望獲得預期的成效。圍繞這一問題,展開深入的個案的探討也就確實必不可少了。
馬國君的論文《觀念與災變:我國北方沙地糧食作物興衰歷史的啟示》,該論文的最大優勢在于,注意到了沙米這種特殊作物,無法按照固定農耕的理念去加以栽培和利用,而必須采用內陸干旱草原游牧民族的本土知識和技術技能,才能擴大其群落規模,并獲得生態治理的成效。其間的科學原理也并不復雜,在漫長的地質史歲月中,內陸干旱草原的植物和動物通過協同進化,已經達成了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協同共生關系,與所處的物質環境也達成了相互適應的依存關系。而這樣的依存關系,生息在該地的各游牧民族通過長期的經驗積累,已經獲得了精準的把握。因而,他們能夠做到用最小的代價,就能實現沙米群落的擴大和穩定。如果不從游牧文明的觀念出發,改用固定農耕的思路去企圖擴大沙米群落規模,則收效甚微。事實上,早在20世紀50年代,我國的自然科學工作者就意識到沙米在治理土地沙化的特殊功用,并呼吁擴大這一物種的種植,以期收到治理功效,相關工作者也確實作出過卓有成效的實踐操作。但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擴大沙米群落的努力依然處在探索之中,無法形成具有可操作性的生態恢復規程,這倒不是我們的自然科學工作者不努力,而是研究思路從一開始就出現了嚴重的偏差。
不少自然科學工作乃是立足于農耕文明的思路,去致力于沙米的群落擴大問題,他們通過實驗室的探索,證明沙米的諸多生物屬性。正是在這樣的結論指導下,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幾乎用盡了各式各樣的科學技術,飛機撒報、人工撒播、人工移栽等都反復使用過,但收到的成效卻無法令人滿意。而接下去的研究,總是在相關技術細節上下功夫,很少有人在研究思路上去做文章,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半個多世紀以來收效甚微的真正原因所在。該文的研究思路正好有別于別的科研工作者,作者旁征博引,以詳實的史料為依據,探明了沙米的分布規律,以及在歷史上所發揮過的重大作用。進而還能從生物協同進化的思路出發,通過田野調查和史料分析,揭示游牧民族的本土生態知識,從而進一步揭示沙米、駱駝、馬匹和山羊的共生關系,并注意到這些牲畜的踐踏有助于將散落的沙米種子埋入最合適的沙地深處,確保沙米能夠高比例的萌芽和正常生長。此外,該文還正確的指出,沙丘的流動也是沙米生物群落擴大的一大動因,沙丘的移動只要能夠將沙米埋入恰到好處的深度,沙米的群落同樣能夠形成。不言而喻的事實在于,這樣的探討思路,顯然與固定農耕的知識和技術都不一樣,與工業文明的技術體系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此前的失敗,決不是因為相關人員的知識素養不夠,工作不努力所使然,完全是因為研究思路出現了偏頗,而未能收到預期的成效。以此為例,改變觀念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翟慧敏的論文《生命屬性:生態人類學看待生態問題的新維度》,則是對時下流行的生態建設思路提出了質疑,此前從事生態恢復和生態建設,習慣性的做法都是仰仗人力,并借助各種現代技術去從事單一物種的種植。誤以為只要將植物種活,生態恢復就不成問題了,但卻沒有注意到,生態系統本身就是生命性的存在。每一個生態系統都是多物種復合的整體,不同物種之間需要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相互支持,靠多物種的合理并存才能確保生態系統的健康和穩定。這將意味著,生態系統的恢復不僅需要植樹種草,需要引入合適的動物以及必須的微生物物種,還需要人類的管護。這樣的生態系統才能做到自我成活、自我修復、自我壯大。這也就意味著,生態恢復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問題,也不是行政問題,更不是投資問題,而是要將生態系統作為一個有生命的實體去對待,才能收到預期的成效。
有鑒于此,要做好生態恢復,觀念必須轉變,不能把植物,動物當作簡單的“物”去看待,而應當看成是有生命的實體,去為他們完善生存條件,甚至還需要人做出針對性的干預,生態恢復才得以實現。需要轉換的觀念僅在于,一切生命體當然也包括人類社會在其中,他們都不能孤立的存在,都必須與其他有生命的物種結成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關系。不同物種的有效聚合趨于合理,才能為生態系統的確立和穩定,形成健康的生產條件和延續條件,把生命體當做無生命物體去對待,在生態建設中顯然是一種不能容忍的認識偏頗和觀念舛物。不言而喻,正是倡導這樣的觀念調整和轉變,在當下的生態建設和環境治理中,確實能做到切中要害,值得相關人士三思。
楊化冰的論文《飲茶習俗的文化生態比較研究》則另辟蹊徑,不是致力于探討武陵山區茶葉種植的本土知識和技術,而是從武陵山區的茶葉種植和消費出發,通過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的探討,揭示了我國漢族地區古今飲茶習俗的變遷與傳承。不僅是漢族地區的飲茶習俗,中國各民族的飲茶習俗都能與所處的自然與生態系統適應,從而做到不僅能夠豐富各民族的生活,還能維護各民族的身心健康,從而實現我國茶葉種植業的繁榮昌盛,共同推動我國茶葉產業的繁榮和興盛。進而還使我國產出的茶葉成為世界性的飲料,對我國產業結構而言,還能做出意想不到的貢獻。這顯然與此前很多研究者,僅僅將茶葉的種植和加工視為純粹的技術發展去對待,將茶葉的產業效益簡單理解為規模的擴大的認識就表現得很不相同。該文明確地注意到茶葉產業的發展,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和生產組織問題,而是對消費者群體具有不可替代的依賴作用。由此不難看出,若不了解各民族的飲茶習慣,以及飲茶習慣與所處環境的相互適應,茶葉產業的發展和規范也就無從談起。在這個問題上,僅僅關注人數眾多的漢民族飲茶習慣是遠遠不夠的,特別是我國將“一帶一路建設”確立為國家發展的大計后,情況更是大不一樣,從我國的實情出發,我們特別需要了解國外不同民族的飲茶習慣,以及這樣的習慣與所處環境的依存關系,由此做出的茶葉規劃和種植規模的匹配,才能滿足變化萬千的國際市場的需要,中國的茶業才能做大做強。文章所談的雖然僅是一個產業的發展問題,麻雀雖小,卻可以小見大。具體到我國而言,凡屬涉及到生態背景的差異,無一不是如此,無一不是在現有的基礎上做出相應的觀念調整,相關產業的恢復才能實現。對此我們必須牢記,當今的中國已經從溫飽型的發展模式,上升到了小康型的發展模式。而小康型的發展模式,就需要針對不同的消費需要,產出高、穩,且附加值大的純生態產品。此前只追求數量,不追求質量的發展思路,顯然已經走到了盡頭,而新的發展觀念,正在迫使我們盡快地認識接納。
崔思朋的《內蒙古草原利用與維護的兼容:游牧民族土地資源利用的生態經驗與啟示》一文,則是立足于當前我國內蒙古草原日趨惡化而做出的探討,其結論直接涉及到觀念的轉變問題,即不應當將農耕文明的土地資源利用方式生搬硬套到內蒙古草原上加以推行。其間的理由很簡單,我國的內蒙古草原氣溫偏低,風蝕嚴重,水資源缺乏,生物資源的產出具有不均衡性、不連片性,自然與生態背景的異質性太大。因而,土地資源的利用只能采用“輪牧式”的辦法,不可能在某一地域內永續利用。這樣的自然背景,再“先進”的農耕文明土地資源利用方式都無法適應,強制推行反而會誘發更嚴重的生態災變,以至于在短期內收到的效益,在今后漫長的歷史歲月中,還必須支付更大的生態代價。因此,重新認識游牧文明對這片土地的利用方式,經驗和具體做法,才是在這一地區落實“生態文明建設”的可行做法。
我國正面臨一個偉大的時代轉型期,既然我們將“生態文明建設”確立為基本國策,如何通過教育宣傳,盡快地在我國的民眾中確立“生態文明”的核心價值,使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建構變得家喻戶曉,就理應成為當務之急。由于事關重大,這里發表的4篇文,最多僅是九牛一毛而已,但如果能夠做到以小見大,推動有關人士做出相應的反思,那將是我們所期望的大好事。
[責任編輯:羅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