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祝平
(作者系杭州市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摘自《河北學刊》2018年第1期)
在傳統社會,民間信仰儀式專家主要指專為民間信仰儀式服務,溝通人鬼神三界的執事人,因其具有預測人的命運、驅疫求吉、主持祭祀活動和人生禮儀以及主持神判、處理糾紛等方面的職能,往往被塑造成民眾信仰空間建構的權威,并在地方社會日常生產、生活乃至于“國之大事”中發揮著作為那個社會知識精英的作用。近20余年來,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群體廣泛進入學術研究視域,人們從發生論、功能論、互動論等視角,對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生成、功能及社會屬性、角色定位等作了較深入地探討,也較好地揭示了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傳統樣態及其與民族民間文化的關系,并形成了一些共識。比如:(1)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具有時代性、地域性和一定的專屬性等基本特征,是當時當地文化知識的產物和承載者;(2)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掌握著專屬性知識,非一般人可以充當,是各種紀念、祭祀儀式與神靈交流、交通的關鍵;(3)信眾認同和社會認同是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權威性建構的基礎,從單家獨戶轉向群體社會,從私人性質轉向公共性質是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歷史變遷的總體性趨勢,也是他們鞏固和擴大自身在鄉村社會生活中權威性的重要選擇;等等。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已有的研究多從個案出發,偏重于歷史敘事而缺少現實關懷,專注于對傳統意義的闡釋而疏于對當代社會總體價值觀的觀照。中國當代社會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整體樣態是怎樣的?在中國經濟社會變革和滿足民眾日益多元的信仰文化需求中他們是如何調適的?以及如何有效引導和促進他們增進文化自覺,在適應民間信仰社會功能的現代轉型和加強國民禮儀教育中更好地發揮作用?等等,這些問題仍迫切需要學術界作出理論上的總結和回應。本文擬基于對浙閩一域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及其儀式活動的考察,對上述問題作一探討。
(一)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現實樣態
第一,聘請民間道士主持村廟祭祀(齋醮)仍為慣習,但民間道士群體的傳承已然難以維系。浙閩一域民間信仰風氣濃郁,幾乎村村皆有廟,一村多廟的情況也極為常見。每逢重大節日舉行平安醮會,是傳統村落的頭等大事,而聘請一位“好的”先生(即儀式專家,通常為民間道士)操持其事,則是要中之要。在村民看來,“好先生”的標準至少包括:有一定的資歷;有好的知識涵養;儀式儀軌操持流程熟悉,唱、念、畫能力強;有較強的組織力、號召力,能有序引導村落主事人員和虔誠信眾主動參與融入其間等。然而,“好先生越來越難找”。
第二,主流知識分子主動參與并主導鄉村廟會儀式成為新景象,政府、操持者和民間社會各取所需,但有效融合需假以時日。中國民間信仰的當代復蘇,既有其內在機理,也與知識文化界的同情、理解和支持分不開,特別是一些曾在鄉土文化中浸淫的主流知識分子在區域性民間信仰儀式的當代重建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他們既熟悉本鄉本土的人文風物,又對傳統信仰習俗留有美好記憶,加之作為主流知識分子的身份,能更好地闡釋傳統信仰儀式重建之于地方社會的意義,方便與地方政府溝通,獲得活動開展的正當性認同或實際的支持。在儀式展演中,他們不僅是策劃者、組織者或主持者,還是儀式主要環節的實際操演者,而傳統儀式專家成為積極的配合者,基層政府則逐漸由作為秩序維護的參與者轉變為信仰文化資源挖掘利用的實際操縱者。其間,各參與方各取所需,常有沖突,有效融合的難度較大。
第三,體制內行業精英的積極介入導演,推動民間信仰儀式轉向官方祀典及其與民間社會的疏離。行業性神靈祭祀是中國民間信仰的重要內容,其多限于行業內部,儀式的操演與行業規范教育緊密結合,有它的特殊性和特色性,對于行業精神的傳承和地方傳統產業文化的涵育具有積極的意義。調查發現,由體制內的行業精英(比如,相關行業協會會長等)操持行業神靈祀典幾乎成為常態。究其原因:一是體制內的行業精英“半官半民”,有其身份上的靈活性優勢;行業精英通常是該行業領域的專家,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和號召力;由體制內的行業精英操持也是各地互相借鑒效仿的結果。只是,在這種儀式情景中,地方官員往往成為了主持人,體制內行業精英成為了祭司,而大多民眾(包括本行業從業者)是被動員參與表演的演員、跑龍套者和觀眾。
第四,鄉土文化專家既游離于民間信仰儀式之外,又融入于民間信仰儀式之中,或成為發揮實際作用的真正的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在中國鄉村社會有一批熱愛本土傳統文化、熟悉本土傳統文化和研究本土文化的文化人,他們著書立說,長年累積鄉土文化知識,對地方風物無所不知,也洞察世事,通常被人們稱為“鄉土文化的活字典”。同時,他們清貧樂道,具有傳統知識分子的清高品性。對地方社會各種民間信仰儀式活動,他們很少主動參與和過問,但凡征詢他們的意見,必知無不言,言之鑿鑿。調查發現,幾乎各地鄉村無論公祭民祭之祭文多出于他們之手,并常受邀指導祭文誦讀之要領、參祭人著裝、祭拜儀禮等,成為發揮實際作用的真正的民間信仰儀式專家。
第五,被承包的儀式和儀式專家。當代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服務領域越來越寬泛,服務手段和呈現樣態更加多樣化。其中與商業旅游活動的結合,或以商業運作理念經營儀式是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當代衍化中又一值得關注的動向。主要表現如,為商業活動“助力”、為廟旅開發“站臺”或承包場所經營儀式等。調研發現,一些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由于在當地信仰場所復建中發揮了實際作用,在信眾中樹立了權威,而成為信仰場所的實際享有者,他們往往以神靈之名壟斷廟宇的香火經營和儀式服務等;或以弘揚中國傳統宗教文化的名義,開設道場、廣納義工,聘請專業教職人員共同傳授宗教經典和祭拜禮儀,同時接受各方捐贈。
第六,巫覡群體的衰微。傳統巫覡在少數鄉村仍有零星的存在,多為中年以上的婦女,但她們作為“迷信陋俗的催生者”幾乎已成社會共識。在一些傳統村落的民間信仰活動中,她們也常會出現在祭神的相關儀式活動中,往往是作為非主要儀式的配角,其鬼魂附體時的言行舉止,反倒會增加信仰活動的趣味性,讓人們覺得“好玩,有意思”,少數虔誠信眾求助于她們大多也只是當作一種撫慰性的手段,完全聽憑于她們者少之又少。在村落社會中,她們往往也處于相對底層,日常生活中常常被其他村民有意無意的疏離。
(二)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當代衍化的趨勢
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既是祭祀儀式的操持者,也是傳統信仰觀念與儀式精神的維系者、傳播者和信仰方式變革的推動者。在傳統社會,他們總是通過自己所掌握的技能不斷進行知識和信仰的再造與創造,在努力適應現實社會需求中重構自己的社會角色和社會意義,與民間信仰變遷在總體上呈現出互為條件、互相制約、互相映襯的關系。綜觀中國當代社會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變遷圖景,其趨勢和特征也是顯而易見的。第一,在鄉村社會總體信仰方式建構中祛除巫魅的理性力量逐漸增強的背景下,儀式本身及儀式專家的神秘主義色彩趨于淡化;第二,民間信仰國家在場突顯,儀式專家的實際身份由體制外純民間型逐步轉向體制內與體制外共存混合型;第三,儀式專家的知識技能來源由家庭代際傳承或師徒傳授的經驗型方式逐步轉向自主學習探究式獲取;第四,儀式專家的服務方式由往常的“全能型”“單兵作戰式”逐步轉向“合作型”“組團式”;第五,儀式專家的服務面向由個體化或家庭家族型轉向公共化、群體式或社區型、地域型;第六,儀式專家的服務目的由謀生驅動型或功利主導型逐步轉向自我價值實現導向型;第七,儀式專家社會權威的獲得主要由“權為神授”(即依靠所依附之鬼神的能量來決定)逐步轉向取決于自身的知識涵養、德行操守,以及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的實際地位、影響和對地方公共利益的增進等。
觀照當下,鄉賢的介入而衍化成新型儀式專家并漸成主導與傳統型儀式專家權威性的不斷解構并漸次隱退,已成為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當代變遷的一個重要趨勢。新型儀式專家的生成及其地位的日漸凸顯,既與浙閩一域濃厚的民間信仰氛圍不可分割,也與其自身較深厚的鄉土文化情結、知識文化修養以及道德涵養等密切相關。更重要的是,相比于香頭、民間道士等傳統型儀式專家,新型儀式專家見識廣、識時務,有更加廣泛的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較好地契合了民間信仰民俗化取向的轉型需求(見下表1)。也因此,他們常常被官方所吸納利用,或被視為地方政府重視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重要表征,成為地方性傳統信仰儀式活動的“合法性”組織者。

表1 新型民間信仰儀式專家與傳統型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比較
民間信仰儀式的發生并非是孤立、單一的,其背后,“不僅涉及習俗和傳統,更反映了現實生活中人們的思考和期望”。在當代社會,人們的文化理性精神逐漸凸顯,對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認識更加全面、系統、客觀,文化定位和建設導向更加清晰、準確、理性,這些既為民間信仰儀式的傳承展演營造了氛圍,也提供了基本的路徑指引,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當代轉型及其儀式展演的價值取向和實踐理路越加清晰、逐步彰顯。
首先,增進社群團結。“每一個人對世界都有一種實踐知識,并且都將它運用于他們的日常活動之中”。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在當代民眾信仰活動中的“在場”—“退場”—“在場”,其實是歷經深刻經濟社會變革洗禮的鄉村民眾的一種“策略性實踐”,儀式專家群體及儀式的多樣態呈現,并不是對曾經遭遇斷裂的傳統元素的簡單撿拾拼接和復制,更多地是基于民眾對自身價值目標或“集體效益”的反復選擇而進行的重構與再造,是一種特定情境下的“策略性互動”。這樣一種儀式實踐,經由儀式專家有效的強化,既有益于集體性“實踐知識”的累積、傳承、創新,也有益于人們進行自我懲戒、自我否定,增進文化自覺意識和社群認同意識。
其次,優化民間信仰空間。民族民間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在當代社會得到了普遍的重視,但民間信仰及儀式活動的空間仍常遭擠壓,甚至“正當性”“合法性”都很曖昧,仍然需要脫敏。而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在促進人神溝通和人人溝通中往往能起到獨特的中介作用。一方面,作為人神交通的中介,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可以更好地滿足信眾交往神靈、寬慰心靈的需求;另一方面,作為民間知識精英,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可以在官方信仰和民間信仰之間進行有效地溝通、交換、整合,有益于建構地方社會象征符號和優化民間信仰社會空間。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當代衍化有相當一部分“是由某種地方民間力量推動的社區認同營造及其試圖獲得官方認可的運動引起的”。
再者,推進自我“凈化”。中國當代社會民間信仰及儀式活動的復蘇與再造,其力量不僅僅來自于民間社會內部,也是一些地方政府弘揚民族民間文化和致力于文化經濟化的努力使然。由此,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必然需要自我改造、自我重塑乃至于自我淘汰。有調查表明,在當代鄉村社會,民間信仰儀式專家如果只滿足于其“神異性”的展現以獲取個體謀生資本,而無視其作為地域社會成員之于當地經濟社會發展諸事務的參與和責任,其結果只能是落入社會邊緣人的境遇。而真正能獲得民眾信任、贏得尊重和威望的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更多地轉移到“類鄉紳”的人物身上,重道德倫理、有文化、有眼界、有深厚的鄉土文化情懷等是他們共有的特質。他們常常能在民間信仰儀式活動的展演、民間信仰儀式價值的闡釋、民間信仰儀式意義的示范以及民間信仰儀式文化的修復等方面發揮正向的主導性作用。
最后,傳承“禮敬”精神。恰當的儀式是禮的外在表現。在當代社會,人們常常發出“重拾丟失的儀式感”“重建丟失的儀式”等吁求,其背后所反映的恰是現代化進程中傳統文明斷裂所致“禮敬”精神的缺失。實際上,“禮敬”文化精神一直存在,仍然非常濃郁的蘊藏于民間信仰諸儀式及民間信仰相關的傳統節日中。無論是祭拜自然、祖先還是先賢圣人、民間俗神,所體現出的莊嚴隆重、神圣肅穆,以及繁冗的程式,再經由儀式專家的強化和闡釋,有益于增進民眾的敬畏感和儀式感,質上也是對傳統文化中“禮敬”精神的傳承。弘揚和培育“禮敬”精神,首先要“禮敬”傳統、禮敬自然與生命,其本質在于增進天人和諧、人人和諧、身心和諧,這也是中國民間信仰文化的精髓,應當成為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當代意義建構的重要指向。
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產生,可以說是傳統社會祭祀活動日趨繁盛的結果,實際上反映了先民的文明狀態和文化意識。中國當代鄉村社會歷經近40年改革開放的洗禮,民眾身心狀態、信仰動機以及社會認知認同等已然發生顯著改變。在全面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歷史新時期,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應當自我建構、走向自覺,在民族民間優秀禮儀文化的傳承與弘揚中彰顯價值。同時,在政府與社會層面,應以更開放、包容的姿態尊重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現實存在和衍化趨向,辯證地看待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現實社會意義。在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背景下,一些民間信仰儀式專家被確定為“非遺”傳承人而獲得“特殊關照”,然而還有大量民間信仰儀式專家游離于制度之外。為此,應當分層分類加強政策引導和社會引導。首先,對于廣受民眾歡迎的“類鄉賢”類人物,應當更好地發揮政策激勵與導向作用,促進形成尊重和培育地方社會文化精英的良好氛圍。其次,對于傳統的家庭服務型儀式專家,或以驅鬼、施以神藥等為幌子開展迷信活動者,或假借鬼神之名引發恐慌情緒者,多無益于民眾身心健康、社區團結,也無助于文化精神的傳承,對此既要依法施治,也需積極引導,給予必要的關懷。其實,他們大多數處于現實社會生活中的底層,是需要特別關照以擺脫困境者。再者,對于民間信仰儀式專家的商業化傾向,應加以區別對待,要以是否有損公共與公眾利益和貶損傳統文化精神等為考量標準;而對于儀式專家以弘揚傳統文化(宗教文化)之名,承包場所,聚合信眾,傳播“正信”“正義”等現象則應引起足夠警惕,防止儀式私人化、權力化以及民間信仰宗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