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瓦塘女人最熟的是田家理的潲水挑子,以及田家理在院子里的喊聲,“有潲水沒有?”然后是他身后彎彎曲曲的水痕。田家理就是在挑潲水的路上遇見曼小顧的,看見曼小顧時他的眼前是那天早晨的大車,車上坐滿了出去打工的男人,田家理脫口而出:“小顧,你不是出去打工了嗎?”
田家理說得對,曼小顧年年都出去打工,這次他本來也要去的,已經坐上了拉民工的大車,但車就要啟動時他跳了下來。他抓著包裹,看見村口送行的女人中拖著一條腿的英子,心一疼,決定不走了。
幾天后,曼小顧在村里的簾子廠找到一份活兒。
干了大半個月,一批活兒干完,簾子廠暫時停產了,季節性的小廠就是這樣。那天傍晚,把加工完的簾子入了倉,曼小顧匆匆地往家趕,想著這幾天又讓英子辛苦了。回到街口時他看見一個身影,正從他家院子往屋里拎水。他看清了,是田家理。英子坐在門臺上,手抓著食兒喂院里的鴿子,院子里落滿白亮的翅膀。田家理放下水桶,和曼小顧打了個照面,曼小顧想不起該說啥,感謝似的向田家理頷了頷首。
第二天,起風了,在一陣風中,那只黑翅膀的鴿子一片樹葉般被刮到了院子里,身子歪倒在榆樹下,低低地呻吟著,幾只鴿子在它的身邊飛旋,無助地看著它。英子抓住了黑鴿子,看出了鴿子目光里的無助。風還在刮,英子的聲音穿過雜亂的風聲:“曼小顧,快去叫田家理來!讓他來救鴿子,黑鴿子生病了。”
田家理是從咸二嫂家跑來的。咸二嫂家的梯子刮歪了,他拾起來,橫放在屋檐下。田家理給鴿子動了手術,把嗉子里的東西掏出來,又喂了藥,奄奄一息的鴿子醒過來。風住了,陽光從云層里穿出一道道金線,把整個瓦塘南街織成縱橫交織的金網,鴿子們又飛在院子上空了。
田家理說:“我該去挑潲水了。”水桶又悠悠地在街上晃,水痕即刻被風吹干了。田家理是村里的養牛戶,家里已經養了六頭牛。
英子說:“田家理已經救活過三只鴿子。”
曼小顧點點頭。英子說:“小顧,這幾年實際上咱南街多虧了田家理,你不在家,做不動的活兒都是他干的,田家理是好人,咱家的鴿子都要感謝他。楊木頭生病,每天拄著拐杖坐在房檐下,不是田家理幫著,楊木頭的老婆怕是難出去打工掙錢的。”英子仰起頭,燈光在晃。英子說:“一到有風天,老田根本坐不住,他怕誰家的房上曬的東西刮下來,誰家院子里的東西該往屋里搬。小顧,他不只是去誰家挑潲水,還捎帶著幫守在家里的女人把重活兒干了。”
“那咸二嫂呢,他是不是更樂意幫咸二嫂干?”
“你說啥呢!”英子把手里正掂著的一棒玉米朝曼小顧扔過來。
曼小顧笑笑,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不說話了,他聽見孩子在叫著黑鴿子。英子說:“曼小顧,你如果要長留在家,就幫田家理分點活兒干。”
幾天后,簾子廠的幾個男人和外邊聯系上要到外地打工,問曼小顧去不去。曼小顧猶豫著,他坐在村口往街里看,這幾個男人再一走,村里的男人真的快走光了。曼小顧又往村子里走,一家一家地數,這樣一數,知道田家理在村里的負擔真夠重的。曼小顧決定留下來。
二
曼小顧不再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找活兒干,他在家支起了玻璃攤兒。
這幾年他在外打工,做的大都是往門窗上畫玻璃安玻璃的活兒。他騰好了地方,進了各種型號的玻璃,放了一掛開業的鞭炮,用村里的喇叭做了廣告。在最初等活兒的空閑里,曼小顧把玩著明晃晃的玻璃刀,先把家里的幾塊玻璃換了,算是試刀。幾天后,曼小顧出門了。他騎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放了各種型號的玻璃,他在車把上綁了個小喇叭,喇叭里放著他的喊聲,生意慢慢地開始了。做了安玻璃的生意他才知道,這幾年光顧著去外地打工,其實家里的生意挺多的,問題是你要留意。比如畫玻璃,新房子需要,老房子里也要補安或者換上。再后來,如果他哪一天不出門,找上門來的生意也多起來。有時候,時間晚了他就放棄了出去的計劃,和田家理幫著各家干著瑣碎的雜活兒。
田家理每天挑著他的潲水,南大街逐漸發硬的地面上留著彎彎曲曲的水痕,又被一陣小風兒吹干了,夜靜的時候能聽見他家的牛發出吃飽喝足的“哞哞”聲。入冬前,他家的一頭老母牛又下了頭小黃牛,田家理挑潲水的膀子扭動得多了一層節奏,高興得像又得了一個女兒。他家女兒桔子偶爾腆著肚子走在大街上,女人們問田家理:“你家牛產過了,你家女兒也快到時候了吧?”
田家理扭動的肩膀慢下來,有些驕傲地說:“也在這個冬天!”
女人們七嘴八舌:“那可是要吃席面的。”
田家理說:“吃呀,我要當爺了,當然要吃。”
田家理是瓦塘南街的養牛戶,也是瓦塘南街極少沒有出去打過工的男人之一。瓦塘南街的人還記得田家理當年趕著驢車走幾千里地,去山西找他姐姐的事,也是那一年,他的姐姐從山西給他抱養了這個女兒。田家理起初去山西找姐姐,是對姐姐有怨氣:這個姐姐,母親不在后,很少再回到瓦塘南街,想不起給父母上墳,更想不起還有他這個孤守院落的弟弟了。那年清明節,給爹娘和早去的妻子上過了墳,抬起頭,紛紛攘攘的上墳隊伍讓田家理感到孤獨,他決定往太原走一趟,姐姐不過來,我就過去吧!
田家理是趕著毛驢車去的,瓦塘南街的人都記得這個當年四十歲的男人趕著毛驢遠行的情景。他在車廂里帶足了草料,一床被子,一個軍用水壺,一個水桶,一口小鍋,曬干的面條,一把防身又做飯用的菜刀。
村里人吆喝著:“田家理,你計劃好了嗎?這一趟要走多少天?”
田家理大聲答:“九天。”
“合計好了嗎?”
田家理又答:“九天,也可能十一天。”
“為什么不是十三天和十天?”
田家理有些煩:“為什么要是十天或十三天?你們倒給我個理由。”
田家理是第九天的晚上趕到山西的。
就是那一年秋天,田家理的姐姐終于回來了,而且給弟弟抱來了一個閨女。
一街的人說:“要是連孩子的娘一起來多好啊。”
田家理笑笑:“你們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的,是不是怕吃你們的奶水?”
其實,瓦塘南街的人是不怕的,后來的事實可以證明,女兒是一群女人幫著喂大的。就為這,田家理一直有一種感恩。
田家理和村里的女人們混得熟,熱熱鬧鬧,也是因為潲水,這幾年他養的牛多起來,從最初三頭擴大到六頭,他進的門戶越發地多起來。男人們出去后,田家理常常被一街的女人呼來喚去的,女人們不能干、干不動的活兒,他在挑潲水時都捎帶著干了。田家理的嗅覺也越來越靈敏,通過各家潲水的味道就能判斷出誰家吃了啥飯,而那判斷也是八九不離十的。
三
送煤球的機動車“哐哐當當”往瓦塘南街跑了幾天,曼小顧整天忙得歇不住腳,他一家家幫著往家里儲備著過冬的煤球。小北風吹得漸狂,已經有偶爾結冰碴的早晨了。
這一天,他剛卸完了一車煤球,兩手黑黑地站在六嬸的家門口,看見了田家理趕著驢車,驢車后邊跟著幾頭牛,正穿過大街。恍惚中田家理揚起了鞭桿,鞭梢繞過半空,落在了拉車的老叫驢額前,又繞過半個圓圈,掃向車后的幾頭牛。曼小顧把兩只黑手朝半空舉了舉,準備回家,后來想起來可能正是他舉起的黑手,讓驢和后邊的牛產生了錯覺。黑驢帶著后邊的幾頭牛開始狂奔,毛發聳動,蹄子聲越過大街,夾雜著驢車和牛毛濃重的干腥,幾條大尾巴堅硬地翹起,驢叫聲和牛叫聲混亂地雜在一起,樹上的小鳥驚悚地飛往遠處,街邊的兩只大狗狂叫起來。田家理叫喊著,驢車還在顛簸,車上的干草、樹葉,蹄下的干土蕪雜喧騰,飛揚彌漫。田家理叫喊著,嗓音嘶啞,一聲“哎喲”,驢車傾翻,曼小顧被壓在驢車下,車幫壓住了他的腿。
沒想到會傷得那么厲害,左腿上起了大泡,腿腫起來,右腿的膝蓋上下劃出了幾道血痕。曼小顧什么也干不動了,眾人把他抬到家,讓他起來走走,說如果不行趕快喊救護車。村里的醫生來了,上了藥,小錘子在碾傷處敲了敲,說沒有傷到骨頭。醫生留了藥,英子問醫生多少錢。醫生說,是田家理喊他過來,錢不要你們管。曼小顧要英子付,醫生搖搖手,拎起藥箱子,說我還會過來看。
曼小顧疼得在沙發上摟著腿,咬著牙,忍著不叫出來。英子心疼地看著曼小顧,說:“你疼的話,想喊就喊出來。”曼小顧忍著,抓住她的手,說:“沒事,疼幾天就好了,我還要照顧你,好多事要幫街里的嬸子、嫂子們呢。”
第二天夜里,田家理出現了。
這兩天,田家理非常懊惱,他回想那一天是有些過分了,那幾鞭抽得有些泄憤,平時被他嬌慣的驢和牛使起了犟脾氣。牲畜的脾氣使起來,結果就不在能控制的范圍了。事后想起來,田家理出了一身冷汗。田家理沒犯迷糊,他抓住了路邊的自行車,去找村里的醫生,幸虧醫生說,不打緊,沒傷著骨頭。讓田家理更后悔的是村里人的目光,村里人的誤解,說田家理你怎么可以這樣呢?尤其是咸二嫂,巴掌拍打著她的肥屁股,屁股上冒出一股塵氣:“田家理,你要把人家小顧再弄個殘疾,讓一家人咋過?田家理,你發什么瘋?你要賠人家醫療費的。”她身邊的女人也跟著說:“田家理,這么大年齡了,你爭什么風,吃什么醋?我們都是有家有主的,誰又能讓你占到便宜?你要這樣,我們的潲水都倒糞坑里也不讓你挑了!”
田家理有嘴說不清,尤其是面對著一群女人。他真不想傷著了曼小顧,都怨驢,可能錯誤領會了他的意思,幾頭牛也跟著驢瞎起哄。他把自行車又擱在剛才騎的地方,原來自行車是幼兒園里曲葵花的,曲葵花抓住了自行車,說:“田叔,你回家吧,別跟他們吵。”
“吵?我怎么會和他們吵呢?”他看一眼咸二嫂,張了幾次嘴,終于說,“咸二嫂,我沒那個意思,根本沒有,你誤解我了。”
田家理又聽見曲葵花在催,抬頭看見女兒桔子挺著大肚子在向他招手,叫他回家的意思。他一邊側著身往家走,一邊說:“我,我只是打了驢幾鞭。”
曲葵花說:“田叔,回家吧!”
咸二嫂又在打自己的屁股:“咋冤枉你了?為啥早不打驢?”
回了家,田家理覺得自己的氣出不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走了十幾個來回,對女兒說:“你先出去!”
女兒摸著越挺越高的肚子,說:“爹,你要干啥?”
他催女兒:“我求你了!”
女兒出去了,他把門閂上,把驢從圈里牽出來,摸出驢鞭,在水里蘸了蘸,開始一下一下地朝驢身上抽,教訓著驢:“你倒說說你啥意思,我不就抽了你一鞭嗎?你咋就恁大的性子?”
驢哼哼唧唧,還翹起尾巴放出了一連串的臭氣。田家理把鞭子去水里蘸了蘸,又朝驢屁股上打,一鞭打出一個濕印子。打了幾鞭他又問驢:“你說,你服不服氣?你一使性子,鬧出多大的事兒啊!”田家理又抽了一鞭,驢屁股上又印了一道濕印子。驢歪過頭不解地看著主人,撲閃著眼,叫了幾聲,目光里透出滿腹的委屈。
他有些心疼驢了,這頭驢在他家有些年頭了。田家理不再理驢,把六頭牛一頭頭從牛屋里牽出來,分別拴在院子里幾個樁子上。然后他又把鞭蘸了水。這一次他沒有先打驢屁股,而是從一號牛開始,打了一號牛打二號牛,打了二號牛打三號牛,打了三號牛打四號牛,打了四號牛打五號牛,打了五號牛打六號牛……這樣,每頭牛都挨了一鞭子。他又朝老黑驢看過去,想著黑驢已經挨了無數的鞭子,還打不打?他想了想,剛才打驢時,牛們都沒有看見,不打驢,牛們會有意見。田家理就朝驢打過去,他的手有點酸了,原來打幾頭牲口也是費力氣的。打完了他開始訴說:“知道嗎?你們這些畜生,這一鬧把我的半世英名毀了。我年年守著村莊,為一堆臭娘兒們兒累死累活,她們男人在家時干的活兒我都干了,連他們家的廁所滿了我都給他們清理。我去擔他們的潲水,都是為了你們,讓你們吃了上膘的。我買了二十多只水桶,擔走了潲水給他們留下一只干凈的。我為了啥啊?可就這一鬧,把一個人的名譽毀了,要不是我快當姥爺了,要不是看著和你們天天在一起的面子,我尋死的心都有啊……”
田家理說著,眼淚像村東的老滄河呼呼啦啦淌出來,許多的往事都跟著往上涌:父母的早逝,妻子的早去,半生的孤獨,風起云涌地都上來了。他再也忍不住地放開了悲聲,像老婆去世時一樣,坐在地上捉住了兩只腳脖子,娘兒們一樣,一邊哭一邊訴說著:“你們啊,你們啊,你們啊,我老田對你們不薄啊,我掏心掏肺地對你們,我老田對你們不薄啊……”
院子里出奇的靜,驢和牛都屏息靜氣聽著,幾只鳥兒從樹上落下來,圍在他的身旁,一只黑翅膀的鴿子在他的頭頂上繞。田家理這個家伙驚天動地了,那只鴿子是他救過的曼小顧家的鴿子,自從他救過后,每天都要飛到田家理家,來看看田家理。田家理沒心思理鳥兒,他站起來,把鞭扔了很遠,心疼地看著驢和幾頭牛,徑直地走向驢和牛。他先抱住了驢,拍拍驢的兩肋,說:“驢啊,黑驢,剛才對不住你了,數打你打得最狠,我都記不清打了多少鞭了,你不要記恨我啊,哪一天有機會讓你狠狠地打我幾鞭。”他把臉貼在驢臉上,眼淚還在撲撲嗒嗒地掉,沒想到六十歲的人了,還有這么豐富的眼淚,好多年沒這樣哭過了。
離開了驢,他又朝牛走。先去了一號牛那兒,對牛說著。離開了一號牛他去了二號牛那兒,說著幾乎相同的話。其實把話對幾頭牛一塊兒說了也可以,可他想一頭牛一頭牛地去說。離開了二號牛他又去了三號牛那兒,還是說著幾乎同樣的話,叫著老伙計……離開了三號牛他又去了四號牛那兒……田家理一頭牛一頭牛地說著,幾只小鳥跟在他的身后,那只黑鴿子咕咕咕低聲叫著……
田家理又拿起了鞭子,把鞭子蘸了水。蘸了水后,田家理說:“你們都不要怕,我打了你們,今天我陪你們!”這樣說著,田家理當著那么多牲畜,把鞭子朝自己身上抽下去,驢和牛都聲嘶力竭地叫起來。田家理把頭抵在院墻上,問題是,他聽到了抽泣聲,仰起頭,看到墻頭上趴著好多頭,都是一條街上的女人,咸二嫂、曲葵花,還有挺著大肚的女兒……田家理說:“你們哭啥?你們又不是我訓的牛和驢。”他這樣說著,墻頭震動得更厲害,有人大聲地說:“田家理,打開門,讓我們好好地陪你哭一場吧!”
四
田家理平靜下來。他把驢和牛一個個牽到了牛屋里,又用一條毛巾擦了黑驢和六頭牛的眼角,找來一把平時給它們打理毛發的刷子,把它們的毛發都梳了一遍。牛挨的鞭少,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跡,驢挨的鞭多,身上有了傷痕,尤其在臀部,蘸濕的鞭梢打得太重了。田家理丟開刷子,換成手一下一下梳著,梳理得差不多了,他給驢和牛添了一伙草,撒了料。只是在他扭身去看平時放潲水的大缸時,大缸空著,這才想起已經兩天沒有出去擔潲水了。沒有潲水,他只好從壓水井里壓了一大缸的清水,又在清水里撒上麥麩,沒擔潲水之前都是這樣用來飲牲口的。可是今天晚上,驢和牛在吃過幾遍草該喝水時,它們都把嘴伸到桶里,象征性地喝幾口不喝了。老田搖搖頭,又開始和牲口談心了。老田有談心的習慣,以前有什么不順心的,找不著談心的對象,把話都說給驢和牛。現在又說開了:“你們都讓我慣壞了,人家的潲水讓你們養成了嘴軟的毛病,渴你們三天,這一缸水你們自己都搶著喝了。這幾天我懶得出門,別難為我行不行?”田家理又拎起水桶,一個嘴前一個嘴前地放。思想工作沒白做,每個牲畜又喝了幾口。
從牲口屋出來,看見頭頂上一輪明月,明朗夾帶著清冷。女兒屋里的燈還在亮著,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女兒每天晚上都和女婿通電話,他合計著,再有一個月,大約是農歷的十一月中旬,女婿該回來了,女兒的預產期就在那個時候。前些時候女兒和女婿去做了一次B超,醫生說可能是個男孩,下一輩子的男子漢也有了。既然女婿是上門,新生兒就是田家的孫子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姐姐,姐很高興,說不管男女,她都會從山西趕回來。
老田在月光下坐著,他想著明天,明天一定要去看看曼小顧,找醫生把這兩天的藥費先結了。不能不出門,誰家有活兒還是要接著干的,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潲水呢?潲水還得挑下去,不然她們真倒進糞坑里了。
在院子里轉了幾圈,他覺得應該趁現在夜靜去街上走走。田家理猶豫著朝大門口走,他把大門打開了,打開門,鉆進鼻腔的是潲水的味道,他看到了門口的桶,月光下排列著一桶桶的潲水。一個人影從椿樹后閃出來,等他看清了,是咸二嫂。咸二嫂和他一起拎著潲水,潲水倒進缸里,慢慢地快溢滿了。“別想那么多,歇著吧。”咸二嫂的話很輕,卻往他心里鉆,他想抱一抱咸二嫂,止住了。這么一把年齡,這么多年熬過來,都孤獨慣了,咸二嫂是寡婦,早些年有人牽過線,被兒女們擋住了。他又聽見咸二嫂壓低的嗓音,“我走了。”并且隨手拎起了一個空桶。他站在門口,一直看著身影在夜幕里走遠。
田家理站在曼小顧面前,他一副不知所措、愧疚的樣子。他把手里拎著的一瓶飲料、幾份點心放下,扭頭看看一同過來的女兒,女兒的手里是幾斤水果,女兒彎下腰,把水果放在茶幾上。曼小顧的孩子看著水果,情不自禁地摸過去,英子悄然地打了孩子一下。
女兒先開了口,叫了英子一聲嬸子,又彎過腰叫了一聲叔。曼小顧和英子好像才想起讓田家理和他的女兒坐下,英子拉過田家理女兒的手,說:“桔子,快坐,你坐下好些,快生了吧?”桔子挨著英子坐下,說:“快了,就在下個月的中旬。”她又叫了一聲嬸,叫了一聲叔,說:“我爹,他都不好意思來見叔嬸,這兩天,他在家不吃不睡的,天天坐在月光地里,還把驢和牛都教訓了一頓。我爹,他真不是故意傷害我叔的。”她仰起頭,對著父親:“爹,你倒說話呀,你不是要來給叔賠禮道歉的嗎?”
曼小顧欠了欠身,趕忙擺手,說:“不用,不用,道什么歉,你爹教訓牲口我們聽說了。我沒事,破了點皮,歇幾天就好了。”
田家理到底開了口:“兄弟,你能這樣說,哥心里有點好受了,你快好起來,好起來我心里才能放得下。不然我們再去大醫院,去縣里查一查吧?”
桔子也說:“是啊,叔,我和爹來,就是這意思,我們去縣里查一查吧?”
曼小顧搖搖頭:“不用,真不用,要是傷著了骨頭,你不說我也要去縣里看在縣里治,傷了點皮,不用了。老田,你不要傷什么腦筋,該干啥干啥,我很快會好的。”
英子接話:“對,老田哥,你該干啥干啥!這幾年,我們一街的女人都多虧你的照顧,重活和臟活都讓你干了,你是好心人,老田哥,別往心里掛。”
這樣一說田家理更慚愧起來,他彎下腰,看曼小顧的腿,說:“兄弟,家里的活兒我過來干,你好好養傷。”
說了一陣話,田家理和桔子起身,曼小顧要起來送,田家理摁住他,他不依,說這兩天已經不那么疼了。曼小顧又拽住田家理的手,說:“別擔心,疼幾天就好了,老田哥,我腿好了,興許還會出去打工的。”
田家理說:“兄弟,你別讓我再慚愧,好多家都在等你去安玻璃呢,這幾天耽誤了你多少活兒啊……”
“好,好,好,我只是說說。”
咸二嫂從燈影里閃出來,對英子說:“其實,田家理的心不孬。”英子說:“二嫂,來家里聊天吧!”咸二嫂進了曼小顧家,和英子去嘮家常了。
五
曼小顧沒有走,他的玻璃行生意越來越好,呼呼的北風一吹,更多的人家想到了安裝玻璃,曼小顧的小喇叭一喊,就有人在街口等他,把他喊住了。往往在一個村莊一干就是一天,甚至幾天。
出事了。不是曼小顧,是村里的尚小堂出事了。半夜,曼小顧家的大門被砰砰敲響,以為是風加大了,仔細聽是敲門的響聲。英子推醒了曼小顧,曼小顧一骨碌起來,半夜的敲門聲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尚小堂的愛人。他家和尚小堂家是親戚,不算遠的表親。尚小堂的愛人嘶啞著嗓子,說:“小顧哥,快,小堂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
尚小堂的愛人快說不出話了:“工地,工地上打來的電話,羅小六,羅小六打的,說讓家里人快過去,估計小堂出事了,不會小。”小堂的愛人在風中打抖。
曼小顧在小北風中愣住了。
“怎么辦,小顧哥?”
“走,快走!我和你去工地,我知道工地的地方,我和工地有過合同。馬上走,找車。”
“車已經找好,我姐夫的車,和我姐馬上過來。小顧哥,我就是來和你商量。”
曼小顧能感覺到小堂的愛人渾身都在打戰。
“別說了,我去。”
英子把要帶的衣裳給他拿到了門口:“快走吧。表妹,讓開車的注意安全。”
在等車的間隙,曼小顧喊來了田家理,咸二嫂和曲葵花也來了。曼小顧對田家理說:“我和弟妹他們去工地,你和咸二嫂,還有曲葵花,在家照顧。”
田家理看著尚小堂的家,墻上掛著的一家人的照片。怎么工地上老是出事啊,前年張小吉就是在工地上出的事。尚小堂家兩個孩子,一個在曲葵花的幼兒園,一個比大女兒小兩歲,睜著惺忪的眼,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曲葵花說:“嫂子,把孩子都留下來吧,我們會在家照顧好。”
尚小堂的愛人看看兩個孩子,把大的留家,抱上了小的。
果然已經出事了。羅小六守在尚小堂身旁,尚小堂被一條床單蓋著。尚小堂的老婆“哇”一聲哭了,哭了一陣,開始訴說:“尚小堂,你怎么可以丟下我們啊,讓我和孩兒怎么活?你非要出來干什么?你有電焊的手藝,守家在地的多好,小顧哥不是留在村里嗎……”
羅小六是打工中年齡最小的,高中沒上完,一直跟在尚小堂身邊,尚小堂教他電焊的手藝,他已經喊尚小堂師傅。他告訴曼小顧他們:“今天是師傅的生日,他說他三十五歲了,想喝點酒。其實在喝酒前,我都感覺他情緒不好,他這幾天頭有些發暈,他給老板請過假想休息兩天,老板說活兒太緊了,過一段才讓師傅休息。昨天晚上師傅自己在房間里弄了兩個小菜,喝了幾口酒,半夜說頭疼,拉到醫院……”
羅小六帶他們見到了老板。見了老板,尚小堂的愛人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淌淚,三歲的孩子也撲嗒撲嗒地掉著淚。老板最后拉住了孩子的手,“唉”了一聲,老板說:“什么也不要說了,事情出來了,只能經濟上彌補。”
尚小堂的愛人抓住孩子,說:“老板,我只有一個請求,你派個車,把我們小堂送回家吧!”
送尚小堂的車是連夜趕回的,不敢在工地上停,曼小顧和羅小六陪著尚小堂的愛人守著尚小堂。本來是讓尚小堂的愛人還坐他姐夫的車,她堅持多陪一陪尚小堂。曼小顧和羅小六只好陪她守著。
回家的第三天尚小堂葬了。在墓地,在嗖嗖的北風中,曼小顧問羅小六:“還走嗎?”
“走!”
“走?”
“對,工地上還有師傅沒有干完的活兒,我回去干完。”
“干完呢?”
“怕到年底了。”
“你還小,小六。”
“過了年,不再干了!”
“為啥?”
“我要復學,我請得的是休學的假。”
“復學?”
“我已經和老師聯系好了。你知道嗎,我為什么這么感謝尚師傅?他不但教我手藝,還每天影響我,給我講故事,講道理,講他小時候經歷的事,瓦塘南街的事,他上學的事,村里在外邊有了出息的幾個人的故事,我感謝他……”
“說好了嗎?”
“說好了,過了年就回學校,我要從高一開始,我會考個好學。將來,回家干點事,不讓村里人跑老遠再出來打工!”
曼小顧想抱一抱羅小六。他看著還沉浸在悲哀中的人群,痛哭不起的尚小堂的愛人。花圈在風中嘩啦嘩啦響,一個人,一個年輕人,瓦塘南街又一個走向工地,出事,葬在瓦塘南街的一方土地上。他看見田家理在收拾殯葬的工具,咸二嫂、曲葵花、尚小堂家的親戚在把尚小堂的愛人從墳地前拽起。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羅小六:“孩子,需要幫你啥,給叔說。”
六
有一天,曼小顧把車停在河岸上。清清瘦瘦的一道河流,不緩不急彎過一道道河灣,河的兩岸是冬天里依然青綠的麥田。他帶著收獲歸來的心情在河岸上凝望,忽然看見了玻璃里的麥田。玻璃里的麥田更加蔥蘢,麥葉纖長地伸展,像河邊的垂柳。他后退了幾步,玻璃里的麥田像一幅更遠的畫面,他甚至看到了麥田間的黃土,玉白的麥根。他再一次更換著方向、距離,更換著側面,三輪車的方位,無邊的大地、曠野、麥田,在夕陽里那樣壯觀。
回過神,他看見了田家理,田家理趕著他的牛啃著河灘上的干草、小樹林里的樹葉。小北風掀動著整個大地上的麥苗兒,麥苗的根深扎在土地上,麥壟間漫起一股薄薄的細土,猶如一小股的溪水、一小股的河流。在漫無邊際的麥田間,有多少這樣的麥壟,麥壟間有多少這樣的細流,是數不清的。
身后,是一個小樹林的冬天,牛蹄子踩在稠密的落葉上,窸窣作響。一群鳥兒從干枝上旋過,掠過了河床。
田家理終于說話了:“小顧,你看這麥地了嗎?”
“麥地?”他心里說,我在看啊!
“你對這麥地有感情嗎?”
“感情?”
“我講不出什么道道,我就這樣問你。”田家理瞧著眼前的麥田。
“感情,怎么說呢?”曼小顧覺得這話問得太唐突了。我怎么能對這土地、這麥地沒有感情呢?這是不用問,不用任何懷疑的!這是祖祖輩輩的土地啊,多少前輩都是在土地上生活的,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爺爺的爺爺,我的父親、母親,母親的母親……我們,我們這一輩的一群人,蕓蕓眾生,我們整個的瓦塘南街,我們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比如我曼小顧有了英子,我和英子又有了孩子;比如你田家理,有了一個抱來的桔子,桔子長大了,又要有個孩子。有了這些牛,有了那頭黑驢。我們怎么樣?我們不還是在土地上生活?不管怎樣,怎么能不愛自己的土地啊!往大地深處看,那一大片墳地就是我們的祖墳,那里有我的祖輩,我們太多的親人。自己每一次離開家,即將離開村莊時,每一次從外邊回來,進入村莊前,都要先往這片墳地上多看一眼。每一次,當我回到村莊時,看到自己的村莊,心里會覺得踏實,腳踩到了實實在在的地方。
田家理說:“小顧,我也曾出去過,在外邊打過工。可是,一出去就想這個窮家,這個窮村。按說,我很早就自己一個人過了,算是一個自由身,說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也可以。可我一出去,就開始想家,想趕緊回來,我想這窮村的街道,這窮村的河,想咱村的地。這樣一想我就不想離開了,覺得這地方特別的親近,我一離開,就天天夢見它們。小顧,這就是我后來養牛的原因,我情愿在村里養牛,我情愿還趕著驢車干我的活兒,種著地。咱村沒幾家養驢養牛了,我還養著,我就是得為自己找一個守在村里的理由。我留在村里,得有營生干。10年20年前我還年輕,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可我不想出去。像你,在家里安玻璃不也挺好?一個地方總得有人守著!”
曼小顧想聽田家理講下去,可是,田家理打住了。
目光的前方,是飄動的一團花圈,他們都沉默了。
田家理彎下腰,手在麥苗根部刨,抓起一把土,站起來,土從他的手心里稀稀拉拉落到腳下,一陣風兒把土吹遠了。他指著眼前的麥田:“小顧,馬上要澆封凍水了,每年冬天的一陣大活兒,我們幫她們澆地,幾十家,得半個月二十天。”
“好!”
“過三五天咱就開始。”
“好!”
不小心,曼小顧把喇叭打開了,那聲“好”從喇叭里傳出來,很響,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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