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四滴眼淚

☉朱成玉

我在尚且年輕的時候，曾與一個不再年輕的人，在一節火車車廂里，有過一番爭論。落第一滴淚的時候，他笑我是個傻孩子。落第二滴淚的時候，他沉默，嘴角仍有輕蔑之意，但已淺淡。落第三滴淚的時候，他忌妒地說：“年輕真好，眼淚可以如此肆意任性。”

不過是一節車廂，不過是放了一首憂傷的薩克斯曲《天堂里的另一天》，不過是想起了漸行漸遠的她，不過是秋意甚濃而我衣衫單薄……

我可以用一百種比喻說出我的憂傷，可他只是笑笑，說：“形容詞被你用得天花亂墜，也不過是一場應景的雪?！痹谒劾铮业囊磺?，他都了然于心。經歷，是多么奇幻的魔法師，它可以讓一個人高高在上，指鹿為馬。

講真話的時候，心里會落滿冬雪，踩上去吱嘎吱嘎作響。那個人接著就說起了他在世界各地留下的足跡，他奉勸我，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走，何必固守一隅。

我的第四滴眼淚，渾圓碩大，滴到空盤子里，發出“叮”的一聲響。我躲到窗簾后面，順便用窗簾布擦擦眼睛。我看到了窗外的黑。

他說：“每個年齡段都有每個年齡段的魅力所在。5歲以前，任性、調皮沒人指責你，相反人們會認為那是你可愛的地方，可是5歲以后再任性就不該了。上學后的魅力是你勤奮好學，工作后的魅力是你積極上進，成家后的魅力是你有了擔當，有了為人父母的責任。

“那么，現在的你的魅力呢？不是滴下你的眼淚，而是綻開你的笑意。不是熄滅，而是點亮?！?/p>

我終于沒有痛哭，只是落了那四滴眼淚。那是一個有些疼痛的夜晚，他下了車，我說我要再坐幾站地，我對自己說，什么時候眼里的光亮起，就什么時候下車。

那個人很快發來短信，措辭優美，讀來頗有韻味，仿佛一首無韻腳的詩：

“孩子，你像一只找不到歸巢路的小鳥，需要有人把你捧在手里?？墒悄阕约合纫涯_放回地面上來。

“還好，你的眼淚是年輕的，所以清澈，一點兒都不渾濁，滴到我的手背上，也砸不疼我。年輕人的眼淚啊，總是來去自如，多好，像任性的小頑童，前一秒嚷嚷著要離家出走，后一秒就將媽咪攔腰抱緊。

“你們有任性的資本，你們有悔過的甬道。不像我們，想肆意地落一次淚，都是一種奢侈……”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舊在讀這條短信。父親，你的記憶力嚴重衰退，當然不會記得很多年前與我在一節車廂里的對話，不記得我流下的那四滴眼淚，更不會記得你親手寫下的這么動人的“詩句”，可是我記得，我會替你珍藏。你說，我年輕的眼淚落于你漸漸衰老的微笑之上。可是父親，我也正在老去。此刻，家是唯一可以抓住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