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姝洵
八月。門前的桂花碎了一地。
該遷的遷了,該搬的搬了。爺爺奶奶住在了高嵐路邊的民房中,外公外婆把礬礦邊的老屋賣了。古老的、破的、舊的都靜靜留在了鏡子的另一端,在單面鏡中,模糊的影像又逐漸清晰……
順著瀝青和石粒鋪成的路向北走,過了那座石橋,便是礬都的老巷子。熹微的光輕柔地吻著屋頂上長滿青苔的瓦片,映出層層的黃暈,給貼滿小廣告的灰墻抹上一層亮色。一種舊時光的溫暖射入樹葉間的罅隙,透過潮濕的木質窗欞,悄悄躲在了我的指間。石橋兩邊坐著的都是隔岸敬老院中出來的拄拐杖的老人,在初陽的反射下,他們的眼睛閃耀著一層晶瑩,隱約得讓我分不清是渾濁的淚還是淺淺的笑意。我用指尖輕觸著銹跡斑駁的鐵欄桿,空氣中若水汽般的云霧,氤氳出了流年泛黃的味道……
腳踝處,是螞蟻漂泊的身影,我輕輕蹲下,尋找它們的行蹤。耳畔邊,傳出了幾句零碎的話:“開心,天黑回家了!”
外婆抓住了我的手指頭,“姥姥鞋”在苔蘚肆意生長的石梯上“吱呀吱呀”地響,虛掩的棕紅色木門外依稀可見一個女孩咧開缺了虎牙的小嘴,一臉萌萌的笑。那是鄰居家的孩子笑笑。她朝我搖了幾下手,指著我的腦門費勁地說:“來……來……”笑笑從身后拿出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和缺胳膊少腿的奧特曼。我不由自主地湊上去,跟著她蹲在門邊。外婆在一邊笑道:“笑笑,你的襪子很好看嘛,誰買的?”驀地,笑笑放下手中的布偶,開始撥弄腳下那只起球的絲襪,澄澈的眼神像是灌注了一汪清泉,咧嘴朝我們甜甜地笑。
窗外,漆黑的夜空像一首散了音符的樂章,伴隨著第一聲蟬鳴,感受著夏天獨有的涼爽。透過玻璃,仍能看見絲絲揉碎的星光,一切都棲居在寂靜的夜空中……
笑笑是外婆家的鄰居,她好像只會笑,每天都會蹲在門前呆呆地看著天空。她不去上學嗎?天空有那么好看嗎?……有時我會突如其來地羨慕她,羨慕她不用起那么早上學。
聽外婆說,自從笑笑媽媽生下一個小弟弟后,家里人沒空管她,就只能在門前安一個鐵欄桿,讓她待在里面自娛自樂。鐵欄中有很多很多玩具,不過都是縫縫補補的布偶,或是封面上沾滿污漬的連環畫,或是慘不忍睹的機器人……笑笑總能不亦樂乎地玩著,不理睬別人異樣的眼神,玩累了,就把臉趴在鐵欄上癡癡地笑,癡癡地看著來往的人,癡癡地看著天空。
外婆每拉我去菜市場買菜,經過笑笑家時,總會道聲:“笑笑,早啊!笑一個。”笑笑便從鐵欄里站起來,菜黃色的臉龐,微微咧嘴,露出一個可愛的小酒窩。蓬亂的頭發扎成兩個大麻花,大夏天的,還穿了件印花大夾襖。她笨拙地張大了嘴,艱難發出幾個第三聲調的音:“早……早……”那干凈清澈的眼神中閃著說不清的歡欣,不知是不是逆光的緣故,我覺得她的瞳孔像電影的黑白膠卷底片,隱含著的喜怒哀樂讓人琢磨不透。她似乎想要表達什么,卻只用肢體動作上演一部部獨幕的啞劇。
她為什么不說話呢?又不像啞巴?我有些納悶。
八月的一切都顯得輕而淺,幾滴雨水濺開了蒙著的熱意,夏雨如水墨般渲染而開,金黃的花粒掉落在我的掌心,映襯著細膩的紋路,帶來一剪桂花香。
午后的時光總是百無聊賴,我踩著人字拖,朝著門檻邊看,笑笑在鐵欄里擺弄著那掉了一簇金發的布娃娃,嘴唇遲鈍地左右蠕動,嘟囔著什么不清晰的字詞。我徑直跑到笑笑的鐵欄前,門沒鎖,我便悄悄鉆了進去,靜靜地蹲在笑笑的身邊。笑笑的大舌頭艱難地在嘴中挪動著,極其吃力地說著屬于她的語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人蹲著玩,一個人蹲著用木枝挑逗遷徙的螞蟻,一個人蹲著看那湛藍的天空。
笑笑轉過身,看見兩腳叉開蹲在青石板上的我,好像有些驚訝,又有些興奮。眼角的余光亮了,忙指著我:“開……開……”笑笑嘴角上揚,若星辰般的瞳孔眨出了光。
“我叫開心!你又忘了。”我將腦袋頂在膝蓋上,看著傻笑的笑笑,“我們一起玩吧。”
笑笑什么也沒說,兩眼放光,指甲也不自覺地摳了摳已經黑了一半的白涼鞋,拿起身后的一個毛絨狗給我。我們靜靜地蹲在鐵欄里,一起擺弄著布偶,玩起過家家……
“開心,你找笑笑玩呀。”笑笑的媽媽從屋里走出,手中環抱著一個面色紅潤、叼著奶嘴的小男孩,“開心真乖,今年7歲了吧?”我點了點頭。
“笑笑和你同歲,你都上學了,我們笑笑還是什么也不懂,唉——”
“和笑笑玩要小心點,她有時控制不住,會使蠻力打人的。她分不清輕重的……謝謝你愿意和她一起玩……”阿姨說到最后聲音有些哽咽了。我用余光瞥了瞥身旁的笑笑,她眼中含淚,原來她也聽懂了,此時的她就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孤獨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笑笑是個好姑娘,我要給她講故事。
月光如水,窗口的路燈將天空映襯得猶如一塊紅褐色琥珀,一切的一切都融在蹲在鐵欄里的回憶中。
落了一地的桂花什么時候再開呢?
浙江省溫州市蒼南縣新星學校 指導教師:蘇苗院
吉吉工作室
桂花落了,老屋空了,然而屋前樹下的記憶卻不肯隨同湮滅,那個樹下咧著嘴笑盈盈的笨小孩,重又浮現在眼前。笑笑明顯是與眾不同的,她有臟破的布娃娃和清澈的眼睛,還有缺了虎牙的嘴和歡欣的笑容,她在自己的圍欄里自得其樂,卻又那么渴望來自外界的善意和溫暖……在小作者筆觸細膩的描繪中,古樸的小巷那么靜美,外婆的問候那么善良,八月的桂花那么熱鬧,而這一切,越發襯得笑笑這個單純美好卻心智缺欠的小姑娘,那么惹人憐傷……
回憶不肯散,就讓它一直珍藏于心吧,落一地的桂花有再開的時候,那么愛笑的小姑娘,也會有重逢的時日吧?
【適用文題】童年的記憶;小人物;開在記憶深處的花……(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