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西方將主宰多久》
作者:伊恩·莫里斯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伊恩·莫里斯:全球著名歷史學家,斯坦福大學歷史學和古典文學教授,已出版12部著作。
1937年,三位年輕的科學家從中國的首都南京坐船來到了英國。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從他們熱鬧、混亂的家鄉(因其炎熱悶濕的氣候而被稱為中國的“四大火爐”之一)來到有著安靜的修道院、淅瀝的小雨和刺骨的寒風的劍橋都是非常艱難的。這三個人不知道他們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一支日本軍隊正在向南京進逼—那一年12月他們將屠殺多達30萬的南京市民,其殘忍程度連經歷這場災難的一位德國納粹軍官也感到震撼。
這三個人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而李約瑟,生物化學研究所的后起之秀,比任何人受到的觸動都要大。這三名學生之一的魯桂珍寫道:“他越是了解我們,越是發現我們在對科學知識的掌握和見解方面和他是多么相像,這一切促使他那充滿好奇的頭腦發問,為什么現代科學只在西方世界興起?”
李約瑟在漢語言或者歷史方面沒有受過任何的正規教育,但是他確實有著最為敏銳、最為怪異的思維,而這兩者正是這所大學素來聞名的。魯桂珍成了他的啟蒙老師,后來成為他的第二任妻子。李約瑟傾心熱愛著魯桂珍的祖國,1942年他放棄了劍橋大學舒適的生活,接受了英國外交部駐重慶辦事處的一個職位,幫助中國的大學在與日本的災難性戰爭中生存發展。英國廣播公司曾寫信給他,請他記錄自己在中國旅居的印象,但是李約瑟做的比這些要多得多。在信的邊緣他隨手寫下了一句將改變他一生的疑問:“中國的科學技術為什么沒有向前發展?”
這個問題—為什么在中國的古代科技領先于世界那么多世紀以后,反而是西歐于17世紀開創了現代科學技術—現在一般被稱為“李約瑟難題”。他一直沒能解決這一問題,但是得益于他數十年來將中國的科學成就分類編目的辛勤工作,我們現在能夠比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更好地理解中國的科學歷史。
中國在11世紀社會發展達到頂峰的時候取得了快速的科學技術進步,但是隨著社會發展的崩潰,這些進步隨之轉向。真正的問題是17~18世紀當社會發展再次達到頂峰的時候,為什么中國的知識分子們沒有像歐洲人那樣創造出自然的機械化模型,揭開自然界的奧秘。
再一次的,答案還是知識分子們只會回答社會發展推至他們面前的問題:每個時代得到其所需要的思想。隨著歐洲人一步步擴展大西洋另一端的新邊境,他們需要對于標準空間、金錢、時間的精確測算,而且當用兩個指針的時鐘來計量時間成為普遍現象的時候,歐洲人不得不遲鈍起來,不去思考究竟自然本身是不是一個機械裝置。同樣,西方的統治階級需要變得更加遲鈍,不去注意科學思維潛在的可以使那些古怪的、無法預料的思想家們懈怠的優勢。就像軸向思想和之前的文藝復興這前兩次社會思想浪潮一樣,科技革命和啟蒙運動最先應該是西方社會發展上升的結果,而非原因。
當然,東方人也在大草原上開創了新的邊境,但是較之大西洋沿岸,這是一種更為傳統的邊境,因而對于新思想的要求也不那么迫切。東方的自然和社會哲學家們也確實提出了一些和西歐人同樣的問題,但是用宇宙的機械模型來重塑思想的要求卻不那么明顯,而且對于急于把知識分子籠絡到新政權下的清朝政府來說,放縱激進思想的危險大大地超過了它可能具有的優點。
清朝統治者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將學者們聚攏到國家行政事務上來,而不是流連于私立學院或者游歷四方尋求事實加以考證。清朝政府建立了特別的考試制度,年輕的康熙皇帝以身作則,刻苦鉆研儒家學說,特別召集了一群學者和他一起學習,并且于1670年頒布“圣諭”以彰顯他對待此事的嚴肅與鄭重。他資助編纂了巨大的百科全書(《古今圖書集成》一書,在他去世后不久出版,厚達80萬頁),但是這些書并沒有像同時期法國的百科全書那樣在社會上造成觸動,他們編纂的目的本身就是什么也不觸動,忠實地保存古代文獻,為忠于統治者的學者們提供一些閑職。
這項策略的成功非常驚人,隨著知識分子們逐漸回歸到朝堂之上,他們將考證本身變成了官場的敲門磚。參加科舉的考生們必須展示實證研究,但是只有那些能夠獲取文獻資源的學者才能真正掌握考證這一學問,因此也就阻礙了所有非少數精英階層的考生們取得高分的機會。以傳統思想看來,擔任政府官員這一利潤豐厚的職務是一項巨大的激勵。
我會將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留到第十章再來仔細討論—假設有更多時間的話,中國的知識分子們能否開創出自己的科學革命?但是實際的情況是,西方人并沒有給予他們這樣的時間。自從16世紀70年代以來基督教的傳教士們就在通過澳門向中國內地滲透,雖然他們遠渡重洋是前來解救人們的靈魂而不是推銷他們的科技,但他們卻非常明白好禮物能夠使客人更加受歡迎。西方的鐘表在中國異常受歡迎,眼鏡也是如此。
不過,耶穌會士們帶來的最大的禮物還要屬天文學。中國的官員們將這件事情看得如此重要,他們甚至可以聘請外國人在天文局任職,只要這個外國人—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對于星象天文比國人懂得更多。
耶穌會士們明智地將此作為他們接近中國統治者的最好途徑。當滿族人于1644年攻克北京的時候,耶穌會士們成功地預測了日食。他們的聲望因此達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當康熙皇帝于1668年掌握大權時,他完全信服了耶穌會士擁有更為先進的科學技術,全心全意投身于他們的教學中,和牧師們數小時地坐在一起討論,學習他們的算術、幾何以及機械學。他甚至學起了大鍵琴。“我意識到西方數學有其可用之處,”這位帝王這樣寫道,“在后來南巡途中,我利用西方的方法向官員們展示在規劃河工時怎樣計算得更為精確。”
康熙意識到“算術之‘新方法使得基本錯誤不可能出現”,而且“西方歷法的基本理論沒有絲毫錯誤”,但是他仍然抵觸耶穌會士們宣揚他們的科學和上帝的主張。“即使一些西方研究方法不同于我中國,甚或比我們更加優良,其中新穎創新之處卻甚少,”康熙總結道。“數學之原理皆源出于《易經》,西式方法皆源出于中國……畢竟,”他補充道,“他們所知僅為我所掌握其中之一部分。”
1704年,教皇因為擔心耶穌會士對天文的推廣傳播遠甚于基督教義,派遣使團到北京來監視他們。而康熙皇帝因為擔心他們煽動叛亂,就此冷落了這些傳教士。他創建了新的學術機構(類似于法國巴黎的科學院),在這里中國的科學家們可以不受耶穌會士的影響,自由地研究天文和數學。當時耶穌會士們所教授的數學,以及少量的代數和微積分,本來已經落后北歐好幾十年了,康熙將這一與西方科學的聯系毅然切斷后,東西方的學術差距很快變成了深淵。
人們一般很容易將康熙大帝作為李約瑟難題的答案,譴責他是一個笨拙的傻瓜,本來可以將中國的科學帶入先進的18世紀,卻沒有這么做。
但是在所有這些坐在天朝寶座上的男人(以及一個女人)中,康熙絕對是最不應該獲得這一稱號的。宣稱耶穌會士們知道的只是他所知道的一小部分雖然很不謙虛,但并不是完全錯誤的。康熙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一個強勢的領導者、一個實干家(包括養育了56個子女)。他是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下看待西方人的。
2000年以來中國的帝王們意識到游牧民族的作戰能力比他們更為優越,而且通常情況下收買這些草原牧民要比與他們作戰風險更小。當這一情形改變的時候,康熙第一個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親自在17世紀90年代關閉了草原通道。但是對于西方人,情形卻又相反。從17世紀60年代以來康熙一直和西方人密切接觸,但是在1704年以后忽視他們反而看起來風險更小。一些東南亞的統治者們在16世紀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而到1613年時日本的幕府將軍也同樣效仿起來。日本于1637年爆發的一場劇烈的、受基督教影響的起義只是使統治者更加確信要切斷與西方的聯系。在這種大環境下,康熙的決定看起來絕不是愚蠢的。
在任何情況下,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是我們必須問的。即使假設康熙預見到了西方科學的走向并推動其發展,他能夠使東方社會發展在18世紀領先于西方嗎?
答案幾乎毫無疑問是否定的。中國確實和歐洲西北部地區一樣面臨著一些相同的問題,一些中國的思想家們也確實朝著相似的方向發展。例如,在18世紀50年代,戴震(像顧炎武一樣,只是一個低級別的官員,從未通過最高級別的科舉考試)提出了類似于西方的思想,認為自然是機械化的,它不以任何意圖或者目的而運行,可以經受實證的分析和檢驗。但是作為一名杰出的古文字學家,戴震總是將他的論據建立在古代典籍的基礎上,因而到最后,保存過去的輝煌與榮光在中國似乎比解決問題要重要得多,而這些問題卻是西方人不得不關注并加以解決的。
大西洋邊境的挑戰使得西方人互相叫囂、爭吵關于新問題的答案。那些像牛頓和萊布尼茨那樣做出解答的科學家們贏得了以前的科學家所無法想象的巨大榮譽與財富,而像洛克和伏爾泰這樣的新理論家們,則積極探尋這些科學進展的含義以尋求社會秩序。而對比之下,中國的新草原邊境構成的挑戰卻要溫和得多。康熙建立的科學機構中的學者們,享受著數目可觀的俸祿,感到沒有任何必要去發明微積分或者弄清楚地球是不是圍著太陽公轉,將數學—像醫學一樣—變成典籍研究的一個分支好像對他們更為有益。
東西方各自得到它們所需要的思想。
(本文選自《西方將主宰多久》第九章,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