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交流的漢語“難題”：一個“行動者網絡理論”的解釋

金春嵐

[摘要]在語言學界及國際交流學界，相當多的學者主張只有超越語言“障礙”（主要指中文“難”），才能達到真正的國際文化交流。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指導下，應重視語言的本質屬性及語言主體與客體間的辯證關系，不能忽略人的交往實踐;語言本身具有相對獨立性和建構功能，社會和個體在話語的實踐中被建構，這種關系是主動且積極的，一方面維系現存的社會身份、關系和體系;另外一方面則積極地改變和突破原有的體系;而在整個過程中，只有理性地溝通和對話才能達到真正有效溝通的目的。國際交流的目的是在多元化的基礎上，進行平等的對話，而爭議雖相當普遍，卻可以理性避免，“行動者網絡理論”可以提供有益的參考來解決國際交流中的語用失誤和溝通難題。

[關 鍵 詞]馬克思語言觀? 國際化交流? 多元化? 對話? 行動者網絡理論

[中圖分類號]H19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8-7672（2018）06-0095-11

在西方傳統故事中，追隨著內心欲望的人類建造了通天的巴別塔（the tower of Babel），語言混亂和差異從此形成。本雅明和德里達通過深刻的哲學思考和解構，闡釋了純語言消失后的混亂，然而這種混亂卻不是不能解決的。語言是界定民族最為重要的因素之一，在“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的經典定義中，語言因素是被放在首位的。因此，關于語言的爭論和交流的討論從來沒有停息過。然而，任何一種語言都不能完全用另一種語言來表達，或者說任何一種語言都不能窮盡另一種語言的內在“涵義”的困境始終存在，漢語在國際交流中也不例外。

一、 漢語國際交流困難的語言問題分析

《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1期刊登的張江和西奧·德漢的訪談《開創中西人文交流和對話的新時代》（后文簡稱《開創》）從中西方人文交流的歷史出發，探討了中國學術如何走出去及超越漢學圈子進行人文交流和對話的重大和熱點命題。這些話題可以說非常深刻，值得學人認真思索。在《開創》一文中，兩學者討論了中西方在文化交流中存在逆差的巨大原因，一方面與國家的政治經濟地位有關，也需要建立自己的理論和哲學基礎，另一方面與語言（指漢語）傳播的障礙（非拉丁文字）有關。本文對后一點比較關注，因為這也是語言學科討論的重要話題之一。從20世紀80年代末起，關于“漢語是否難學”或者“漢字是否難學”在語言學界尤其是對外漢語學界一直有激烈的討論，大致可以分成兩類觀點：一種是認同漢語或者漢字學習的難度，希冀通過改善教學或者學習方法提高學習效率，如李泉《關于“漢語難學”問題的思考》、江新《解決漢字難學的對策》、俞志強《跨越“漢語難學”這道坎兒》等;也有反對認為漢語或者漢字學習是困難的，希望回到漢字本身的特點進行教學，如錢乃榮《學習漢語的難和易》、白樂桑《漢語教材中的文、語領土之爭：是合并，還是自主，抑或分離？》、林倫倫《從漢語方言看拉丁化道路的難行》、呂必松《說“字”》等，無不對此問題進行了深度剖析，試圖找出問題的癥結并給出合理解決方案。

筆者以為，雖然上述研究解釋了目前漢語國際交流中存在的問題，但是如果把語言學習的難度簡化為交流的難度，或者通過適當教學的方法可以改善交流的困難，都很難全面且符合論理的邏輯的。因為單純從這個角度研究，很容易陷入一個自我循環的怪圈：和其他語言比，中文難學，則因為難學，就沒法流利使用中文，那么通過中文交流就沒法實現，因此國際交流則變得困難，于是又歸結為中文難學。這樣循環論證下去是不可解的。在論述過程中如果沒有足夠的論證和說明，沒有足夠的理性分析，也容易陷入“簡單化”概述的陷阱，像學者說的那樣：“中國和西方的美學、文學理論乃至整個文化，都被高度簡化為彼此對立的幾條。如中國是辯證思維，西方是邏輯思維;中國重整體，西方重局部;中國美學重表現，西方美學重再現等。這已經不僅僅是在高度簡約的概括中所造成的丟失，而且很可能是進行中西美學、文藝理論乃至整個文化的偽造。”再者，如果認同“漢語的難學”或者語言問題影響了國際交流，那么從邏輯上說，是可以通過翻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然而眾所周知的是，“靠翻譯成就不了國際化的”，沒有國力及文化實力的本質上的提高，僅靠翻譯或者降低語言的難度不可能達成所愿。

20世紀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的要點是：語言與世界直接發生指稱或表述關系，語言表達式從這種關系中獲得意義。這種說法的缺陷既忽略了語言的溝通交流功能，也忽略了人與外部世界的互動關系，更沒有考慮到語言是長期以來傳統和經驗的濃縮，是語言共同體在長期交往過程中所形成的約定。

回到《開創》一文所提出的問題，反觀現在的學界，說“語言障礙”也罷，說“加強文化素養”也罷，都似乎沒有把從事語言實踐的主體放在應有的位置。因為任何一個有語言教學經驗的人都知道，母語為漢語的對象和其它的學習者對語言和文化的學習過程、方法和功能的要求是完全不同的。語言是長期以來傳統和經驗的濃縮，是語言共同體在長期交往過程中所形成的約定。漢語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語，是承載幾千年民族文化的根本。然而，《開創》一文提出的“語言障礙”說并非是空穴來風，早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末就有人提出中國的落后是源自語言文字的落后，并且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1892年盧戇章《一目了然初階（中國切音新字廈腔）》出版，提出“中國字或者是當今普天下字之至難者”;1895年康有為在《新學偽經考》 提出“世界語文當大同，不得有異言異文”;到了1898年裘廷梁在《無錫白話報》發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提出“崇白話而廢文言”，并認為“得文字之捷徑，為富強之源頭”。在當時日益強大的西方和日益衰落的晚清中國的大背景下，漢語（當時以古漢語為主）的改革成了民族救亡的一面重要旗幟，然而最終卻以失敗告終。清末語言學領域漢字漢語改革主要就是為了解決漢字繁難和漢語言文分離這兩個問題，其基本的方案就是在漢字以外創造切音字、簡字或快字等。當時語言學領域對于漢字漢語改革的態度大致可以劃分為兩種傾向，要么主張在漢語文言文體系之外另建立一種漢語白話體系，在漢字之外另創立簡字;要么主張廢除漢字和漢語，改用“萬國新語”。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兩種方案難以立馬成功也是在所難免的，因為一方面沒有理論的支持，另一方面在實踐中很難立刻奏效，更重要的問題是蘊含千年文化的文字豈能輕易割舍？

到了五四白話文運動時期，可以說當時的社會背景及理論支持發展要大大好于清末，于是當時的主要成員如魯迅、錢玄同、陳獨秀、胡適等基本上認同清末民初語言學家提出的改革或改良漢字的觀點，雖然大多數認為中國的未來必將廢除漢字，但是在當時階段他們要求保留漢字，但放棄文言文，改用白話并改造白話、發展白話，把白話建設成為一種具有包容性、規范性、現代性的新的國語（錢玄同稱之為“新體國語”）即現代漢語，這種方案比起清末的改革方案更能夠被國人接受。

另外就如何與國際語言（主要是字母語言）接軌，語言學界人士也做出了許多的努力：如 1605年在北京出版的《西字奇跡》，由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制定的拉丁字母漢語拼音方案。這個方案是有系統地用拉丁字母制訂漢語拼音方案的開端。該方案本來為了方便外國人學習漢字和漢語而制訂的，首次引進了西方文字的音素制字母給漢字注音的拼寫方式，突破了我國自魏晉以來一千多年使用漢字聲韻雙拼的模式。在1958年漢語拼音方案公布以前，由中國人自己設計而又比較有影響的拼音方案有三個：注音字母（1918年公布）、國語羅馬字（1926年發表）、拉丁化新文字（1931年公布于蘇聯海參崴）。

對上述這些在語言文字方面的努力的功過是非至今仍有爭議，本文也礙于篇幅，不再詳述。對于對外漢語的學習者而言，提出“障礙”說的一般前提就是學漢語“難”，似乎也有理論支持，許多人參考了語言學習網站（如：http：//www.effectivelanguagelearning.com/language-guide/language-difficulty）的內容， 其中漢語的學習被列為最難一類，但是請注意這是以英語為母語的學習者為標準的，因此不能一概而論，起碼對于東亞各國的學習者而言情況并非如此。但是就算對以英語為母語的學習者來說“難”，也不等于這就造成了溝通的障礙的唯一重要因素。因為不能忽視語言的學習過程：在跨文化的交流中，表面看是不同語言的交流和溝通，實際是不同文化下形成的認知環境和理念的溝通，因此就算單純改變了語言的難易程度，也未必能夠解決根本問題。在跨文化的交流中，研究者關注了太多基礎學習者的錯誤和難度，而忽略了許多精通外語的人，往往更加容易把他者與自己的相似的觀點或理論占為己有，繼而從這種錯誤的假設出發去進行跨文化的交流和理解，比如由于英漢差異大，就得出漢語難學，繼而成為交流障礙的假設。

那么，如何評價一門語言的難度？語言學界尚無公論，以后可能也不會有——主要原因是評價語言的難度往往很主觀，不易準確地量化。馬克思主義的交往實踐觀認為要從實際出發。雖然在國際交流中，語言的使用不僅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常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語言的差異也隨處可見：就連英語也有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之分（兩者在詞匯和語音方面有很大差異）;而加拿大魁北克人的法語和法國人法語也有很大的差異（在詞匯、句法及語音層面），因此其他不同類的語言差異則更明顯。雖然這種差異的形成是不可避免的，但所幸的是，人類的思維有全面觀察及分類的功能，不斷探索，求同存異，在差異中獲得溝通的可能。

其次，正如美國語言學家惠特尼所說，語言屬于一種社會制度，與其他社會制度沒有差別。就制度而言，柯武剛等認為，“制度是廣為人知的、由人創立的規則，它們的用途是抑制人類可能的機會主義行為。它們總是帶有某種針對違規行為的懲罰措施。制度要有效率，就應該簡單、確切、抽象、開放和適度穩定。” 一個制度的核心問題往往是正當性原則，而貫徹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效率、權利和態度。語言制度的形成和修正既應該考慮投入的社會成本和產出的效率比，也需要顧及整個語言使用群的語言權利及對待語言的態度。更為合理的說法應該是把語言看成是一種資源，胡范鑄認為，廣義的“語言資源”可以包括：語言本體、語言理論研究的資源（如語料）、語言的文化資源（如方言、語言符號、文學語言等）、語言的經濟資源（人力資源、產業資源，如廣告、旅游服務產業等）、國家安全及形象維護的語言資源（如軍事機密語言）等。漢語母語使用者人數眾多，社會歷史文化悠久，漢字的功能在社會的方方面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簡單的調查研究之后就可以輕易實現更改和革新，這也是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對語言實踐的基本要求所在。

綜上所述，語言的“難”和國際溝通“順暢”之間是沒有必然聯系的，而認清語言和交流的本質關系，則有助于找到一條合理的路徑解決現實中的問題。

二、 漢語國際交流“困難”的理論分析

如果從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出發，了解到“觀念、表象、意識的產生一開始就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和物質交際——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而這種人本主義的語言觀要求我們不能忽略語言學習的主體、語言的功能及實踐中的問題，這樣問題則有“撥開云霧見天日”的感覺了。因為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指導下，應該首先要重視語言的本質屬性及語言主體與客體間的辯證關系，不能忽略人的交往實踐;此外語言本身具有相對獨立性和建構功能，社會和個體在話語的實踐中被建構，這種關系是主動且積極的，一方面維系現存的社會身份、關系和體系;另外一方面則積極地改變和突破原有的體系;而在整個過程中，只有理性地溝通和對話才能達到真正有效溝通的目的。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筆記稿》這樣提到：“前一種（指黑格爾哲學）觀察方法從意識出發;把意識看作是有生命的個人。符合實際生活的第二種觀察方法，則是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出發，把意識僅僅看作是他們的意識。”這就是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或者辯證法的觀點，或者說馬克思看問題的出發點。馬克思的人本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人本思想的理論基礎。從對費爾巴哈的批判開始，馬克思主義強調作為其人本主義哲學開端的“自然的人”，指出了如果脫離了人們的社會實踐活動，是一種非社會、非歷史的存在。因此要用一種“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來代替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并指出：“ 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

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相信思想語言文字的發展是有生命力的，是本民族生生不息傳承歷史和文化的載體，“一旦語言文字喪失了活力，文明的傳承也就此中斷。”古巴比倫、古埃及及古印度亦是如此。漢語，有數千年形成的文字和文學的典范，至今仍然值得傳頌，以漢語為母語的學習者，認真學習母語，教育者改善教學方法，應該把文字和其所代表的文化意蘊發揚光大作為首要任務，何來反復討論文字成為文化的“障礙”一說呢？ 因為“語言的詞匯的變化不是像上層建筑一樣。它的變化不是用廢除舊的、建設新的那種方法來實現，而是用新詞去充實現行的詞匯的方法來實現的，這些新詞是由于社會制度的改變，由于生產、文化、科學等發展的結果所產生的”。

首先，許多似是而非的關于文字和語言見解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往往忽略了文字和語言本身所蘊含的生態發展的內涵，而這是違背了馬克思主義交往實踐觀的主要內容。雖然交往實踐觀是馬克思主義積極揚棄和超越以往哲學、經濟學中實踐觀上的二元對立和種種偏頗而產生，但是實際上也是完全可以應用在國際漢語交流中的。一方面，實踐的唯物主義反對人們“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

語言是有生命力的，這種的生命力一方面體現了主體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也代表了語言本身的發展：既能傳承過去，也能向未來發展。比如“文”這個字的生態涵義首先體現在其字面意義上，是一種貫穿和強調人與人、人與社會共存的“禮儀”和“儀式”，這是生態學中人與周圍環境和諧的最高境界。

其次，語言的社會功能是社會語言學的范疇。在“馬克思未發表的手稿”中明確說明：“把語言看作個別人的產物是荒謬的，語言本身是某一集體的產物。”語言是社會交流的工具，是一套約定俗成的符號系統。民族的語言往往是民族的代表和象征。母語（mother tongue）對于語言使用者而言是他們個人、社會及文化身份的一部分。一方面，漢語的主要社會功能是中國人的母語，其次才是跨文化交流中的工具。由此說漢語是國際交流中的障礙，實際是否定了其在國際文化交流的工具作用，當然這就模糊了基本的概念和問題所在。說漢語“難”成為了國際交流的障礙，也模糊了語言在溝通中產生的問題到底是什么。

由上可見，語言本身的生命力和社會功能的重要性是國際交流中的重要內容，只有把握這個方向，才能深刻了解語言的建構功能及問題的解決模式。

談到國際交流的目的和語言扮演的角色，《德意志意識形態筆記稿》解釋道：“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觀念、思維，人們的精神交往在這里邊是人們物質關系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的生產者，但這里所說的人們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著自己的生產力的一定發展以及與這種發展相適應的交往（直到它的最遙遠的形式）的制約。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中人們和他們的關系就像在照像機中一樣是倒現著的，那么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歷史過程中產生的，正如物象在眼網膜上的倒影是直接從人們生活的物理過程中產生的一樣。”人的解放與自由全面發展是馬克思人本思想的最終目標和歸宿;在加強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中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因此語言是為國際交流服務的，但是語言也不是單純地受制于國際交流，反而有很強的建構功能：一方面隨著國際交流的增加而發展自身;另外一方面則或多或少地改變國際交流的方式，后者不是簡單地使用契約或者一致同意方式出現，而是一種潛移默化的互補和趨同。

再者，交際表現的好壞一方面是語言與文化的溝通，另外一方面則是通過語言進行的思想的交流過程。換句話說，沒有思想的交流肯定不會達到真正的理解和互惠，也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交流，而一般意義上，大部分個人的思想的形成都與母語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普通語言學創始人洪堡特表達了語言本體論的觀點：世界在語言中獲得表述，人通過語言擁有世界;擁有共同的語言，人們就擁有共同的世界;擁有不同的語言，人們擁有不同的世界。他認為每一種語言都包含一種獨特的世界觀。伽達默爾非常贊同這個觀點，他認為這很好地說明了語言和思維的統一性，即每種語言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規定了思維的內容。

在當今“全球化”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時，“人文交流”的訴求無處不在，溝通卻依舊困難重重。在馬克思主義語言觀指引下，應該認識到“交流”作為一種知識表達形式，可謂歷史悠久，在東西方文化中都有著深厚的傳統，而這種傳統之所以可以延續至今，是因為其對于多樣性或者說多元文化的包容性，而只有這種包容才能真正形成一種“對話”。 因為人的解放與自由全面發展既是馬克思人本思想的最終目標和歸宿，也是人類溝通的終極目標。

回到交流的本意看，“ Communication” （翻譯為“交流”或者“溝通”） 來自于拉丁語“communis”，意思是“common”（“共同的”）。“溝通”，表面是語言的傳遞，實則是文化和思維的交流。語言雖然是一個重要的載體，但是不一定能夠表達所有溝通中的信息。尤其是跨文化領域，言語的信息受制于語言表達的背景及非言語的信息（如語音、語調、面部表情、舉止行為及其他外在背景等），因此完全可以把跨文化交流看作是復雜、多層次、動態的語言及非語言的交流過程。早在三千年前的古代古埃及人、腓尼基人、古希臘人就開始了海外貿易，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丹麥人、英國人以及其他一些歐洲國家的商人更是建立起了世界范圍的類似于今天的商業企業集團。當他們與自己文化環境以外的人們進行貿易時，他們就會對與他們不同文化背景下產生的語言、信仰以及習慣保持敏感以避免發生沖突并順利實現交易。這些實際上就是在從事跨文化的經營與管理活動。不過這時候的跨文化管理活動完全取決于從事貿易活動的商人們的個人經驗，有關文化及文化差異與相似的研究也僅僅是人類學家的事。

跨文化交際（“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20世紀50年代起源于美國。它研究的是在跨文化條件下如何克服異質文化的沖突，進行卓有成效的溝通，其目的在于如何在不同形態的文化氛圍中設計出切實可行的組織結構和管理機制，最合理地配置資源。在跨文化的交流和溝通中，語言的作用非常重要，既是直接溝通、傳遞信息的載體，也是文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語言交流與溝通是提高對不同文化適應能力的一條最有效的途徑。只有溝通才能促進人的解放與自由全面發展，才有可能實現馬克思主義發展觀的最終歸宿和目標。

三、 國際語言交流問題的再解釋——“行動者網絡理論”的引入

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給了解問題和分析問題提供了充實的理論背景，并指引了發展的前景，即以語言實踐為基礎，了解國際溝通的背景和目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筆記稿》也提出“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實的意識。語言也和意識一樣，只要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語言與意識的關系，也說明了人際交流的核心所在。語言的溝通交流功能，不僅需要重視人與外部世界的互動關系，而且應該接受語言是語言共同體在長期交往過程中所形成的約定的前提，只有平等互利進行對話才有真正國際間交流的可能性。

而國際交流（英語的表達有 “international”， “transnational” or “global” communication）并不只是被簡單定義為擴大了溝通的范圍，而且還反映了國際交流時歷史變遷及多樣性，因為正是有了國際交流，不管你身處何方，都可以參與到國際政治、經濟及社會文化的各類事務中，在此過程中可能會帶來知識體系、價值觀及倫理、美學和社會生活方式的交流和互相影響。在這種大規模的交流和影響中，也有可能形成如Mike Featherstone 所說的“看似一致的框架可以存在的多元體系”。如果說只有“多元體系”的形成才是國際交流的目的，差異化是國際交流中永恒的主題，語言也不例外。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早在1998年7月16日歐洲委員會議會大會（“Parliamentary Assembly”）上，法國代表Jacques Legendre代表歐盟“文化和教育”委員會，作了關于“Linguistic diversification”（語言多元化）的報告。在報告中，他提出“歐洲語言的多元化是寶貴的文化財富，應該被保存和保護下來”。此外，他呼吁歐盟在制定語言相關政策時應該優先考慮語言的多元化特征。2001年11月2日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大會第三十一屆會議通過《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確認在相互信任和理解氛圍下，尊重文化多樣性、寬容、對話及合作是國際和平與安全的最佳保障之一。在跨文化研究的學術界也是基于此進行研究的，如Keohane等就認為：“所以交流的基本成功的前提是溝通的雙方除去溝通的成本外，在價值上獲益。”在《關于民族問題的批評意見中》，列寧以俄羅斯思想領域作為個案研究，對這些思想作了進一步發揮，提出了著名的“兩種文化學說”，認為在每一個社會中都不存在統一的民族文化，而是按照階級社會中的壓迫與被壓迫的權力關系，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文化體系，再次肯定了兩種文化的差別、對立和地位的不均衡性。

本著這樣的“多元化”、“差異化”溝通交流的目的，回頭來看許多國際溝通中產生的語用失誤就容易理解并且可以找到相關的解決方案。亨德里克森（M.Hendrickson）歸納了三類有改正價值的誤差：嚴重妨礙交際的誤差、嚴重影響聽者或讀者的誤差、學生口頭和書面中常常出現的誤差。胡文仲把中國學生在英語使用中容易犯的文化錯誤歸納成四類：從社會語言學角度看是不適當的;從文化習俗上看不可接受;不同價值觀的沖突;過于簡單化或過于籠統。

20世紀60、70年代，歐美陸續有很多跨文化交流學著作問世。據1983年統計，17.8%的美國大學至少開設一門跨文化交流學課程。在歐洲該學科起步稍晚，總體而言，與語言學的聯系更密切。在前蘇聯，跨文化交流學主要體現在其國情語言學方面。上世紀80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提出，我國對外交往需求不斷增加，我國學者開始注意到跨文化交流學科，但最初重點側重于外語教學。自上世紀80年代起，日本作為新崛起的經濟大國贏得了西方社會的關注。如何解釋和分析非西方的日本文化對其政治、經濟、外交、軍事等產生的影響和作用，成為了西方跨文化交流學者研究的新領域。跨文化交流學也開始擺脫“美國中心”，轉而研究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亞洲文化（更確切地說是東亞文化）。隨著全球化不斷發展和深入，跨文化交流學的研究內容也更為多樣化：全球化與本土化矛盾分析、多元文化主義的現狀與前景、對現代性的反思、民族與宗教背景中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等都被廣泛關注。西方學者還借助政治哲學的理論對跨文化交流中產生的矛盾與沖突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筆者認為在國際交流中，實際的語用的誤解包括下面幾個方面：溝通的錯誤詮釋;缺乏對對方真正意圖的理解;有效溝通中的文化壁壘;語言表達方式的差異;被曲解的目的或者意圖;不正確的或者有敵意的心理預設;缺乏溝通渠道;缺乏良好的聆聽技巧;信息不對稱溝通者;時空的限制等。面對許多的挑戰，人類仍舊祈求多元互利的目標，如何才能放棄爭執問題的表面現象而求得實際的解決方案呢？

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簡稱ANT理論）可以成為有益的參考。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法國社會學家卡龍（Michel Callon）和拉圖（Bruno Latour）為代表的法國社會學家提出了“行動者網絡理論”。這里的“行動者”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非人的存在和力量。

這個理論從社會學的基本概念著手，拉圖認為“社會的”（social）作為形容詞常常只被認為是靜止的，而社會學不能單純被理解為社會群體的科學（science of the social），而是“追蹤群體聯系的科學”（the tracing of association），這也是社會各種關系包括語言的本質所在。他還認為社會學中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群組（group）的本質;行動（action）的本質;參與物（object）的本質;事實（fact）的本質;5.何種場合社會學具有實驗（empirical）的功能。因此語言問題也不能停留在表面，而要深入挖掘各類要素的本質和功能。因為社會發展不是一蹴而就的，判斷社會發展的優劣可以類似于長途旅行，通過問三個問題來進行反思：是否主觀意識到了旅行中所有的困難？所有旅行的費用是否已經付清？旅行者是否從已經存在的社會秩序（social order）偷偷獲得了搭便車的機會？因此他的建議是輕裝出行，備好車票，隨時準備延誤的可能。語言發展的優劣也可以從類似三個問題著手：語言對象主觀上意識到的困難，改善語言的代價以及語言發展并無捷徑可走，常常是費時、費力又曲折的。

拉圖也認為群體的存在需要有發言人，需要追蹤定義群組（grouping）的界限，來界定其他群組是否過時、危險等;新組成或者重組的群需要發言人近乎瘋狂地找到定義此群的方式;如果群組長期存在，一般需要了解社會科學、社會統計學和社會新聞的人。沒有運轉（work），沒有群體：一方面，社會把所有的元素放在承載它的運輸工具（vehicle）上，社會各元素之間的聯系也是靠這些不能相互替代的不同運輸工具循環（circulation）來實現的。因此，語言對社會的功用也可以從這些角度出發，語言是群體發展的標志之一，其發展也不是一帆風順的，與外界其他因素發生作用的時候，一方面要從語言實際和群體代表的特征出發，另一方面也接受其潛移默化的互相影響的結果，而不是人為地隨意揚棄。

在行動者網絡理論中，拉圖直言，使用“actor”或“agent”并不對他們可能是誰和他們有什么特征做任何假定，他們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是個體的或者民眾的、擬人的或非擬人的。這是一個“異質建構”的理論，“行動者”之間關系是不確定的，彼此處于一種平權的地位，主體間是一種相互認同、相互承認、相互依存又相互影響的主體間性的相與關系。拉圖認為非人的行動者通過有資格的“代言人”（agent）來獲得主體的地位、資格和權利，以致可以共同營造一個相互協調的行動之網。其中也要注意“代言人”（agent）和 “媒介”（Intermediary）、“中介”（mediator）的差別。“媒介”是傳遞意義或者力量時候不發生改變（transformation），因此定義開始就足以了解結尾。“中介”很難定義為一個，可能為多個或者無窮，在對意義或者其他成分傳遞的時候會發生變化、翻譯、扭曲或者修改。

拉圖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槍殺人”是唯物論的看法，而“不是槍殺人，而是人殺人”是激進社會學的立場。兩者都很偏激。因為一個人握有槍，并用之殺人時，他是槍手;而殺人這個行為不只是槍手意圖得到的結果，也不止是槍開火傷人的結果，而是兩者合成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槍由原來槍套里的槍變成“兇槍”而人也不再是原來手上無槍的人或者持槍的人，變成了“殺人犯”，這個過程被拉圖稱為“轉換”（translation）。

由這個理論可以推演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跨文化交流中的語言問題。在國際交流中的語言困境，其實不光是單純語言的“難”或者“易”能夠決定的，也不是由單純的某個說語言的人可以決定的，而是合力轉換過程中形成的，因此國際交流中的問題不能簡單歸結為語言的障礙，也不能把單純學好語言和文化就當成國際交流的通行證。因為任何一個社會因素的主觀性和客觀性，效率的高低主要不是從內在性質中尋找答案，而是其與周圍相關的人士關系來決定的。問題和矛盾的產生是自然的現象，不是結果，因此簡單改變現象本身不能解決矛盾。

拉圖還提出“轉換”（translation）的過程有四個階段：（1）問題階段：定義問題，行為者了解問題;（2）利害關系（interessement）：行為者了解彼此之間有共同利害關系;（3）引入機制（enrollment）：利用前一步利害關系的結果把相關行為人納入相關的網絡;（4）調動激勵（mobilization）。

在國際交流的背景下，解決交流產生的難題也可以適用這個過程：首先，我們已經了解交流的各方以互利為目的，以多元化為方向，因此可以預設各方會為了共同的利益做些相關的改變。其次，要把支點從弱勢的位置移到強勢的位置，比如學習中文的人大多是以字母文字為母語的人，語音和漢字是他們學習的難點，如果給予良好的中文閱讀教育或者聽說教育環境，難處就不會那么難;再次還要考慮在跨文化溝通中其他的因素：比如行為者有哪些？如何構建一個行為者共享的網絡，達到充分調動其互相協作的積極性的目的，很多問題也會迎刃而解。這也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的基本要求和方向。

在20世紀90年代后的社會學視域中，簡單地把事務的問題歸結到業已存在并且很難輕易改變的某個元素上或者簡單地劃分施動者和受動者已經變得越來越沒有說服力，而“傳統—現代”的二分法也不可靠。全球化浪潮日益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跨地區的社會流動也日益頻繁，一個具體的人群所屬的“地理”邊界受到嚴重質疑，曾經作為人類學標志的共時、單一場所、單一社會的研究越來越少見，而“一個社會或民族”享有“共同的文化”的觀念也因此悄無聲息地變化著。本世紀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的要點如果還是簡單停留在語言與世界直接發生的指稱或表述關系，而語言表達式從這種關系中獲得意義的這個層面，則社會的進步和國際間的交流的順暢也很難實現，畢竟語言的功能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不再被束縛在自有領地里單一溝通交流的境界了，而文化母語與其他文化或者社會因素一樣，一直在發展和前進。

在西方的故事中，人類建造了通天的巴別塔，語言混亂和差異從此形成。然而各民族文化及語言多樣性的存在確實是客觀的，與其爭論到底語言成為了“障礙”還是文化主導了“交流”，還不如看看究竟什么才是真正全球化語境下的交流，什么才是文化發展和延續及對話的要求。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也認為語言是一種實踐，其功能不能被忽視。漢語進行國際交流的目的和漢語扮演的角色應該重新被界定。根據柯亨在《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中提出：“馬克思的核心解釋是功能解釋 ，它的粗略的意思是：被解釋的東西的特征是由它對解釋它的東西的作用決定的。這樣解釋馬克思主義的一個理由是：如果解釋關系的方向像已經確定的那樣，那么對這種關系的本性的最好的說明就是：它是一種功能性的解釋。” 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認為：“語言和意識具有同樣長久的歷史;語言是一種實踐的、也為別人存在的、現實的意識。”此外，馬克思主義堅持人的觀念產生于其生活的整體狀況，國際交流中的語用失誤普遍存在，因此唯物主義的態度是一方面重視失誤，盡量避免失誤;另一方面也不應該夸大失誤，繼而達到喪失民族語言的自信程度。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闡明的唯物主義史觀，堅持人的觀念產生于其生活的整體狀況，觀念和思想的形成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和物質交換緊密相連的。人們靠語言進行人際間的聯系、交流、統一思想，來協調社會勞動。

從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的角度看，一方面重視語言產生和使用的主體;另一方面也應該用聯系的、 辯證的、發展的觀點來看待語言的發展與社會進步的關系，而不是孤立、片面的論述;因為馬克思語言觀相信，語言是基于生活實踐的，一方面反映了民族的特質，另一方面又是生生不息發展并改善的，國際交流的目的是在多元化的基礎上，進行平等的對話，而爭議雖相當普遍，卻可以理性避免。而“行動者網絡理論”可以提供有益的參考來解決國際交流中的語用失誤。因為伽達默爾也說過：“語言地表現并被語言地把握的世界，并不像科學的對象那樣在同一意義上是自在的和相對的。它不是自在的，因為它根本不具有對象性的特征。被它作為包羅萬象的總體而言，它根本不可能在經驗中被給出。”

The Intercultural Analysis of Communication Anxiety caused by Chinese language difficulties： An Interpretation from Actor-Network Theory

JIN Chunl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s &Technology， Shanghai? 200237， China）

Abstract：In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difficulties from Chinese as a language have always been regarded as one of the incredible setbacks. With the guide of Marxisms linguistic concepts， importance should be attached to the nature of language and the dialec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ubject and object in the language， which could explain why the communicative practice of human cannot be ignored; Meanwhile， language itself， with the relatively independent character and constructive function，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and active role in maintaining and building up new social and individual relationship.? During that process， the rational dialogue or communication can be the only way out for the ultimate communicative goal. The aim of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based on diversity， is to build up free and equal dialogue and recognize and solve the difficulties including language. Actor-Network Theory， proposed by Latour， can offer a better interpretation of the language difficulties and pragmatic mistakes.

Key words：Marxisms linguistic concepts;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diversity; dialogue; Actor-Network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