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樂
(作者系江蘇教育書法協會會員,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書法系碩士研究生)

漢末蔡邕《筆論》一文有言:“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這段話突出強調了一個詞“如對至尊”。所謂“如對至尊”,就是要求學書者寫字的時候心無雜念、認真對待。
對于這一點明末董其昌也有認識,他說:“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吾鄉陸儼山先生作書,雖率爾應酬,皆不茍且。常曰:‘即此便是寫字時,須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書不能不揀擇。或閑窗游戲,都有著精神處。惟應酬作答,皆率意茍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筆研,便當起矜莊想。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紆曲,未有精神不在傳遠而倖能不朽者也。”
董其昌在這段話中提到了他的同鄉前輩陸深,說陸先生作字,即便是贈予朋友的應酬作品,在寫的時候也是一絲不茍,非常認真,從不作筆墨游戲,并且強調他很佩服陸先生的作風。陸先生認為,只有像他那樣一絲不茍作的字,才是真正的作字,強調必須時時用尊敬的態度去對待寫字。董其昌對此深有感觸,他說對待寫字,自己沒有陸先生那么嚴肅,作書常常有所分別,對于“閑窗游戲”一類的作品他還是能認真對待的,唯獨在寫“應酬”一類的作品時就不能認真對待了,常常“率意茍完”。在陸先生眼里“率意茍完”不是真正的作字,如果站在陸先生的角度看,董其昌這一類“率意茍完”的應酬之作肯定是不耐看的,所以董其昌在文中反思“此最是病”。病在何處,病在不能以敬心作字。董其昌在后文表示,以后要是再寫書法,便要想到作字之人對待書法應當肅穆莊重,再也不會應付了事了。董其昌說的“須用敬也”與蔡邕的“如對至尊”意思相近,都是在強調作字要恭敬、鄭重,不能信手涂抹。
在這段話伊始,董其昌說,平時要注意多多搜集晉唐人的字,并一一摘錄出來,在自己書寫的時候以資參考,多去體會古人結字的高妙處,并說“此最關要”。這句話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米芾“集古字”的獨特學書方法,可見在董其昌的觀念里,“如對至尊”的作字態度又是和“集古字”的習字方法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認為只有像米芾那樣踏踏實實,用集古字這樣的笨辦法去好好學習古人書跡,才是真正的“如對至尊”,也只有這樣才能把字練好。
但是,誠如董其昌所言,練字要有“用敬”的態度,卻又不能一味用敬,用敬的過程只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到后面若要有所創新,還需要一個“肆意”的過程。這兩個過程就是我們常常講的“入古出新”。比如在《畫禪室隨筆》中,董其昌就記載了和他之前“用敬”完全相反的言論,從這些言論里就可以看到他肆意的全過程。
董其昌寫道:“余性好書,而嬾矜莊,鮮寫至成篇者。然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倫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遂時為作各體,且多錄古人雅致語,覺向來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書名,故書中雖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書不茍且,亦不免為名使耳。”意思是說,我內心是十分喜歡書法的,但就是不喜歡“如對至尊”般寫字,所以沒什么完整的作品,雖然每天都寫字,但都是隨便寫寫,沒有什么作品意識。偶爾會寫點冊頁,隨興書寫各種書體,大多寫一些古人的雅語,感覺這是一種很隨意的練字方式,并非“如對至尊”的方式。然而我并不想做什么書法家,所以我的字里面有一種“淡”的味道,我很清楚這和我隨意書寫的習慣有關。其實前人“如對至尊”般辛苦作字,或多或少是被書名勞役了。
在這里,他強調自己這樣雖然在法度上可能會有所欠缺,但是他淡泊名利,不想為了一個虛“名”而強迫自己一味矜持、板板正正地寫字,所以他的書法里面自然而然會有一種“淡”的感覺。
說自己不好書名,純屬口是心非。董其昌在書法上是很有追求的,他說:“吾書無所不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于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書,第率爾應酬耳。若使當其合處,便不能追蹤晉宋,斷不在唐人后乘也。”意思是說,我學書很廣博,最得意的是自己的小楷書,但平時懶得寫,只是以行草書示人,而且都不是我在“如對至尊”的狀態下寫的,大多是些應酬之作。若論我的那些得心應手的稱意之作,即使沒有學到晉宋人書法的風流態,與唐人相比一點也不差。
但是,在董其昌的觀念里,“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蹺,而盡態極妍矣。”意思是說晉宋人書法好就好在風流自在,不是說他們的書法不講求法度,但他們書法的妙處不是法。到唐代,大家都去學習晉人的法度,只是求得了晉宋人法度的妍美,而無風流的態度可言。他認為,“趙吳興大近唐人,蘇長公天骨俊逸,是晉宋間規格也。學書者能辯此,方可執筆臨摹。否則紙成堆、筆成塚,終落狐禪耳”。趙孟頫比較重視法度,其書法整體也顯得比較妍美,跟唐人的路數比較接近;蘇東坡的書法天骨俊逸,才是晉宋風流一路的書法。學習書法的人必須先明確這一點,然后才能去執筆臨摹。否則,即便下盡苦功,最后也不會有什么成就,終究是野路子。
由此可見,董其昌一直在給自己的書法找出路,始終在書法史中尋找自己的位置,他想探索出一種能夠超出古人法度、在精神層面與古人相通的新面貌,最終探索到的就是“淡”,就是他書寫的“肆意”。
眾所周知,入古出新是書畫等傳統藝術一直強調的一個問題,即藝術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有所創新。但如何才能入古出新呢?董其昌的書學路徑,從早期的“用敬”到晚期的“肆意”,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啟示。后世評價董其昌書法大都以為“淡”是其主要特色,我們可以說這是因為他“肆意”的功夫做得好,但其實也是由于他前期“用敬”的功夫做得好。一味“用敬”可能會成為“書奴”,而一味“肆意”只能是“野狐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