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摘 要:對《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啟貴等家藏契約文書》中有關語言文字方面的舛誤加以歸納,并結合相關知識加以考釋、校正,力圖恢復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的本來面貌,為相關研究提供更為精確的歷史文獻資料。
關鍵詞:清水江文書;方言;俗字;校讀
中圖分類號:H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7)02-0035-07
2015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啟貴等家藏契約文書》(以下簡稱《匯編》)一書,搜集整理了貴州文斗寨姜啟貴家中所藏的契約法律文書,這批文書從乾隆十二年(1747年)至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計200年。這批契約法律文書都是手寫體,其中有大量的誤字、俗字和記音字,因此給釋讀、考訂等整理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由于《匯編》的整理者均非語言文字學專業的學者,因而在整理契約法律文書時出現了語言上的種種偏差。
① ①
清水江流域各地文書有著共同的語言背景和書寫習慣,因此不同的校理者往往遇到同樣的語言文字問題,出現同樣的錯誤。唐智燕已有多篇文章論及俗字研究對于民間寫本文契開發利用的重要性,糾正了校理者的許多失誤。唐文出現過的內容本文盡量略去。唐智燕的相關論文有:《文字釋讀規范與清水江文書整理》,《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誤釋俗字補正——兼論俗字研究對于民間寫本文契開發利用的重要性》,《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3年第4期;《清水江文書疑難俗字例釋(一)》,《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4年第3期;《清水江文書疑難俗字例釋(二)》,《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4年第4期;《清水江文書疑難俗字例釋(三)——兼論民間文書標題的構擬問題》,《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5年第1期。 本文將《匯編》中的舛誤加以歸納,并結合相關知識加以考釋、校正,力圖恢復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的本來面貌,為相關研究提供更為精確的歷史文獻資料。
一、不明口語詞而誤
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中有一些當時的口語詞或當地的方言詞,而校理者不明口語詞或方言詞,從而導致誤增、誤錄或者漏錄等失誤。如:
例一,《姜保藐賣山契》:“立賣山場約人中房姜保藐,為因家〔中當〕下要銀使用,親身問到將祖遺山場一處……出賣與姜富宇名下承買為業。”(WDZ2-5)② ②“WDZ2-5”指《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啟貴等家藏契約文書》(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頁。后文出現的“WDZ1”指《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人民出版社,2008年)。 按:原契“家”字與“下”字相鄰,字跡清晰,中間并無脫漏漫漶,“中當”兩字因校理者不明口語詞“家下”而誤增。“家下”義同“家中”,是近代漢語中的常用詞,如《京本通俗小說·志誠張主管》:“我家下有十萬貫家財,須著個有十萬貫房奩的親來對付我。”元無名氏《鴛鴦被》楔子:“劉員外云:‘他家下有誰?道姑云:‘他家別無親人,止有一個小姐。”《紅樓夢》第一一五回:“賈璉家下無人,請了王仁來在外幫著料理。”相同語境中,“家中”的用例也很豐富,如《姜文佐賣木契》:“今因家中缺少食用。”(WDZ2-9)《姜金喬賣山場契》:“為因家中缺少銀用。”(WDZ2-21)校理者不知“家下”是詞,誤增“中當”兩字。《匯編》全書凡遇“家下”,校理者大都做了上述處理,均屬誤增,當刪除。姜元澤所藏契約的校理者有時因受其同義詞“家中”的影響而直接將“家下”錄為“家中”,如《姜映元賣田契》:“今因家中要銀費用。”(WDZ1-54)“家中”原契作“家下”。
例二,《姜宗保賣山場杉木契》:“其山場杉木自賣之后,任憑買主管業,賣主不得生〔事〕端。”(WDZ2-123)按:原契“生”“端”二字相鄰,且字跡清晰,“事”字因校理者不明口語詞“生端”而誤增。“生端”是近代漢語中的一個常用口語詞,義為“引起事端,惹起是非”。如《通典·賦稅下》:“諸州送物,作巧生端。茍欲副于斤兩,遂則加其丈尺。”《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八:“幸喜春花是甄家遠方討來的,沒有親戚,無人生端告執人命。”“生端”與“生事端”同義,因此不必增“事”字。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中“生端”多見,如《張子貴退佃契》:“恐后生端,立此退字為據。”(WDZ1-72)同時期的道真契約文書中也有用例,如《周伯福父子出賣業地與鄒裘格賣契》:“自此杜賣以后,周姓父子了心斷心,再不能復言加補,妄率生端。”① ①引自汪文學編校的《道真契約文書匯編》(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編號:024-D016632。
例三,《姜大受賣菜園、油山、杉木契》:“外批:其有棕樹俱賣在內。”(WDZ2-152)按:“棕”字原契作“”,即“”字。該字為形聲字,“木”為形符,“崇”為聲符。“”字字書未見,應為方言字。湖南、貴州、四川等地官話區將“松樹”的“松”讀為cóng,《漢語大字典》“樅”字條:“廣東省、湖南省一帶讀松為樅。故樅樹即指松樹。”文斗寨所屬的錦屏與湖南接壤,明清以來,深受其文化和語言的影響。校理者未細辨字形,又因不明“松”字的方言讀音,因而誤錄。“松”讀為cóng,因此又可寫作“從”,如《姜通元賣油山杉木契》:“立斷賣油山、杉木、從木字人姜通元。”(WDZ2-233)“從木”即松木。還可寫作“崇”,如《姜光儒、光玉兄弟賣木契》:“立賣山場、杉木、崇木、雜木約人六房姜光儒、光玉兄弟二人。”(WDZ1-207)
例四,《姜連宗母子賣山場杉木契》:“立斷賣山場杉木約人姜連宗母子二人,為因□親無銀度用,自愿將祖遺山場杉木……今將自愿出賣與本房姜維新名下承買為業。”(WDZ2-85)“□”原契作“”,是“收”的俗字。校理者并非不識該俗字,同契后文“親手收回任用”之“收”作“”,校理者將其錄為“收”。其他契約中的“收”字校理者大多也能識出,如《姜鳳宇賣山契》中“收”作“”(WDZ2-6),《姜興才等分山合同》中“收”作“”(WDZ2-16),《姜映朝賣山場杉木契》“收”作“”(WDZ2-18),校理者均準確識出。由此可見,校理者因不知“收親”之意而不敢確認為“收”字,因而以“□”代替。“收親”義為“男子結婚、娶媳婦兒”。該詞在江淮官話、贛語、西南官話中均有使用[1]。如李六如《六十年的變遷》第一卷第一章:“我有三個兒子,讀書、收親,都要錢用。”《人民文學》1981年第9期:“啞巴這樣子,恐怕是無望收親了。”
例五,《姜本望、姜清賣山場杉木契》:“外批:此山分落我名下,還有老契未〔為〕據。”(WDZ2-159)按:該句有兩處錯誤。第一,“未”不應校改為“為”。原契作“”,先寫“為”,后來發現寫了別字,于是用“\”號刪掉“為”,在其右邊更正為“未”。由此可見,該字必定是“未”,否則便沒有修改的必要。第二,“據”字原契作“〖XC7T5.EPS;P〗”,是“拔”的俗字。校理者不明“拔”的意義,而誤將其錄為“據”,然后又將“未”校改為“為”,形成“為據”以求文意通暢。“拔”當為方言記音字,義為“給予”。如《姜開勝、姜遇連佃山場字》:“恐有不成,栽手全無股分。地主另拔招與別人栽木。”② ②引自張應強、王宗勛主編的《清水江文書》第一輯第一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編號:1-1-3-068。 清代文斗寨地區因山林交易頻繁,參與交易的各方家中都收藏有大量契約。為妥善保管,以流傳后世,他們往往將契約捆扎成包。在新的土地交易中,需要將與該宗土地相關的老契找出,交與買主。如《姜萬年賣木契》:“立賣山場杉木姜萬年先年得買姜功勛皆要山場杉木一塊……今請中出賣與姜維新先生承買為業。……外批:萬年得功勛老約俱絞(繳)與姜維新先生收。”(WDZ2-97)《龍香保理賣山木契》:“自愿出賣與下寨姜紹滔名下承買為業。……外批:老契交以(與)紹滔收承。”③ ③“承”為“存”的記音字,二者在當地方言中同音cén。 (WDZ2-111)當老契一時難以尋得時,就需要在契末加以說明,以免日后產生糾紛。如《姜熙華兄弟賣山場杉木契》:“外批:所有此山老約并分關多處,此時查不出,日后尋出,是為故紙,不得異言是實。”(WDZ2-238)《姜開儒、開仁、開智弟兄賣油山契》:“外批:所有老契多處,故未技,日后尋得,系為故紙,我弟兄不得異言。”(WDZ2-230)“技”字原契作“”,同樣是“拔”的俗字,整理者誤錄。《姜光模賣山場杉木契》:“外批:老契未拔,日后尋得,系為故紙。”(WDZ2-271)《姜光興、木香賣田契》:“外批:老契已失,日后查出,以為故紙。”(WDZ1-128)總之,當老契不能交與買主時,需說明原因。如《姜宗學賣油山杉木契》:“烏大求杉木得買保求之老約未拔,系在宗智存。”① ①該句《匯編》校理為:“烏大求杉木得買保求之老約,未撥系在宗智存。”不確切。 (WDZ2-99)《楊宗成賣木契》:“賣木不賣地,因此老契未拔。”(WDZ1-222)“拔”字又記作“扒”,如《姜壬午、壬坤兄弟賣木契》:“內有稅契、老約未扒(拔)。”(WDZ1-374)《姜凌云斷賣山場杉木約》:“老契未扒,日后尋出,以為故紙。”② ②引自張應強、王宗勛主編的《清水江文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一輯第二冊,編號:1-1-4-067。
二、不明記音字而誤
文斗寨法律文書中有許多記音字,可分為兩種:一種為不寫本字而用方言中同音的字來記錄;一種是用漢字對譯少數民族語言中的詞,這類記音字無所謂正字。對于第一類記音字,校理者當出校指明其正字,以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文意;而第二類記音字無所謂正字,校理者因不明其原理而在校理時指明某字為其正字,從而致誤。如:
例一,《姜啟章賣嫩杉木契》:“今啟章一半出賣以(給)本族姜啟才、映輝二家蓄養管業。”(WDZ2-22)按:校理者將“以”校改為“給”,不確。“以”為“與”的借字,二者在當地方言中同音,“與”義為“給”。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中“與”“以”常互相通假,如《姜連保賣木契》:“今山斷賣一股以(與)堂弟姜映龍、映魁二人名下承買修理蓄禁為業。”(WDZ2-10)這是“以”借作“與”的例子。又如《姜開榜賣山契》:“上憑廷良,下憑田與(以)路為界。”(WDZ2-229)這是“與”借作“以”的例子。
例二,《姜光儒賣山場杉木契》:“為因父親所皆(借)之賬,無處得出,自愿請中將到分落名下山場一塊……出斷賣與姜光照、姜光宗、姜光緒三人名下承買為業。”(WDZ2-173)按:校理者將“皆”校為“借”,不確。“皆”為“該”的借字,二者在當地方言中同音,“該”義為“欠”。如《姜凌漢三兄弟賣山場杉木契》:“為因先年先祖所該之賬無艮(銀)幣還情(清)。”(WDZ2-287)《姜通粹、朝魁、開岐賣山契》:“為朱府主委王寨□官以及府柴巡查地方,以致所該賬費,奈值荒月,我等難以辦派。”(WDZ2-298)兩例中的“該”都是“欠”的意思。
例三,《姜鳳章弟兄賣山契》:“自己將山出賣,地名番故頹(得)。”(WDZ2-4)《姜保藐賣山契》:“地名坐落番固(故)德(得)。”(WDZ2-5)按:據校理者的校改可知,校理者認為該地名應作“番故得”。事實上,無論寫作哪種形式,都無需校改,因為他們是對侗語地名的音譯。“頹”“德”“得”三字是侗語dees(侗音為te323)的記音字,義為“下面”[2]。此外,校理者在處理同一問題的時候未將其原則貫穿到底,如該地名《姜文進再買木契》作“番故懟”(WDZ2-7),《姜連保賣木契》作“番固推”(WDZ2-10),而校理者并未將“懟”“推”校改為“得”。其原因或許在于校理者不知道二字同樣是侗語dees的記音字。
不明記音字會導致誤校,同樣也會導致誤錄。如:
例四,《姜登保賣山契》:“上登頂,下憑鳥或溪,左憑□,右憑沖。”(WDZ2-14)按:“鳥”當作“烏”。“烏或溪”是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中的常見地名,如《姜老六賣山場杉木契》:“污或一處,上憑頂,下憑污或溪。”(WDZ2-101)“烏”為苗語記音字,義為“水”,又記作“污”,均讀為“u33”[3]。如“烏榜”(小溪名,意為水像箭一樣直射而下)、“窮烏”(水沖)、“皆里烏”(水田下面)、“冉污”(有水流過的山嶺)等中的“烏”都指水或溪流[4]。“鳥”字與“烏”字字形極為相近,故而易混。相同的錯誤又如《姜映科、映周、福生、老遐弟兄賣山契》:“鳥眷杉山分為四甲。”(WDZ2-45)“鳥眷”當錄為“烏養”。本契及《姜保壞、金伍、老什賣木契》(WDZ2-54)均出現“污養”這一地名。校理者若明白“烏”“污”等是地名中某一音節的記音字,就不會誤錄“烏”為“鳥”。① ①因不明方言語音而導致校理失誤是契約法律文書整理中的常見問題,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的整理也存在不少此類問題。筆者還會就此問題專文論述。
三、因誤認字形而誤
寫本文獻因歷時久遠而字跡模糊,或者字跡潦草、字無定形等特征都會給文字的識別帶來一定的困難,這些困難往往會導致校理者誤認字形從而誤錄原文。如:
例一,《姜文伍賣山契》:“立賣山場契人姜文伍,為因要銀使用,自將山場一塊……自將己分一股出賣與姜富卓兄名下。”(WDZ2-11)按:“姜文伍”當為“姜文佐”。查原契,“伍”字作“”。《姜文佐賣山契》中“姜文佐”之佐作“”(WDZ2-8),② ②該字校理者錄為“佐”,正確。 《姜文佐賣木契》中“佐”字又作“”(WDZ2-9頁),可資比較。又《姜文伍賣山契》中的“左”字作“”,與“”右邊的“左”寫法一致。又按:“姜富卓”當為“姜富宇”。查原契“宇”字作“”。姜富宇是姜文佐的堂兄,因此該契約云“出賣與姜富宇兄名下”。又《姜文佐賣山契》:“立賣山場契人姜文佐……自愿將到分下山場一股……請中問到本房內姜富宇兄名下承買為業。”(WDZ2-8)同樣稱“姜富宇”為兄。且該契約憑中人“姜宇文”之“宇”同樣作“”,與“”十分相似,而校理者錄為“宇”。校理者誤錄“佐”為“伍”,誤錄“宇”為“卓”,其原因就在于書契人字跡潦草,校理者未加細辨而誤識。
例二,《姜洪章借契》:“其言照月加三行悉,不得有懼(拒)。”(WDZ2-128)按:“懼”字原契作“”,實為“悮”字,同“誤”。《廣韻·暮韻》:“悮”同“誤”。《周書·寇俊傳》:“惡木之陰,不可暫息;盜泉之水,無容悮飲。”白居易《不如來飲酒》:“莫學長生去,仙方悮殺君。”
例三,《姜開祥賣山場木契》:“右憑沖破至半沖以地埂橫過拗頭憑沖破下為界,左憑沖以永亳為界,四至分明。”(WDZ2-218)按:“頭”字原契作“”,當錄為“頸”。“拗頸”在《姜光文賣山場杉木契》中也出現過一次,“頸”字作“”(WDZ2-34),校理者同樣誤錄為“頭”。“拗”又作“凹”,如《山林賣契》:“右憑凹頸以下巖洞至溪為界。”③ ③出自唐立、楊有賡、武內房司主編的《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東京外國語大學,2003年)第一冊,編號:A-0250。 “永亳”原契作“”,當錄作“水毫”,即“水濠”,指水溝。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中又稱之為“濠溝”,如《姜相德賣木契》:“上憑頂,下憑濠溝。”(WDZ2-327)《龍松茂賣木契》:“右憑田角以毫(濠)溝為界。”(WDZ1-463)
《匯編》中誤認字形的現象十分突出。又如《姜金喬賣油山契》:“自愿將到業油山一塊,坐落地名皆東皮,出賣與姜佐周名下承買為業。”(WDZ2-19)按:“業油山”之“業”原契作“”,與同契之“業”()字字形不同,該字實為“榮”字。《姜弼周父子賣油山契》所賣同為“榮油山”,字作“”(WDZ2-20),同樣坐落“皆東皮”。又如《姜□達賣山場杉木契》:“其山場在賣主管業,賣主不得異言。”(WDZ2-66)“場”原契作“”,當錄為“拘”。“拘”通“俱”,文斗寨契約法律文書中常見,如《姜宗禮賣荒坪杉木契》:“如有外人異言,拘(俱)在賣主向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WDZ2-65)再如《姜光宇賣木契》:“道光十五年坎(砍)盡巖灣范包若佃栽,即本房族生老貴亡妹夫。”(WDZ2-81)按:“族”之原契作“”,當錄為“領”。“亡”原契作“”,當錄為“之”。“領生”“老貴”都是人名。《姜功勛賣木契》:“地名皆腰分為四股,萬和占一股,頌生占二股。”(WDZ2-82)“頌”字原契作“”,即“領”,整理者誤錄。④ ④本契中“右憑沖,憑文斗周與半頌為界”其中的“頌”同樣當錄作“領”。
四、因不識俗字而誤
迻錄原文是校理寫本文獻的初步工作。不認識俗字,往往就會在不經意間誤識或改動原字,從而導致誤錄或漏錄。如:
例一,《姜貴喬賣山契》:“自愿請中將到分下杉木山〔場〕……出賣與本房姜腫翔、腫輝、子老宏三人名下承買修理蓄禁管業。”(WDZ2-17)按:“腫”字原契作“”,是“映”的俗字。該字左旁為“目”,“目”與“日”作偏旁時常相混。《姜文照、文奇、紹尚賣田契》“出賣與文斗寨姜耿飛名下承買為業”中的“耿”原契作“”(WDZ1-52),同樣是“映”的俗字。“目”進一步訛作“耳”,如《姜紹牙賣山場杉木契》“姜映祥”之“映”作“”(WDZ2-70),共兩見,第一見整理者錄為“耿”,第二見整理者未加識別,錄為“□”。
例二,《姜老所叔侄、老巖賣山契》:“道光十年正月廿三日,朝榜、朝理兄弟賣五井二木五卜之股,承賣與姜光照為業。”(WDZ2-25)按:“五井二木五卜之股”無法理解。其中“井”原契作“”,“木”原契作“”,“卜”原契作“”,它們依次為數量單位“兩”“錢”“分”的俗字,“五井二木五卜”當錄為“五兩二錢五分”。這幾個字校理者常常誤識。如《姜宗學賣油山杉木契》:“上下二塊,本名共占三小二下。又得買保求下一塊,二錢五錢,并出賣與姜維新名下。”(WDZ2-99)“小”字和第一個“錢”字原契作“”,當錄為“錢”;“下”字和第二個“錢”字原契作“”,當錄為“分”。《姜光儒賣山場杉木契》:“當面憑中議定價銀七兩四分八錢。”(WDZ2-173)“分”字原契作“”,當錄為“錢”;“錢”字原契作“”,當錄為“分”。《羅大等賣木收銀字據》:“價銀每根七兩零五錢。”(WDZ1-102)“錢”同樣當錄為“分”。“錢”字還有其他俗體,校理者偶爾也會誤識。如《姜生蘭弟兄賣魚塘契》:“當日三面議價銀拾兩一分整。”(WDZ2-32)“分”當錄作“錢”,該字原契作“”,同樣是“錢”的俗字。《龍志生等賣山場契》:“當面議定銀八兩。”中的“兩”原契作“”(WDZ2-227),也是“錢”的俗字,應當錄為“錢”。
例三,《姜映科、映周、福生、老遐弟兄賣山契》:“冉強杉木,左邊一塊,左憑峰周木,右憑嶺,上憑頂,下憑路。”(WDZ2-45)按:“峰”字原契作“”,是“舉”的俗字。“舉周”即姜舉周,該名字在《姜三晚賣山場杉木契》(WDZ2-48)、《姜佐周、姜宗智等分山場杉木契》(WDZ2-52)等契約中都出現過。《姜功勛賣木契》《姜宗秩賣山場杉木契》中“舉周”之“舉”分別作“”(WDZ2-82)、“”(WDZ2-166),整理者均誤錄為“文斗”。《姜本興賣山場杉木契》中“舉”原契作“”(WDZ2-206),校理者誤錄為“齊”。《姜柱周、朝良、本伸賣杉木山場契》“□周占栽手二股”中的“□”原契作“”(WDZ2-156),亦為“舉”字。
例四,《龍玉巖賣山并木帶地契》:“連木葦地出賣。”(WDZ2-120)按:“葦”字原契作“”,是“帶”的俗字。《姜廷貴兄弟、姜顯宗兄弟賣山并木契》“今連木葦地出賣”(WDZ2-147)中“葦”字同樣應當錄為“帶”字。“連木帶地”又可說“連木并地”,如《姜柱周、朝良、本伸賣杉木山場契》:“今將名下之股連木并地出賣與上房姜維新先生名下承買為業。”(WDZ2-156)《姜絞香、開林賣山場杉木契》:“此壹塊連木并地出賣與下寨姜維新叔名下承買為業。”(WDZ2-169)“帶”又可用同音字“代”代替,如《姜玉興、述昌父子賣山契》:“連木代(帶)地今將出賣與姜紹韜(滔)名下承買為業。”(WDZ2-164)
不識俗字除了會導致誤錄外,還會導致校理者無法識別,而用“□”代替。如:
例五,《姜氏領等賣山場杉木契》:“立賣山□杉木契人本房姜氏領豐□輦老隆母子三人,今因家下要銀使用,自己降到土名窮強山場杉木一塊出賣與姜□郎名下承買為業。”(WDZ2-12)按:“姜□郎”中的“□”原契作“”,即“殫”之俗字。“”左旁為“歺”,“歺”同“歹”。《玉篇·歹部》:“歺,同歹。”《類篇·歺部》:“歺,隸書或作歹。”“殫”用作人名用字又如《山林斷賣契》中有“姜議九殫”,① ①引自唐立、楊有賡、武內房司主編的《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第一冊(東京外國語大學,2003年),編號:A-0060。 《姜紹祖賣山場杉木契》中作“姜逆九膽”(WDZ2-64)。又據契尾落款處“賣主姜領豐,子老輦、老隆”可知“姜氏領豐□輦老隆”中所缺之字即“老”字,首句當標點為:“立賣山□杉木契人本房姜氏領豐、老輦、老隆母子三人。”該契契名當擬為《姜氏領豐等賣山場杉木契》。
例六,《姜興才等分山合同》:“立清白分山合同約人下寨姜國珍、啟才、應飛、周杰、□黨、興才等。”(WDZ2-16)按:“□”字原契作“”,即“儼”的俗字。《重刻律條告示活套·攬納稅糧》:“律例甚嚴,人心罔憚。”“嚴”字作“”。“儼黨”還出現在《姜舉周等賣木契》中,原契作“”(WDZ2-133),校理者同樣未識出。
例七,《姜生蘭弟兄賣魚塘契》:“自愿將到魚塘貳眼,地名皆□翁發賣與本房叔姜周才、老用、映連弟兄三人名下承買為也。”(WDZ2-32)按:查原契,“□”作“”,是“從”的俗字。“皆從翁”是地名,又作“皆蟲翁”,如《龍廷彩、光顯、光林父子賣地園契》:“自愿將到土名皆蟲翁……請中問到姜連合弟兄二人名下承賣為業。”(WDZ1-159)。《匯編》校理者常誤錄“從”字。如《姜宗禮賣山場杉木契》:“自己請中度到上房姜紹滔名下承買為業,坐落地名定做。”(WDZ2-91)“定”字原契作“”,當錄為“從”。又如《姜光緒賣山場契》:“其山自賣之后,任憑買主管業,賣主不得異言。”(WDZ2-254)“憑”字原契作“”,是“從”的俗字,“任從”義同“任憑”。
例八,《姜朝奇三兄弟賣山場杉木契》:“立賣山場杉木字人下寨姜朝奇、朝□、姜連弟兄三人。”(WDZ2-149)按:“□”原契作“”,是“璞”的俗字。該字右邊的“卜”是俗字簡省的替代符號,如“糧”簡省作“”,“銀”作“釙”,“騙”作“”[5]。“菐”作偏旁時,簡化字常用“卜”替代,如“樸素”的“樸”作“樸”,“僕”作“仆”。
五、不明文意而誤讀
不明方言借字,不識俗字往往直接導致不明文意,從而誤讀。如:
例一,《姜映科、映周、福生、老遐弟兄賣山契》:“此三處冉強僅賣栽手一股,地主占一股,承今將出賣與姜映翔名下承買為業。”(WDZ2-45)按:第一個“承”字后當點斷,作“地主占一股承(存),今將……”。“承”為“存”的記音字,二字在方言中同音cén。上文意謂:這三處地(冉強、黨假會、污養)中的冉強一處杉木只賣栽手所占的一股,地主所占的一股留存,仍歸地主所有。如今將栽手所占的一股出賣給姜映祥。“存”在該契的外批中出現了兩次,用法相同,而校理者均未正確理解,導致多處句讀有誤。其文云:“冉強杉木,左邊一塊,左憑峰周木,右憑嶺,上憑頂,下憑路。此木地主占一股,存名下占栽手一股。出賣右邊一塊,左憑嶺,……,下憑路,名下栽手占一股,出賣佐周,占地主一股存〔名下〕。”句中標點有多處錯誤,當標點為:“此木地主占一股存,名下占栽手一股出賣。右邊一塊,左憑嶺,……,下憑路,名下栽手占一股出賣,佐周占地主一股存。”如此句讀,則文從字順,文意朗然。冉強杉木分左右兩塊。左邊一塊,地主占一股,仍歸地主所有(存),賣主占栽手一股,出賣與姜映祥;右邊一塊,賣主占栽手一股,同樣出賣與姜映祥,地主姜佐周占地主一股,仍歸其所有(存)。同樣的錯誤又如《姜天九父子賣木契》:“父子占栽手一股,地主占一股,范老生占地主一股。承(姜)天九父子占栽手一股,自愿出賣與本房姜映輝名下承買為業。”(WDZ1-202)校理者因不知“承”借作“存”,而誤以為“承”是“姜”的誤字,從而導致誤讀。“承(存)”同樣當屬上讀,作:“范老生占地主一股承(存)”。意謂:“范老生所占地主一股留存(不出賣)。”
例二,《姜映祥、姜映輝等分山合同》:“今二家同心出立(力),合約日后二家子孫□賣照此合約股數均分,不得凈□論少。”(WDZ2-109)按:“出立”之“出”原契作“”,當錄為“書”。校理者誤認字形,因此將原本無誤的“立”字改讀為“力”,從而導致偏離文意。該句當標點為:“今二家同心書立合約,日后二家子孫□賣照此合約股數均分,不得凈□論少。”
例三,《姜本興賣山場杉木契》:“當日憑中議定價銀一兩二錢五分,親手收回應用。分里不小此山分為四股……”(WDZ2-206)句中“小”借作“少”。如《山林斷賣契》:“親手領回應用,不小(少)分厘。”① ①引自唐立、楊有賡、武內房司主編的《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東京外國語大學,2003年)第一冊,編號:A-0146。 《王玉山斷賣栽手字》:“為因缺小(少)糧食。”② ②引自張應強、王宗勛主編的《清水江文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一輯第一冊,編號:1-1-1-070。 “分里不小”意謂“分厘不少”,不應該連下讀。該句當標點為:“親手收回應用,分里(厘)不小(少)。”這樣的套語在契約法律文書中習見。又如《姜光宗賣山場杉木契》:“當日憑中議定時值元銀價銀陸百兩,親手收回應用,分厘不少。”(WDZ2-216)
六、結語
民間法制文獻整理成果的質量有待提高,從已出版的清水江流域的契約法律文書便可見一斑。張涌泉指出:“寫本文獻整理的質量有待提高。出土文獻湮埋多歷年所,字形的清晰度不高,且又出于眾手,書寫沒有定型,異體俗字紛然雜陳,整理出版的難度往往比傳世刻本文獻要大得多,而不少整理者并非這方面的行家,缺少專業素養,加上資料獲取的困難,因而整理工作往往是局部的、點式的,整理者對研究對象缺少整體把握,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隔閡甚至疏誤時有所見,其全面性、準確性、權威性都有待提高。”[6]
清水江文書儲量豐富,絕大多數都有待整理。民間漢文契約法律文書的整理需要法制史、歷史和漢語史方面的專家協力完成,這已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語言學專家的參與可以彌補其他學科專家在語言文字方面的不足,絕大多數行外人所遇到的語言文字方面的困難,對語言學專家,特別是漢語史專家而言卻是常識。如《姜生蘭弟兄賣魚塘契》:“自愿將到魚塘貳眼,地名皆□翁發賣與本房叔姜周才、老用、映連弟兄三人名下承買為業。”(WDZ2-32)原契“地”作“”,是“土”的俗字;“□”作“”,是“從”的俗字。文斗寨法律文書中“圡名”之“圡”字校理者多誤錄為“地”字。如《姜保藐賣山契》(WDZ25)、《姜鳳宇賣山契》(WDZ2-6)、《姜文進再賣木契》(WDZ2-7)、《姜文佐賣山契》(WDZ2-8)等,不可勝舉。校理者誤以為“圡”為“地”之俗字,因此當“地圡”連用時,誤以為“圡”為衍字而漏錄。又如《姜什晚弟兄賣山契》:“恐后無憑,立斷賣杉木地遠永(永遠)存照。”(WDZ2-88)原契“地”后接書“圡”字,且未見任何刪除符號,因此不當漏錄。《匯編》校理者常誤識“從”字,前文已說明。語言文字專家識別上述俗字并無困難,清水江文書的整理若能吸納此方面的專家,必然能避免絕大多數語言文字方面的失誤。
參考文獻:
[1]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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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宗勛.清水江文書整理中的苗侗語地名考釋芻議[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5(2).
[5]唐智燕.清水江文書疑難俗字例釋(三)——兼論民間文書標題的構擬問題[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5(1).
[6]張涌泉.寫本文獻整理研究的回顧與前瞻[J].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2016(6).
[責任編輯:龍澤江]
Explanation with Examples of Proofreading on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WANG 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error in the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and combined with relevant knowledge to study and correct. It is believed that the accession of scholars is conducive to the improvement of the quality of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Key words: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dialect; folk-characters;proof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