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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東鄉

2018-06-09 04:31:25丁顏
花城 2018年6期

丁顏

東鄉位于甘肅省中部西南面。

一路一個拐彎兒又一個拐彎兒,全是起起伏伏的黃土山巒。山巒間隙里面還有零落分布的村莊,土黃土黃的,不仔細看,大概是看不出來的。我坐在客車里,呆呆地看著車窗外,感覺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這里更使人覺得荒涼和哀愁。

“鎖南壩到了,想要下車的就從這里下車。”

客車司機這樣喊著,將車停下來,邊用戴著臟手套的手擰開杯子喝水,邊回頭看了一眼車里的乘客,隨后按了開關打開了車門。

我穿的是厚厚的羽絨服,鼓鼓囊囊地站起來,伸手從貨架上拿書包的時候,一個男人站起來幫了我。書包塞得滿滿的,他幫我往下拿的時候一使勁兒,書包側口袋里的煙盒就倒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慌里慌張地撿起來,也沒跟他說一聲謝謝,就出了車門。

天空是清澈的藍,但風勢凌厲,我捂起了口罩。天氣怪冷的。背著書包一個人默默地走路,幾個男人從我身邊走過,走得比我快多了,都戴著白色無檐小圓帽,看上去很清潔。這時傳來了呼喚人們做禮拜的聲音,一聲一聲地飄過來。我不反感這個聲音,反而有些懷念。之前每次這樣的聲音響過之后,爺爺都會起身做禮拜,高低起伏的贊詞常常讓我感受到一種生存的謙卑和尊嚴。我突然覺得孤獨起來,放在衣服口袋的手,將衣服的里襯攥得緊緊的。我一直這樣,好像很缺乏安全感和存在感似的,常常一陣晴一陣陰。那幾個男人越走越遠,幾乎快要變成黑點消失了,我這才發現他們的前面是一座疊檐重角的清真寺,天空異常清澈,宣禮塔頂的月牙被一個寶瓶一樣的東西支起,像極了一株堅強又閃亮的山中花蕾帶著靈魂在呼吸。

走在一段上坡路上面,身后是西斜的太陽,身前是一條腿長身短頭小的暗影,越走越慢,越走越累,不由自主地念叨起來——好大的坡呀,累死我了。

其實這里并不大,一個鎮子,二十四個鄉,這些地名我都能一一背出來。我一直叫它大東鄉是因為很小的時候跟爺爺奶奶一起過來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尖叫:“好大的山呀,好大的溝呀,好大的坡呀。”

它四面環水,中間的山巒卻很高很粗糙,很深很大的溝壑隨時都能擋住去路,對面看得見,但若想要過去,得走很久、很多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才行。

但對于一個沒有出生在這里卻有機會來這里的孩子來說,這一切算得上是一種機遇吧。高山、溝壑、土墻木梁、燕子銜泥筑在屋檐上的巢,在她生活過的城市里始終是沒有的。

走完上坡路,再穿過一條馬路,拐個彎兒,爺爺奶奶的老房子就到了。

我從亂七八糟的書包里面掏了好一會兒,才掏出鑰匙來,正準備開門的時候,門“吱呀”一聲從里面被人打開,嚇了我一跳,連忙倒退了一步。

“我聽見門外有動靜,想是你到來了,就趕快跑來開門了。”

是太奶奶,她半個身子從門里面探出來,喬其紗的白蓋頭白花花的,一張慈祥的臉容,嘴唇四周都是皺紋,一笑眼睛就陷進深眼窩里去了。

“快進來,凍壞了吧。”

說完,她將一扇門全打開,像是迎賓一樣立在門旁,讓我進去。

這么老,要是這樣戴著白蓋頭去飯店門前做迎賓,掙不到工資不說可能還會讓飯店倒閉的吧。我這樣想著,心里倒是快樂了不少。

太奶奶帶我沿著院中的小道徑直去了她和太爺爺住的北屋。太爺爺雙膝跪在炕頭,抬著頭,胡子白花花,一臉的盼望。

“阿塞婭來了啊,快,快到炕上來,炕熱得很吶。”

他放平膝蓋盤腿坐起來,眉開眼笑地看著我,掀起蓋毯,示意我上去坐。我鼻子有點發酸,但也不知道說什么。烤箱里的火燒得很旺,整個屋子里暖騰騰的,還有一股誘人的雞肉的香味。

“你媽媽打電話過來說你今天要來,你太爺就專門宰了一只肉雞讓我收拾干凈煮了等你來。”

太奶奶說道。她還是笑著,臉上的皺紋跟我剛見過的那些大山一樣,千溝萬壑。

怪不得,剛才我還在想太奶奶怎么會知道我今天過來。我來的時候,并沒有通知他們。都沒想起來要跟他們說一聲。

我覺得自己現在已經跟個孤兒差不多了吧。

早晨先送媽媽去的機場,然后才坐客車來的這里。估計是飛機起飛前媽媽給這邊打的電話。我跟媽媽坐在車里一路都沒話,斜斜的晨光打在車玻璃上,像一些遺失掉的語言,安安靜靜的。而我像一只昆蟲一樣,在開滿暖氣的車廂里,微微暈眩著蜷縮起自己的目光,生怕一不小心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情實感就被裸露出來。

過安檢前,媽媽將臉貼在我的耳邊:“自己一個人生活要開心啊,你已經是成年人了。”又拍了拍我的臉,將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似乎覺得一切又在重演,心里有陰暗的錯覺。于是邊點頭邊有意避開了媽媽的手。看媽媽黑頭巾裹起來的臉容還這么年輕,而我在她眼里已經是成年人了。十九歲,成年人。我常常看到自己的年齡,像云朵那樣被大風吹動,大片大片地蔓延過天空,很迅速的那樣。感覺十九歲已經是個很老的年齡了,什么都懂得都明白。

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依然是個孩子,那些曾經想讓自己快速長大,快要將心臟頂得破碎的祈禱,以及拼命長大的努力好像都白費了,依然會害怕會傷心,依然不懂事,依然需要人提醒,需要人照顧。

機場一層一層的,大小的人綴在里面,好像繁花滿枝丫的花樹,電梯起起落落,閉起眼睛都能感受到的光,讓人陡生恨意。媽媽排在安檢隊列的尾端,轉身跟我搖手道別,“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啊”,我聽到了,但裝作完全沒聽見,轉身快步走向出口。斜挎在肩頭的小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像一個黑暗的影子跟在我身后,弄得我步子都不會邁了。

脫掉棉靴上了炕之后,太奶奶將炕桌搬上了炕,接著端來葡萄干、花卷兒、花馃子、點心、馓子,一樣一樣擺在炕桌上,問我要喝什么茶,我說白水。她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握著電茶壺又問我要不要加點冰糖,我說不要。她說要不少放點茶葉吧,白水怎么喝得下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臉頰吐了出去,感覺所有的老人都是這樣的,總是啰里啰唆地讓人招架不住,以前我奶奶也是這樣的。我搖著頭告訴她只要白開水,心里直琢磨,我來這里每天會不會被太奶奶各種問,問到直吐血。

趁著太奶奶和太爺爺做禮拜的工夫,我一個人看了院子。

院門開在南墻上面,旁邊是廁所和放煤炭雜物的房間。北屋和東西廂房都是古老的純木結構的青瓦房,門窗和梁上華麗精細的木雕,都被陽光照得褪了色,暗淡卻又栩栩如生。站在廊檐下從墻頭望出去,近處的半山腰上有一座靜謐的拱北,飛檐翹角上的琉璃瓦閃爍著光亮,恍若有光自天堂的縫隙滲漏。遠處都是一層一層的黃土山梁,沒完沒了,像極了被剝光了肉,裸出來的一條一條的肋骨,被陽光曬去了血色,暗中帶黃,顯得格外險峻。要是長年累月住在這樣的地方,大概是要窒息的吧,我心里暗想。

院子里的三棵桃杏樹從我小時候起就一直那個樣子,好像從來就沒有再往高往大生長過,也不知道之前它們是怎么長到這么高這么大的。桃杏樹的周圍有幾叢牡丹的枯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要是在五六月,定會有大簇大簇的牡丹層層疊疊地開放在這里。以前用來收集雨水的水窖,自從有了自來水之后就廢棄在那里,窖口處長了不少苔蘚。生命甜美而堅強,即使在很干旱的地方,只要這些苔蘚愿意活著,那它便會活下去,從陽光里面使勁使勁吸收水分,活出墨綠墨綠的一大片。

放土豆的地窖口蓋了蓋子,上面又附了一層厚厚的羊皮。我掀開之后,一個梯子直通窖底,能看到幽暗中的土豆,是冬天的儲糧。年復一年,這個地窖不知已這樣儲存過多少次。我想起童年時地窖對面有個羊圈。一個夏天,我光著腳抱了一抱麥草,走向羊圈,想學著大人的樣子給羊槽里面添些草,麥草遮擋住眼睛,一不小心,就一腳踩空,陡然落進了地窖,隨之而來的是紛紛下落的麥草,凌亂地搭在我的頭上。我想一個正常的孩子掉進清涼黑暗的地穴一定會號啕大哭的,但我沒有,我只聞到土豆發芽時所釋放出來的那種濃稠的氣味。

我大概是從那個時候發現,自己是一個不大愛哭的人。哭給誰看呢,既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的孩子。

滿園都涼颼颼的,十二月份在我的觀念里一直都是最冷的季節,一年里的最后一個月,過完就可以起死回生了。完全是心理作用,事實上十二月過完之后一月很冷,二月比一月更冷,三月常常有飛雪。

八面臨風,實在冷得站不住的時候,我又進了房間。太爺爺和太奶奶還在做禮拜,不過也快結束了,他們都跪在拜毯上掐念珠。我圍在烤箱跟前,邊烤我已經被凍得變了色的雙手,邊等開飯。

可能是因為我到來的緣故,晚飯看上去好豐盛。饃饃還是剛才擺上桌的那些饃饃,太奶奶又炒了三個小菜,手搟的面條,煮熟的白水雞也被卸開,裝盤端上了桌。一張小炕桌上杯盤碗筷都快要擱不下了。

“再吃一塊。”

太爺爺將一個雞腿夾進了我的碗里。

我已經吃了好幾塊雞肉了,雞翅膀啊,雞脯肉之類的。“一只雞被大卸八塊之后,竟然有這么多。”將心里的話這么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我常常這樣不小心將心里想的話給講出來,然后嚇自己一跳,怎么會這樣。

“不是八塊,是十三塊,卸雞也是技巧的,沿著骨節卸開,除掉雞頭、脖子、爪子,就剛好十三塊。”

太奶奶用筷子撥著盤子里的雞肉對我說。

“這個雞尖今天歸我們的阿塞婭吃哦。”

說著,她將一塊三角狀的雞尾夾在了我的碗里。我一直叫它雞屁股。爺爺曾跟我說過,在東鄉人的家里,這只雞是給誰刀宰的,雞尾就歸誰吃。所以這個風俗我知道。

雞尾是屬于座上客的,聽上去最珍貴,但其實一點都不好吃。我咬了一口,悄悄擱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

太奶奶問我。

“一口油。”說著,我連咬在嘴里的那一口也都吐出來放在桌子上了,實在太難吃。

“嗯,雞尾的確難吃,是雞身上最油膩的部位。”

太爺爺好像已經吃好了,用紙巾擦手,消瘦的手指骨節突起,靜脈很明顯,摸著他那一副雪白而漂亮的胡須說。

“那為什么還要專門讓給客人吃呢?”

我完全不能理解地問道。

“可能吃雞的時候,一整只雞都被吃光了,剩下雞尾嫌難吃沒人吃,就找出這樣一個借口讓客人來吃,活躍一下氣氛,次數多了,慢慢就由玩笑變成了風俗。”

我聽著差點沒笑出來,這樣為難客人,東鄉人還真是幽默呢。

太奶奶吃飯很輕,吃得也不多。雞肉一口都沒吃,只吃掉了自己碗里的一碗漿水面條,連湯帶面的。興許上了年紀的人,消化系統不好,就不大吃肉了吧。

她將桌子上空掉的碗盤摞起來,放在桌子一角,然后將我咬了一口扔在桌子上面的雞尾,用筷子撥過去,吃了起來,一口一口地吃,細細地嚼咽,說:“還是我來吃掉它吧,真主創造的生命,人結果了它的性命,又浪費掉它,總感覺不應該。”太爺爺喝的是蓋碗茶,青花薄瓷蓋碗,用蓋子一下一下刮著碗子,茶葉都刮下去了,就吹吹氣,啜一口,看上去還挺悠閑自在的。

飯后,太爺爺喝了一會兒茶,就去了廁所,然后再沒來房間,從窗口看出去,南面浴室里的燈昏昏黃黃的,估計是去洗漱了。太奶奶收拾了炕桌,就將它從炕上搬了下去,然后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洗鍋刷碗掃地,在烤箱里面加炭,灌開水進熱水瓶,腳步慢吞吞,卻很干凈,一種從外表聯結到內心的干凈。我心不在焉地抱著手機玩兒了一會兒,就聽見從清真寺里傳來呼喚人們做禮拜的聲音。我下了炕,踩著棉靴過去坐在烤箱跟前取暖。太爺爺和太奶奶前后上了炕,穿上長長的禮拜服,鋪展開拜毯開始做禮拜。

屋外不止一個清真寺,這個寺里的呼拜聲結束之后,那個寺里的又傳來。雖說自己幾乎從不做禮拜,對此并無熱情,可是這會兒在兩個顫顫巍巍,虔誠禮拜的老人后面靜靜地坐著聽它,還挺不自在的。就像上課鈴聲響了,別人都進教室去上課了,我像沒事人一樣無動于衷地在教室外面偷著閑。

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以后要怎樣跟這樣兩位很老很老的老人生活下去,心里為此而生出一絲傷感的惆悵。

“阿塞婭,今晚你跟我睡一個炕可以嗎?”

聽到太奶奶這么突然的話,我吃了一驚。為什么要跟她睡在一個炕上面,家里又不是只有一座炕。

“我去睡我的西廂房就好了。”心情雖忐忑,但也說得直截了當。盡管不怎么來東鄉住,但西廂房一直都是我的屋子。

“西廂房沒住人,炕也一直沒燒,今天你媽媽打來電話之后,我才添了些炭屑進去,燒著了火。”

“沒事,冷的話,我插電熱毯就好了。”

“沒住人的房間,炕燒著之后,會發潮,潮氣散盡之前是不能睡人的。”

“啊?那太爺爺睡哪里?”我問道。

“今晚讓你太爺爺睡沙發就好了。”

“什么?”

“讓你太爺爺今晚去睡沙發,我跟你睡在炕上。”

說著,她跪起來,打開炕上的櫥柜,從里面抽出一床毛毯,抱過去鋪在了沙發上面,又抱了枕頭和被子過去放在上面。

“還是我來睡沙發吧。”讓這么老的老人睡沙發,有些說不過去。

“你太爺爺身體比你好,就讓他睡沙發好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有點僵,在老奶奶眼里九十多歲的老爺爺身體竟然比我好。鼓起臉頰,轉頭看向太爺爺的時候,他笑著說:“你們小孩子睡在沙發上容易掉下來,就讓我來在沙發湊合一晚好了。”

抱著手機,百無聊賴地刷著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各類訊息,直等到太爺爺和太奶奶做過宵禮之后,才開始上炕睡覺。我過來的時候,只在書包里背了洗漱用的東西,睡衣睡褲拖鞋之類的都沒往過拿。這些東西在我的西廂房里面都有,但太冷了,也就懶得換。去洗漱的時候,浴室里面的洗臉臺竟然不見了,多出來好多湯瓶,都是塑料的,肚腹上一面是“清真”,一面是“臨夏”,大概是臨夏產的。我在牛肉面館里見過用它來裝醋的,也無傷大雅。我提著湯瓶洗了臉,然后回房間脫掉羽絨服,合著衣褲躺進早被太奶奶鋪好的被褥里面。

燈明晃晃地亮著。沙發上的太爺爺好像已經進入了睡眠,呼吸聲起伏。炕的這邊,一面是棉麻混紡的灰格子窗簾,一面是三開門的炕柜,中間是抽屜,上面是玻璃櫥窗,里面都是枕頭。白色枕套上繡滿了牡丹圖,有含苞的、盛開的,以及略微凋謝的。花瓣色度深淺變化。很多條被子摞在櫥柜的上面,蓋了苫單,苫單上面也都是手工細膩的牡丹圖。虛實結合的圖案,配色十分和諧,凸顯在布面上,猶如浮雕。效果奇美。

烤箱里的火轟轟地燃燒著,為了防止煤炭中毒,房間的門窗關得都不是太嚴,有微微的冷氣從縫隙滲進來。這種微微的冷熱替換,就像躺在秋末被陽光照了一整天的田野之上,天氣一會兒晴一會兒陰,反復無常,但非常舒服。

正對面墻壁上懸掛著的中國體的阿拉伯文書法,是用毛刷寫的阿拉伯字母的仿漢草體,仰躺下來看格外壯觀。中堂中心一筆像擎天大柱,兩側筆畫蜿蜒曲折,一氣呵成,渴墨枯筆時將線條拉出輕煙般的游絲飛白,起承轉合輕重適度,空間感和立體感都極強,像一個懸掛在白墻上的葫蘆瓶,因為風的原因快要蕩起來。兩面的對聯都是由阿拉伯字母組成的方塊兒狀圖形,對仗排列著。

直直地看著墻壁,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到處亂跑,用鉛筆在墻上亂涂亂畫。又想起小的時候,太奶奶和奶奶每次見面都會睡在一座炕上,一夜傾談,我睡在奶奶的旁邊,炕暖暖的,但因為大人說話的聲音睡得并不實。等我醒來時她們都已經起來了。悄悄爬起來將窗簾掀開一角望出去,庭院被淡淡的月光照亮,天空星星點點。

不知道為什么,想著想著心里竟無限落寞難過起來。這時太奶奶關了燈,眼前猛然降臨的黑暗,像個漩渦一樣快速旋轉著,要將我吸進黑暗里面去。

我翻了身,側著,將膝蓋蜷縮上來,抱緊了自己。

“好久都沒見你了,你不在學校嗎?”

“我回東鄉了。”

閔俊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側躺在炕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抱著手機玩兒。

來東鄉一周過了,心思懶洋洋的,沒給學校里的任何同學打過電話,也沒有接到過任何一個同學打來的電話。閔俊算是第一個打電話過來的,我竟不知道自己要對他說些什么,只是將手機貼在耳朵上靜靜地聽著,心里也很安靜。

“一個人住在那里嗎?”

“不是,跟我太爺爺太奶奶住在一起。”

“你還有太爺爺太奶奶嗎?你好像沒跟我講過……”

“嗯,是我爺爺的叔叔和嬸嬸,不是很親。”

在學校,因為長相,同學老師都以為我是維吾爾人,對我生疏有禮,但我又不是真正的維吾爾人,所以跟新疆過來的那些同學也玩兒不到一起,周末回到家,家里只有爺爺一個人,只是帶我出去吃頓飯,再沿著黃河邊走走,也沒什么話要說。也可能這一切都源于我一直不懂得該如何與別人相處。生活圈子狹小封閉,常常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跑到學校圖書館的頂樓曬太陽,就是在那里認識的閔俊。他常常來圖書館頂樓抽煙,然后也教會了我抽煙。其實也不算教吧,我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來了一個可以放縱的機會,而且無傷大雅,就跟他一起抽著玩兒。我想這要是被我那漂亮又愛潔凈的媽媽知道,一定會很揪心的吧,不知道她會不會跑過來打我。

“你是混血兒嗎?”

有次閔俊淡淡地抽著煙,這樣問我。

“我是東鄉人。”

除此之外,我沒有再多做解釋。事實上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些。

我一直習慣將頭發綁得很緊,有時扯得頭皮生疼,十年如一日,始終是無劉海的濃密長發,自然卷遇到雨水馬上呈現出爆炸的狀態。我住在東鄉的族人,都是自然卷,爺爺奶奶都是。爺爺曾跟我說,以前東鄉人被稱為“東鄉回回”,跟居住在附近的臨夏回族人混同在一起,東鄉人自稱是來自中亞的“撒爾塔人”,生活里面有很多保留下來的中亞古老先民原汁原味的民情風俗。在東鄉很多地方也存在許多和中亞相似的地名。

東鄉人沒有自己的文字,語言里面的主要成分是蒙古語,也融合了阿拉伯語、波斯語、突厥語。但血緣卻與維吾爾人最近,與保安族、漢族接近,族源里面有阿拉伯人和中亞白種人的融入。13世紀蒙古西征時僉發而來的西域少數民族,一路被裹挾到中國,與吐蕃人、蒙古人、色目人、沙陀人、吐谷渾、突厥人都有接觸與交流,最后征戰結束了,他也已經失去了回歸故鄉的機會,被官方安置在干旱貧瘠的東鄉丘陵溝壑之中,在當地回族、漢族的接納包容下,脈斷枝枯的飄零者,又與漢文化融合,生根發芽,變成了中國百姓。

跟閔俊從大學一年級開始交往的,交往了一年多,可我們并不像其他校園情侶那樣約會,一起去食堂吃飯或者互送小禮物。他比我高一屆,學的專業是金融方面的。他好像對學習并不怎么上心,常常會來圖書館,抱一本書趴在那里睡覺,然后上到頂樓抽煙。我們一般也都是在圖書館頂樓見面,并沒什么話可講,就只是在那里很自在地抽煙。回想起來每次見面講的話還沒有在打電話時講的多。

跟閔俊分手是我提出來的,憑直覺他遲早會離開我。媽媽離開我的那年我只有四歲,她撫摸我的頭發,將額頭貼在我的臉上流了眼淚,然后就離開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心痛的滋味,從胸腔穿透而過的悶悶的、發不出聲音的痛。心里有了恐懼,長大以后就暗下決心,在人準備離開我之前,我一定要先離開。

之后閔俊有一個星期沒有給我打電話。后來又開始給我打電話,說可以做朋友。這樣我們就常常電話打來打去地說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

“學校這周期末考試。”

閔俊停頓了一會兒,才這么跟我說。

“我知道。”

我說。離開學校的那天,教導主任建議我再堅持兩周,再堅持兩周,就放寒假了。

打完電話,起身拉開窗簾時,才發現外面大雪紛飛。我裹了羽絨服,頂著漫天飛舞的大雪邋邋遢遢地往太爺爺太奶奶的北屋走去。

太奶奶正盤腿坐在炕中央繡花,被子平平整整地捂在炕的一邊,上面放著線籮和剪刀。太爺爺不在,他一般中午的晌禮都會趕去清真寺里面做,因為中午的時候剛好是大白天,天也不太冷,又午休睡醒不久,精力也充沛。

“太奶奶。”

“嗯,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嗎?”

太奶奶抬起頭向窗外看了一眼。我拍干凈頭發和衣領上碎屑般的雪花,上炕坐在了她的旁邊。

“西廂房冷嗎?”

“不冷,炕熱烘烘的,烤箱里面的火也很旺。”

太奶奶將繡花針插在被竹箍繃緊的布面上,將放滿彩線的竹籮抱過來放在懷里挑選彩線,挑出一束玫紅的線,放在布面上看了看,重新放進竹籮里面,又挑出一束桃紅的放在布面上比對。我也不由自地靠近竹籮,翻看起那些彩線。看了半天覺得像小時候的水彩筆盒一樣,一盒五顏六色的色彩。太奶奶白天一有閑時間就繡花,家里到處都有她的繡花,枕頭上、門簾上、被罩上,太爺爺的鞋墊上,冰箱和電視的罩子上,還有東廂房和西廂房的墻上也都是。將繡好的各種各樣的牡丹圖,裱了框,掛在墻上。她都這么老了,視力卻出奇地好,一支細小的繡花針在光滑的布面上穿來穿去,盡情發揮著無拘無束的靈性和創意。

“您現在繡的這是什么呀?”

“是一雙鞋墊子。”

兩只用炭墨畫在布面上的鞋墊,一正一反顛倒著,像太極圖一樣,正好布滿圓竹箍繃起來的整個布面。太奶奶將一束大紅色的絲線挑選出來放在布面上,找出線頭,對著窗外的亮光瞇起眼睛穿進繡花針里面。她繡在鞋墊上的是一枝梅花,戳繡在布面上,主枝用了墨綠色的線,側枝是翠綠色,梅花的花瓣玫紅色和粉紅色疊用,花蕊用大紅色點綴,色彩對比強烈,但也生動逼真。

“十歲學針線,十三進繡房,進了繡房繡牡丹,百花百鳥也都繡,小伙穿上做新郎,姑娘穿上做新娘。”

太奶奶用東鄉話唱著說出來的,聽上去還挺押韻。

“什么呀?”

“是我小時候學繡花時學來的歌謠。好聽嗎?”

“十歲學針線,十三繡牡丹……接下來是什么?”

“十歲學針線,十三進繡房,進了繡房繡牡丹,百花百鳥也都繡,小伙穿上做新郎,姑娘穿上做新娘。”

“哈哈,原來太奶奶做這么多刺繡是為了做新娘子呀。”

這么老的老人要是再做一次新娘子,那一定是很奇怪的吧,白蓋頭上面戴朵大紅花,再抹一點口紅,又瘦又小穿一雙高跟鞋,想一想都想笑。太奶奶呵呵地笑了。

“我們那個時候,待出嫁的姑娘必須得有自己親手制作的繡花鞋襪、繡花手絹、繡花床單,出嫁那天,連同嫁妝一起搬出來擺在院子里面,供人欣賞,以顯示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對美的追求。”

說完之后,太奶奶繼續端著竹箍繡花,腰桿挺得直直的,像極了打坐的姿勢。我坐在炕上,一直都沒辦法將腰挺直,坐一會兒腰就不自覺地壘下去,或者得靠在什么東西上才行,靠著靠著還會滑下去,半坐半躺起來,是那種典型的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清真寺里晌禮的呼拜聲傳來之后,太奶奶將針線、竹箍、剪刀之類的都收進線籮里面,用布包起來一股腦放進了炕柜里面,然后下炕趿著棉拖鞋去浴室洗漱去了。

對于這些我已經習慣了。太爺爺和太奶奶的時間觀念特別強,他們每一天的生活,都沿著一天的五次禮拜有條不紊地行進。起床起得很早,也不用鬧鐘。天未亮,清真寺里的呼拜聲傳來,他們房間的燈也就跟著亮起來。等他們做完晨禮,窗外天色隱隱發亮,不一會兒太陽便從山頭探出腦袋。一對都已年過九十的老人,內心的堅持和標準竟還如此強大。

早餐做好之后,太奶奶叫過我幾次,我晚上睡得晚,叫也叫不起。后來太奶奶就不叫我了,將做好的早餐給我單獨留一份,碟子蓋在碗上面,再放在烤箱上面溫著。每天早餐時的饃饃都是新鮮做的,有時是花卷兒,有時是薄薄的甜烙餅,炒菜時只用鹽和花椒調味,清清淡淡的,要比學校食堂里的好吃幾百倍。

好像就我來的第一個晚上,飯菜里面沒有土豆,后來幾乎每一餐里面都有土豆,蒸的、煮的、炒的、炸的,還有土豆餅和土豆攪團。土豆餅是將煮熟的土豆搗爛,搟成片,然后用模子壓出來的。土豆攪團是將蒸熟的土豆剝皮、晾涼,放在兌窩里面,用木杵搗,直搗成柔韌細膩的團狀,切塊,裝碗,調番茄醬和辣醬,像被晚霞半遮起來的白云。

有時候炕洞里的炭屑燒盡之后的炭灰還有熱力,將裝了土豆的鐵焪鍋深埋進炭灰堆里,焐一個早上,中午的時候將焪鍋掏出來,吹凈上面的灰土,里面是一鍋燦若白蘭花的土豆,連鍋一起端到炕桌上,就著椒鹽吃,非常燙,滿口綿密。太奶奶太爺爺都愛吃。太爺爺邊吃邊贊道:洋芋是個好東西,它是養人的寶吶。

太奶奶特別愛干凈。穿齊大腿面的灰布衫,柔軟鬈曲的白發編成辮子再盤成發髻,發髻上插一根很舊的銀簪子,戴上白色小圓帽,再在上面戴上白色的喬其紗蓋頭,精精神神的。每天都會在晨禮之后早餐之前的間隙,打掃院子,掃完院子,出去掃院門,掃巷子,連左右鄰居家的大門也都一起掃了。再進來,戴起棉線手套,擦窗臺、玻璃、窗欞,打掃每個房子,每個柜子的棱棱角角都仔細用抹布抹一遍,每天都如此。來打掃我的西廂房的時候,我還沉浸在睡夢中,只聽到她來回走動,發出細微的聲響,心里挺尷尬的,這么老的老人來給我收拾屋子。因此每天晚上睡覺前就提前自己打掃整理一遍,即使這樣,太奶奶有時還是會來再打掃一次。她好像不太滿意我打掃的,但也不說什么,但這讓我更加地尷尬。

天天睡到很晚才起,怪不好意思的。有一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早起一次,刷牙的時候,迷迷糊糊地感覺眼睛都睜不開,一不小心還將牙刷掉進了下水池,便只好裹著羽絨服和圍巾去小賣店買。出門往右走沒幾步,就有一家雜貨店。我發現隔壁鄰居家的大嬸,也是掃完自家大門,再掃巷子,然后連我家的院門,還有別家的幾個院門也一起掃了。我一臉困惑地回來問太奶奶,她說誰出來得早,誰手勤就誰掃了。

有時早餐過后,太爺爺和太奶奶,還會睡個回籠覺,一直睡到中午十一二點才起來。太爺爺搬個小凳子出來,一邊曬太陽一邊拿小鏡子和小剪刀修理自己的胡子或者拿出他那一套工具,戴著老花眼鏡開始釘補一些破了的細瓷家什或者鐵器。釘補的工具有小火爐、金剛鉆、小鐵錘、小鐵砧。真考耐心,一坐兩三個小時,叮叮當當的。

“打碎的瓷碗也能修好嗎?”

“啊?”

“碎成片片的瓷碗也能修好對吧?”

“嗯,只要瓷片沒缺失就能重新釘補在一起。”

他將修補好的瓷碗拿給我看,花瓷碗做了釘補的地方,就像是碗自身的裂紋,上面的鉚釘像是粘上去的藝術點綴。我想若不說的話,大概沒人會知道這只碗曾有過掉在地上摔成稀巴爛的經歷。

“我也能試試嗎?”我握起小鐵錘問道。

“啊,當然可以。”

在太爺爺身邊按著他教的在瓷片上砸螞蟥釘,可能因為眼睛好,一下子就砸好了。

太爺爺高興得不得了。

“你爺爺以前給你教過如何砸螞蟥釘對嗎?”

“……”

“你爺爺螞蟥釘砸得也特別好。”

“沒有,沒有教過我。”

我搖著頭說。我完全不知道爺爺也會做釘補。

“年輕的時候,你爺爺跟我一起做過一段時間的釘匠,走街穿鄉到處給人們做釘補,你爺爺年紀小,眼睛好,螞蟥釘砸得比我快。”

我握著小錘子繼續在碎瓷片上砸螞蟥釘玩兒,心卻突然沉了下來,有點兒痛。

我之前跟爺爺一起生活在距東鄉60公里外的蘭州。爺爺咯血很多年了,兩周前的一個早上,爺爺做晨禮的時候,突然又咯血,止不住地咯血,被救護車拉到醫院,不一會兒就去世了。爺爺咯血是因為肺癆,年輕的時候落下的病根。爺爺說在他年輕的時候,蘭州的小西湖是一個商業的旱碼頭。他常常將羊毛布從小腿裹到腳趾,再穿上麻鞋,將羊毛、毛氈、褐子、皮張、香料、藥材、糧食等架在自行車上面,騎往蘭州。有很多南北的商人在那里收購,他便從中賺取一些活命錢,養家度日。爺爺說現在蘭州的房子還有那些可以收到可觀租金的大塊地皮都是早前他這樣來回地用自行車踩出來的。

一天一個來回,下坡路的時候還好,一旦遇到上坡路,又架著貨物,胸腔里面煙熏火燎,破裂一般地疼痛。長年累月下來,肺就不行了。

我爸爸在我沒出世之前就因急癥去世。媽媽在我不到四歲的時候改嫁出了國,奶奶是我高考那一年去世的,現在唯一在身邊的爺爺也去世了。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可憐。爺爺奶奶只生了爸爸一個兒子,要舉行爺爺的葬禮,我只好打電話給媽媽。媽媽自從改嫁之后,就像消失了一樣,再沒有見過她,但奶奶去世的時候她曾來參加過葬禮。

不是東鄉人的媽媽,也就只會講一兩句東鄉話,像“你好嗎”“你吃飯了嗎”“謝謝”之類的。在東鄉人的葬禮上完全不夠用,所以大家因為有她在,講話的時候都用漢語。

“你什么時候放寒假?”葬禮過后親戚們都走了,媽媽一邊收拾廚房,一邊問我。

“學校還沒通知,大概也就到兩個星期以后了。”

“本想帶你過去住一段時間,兩個星期太長了,我恐怕等不住。”

“你什么時候走?”

“明天陪你待一天,后天走可以嗎?我那邊也挺忙的。”

這么快就走。這一次爺爺去世比以往其他人去世更讓我難以承擔,是讓心抓狂的那種恐慌。

“可以。”

“那你就在這里好好讀書,寒假了過來找我。”

“我不想再繼續讀書了。”

“嗯……為什么?”

搞不清楚自己為何突然要說出不想讀書這樣的話,可能就只是想跟媽媽反著來,她說你就在這里好好讀書。

“我想回東鄉,不想在這里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座房子里面。”

“你去東鄉還不是一個人嗎?在這里住學校,宿舍里還有舍友。”

“東鄉的家里有太爺爺太奶奶。”

“哪里來的太爺爺太奶奶?”

“就是爺爺最小的叔叔和嬸嬸。”

“他們不是有自己的家的嗎?他們自己的家呢?”

“他們的兒子將他們家給賣掉了,在臨夏換了一套樓房。”

“啊,是這樣啊。”媽媽沉吟了片刻,開口道:

“要不我明天帶你去臨夏轉轉,順便看看外公外婆舅舅他們。”

“不想去。”

“走吧,明天我開車,一路過去散散心。”

“不去。”

媽媽是出生在臨夏的回族人。外公外婆姨娘舅舅們也都住在臨夏。臨夏對我來說是有血緣但不容易親近的城市。人群面目表面喜悅,但性情保守刻薄。被稱為中國的“小麥加”的它,建筑極具異域情調,實質并沒多少穆斯林的端莊和大氣風范,所以看過去似乎很委屈。

我去看望外公外婆的次數不多,幾次都是細雨霏霏的天氣,雨水使人倦怠。獨自坐客車穿過它的時候,雨中最顯眼的是清真寺,一座接著一座,清冷輪廓湮沒于茫然的水霧之中,能看見戴著白色無檐小圓帽的穆斯林。我不喜歡它,卻又常常與它糾纏不清。

“我的建議是,你還是在這里好好讀書,東鄉先不回了。”

媽媽從廚房過來的時候,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了我。我看見對樓的鄰居又裸著上身放完鴿子后抽悶煙,沒好氣地一下子拉上窗簾之后問媽媽:

“為什么先不回……”

“你現在才大學二年級,之后的生活還長得很呢。”

“我就是要回東鄉。”

“那你回東鄉干什么呢?”

“種地,閑時在果園的樹蔭下寫詩。”說這話感覺完全是為了氣媽媽。

“你這孩子也太天真了。校園生活才是最輕松,最與世無爭的。”

見我沒反駁,媽媽終于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在沙發上換了一個坐姿。

“實話跟你說吧,你現在讀不讀書,關系到以后你選擇生活還是生活選擇你。”

“有什么區別嗎?”

問完,覺得好沒勁。

媽媽沒離開我之前,一直在大學讀書。回家睡在大雙人床的左側,早晨起來陽光若很好的話,會坐在窗邊聽一會兒音樂。從窗口望出去是黃河上最古老也最著名的鐵橋,還有活肉生鮮的市集。每次當媽媽穿裙子,穿長筒襪,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去上學的時候,我看著她的背影,不禁發出感慨:哇,我的媽媽好棒呀。

就是這么棒的媽媽最后卻不要我了,研究生一畢業就改嫁離開。小時候一直喝的都是羊奶,媽媽離開后,我就給自己編了順口溜:羖鹿(山羊)爸爸,羊媽媽。后來上幼兒園,樓下的菜攤上,一對賣菜的夫婦有一個小女兒,跟我一般大,常常會看見她被她爸爸舉起來,架在肩膀上玩兒。小學時學校做家庭調查,我心里黯然,躊躇半天才跟做登記的老師說,我的爸爸媽媽是菜市場上賣菜的。我想我是羨慕那個小女孩的吧。后來要開家長會,我又跟老師說,我賣菜的父母都被運菜的大卡車碾死了。

想起自己說過這些話,感覺自己不僅是個感情上有欠缺的人,而且在心理上也有欠缺。

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那些小時候滲入我耳朵的音樂,都是柴可夫斯基的弦樂,媽媽聽得最多的是《佛羅倫薩的回憶》。

我特別討厭柴可夫斯基的弦樂,一點都不好聽,但又常常忍不住會去聽。這種感覺就像手臂上被蚊子咬了一個包,明知道不停地去撓會撓發炎,但還是忍不住會去撓。

小時候媽媽一直叫我candy,說我是她的小甜心。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是小甜心,而不是小棉襖。后來柴可夫斯基聽多了,也就明白了。甜心是飯后甜點,已經吃飽飯了,有沒有大概都可以;但小棉襖是冬天的必備品,沒有的話會被凍僵。所以媽媽離開我離開得那么隨便。

心里挺不痛快的。媽媽勸我要好好讀書勸了好一會兒,見我一直不吭聲,只好嘆著氣說道:“你要真去東鄉,我也沒有理由攔你,隨你吧。”我以為最后媽媽會因為我不讀書的事而生氣,數落我一頓,甚至跟我大吵一架,但都沒有,就這樣結束了。媽媽可能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吧。我低下頭,喝了一口溫暾的白開水,心里一陣落寞難過。

算了,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吧。我想當時間過去,一切都會恢復原狀,我一樣會像忘記媽媽的離開、奶奶的去世那樣忘記爺爺的去世,忘記當時那一刻的恐懼和孤獨。感覺人世間死亡才是最隆重最盛大的離開,若這種離開也可以做選擇的話,那我也一定會選在爺爺奶奶或者其他人的前面離開,留下來的人怎么害怕怎么孤獨,我才不管呢。

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面,待在廊檐上,時不時會看見有人向對面半山腰上的拱北走去,大多都是白長袍,白纏頭,高鼻深目,滿臉濃須的老人。尤其是在星期五——主麻日的時候,人特別多。拱北作為先賢的墓廬、一個紀念地,像一座承載著精神的堅毅坐標一樣直挺在那里,每一天都有日光和云影,在它上面變幻著無法數算的層次和節奏。成群的鴿子在空中飛行,哨音回旋不絕。我常常搬來小凳子坐在太爺爺身邊曬太陽,同時細數著那些走在半山腰上的人,偶爾會和突然轉頭看過來的人四目相對,我若一瞪眼睛,對方必然慌忙移開目光。我若微笑著點下頭,對方也會移開目光。還挺好玩兒的。

“太爺爺,您有騎過自行車從東鄉到蘭州嗎?像我爺爺那樣的。”

“沒有,在你爺爺騎自行車從東鄉到蘭州的年代里,太爺爺已經老了,騎不動了。”

“哦。”

被我這么一問,太爺爺將老花鏡摘下來,折腿收入了眼鏡盒,說:

“太爺爺的年代里是用騾馬來馱貨物的。”

“騾馬啊?”

“趕馱的騾馬都是專門訓練調教過的。一兩年,騾子的走勢壓出來就可以套嚼子上路了。”

“嚼子是什么?籠頭嗎?”

“嚼子是配在籠頭上的,給不受調教的騾子套了大嚼子之后,還要套個小嚼子,勒緊小嚼子,騾子就不會不聽話了。”

太爺爺說的這些我壓根兒就沒見過,聽上去跟給不聽話的孫悟空念緊箍咒一樣。

“那時候人們都喜歡給上路的騾馬置辦一套漂亮的行頭,花費還不小呢。”

“嗯……”

“買得起騾馬,置不起鞍。”

太爺爺在收拾他做釘補時用到的工具,我便將拿在手里玩兒的金剛鉆還給了他。

“好的鞍子是鎦金或者雕花的,上漆打蠟,黃銅的扣釘一排排裝飾在上面。”

聽上去這樣的鞍子似乎真的比騾馬貴重。可我還是沒有見過。

“鞍子在騾子脊背上貼身的面,是用生長多年的牡丹根和葡萄根雕的,性涼,通風透汗,騾背不易成瘡。年輕人有了騾子、鞭子、鞍子就可以走南闖北了……”

太爺爺還在說。我瞎想到眼前有一匹走騾,四蹄如風,脊背如船,攜著一股汗味掠過去了。騾子上的騎手戴著墨鏡,胡須飄逸,在街市上勒緊騾子的嚼子,放慢腳步。騾子頭顱高昂,碎步而行,脖子上環鈴叮當作響。騎手也是胸膛高挺,像電視里面演的那樣,好不威武。

“我用過的鞭子應該還在。你想不想看看?”

“想。”

太爺爺起身,向南面放雜物的房間走去。

“打馬的鞭子蛇抱蛋,我找出來給你看看。”

南房光線昏暗,太爺爺從雜物里面搬出一個木箱子,上面灰土沉沉的,是那種擦不掉的灰土,像一枚沉墜至靜、褪色灰暗的果實。從箱子里面翻出一支鞭子來。鞭桿是約一尺長的硬木條,可能用的時間久了,看上去幾乎是光滑透亮的。鞭桿的兩端鑲有鐵制的套子,一段有環,環中套有三個小鐵環,環上拴鞭梢,鞭梢好像是用牛皮條制成的。

“有的騎手喜歡馬棒,銅條馬棒比這個鞭桿粗,也比這長,硬木做成的,很柔韌。”

太爺爺的木箱子,就跟小孩子裝玩具的百寶箱一樣,里面都是磨得差不多的馬掌啊,脖鈴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對于太爺爺來說可能有意義吧。

“我們把它搬出去也曬曬太陽。”

太爺爺躬腰搬箱子到太陽底下,將箱子里面的東西都倒了出來,一樣一樣地看,紅潤慈善的臉上都是歡喜。

“這個是我們那時候做生意捏碼時用來遮手的。”

太爺爺見我拿起一個像護袖一樣,兩面都通的牛皮袋子時,這樣跟我說。

“你知道袖筒捏碼嗎?”

“知道。談生意時中間人悄悄在袖筒里面跟人捏手指議價的么。捏食指代表一,捏食指和中指代表二,捏食指、中指、無名指代表三,再添上小拇指就代表四,五指全捏代表五,捏大拇指和小拇指代表六,捏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代表七,捏大拇指和食指代表八,食指彎曲代表九,將食指單獨一轉表示十。”

我不停地變換著手指,一口氣說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太爺爺。太爺爺有點吃驚,笑著說:

“好厲害,還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爺爺教我的。”

小時候每次放學,爺爺來接我回家,我一邊走路,一邊手放在爺爺手里玩“袖筒捏碼”的游戲,樂此不疲。有時要零花錢,也用這種方式。

“這是什么?”

我被嚇到了,一把像麻繩又不像麻繩的東西,聯想到蛇皮。

“這是筏子客們專門用來綁筏子的繩,過茅隴峽、劉家峽這些很危險的峽口時,也將這繩一頭系在腰間,一頭系在筏子上,不然人會被大浪沖走。”

“太爺爺也放過筏子嗎?”

“放過,在野送達板渡口、扎木池渡口、右丞橋渡口等地方都放過。”

像船一樣的筏子我并不陌生,蘭州有些靠近黃河的公園里面有羊皮筏子供游客玩兒,經過特殊處理的羊皮做成皮胎,再將這些皮胎充滿氣,用木椽聯結起來,漂浮在水面上,載人過黃河。

“我們那時候年輕得很吶,黃河桀驁,橫沖直撞,我們撐筏擺渡,在上面大顯身手。千里黃河上漂著浩浩蕩蕩、成群結隊的羊皮筏子。”

“聽上去像在賽龍舟一樣的。”

“不是不是,是運送各式各樣的貨物,是驚險的營生。苦得很吶,波濤里筏子客們一邊駕皮筏子,一邊唱辛酸的花兒。”

“還唱花兒呀?”

我不由得吃驚起來,看向太爺爺的臉。

“嗯,走路走到一半兒,唱一唱花兒,人精神就來了。”

曾在電視上見過評論家說,東鄉的花兒像野生的草叢一樣隨處生長,對于黃土地上出門的征夫、腳戶、沙娃、打工者來說是伴隨一路的苦曲兒,曲中的“大眼睛”“白牡丹”“水紅花”火辣辣地可以照亮寒天長夜,可以燙傷人。

“那太爺爺會唱嗎?”

“會啊。”

“那您給我唱一個唄,我從來都沒有聽過您唱花兒呢。”

我死乞白賴地搖晃著太爺爺的胳膊,要他唱一個,太爺爺終于招架不住了:

“好好好,那就給你唱一個,唱個什么好呢……”

想了一會兒,便開口唱道:

闖過了小河闖大河,

皮筏子開進了黃河。

風口浪尖上討生活,

一輩子兇險中爬摸。

音域寬廣,像太陽底下簇簇涌動起來的火焰,豪放而嘹亮,驚到了坐在炕上繡花的太奶奶,她收拾好竹箍、線籮也下炕向院子走來,邊走邊說:

“一老一少竟坐在大太陽底下對著上拱北的人們唱起花兒來,沒個正經的。”

見太奶奶走過來了,太爺爺連忙將箱子里面倒出來的那些玩意兒,又重新裝回去,落在地上的一些碎屑,用腳一下一下全都抹在一起,將箱子放在上面,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嘻嘻地笑起來,估計他是怕太奶奶看見他弄臟了院子而罵他,才這樣做的。老年人有時真的是跟小孩子一樣的。

“感覺太爺爺年輕的時候什么事都干過。”

“是啊,人年輕的時候總是憋著一股勁兒,說不出來要做什么,但就是不愿意就這樣了。”太爺爺說著眼睛里的光已經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漫長的大雪,時斷時續,我窩在溫暖的房間里面開始長時間睡覺,睡醒之后看漫畫、看劇、打游戲、刷手機,昏昏沉沉。跟閔俊也打過幾次電話,他問我是不是沒有參加期末考試。我告訴他我已經退學了。說完這話,倒也沒感覺有什么,讀書不就是為了以后找工作賺錢嗎?我有爺爺留給我的大塊的地皮,都能收到租金,做個躺著“刮地皮”的人又輕松又自在。錢是多么實在的東西,有時候走在路上,都感覺心神在蕩漾。這是生活唯一對我好的地方。

晚上屋外的樹枝被風吹得唰唰響。媽媽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她聯系了我學校的老師,幫我做了休學申請,我若以后想上學的話,可以繼續去上。私自幫我做這些,算什么,母愛嗎?真搞笑。掛了電話,透過玻璃窗能看到北屋里的燈光,有微妙的重量感,空蕩蕩的院子里,非常清晰。心里特別悶,將媽媽的電話號碼拉了黑名單。

半夜我手心和額頭滾燙,感覺像飄浮在巨熱和巨冷交替的火災現場,從皮膚從指甲縫里滲透出一種煎熬的痛苦。

可能是身體虛弱的緣故,稍微不注意就會發低燒。以前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低燒時喝些糖漿就會平息。若是很嚴重,額頭燒得滾燙的時候,會打車被送去醫院打吊針。可是在東鄉,家里沒有糖漿,也不想出去打吊針。

我蜷縮起身體,迷迷糊糊地睡著。房間被外面的雪映出一種奇異的白,像行走在月光下的森林里面,有沼澤、有冰塊,有清泉。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一開始以為是在學校宿舍,又覺得是在蘭州的房子里面。又想起太爺爺太奶奶的北屋……所有住過的地方都被我混淆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太奶奶來叫我時,我頭痛、鼻塞、渾身酸困,根本起不了床。太奶奶又伸手來摸我的臉,將我的頭發推到額頭上去,說:

“阿塞婭,你發燒了。”

倒了白開水,拿了食物和一堆感冒藥過來。

我不愿意吃藥,用被子裹住了頭,不再搭理太奶奶。

她沒辦法,就叫來了太爺爺。

“感冒了為什么不吃藥呢?”太爺爺端坐在炕楞邊上問我。

“不想吃。”

“要不,我們陪你去門診打針。”

“也不想去。”

“我打電話叫門診上的大夫來家里給你看看好嗎?”

“不要。”

“……”

感覺太爺爺比太奶奶更煩人,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太爺爺白須飄飄看著我。對他們來說我簡直就是一個負擔,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就起來吃了藥。藥剛吃下去一惡心又給吐了出來。

“要不你再去在土炕里面加些炭屑,將炕燒得燙燙的。”太爺爺摸了一下我的炕,跟太奶奶說,“讓她蓋上被子出身汗。”

太奶奶在炕洞里面加過炭屑之后,又給端來了一大杯姜糖水。

“喝了姜糖水,再在熱炕上出一身汗,就不難受了。”

我將臉埋在紅糖水上,深深吸氣。鼻子堵塞得厲害,什么味兒都聞不著,但心里香甜香甜的。

那天晚上,太奶奶一直在我的西廂房里面,就睡在我的旁邊,每隔幾個小時就起來看我一次。我感覺很熱,熱得煩躁,想要掀掉被子,太奶奶卻用手壓住被子的邊角,也不說什么。我悄悄地看著她,很久,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呼吸均勻,像酣睡中的樣子,我再次悄悄想要掀掉被子的時候,她的手卻又伸了過來,死死地壓緊被角。幾次都一樣,我只能忍受著滾燙的炕,閉起眼睛聽外面下雪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了過去。

沉實的一夜,我出汗出得被子潮乎乎的。但還真的有效果,天亮出過汗的身體如同沐浴后一樣清爽。

吃早飯的時候精神很好,坐在太爺爺太奶奶的土炕上,從床單開始,一層一層往下掀。

“阿塞婭,你在找什么嗎?”

太爺爺問我。

“啊,沒有,沒找什么,就是想看看鋪的都是什么,感冒了不用吃藥打吊針,在它上面睡一晚就好了。”

“對啊,走南闖北的東鄉人,一身的硬氣和剛毅,就是睡土炕,睡出來的,是土脈養育出的硬氣。”

太爺爺刮著蓋碗茶,似乎很自豪。

土炕上鋪得還真多呢,床單、栽毛毯子、毛毯、羊毛氈、竹席,還有麥草,完了才是泥炕。跟太爺爺太奶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一個多月了,我就發現他們倆是離不了土炕的,雖說有太陽的時候他們會去庭院里曬太陽,太爺爺還會去清真寺。可大多時間都在土炕上面,在上面吃飯,睡覺,坐著聊天、休息,禮拜。想到人生中的很多事都是在土炕上完成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土炕上完成生命的延續,血脈的傳遞,最后睡在土炕上面去世,就不由得感到人的一生好簡單,生老病死全都在一座炕上完成。唉。我不由得嘆起氣來。

大雪圍門。樹枝上的積雪風一刮就窸窸窣窣地下落一陣子。我跟太爺爺鏟完雪,太奶奶用柴火煮在鐵鍋里的土豆也剛剛熟,黃燦燦熱騰騰的。又用菜籽油潑了腌制的大白菜、花咸菜,炒了一盤酸菜。太奶奶愛惜食物,每一天的每一餐都做得細致用心,太爺爺也很配合地悉心品嘗。好佩服他們倆這種簡樸自律的生活方式,他們是打心眼里熱愛享受著這種生活。

年紀都這么大了,還將平凡的日常生活過得如此津津有味。這要是我,活到這個歲數,一定會躺在炕上不想動的吧,盡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躺著就好了。我茫然地想著。

“在這種天氣里面,就應該湊份子錢吃平伙。”

太爺爺望著窗外,我也轉頭望了出去,外面又是茫茫大雪,真傻啊,剛才的雪都白鏟了。

“阿塞婭喜歡吃平伙嗎?”

“我就小時候吃過一次,幾乎都忘記了。”

“那我們明天就吃一次平伙吧?”

“你這個人啊,想起一出是一出。”

太奶奶咬著剝掉粗皮的土豆說,聽口氣像是在埋怨太爺爺,但看表情又不太像。

“這樣冷野寒天的你要跟誰吃平伙?”

太爺爺瞪圓眼睛,沖我做了個鬼臉,然后轉向太奶奶,說:“那這個主麻過了,周末吃吧,將穆薩、祖萊哈、艾米麗都叫過來。”

太爺爺說的都是自己兒子女兒的名字,他和太奶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的兒子,我叫小爺爺,高高的個子,說是跟我爸爸差不多的歲數。奮斗讀書好多年,最后將工作選擇在了臨夏市,為了方便自己工作和子女讀書,又將東鄉的老宅賣掉了,拿錢在臨夏換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在頂層,又高又狹窄,太爺爺太奶奶并不愿意去住,慪了氣。于是爺爺將我們家給他倆住,反正也是閑置的房子。太爺爺的女兒兒子至少一周會來看望他們一次,每次都會勸他倆搬過去一起住。太爺爺太奶奶都無動于衷。再勸幾句,太爺爺便說:金窩銀窩,比不了自己的土窩,我還是要生活在這里,天清地闊,出了門就是清真寺。

大概人老了都是有鄉愁的,爺爺活著時候也說過:“住哪里都比不上住自己的家里,要不是你在這里讀書,需要人照顧,我就回東鄉去了。”

早飯過后,太奶奶坐在座機旁分別給兒子女兒打電話過去,告知他們太爺爺要吃平伙。

星期六是個晴天,雪消融之后,沿著屋瓦往下滴,到處都是滴滴答答的聲音,天空像被清洗過的一樣清爽。這種天氣帶著雪水與黃土的濃重氣味,真讓人來精神。因為太爺爺要吃平伙的事,白日里空落冷清的家里熱鬧了不少。小爺爺和他妻子,以及兩個姑奶奶都按時趕來。還有幾個小孩子,我不太對得上號。小爺爺買來的是一只活羊,眼睛毛茸茸的。太爺爺刀宰之前誦了一段經文,刀宰的時候,也很鄭重。從小到大,經歷的刀宰場面都是這樣——在結束掉一個生命之前,先給它的創造者一個交代。

太奶奶今天格外忙碌。兩位姑奶奶和小爺爺的妻子,也都腳步迅疾。將宰完收拾好的羊完整地下入冷水鍋,火灶里面干柴塞進去,灶火在暗中跳動,發出噼啪脆裂的聲響。將羊心、羊肝、羊肺之類的都在水槽里面清洗干凈之后,放到砧板當當當地剁起來。我已經長這么大了,但這氣味,這聲響,卻跟小時候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他要接你們去臨夏住,你們就過去唄。”

煮肉的鍋內湯汁沸騰,年長一點的姑奶奶邊用紗布般的細漏勺打浮水面上的白沫,邊對太奶奶說。

“樓上統共兩間臥室,兩個孩子睡的還是高低床,我們過去住哪兒?”

太奶奶將花椒、蔥段、姜片、草果、青鹽等作料一一下進鍋里面。關掉了火灶上的風門,火一下子變小了不少。

“你們若過去了,他總有解決的辦法。”

“不去了,見著他的心意就行了,我們都是土掩到脖子的人了,生活在哪里都可以。”

聽到這樣的對話,我一時覺得太奶奶太爺爺跟我一樣可憐。我的媽媽不要我,而他們的兒子不要他們,但我不明白的是太奶奶為什么會說得這么淡,這么驕傲。“嗨,我生活在哪里都可以。”若是有一天我媽媽來接我過去同她一起住,我也要這樣驕傲地跟她說。我感覺自己從來都沒有驕傲地抬起頭說過什么或者做過什么。而且我跟媽媽也應該不會有這樣的對話的,媽媽壓根兒就不想要我,小時候不要我,爺爺奶奶去世之后還是不要我。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心里滿是惆悵。

“阿塞婭,你有沒有閑著?你小奶奶叫你過去幫她。”

小爺爺來廚房問我。

他的妻子正蹲在檐臺上戴著塑膠手套洗羊腸和羊肚。讓我將湯瓶里的水,往羊腸里面灌。彎曲高翹的壺嘴像優雅的天鵝頸,我一出神,便連同湯瓶的蓋子,一起倒了出去。

“你這孩子……”

她好像很無奈似的,從盛了糞澤的臉盆里面撈出壺蓋,用水管里的清水沖洗。

“楊媽媽,好臭啊。”我嘿嘿地笑。

“嘿,洗干凈就不臭了。”

這位小奶奶是太奶奶的兒媳婦,跟我奶奶同輩,但我一直叫她楊媽媽。從小我就有愛亂叫人媽媽的毛病。當然都是些彼此之間非常熟悉的,跟媽媽年紀差不了多少的人。她們溫柔對待我,我便在她們的姓氏后面加上媽媽,像范媽媽、王媽媽、馬媽媽之類的。這成為我小小年紀里面最得意的事,別人只有一個媽媽,而我可以有很多個媽媽,只要我自己愿意。我靠這樣亂叫人媽媽來消除自己沒有媽媽的自卑感。我叫的時候,她們像真的媽媽一樣給出的應答更使我洋洋得意。同時,也不由得生起氣來,怎么叫她們媽媽的時候,她們看上去都要比我的媽媽還快樂呢?

直到現在與那些曾被我叫過媽媽的女人見了面,依然在前面加著姓氏叫她們媽媽。

在蘭州那邊的時候,她們可能覺得東鄉人就是這么叫與自己的媽媽年紀差不多的女人的。在東鄉就更好說了,東鄉語里面將媽媽叫作“阿娜”,所以沒人在乎我這樣叫她們。

偶爾我會一個人細細地想,這些“媽媽”里面哪一個最漂亮,哪一個最喜歡笑,哪一個不太愛說話,哪一個最能活躍氣氛……沉浸在與她們相處過的回憶里面。想起她們和我的關系,我時而傷心落淚,時而傻傻地笑起來。有些被我叫作媽媽的女人,從輩分上來講并不合適,我應該是要叫她們奶奶或者姐姐的。

這樣想著想著,我又會罵自己沒出息,見人就喊媽媽,真夠寒磣的,陷入自我厭惡狀態。

一邊厭惡著自己,又一邊安慰自己:沒什么的,這真的沒什么的,我自己的媽媽不要我,我這么做就是為了溫柔地對待生活。

“這些讓你大姐和二姐來收拾,你出去幫我們買些蔬菜和調味料來。”

太奶奶拿著一個單子出來跟楊媽媽說。

“需要的蔬菜和調味料我都寫在上面了,你按著上面買來。”

見楊媽媽兩只手都沒閑著,就將單子用筆壓在了窗臺上。

“單子我給你放這兒了。”快要進到廚房里面去了,又回頭說:

“要不你帶阿塞婭一起去吧,這孩子自從來這里,就沒出過大門,你帶她一起去。”

我綰了個松松垮垮的發髻,套上羽絨服,便跟著楊媽媽出門了。

人走下坡路總是容易的,不一會兒就到正街。

陽光出奇地耀眼,遇見的都是戴蓋頭的女人和戴白色無檐小圓帽的男人,其中最顯眼的都是像太爺爺那般皓首銀須、精神矍鑠的老人,騎著摩托或駛向清真寺的方向或在后座上捎著孫子駛向集市。楊媽媽膚色白皙,戴的是絲絨的蓋頭,黑底上有墨綠色的大朵花影,她走在我前面,一個菜攤一個菜攤地認真挑選。我已經很久沒來過這樣的集市。集市里混雜著貨物、牲畜、家禽、垃圾、灰塵的氣味,很辛辣很厚實。似乎就是世間萬象的氣味,藏滿了生命真相的艱辛。

“東鄉人也有文字嗎?”

“什么?”楊媽媽正按著單子往購物籃里面裝調味料。看她這樣,可能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于是,我就繼續提著快要勒斷手指的兩大袋子蔬菜跟在她的后面。

我們已經買了不少東西。但好像還要買,楊媽媽手指按在那個單子上面往下數。

“還要買很多嗎?”

“嗯?”

“我說,還要,買,很多嗎?我快提不動了。”

“菜都買全了,再要買的都是調味料。你看……”

楊媽媽將我手里的一袋蔬菜接了過去,然后將菜單遞到我眼前。

“我全都不認識……”

單子上的詞匯我早注意到了,是由阿拉伯字母組成的詞匯。阿拉伯字母我小的時候在經學堂里面學過,但單子上的這個我不知道怎么讀,看上去有點奇怪。

“這是小經,都很簡單吶。”

“小經是什么?”

“就是用阿拉伯字母拼寫的東鄉語或漢語。”楊媽媽一邊付錢,一邊答道。

“原來是這樣的啊。”

我試著在心里默默拼讀了一下,還真拼讀出了一個“小茴香”的漢語詞和一個“香菜”的東鄉語詞。就是用阿拉伯語字母拼寫出來的東鄉語或者漢語,只要讀出來就能明白。但想想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文字本身就是意象的載體,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有自己的方法。

在回來的路上,楊媽媽想起要買毛氈的事,又提著蔬菜和調味料,帶我去專門賣毛氈的店鋪。我提著一袋子蔬菜,沒聲響地跟在她身后。心想,都已經買了這么多東西了,就不能換個時間再買嗎……

買毛氈的店鋪門頭上懸掛著一個牌匾,上面的字是:東鄉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有政府的蓋章。灰沉沉的店面前,掛一個閃閃亮的牌匾,怎么看都很突兀。

店鋪里面兩個中年人正坐在條凳上,褲腳卷到膝蓋處,手里各抓著一根麻繩,將卷成筒的一卷羊毛在一塊木板上赤腳蹬過去,又用麻繩拉回來。看長相,應該是兩兄弟。羊毛筒在木板上來回滾動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有新毛搟好的毛氈嗎?”

楊媽媽環顧著店鋪問道。這時,一位戴著白色無檐小圓帽,胡須銀白的老人從隔間出來了。

“都是新毛搟的氈,你進來看。”

“能鋪在地板上的是哪一種?”

楊媽媽翻看著晾在木椽上的毛氈問道。

“要鋪在地上的啊?”老人眼睛直視著楊媽媽的臉。

“嗯,毛氈鋪在地板上又隔潮又防濕,上面直接鋪塊栽毛毯子就可以做榻榻米了。”

“那你就選沙氈,沙氈透氣性好。”那個老人指著一塊瓦青色的毛氈說。

“可是這個顏色……您還是給我挑一條純白的綿氈吧,絨多的那種。”

店鋪里的氣味燥熱而渾濁。猛一轉頭,搟氈匠人抓著麻繩的手嚇到了我,那是一雙蒼老而布滿青筋和老繭的雙手,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的手。羊毛筒像帶著某種希望和憧憬,吱呀吱呀地來回滾動。那兩雙變形嚴重的手跟著羊毛筒來來回回不停反復。我看得開始難受的時候,回頭向楊媽媽這邊看了一眼。她還在挑毛氈,好像都不太滿意。

“這是春毛氈還是秋毛氈?”

“這個啊……”

銀白胡須的老人摸著毛氈的邊沿說:

“這是春毛氈,這毛都是我們用鍘刀鍘碎的。”

“那麻煩您了,我訂一條純白的秋毛綿氈。”

楊媽媽脫了手套,在老人拿過來的賬簿上寫了電話號碼和毛氈的款型尺寸。

從店鋪出來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搟氈匠人的手。一雙辛酸苦楚的手。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已經破碎了。

在陽光的照耀下,到處的雪幾乎都已經融化了,屋檐上也沒有了滴水的聲音。傍晚時分,空氣特別濕潤,這幾乎很難得。

羊肉煮好之后,兩位姑奶奶用搟面杖將全羊小心從大鍋里面提出來,放在籠屜里面控水降溫。

太奶奶在之前已剁碎混合在一起的羊心、羊肺里面撒了些面粉,又拌了些蔥花、調料、香油,攪勻之后,分裝在很多小碗里面。一碗一碗地整齊有序地放在籠屜上面,蒸籠一層一層架在大鍋上面,開水沸騰,香氣四溢。

“發子上澆的肉湯我來兌可以嗎?”

楊媽媽這樣問太奶奶,她們將放在蒸籠里蒸的混合物叫“發子”。

“澆在發子上的肉湯一定要滾燙,上桌前別忘了在上面撒些青蒜苗末。”

太奶奶向楊媽媽囑咐道。

周圍的鄰居們也陸陸續續地來家里了,有些人還帶了茶葉、冰糖、大棗等禮物。所謂的“平伙”就是宰一只羊,邀請鄰里親戚來熱熱鬧鬧地聚一頓餐。這個原來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聽說原來是若干人湊份子錢吃手抓羊肉。組織吃平伙的人和房東告訴前來吃羊肉的人,這只羊多少錢,平均每人分攤多少錢。錢可以當場交,也可以過后送來。若經濟不寬裕、沒有現錢,可以用糧食、雞蛋等物折價頂替。也可以放“八月賬”——到了糧食收獲后用糧食折算。散席臨走之前還不忘交代一句:“熱肉好吃、冷賬難還,還請兄弟朋友們別忘了。”

典型的AA制聚餐,但更主要的是:親戚鄰里之間沒有什么矛盾是聚到一起吃一頓平伙解決不了的。

先端上桌子的是爆炒的羊肝,然后是在煮過羊肉的湯里面下的面片,舀在碗里撒點香菜,加點香醋和油潑辣子,一人一碗,然后就是蒸在蒸籠里的小碗,澆了肉湯,撒了蒜苗,也是一人一碗。

兩位姑奶奶在廚房用板斧整潔利索地將全羊按著特定的骨節剁開,又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趁熱裝盤,端上桌。剩下的羊尾巴,切成薄片,像白玉一樣,也被拌上香醋和蒜泥端上桌。

我年紀輕,腳步快,就有了優越感,端著托盤,在廚房與房間之間來回穿梭,送食物到各個餐桌上面。一屋子的大人小孩兒,沒有一個不歡喜的。終于端完了,我看著他們,腦子里漫天空想著要是在蘭州的按平方米計算的房子里一下子也出現這么多人會是什么景象。突然大家都一起放聲笑起來,待我轉過頭時,剛出了什么洋相的小女孩,頭上戴著圓形褶皺帽,帽檐一側的小穗子正晃來晃去,她對著大家張大嘴,露出貝類一樣的光潔牙齒,烏黑的眼睛猶如《古蘭經》里的故事,清澈,隱晦,深不見底。

夜幕降臨,黑沉沉的山脈盡頭有淡淡月影。房間里面笑聲混合著滿屋的香味兒,連燈光也都溫柔了起來。原來這里的生活也可以這么溫柔。我嘆息了一聲。

吃完平伙之后,小爺爺以及其他人都離開了。晚上很冷,一種深邃的寂靜籠罩了天地,太奶奶臉上有不少倦容,穿著羊皮的夾襖,上面套了大圍裙,開始收拾一地的凌亂。我心情很好,便幫她做了很多事,洗碗啦,刷鍋啦,總之她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太爺爺也在幫忙,打開檐燈,握著一把大掃帚一下一下地掃著院子。直到我們將家屋收拾得整整齊齊,如平素時的樣子時才停歇了下來。

一整天,我感觸深刻。想打電話跟閔俊聊天,告訴他東鄉的土炕、搟氈匠人、支撐起信仰精神的拱北……東鄉是我的族人一代一代繁衍不息的地方,與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四面環水的孤島,年年都有變化,與現在的我仿佛兩個隔岸相望的人。但我爸爸、我奶奶和我爺爺的墳都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頭在此地。當我某日枯落,我仍會回到此地,落葉歸根。它是我的起點,也會是我最終的歸宿。

回到西廂房之后,便撥通了閔俊的電話。電話那邊背景嘈雜,好像在某個熱鬧的街道邊,人聲車聲喧囂一片。

喂喂喂的幾聲后,閔俊突然跟我說:“我們以后不要再打電話了吧?”

我太過詫異:“為什么?”

“呃……唔……我談了女朋友。”

閔俊吞吞吐吐的。

“我不想糾纏在兩個女孩之間,那樣沒意思。”

“哦,好吧。”

說完,我便掛了電話。一瞬間感覺不能呼吸,一呼吸,就如潛入了游泳池底部,沒有聲音。雖然我很早就預感他遲早會離開,分手也是我自己提出來的,但在這一刻我覺得這段關系才完全結束了。坐在炕楞邊上,滿地都是被燈光映成的橙色,人影以某種夭折的姿態,鑲嵌其中。我木木地陷入一種寂靜而微弱的夢魘般的氛圍之中。

午夜失眠,我從書包里面找出煙,點了一根。我之前跟閔俊一起抽煙時,慢慢地好像已經上癮了,獨自的時候煙給人帶來的撫慰,非常細微私人。但是這一次在這里故意抽煙,卻抽出一股腥臭,嗆得難受,掐滅之后,連忙開了窗戶,又連同煙盒一起塞進了烤箱里面。煙盒上的藍紫色火焰像是在肌膚上掠過一般,發出灼傷皮膚的細微聲響。

深夜的檐風劇烈而寒冷,在黑暗中我看到了滿天的繁星。眼眶中的淚水,熱熱地流下來。在這一段關系里面,明明是我先離開的,為什么內心也如此凄楚。不管先離開還是后離開都一樣讓人難受。怎樣才能很好地回避它?什么時候才能強大到被風浪席卷,一樣可以無憂無懼?

我一整夜無眠,看著窗外的天,一點一點地由深到淺變化著顏色。

太奶奶準備做晨禮時,從我的窗臺前經過,我趴在窗口告訴她,今天我要睡很久很久,不要叫我。

“你怎么了,窗戶開這么大?”

太奶奶被我嚇了一跳。

“就是想睡很久很久,很久都不要起來。”

我真的想睡下去,睡到永遠都不要再起來,生活真的快要煩死我了。

但我沒怎么睡著,一大早從清真寺的大喇叭里就傳來有人去世的消息。太爺爺專門進浴室沐浴,裹著潔白纏頭出門了。穿的是平時做禮拜穿的長衣服,比以往更輕簡樸素。

我爬起來,無精打采地去了北屋。

“起來啦?”

“根本就沒有睡著。”

溫在烤箱上的碗里是土豆燉牛肉,我端上炕坐在太奶奶旁邊吃起來,牛肉燉得太爛了,一點嚼勁兒都沒有。太奶奶一直盤腿坐在炕上做她的刺繡,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怪無聊的。

吃了一半,放下碗筷,懶洋洋地拉開炕柜的抽屜,里面都是一些翻得很舊很舊的書,像《秘境花園》《圣訓集》之類的,我看見一本《天方性理》,劉介廉的書。我爺爺的抽屜里也有這本書,爺爺叫劉介廉為介廉巴巴。我拿出來隨便翻了翻,一行字像是要故意映入眼睛般格外顯眼:

當其未入母腹之先。存于父脊,清妙無象。迨既離本位,而人于子宮,無象者有象矣。象,蓋得乎父母交感之氣而成。

人是這么來的,但從小沒有爸爸的我,老覺得自己像是從媽媽身體里面直接分裂出來的,就像草履蟲那樣。

“太奶奶,我跟我爸爸長得很像嗎?”

以前凡是見過我爸爸的人,都說我跟我爸爸長得一模一樣。但我還是常常這樣問起,像是為了以這樣的方式確定我是真的有爸爸的。

“像啊,眼睛鼻子都像是同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

太奶奶停下了手里的刺繡,嘆了一口氣。

“你爸爸那樣的人,人喜歡真主也喜歡,年紀輕輕就走了。”

從窗口看出去,戴白色無檐小圓帽的人群浩浩蕩蕩向半山腰的拱北走去,走在最前面的人,在擔架上抬著亡人,擔架上苫的是綠色的苫單,苫單上有默寫的經文。

“真主啊……”太奶奶嘆道。

拱北里一陣經文的天籟襲人而來。

“真主啊……”太奶奶又嘆道,臉上的神情有些凝重。

送亡人的人群里面,有高大強壯的年輕人,也有飄飄白須的老者,從拱北的大殿一直延伸到大門外。穆斯林崇尚速葬、“入土為安”,不一會兒一個駝峰形的新墳堆便起在半山腰上。人們所崇敬的先賢的墓旁又多了一個歸去的靈魂,而周圍寂然沉靜的高山,它們依舊是古老時代里的形狀。

“唉,人是土里來,土里活,土里埋啊。”

太奶奶嘆著氣,想來上了歲數的人對死亡這件事是更加敏感的吧。年老的生命就跟風中的燭火一樣,風一大,閃閃爍爍幾下子,就熄滅了。

“太奶奶。”

“嗯?”

“人的一生該怎么活,我活到現在都快煩死了。”

“怎么活?敬畏真主,在冥冥的昭示中抓住眼下的每一天,讓每天的五次禮拜都給歸去的路鋪一塊石頭,讓每一刻都給未來添抹一息芳香。”

“好書面的回答呀。”

我繃起臉,并不買賬。太奶奶呵呵地笑起來。

“其實我快活完了一生,也不知道人的一生該怎么活。”

“活完一生都不知道怎么活,那一生又是怎么過來的呢?”

“擁有什么就利用什么,感恩知足有的,不糾結那些沒有的,就過來了。”

看著眼前手里不停做刺繡的太奶奶,恍惚覺得知足感恩應該就是她現在的這副模樣吧,淡淡的、安然的。但我會沒來由地焦急,在走路的時候,在睡覺的時候,在吃飯的時候,在各種各樣的不開心的時候。

“要是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又該怎樣知足感恩呢?”

“人的一輩子啊,哪有什么想要不想要的,就是見一招拆一招,一步一步就老了。”

“……”

“……”太奶奶看著我。

“這個寒假讓你跟我們兩個老人住在一起,真是為難你了。”

“沒有沒有。”我急得連忙擺手。

“你快開學了是嗎?”

“開學?”

“寒假一個多月你就又開學了。”

敏感的我似乎意識到了另外一種微妙的含義,難道我住在這里讓他們為難?是這樣嗎?我疑惑不解地看著太奶奶。

“你媽媽在電話里跟我這么說的。”

“我媽媽是這樣說的呀!”

雖然媽媽是這么說的,但我還是將我不再去學校這件事跟太奶奶說了。

“我已經不讀書了……”

“畢業了嗎?”

“沒有,離畢業還遠。”

“是直接不讀書了嗎?”

“嗯。”

“不讀書就要結婚,得擔各種社會責任了。”

太奶奶又呵呵地笑著看向我。

“結婚生孩子,有一個自己的家不是更好嗎?”

“阿塞婭,可不能年紀輕輕地就把好日子都給折騰光了,花若開得早,頹敗也早。”

我沒有再說話。

大道理小道理我似乎都懂,但我不知道接下來我的生活該如何延續伸展。未來是一種期待,天堂也是一種期待,為什么太爺爺太奶奶就能在期待和當下之間輕松自在地活著?他們內心篤定,生性質樸、堅毅、坦蕩。他們的這一切都是怎么鑄造來的?真的得需要一生那么長的時間嗎?窗外下起了小雪,我用額頭抵著窗玻璃看,細細的小朵雪花輕輕敲擊著玻璃。我額頭涼涼的,腦子越來越清醒,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悄悄地解除了媽媽手機號碼的黑名單。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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