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刺繡西游之路

趙芮禾

“絲路行”

國家的“一帶一路”戰略——“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經濟帶”涉及65個國家和地區，我們會在新欄目“絲路行”中為讀者帶來沿路國家和地區最美的人文景色。

對于秦漢之前中西文化交流傳播路徑的討論，很多時候研究的目光都是以傳統中原地區為起點，從黃河中游地區的商周都城為路線之始。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文化傳播的載體。在交通還不甚便利的先秦時期，文化傳播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以人群或族群的遷徙與交流為主要的載體。而斯基泰人作為一支廣泛活躍在南俄草原的游牧民族正是具有這種載體的先決條件，公元前7世紀前后，斯基泰人的分布的地區就已橫跨歐亞大陸，西自黑海以北，東至伊犁河下游，南到古波斯的北部邊疆。集中在阿爾泰山地區的巴澤雷克文化出土物中，除了大部分遺物集中體現斯基泰三要素的特點之外，還有明確中原楚文化的鳳鳥紋刺繡鞍褥、四輪馬車、山字紋銅鏡（殘）。這座出土了大量楚文化遺物的墓主人，“獨特的頭飾和發飾、很自然地使人產生這樣一種推測：該墓女主人是不是一個中國人呢？它是不是一個由于締結和親之盟而被下嫁給阿爾泰部落的一個首領的人呢？”

和親的推測只是一種可能，但是中國文化被巴澤雷克人接受喜愛并帶進墓葬之中卻是不爭的事實。

巴澤雷克墓葬因為埋藏條件的特殊，因此得以保存了大量織物遺存，包括數量極多的毛織物和少數絲綢制品。而從其大量毛織物的紋飾風格上來看，都是屬于北方支系的伊蘭語族游牧民族塞種人的特色，其中在M5（指考古編號，下同）中出土的毛氈壁衣上織出了騎士和坐在椅子上的女神的形象，女神所坐的椅子就是當時地中海東部和西亞一帶流行的家居式樣。可以與中原楚文化風格刺繡織品作比較的只有M5中出土的一件鳳鳥花卉紋樣刺繡品。

在同時期的中原楚文化墓葬當中，湖北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刺繡品與其所屬年代和藝術風格最為接近。

湖北江陵馬山楚墓的所屬年代劃分為戰國中晚期（約前340～278年），從時間上來看是比巴澤雷克墓葬的埋藏時間稍晚。此墓葬中出土了大量以鳳鳥為主紋飾，佐以龍、虎、花卉等輔紋飾的刺繡織品，紋飾的組合排列構成極具楚文化線條特色的絲織品遺物。江陵馬山墓葬的紋樣對動物造型進行藝術處理，常見的特色就是以單一的翅膀或肢體變形，用以表現整只動物造型的藝術效果。并且單位紋樣以豎長條形呈現，而后單位紋樣左右對稱排列，多以反轉對稱為主，少數是以并排排列。在鳳鳥與龍虎等動物中間以花卉藤蔓相互連接，花穗造型常見，亦有以花穗表現鳳鳥羽冠的體現，在考古編號N10的刺繡棉袍上，龍鳳紋飾中央的主對稱花穗有學者解讀為扶桑樹。

從馬山楚墓眾多刺繡遺物中選取三件與巴澤雷克出土的此件繡品相做對比，分別為考古編號N22、N16、N19。

馬山楚墓N22是一件綿袍，其綿袍表面出土時可以看到土黃色地，以細絹為質。這件綿袍的刺繡紋飾與巴澤雷克墓地出土的楚文化刺繡紋飾最為相似。花紋分為左右兩組，單位紋飾縱向排列，由龍鳳兩種動物的變形組合，中間可見花卉卷草。鳳鳥為側向展翅立姿，或一翅延伸翻卷飛出，或一翅變形為藤蔓卷草翻卷飛出；飛龍只見一爪，身體卷曲成倒“S”形，一藤蔓垂直龍身翻卷飛出，一龍一鳳搭配出現。鎖繡針法，“繡線可見紅棕、深棕、土黃色。全幅花紋長86厘米，寬46厘米。”

馬山楚墓所有出土的刺繡織品針法都是采用了中國歷史上最為獨特且延續時間最長的鎖繡。刺繡這種在絲織品上的藝術表現手法，在中國悠久的紡織文化中占有極大的比重。鎖繡以其實用性強、堅固耐用等優勢，從商末殷墟出土青銅器上附著的刺繡遺跡到民國的傳世刺繡品，這3000年的時間里始終沒有中斷。相較于顏色變換的藝術表現力更強的平繡而言，鎖繡的針法較為單一，但因其繡法的特殊，可以保證刺繡品的耐磨，在長沙馬王堆漢墓、新疆尼雅等多地出土的刺繡文物中都有鎖繡的影子，因為地下埋藏條件的不同，有的鎖繡制品，底子都已腐化，鎖繡的紋樣卻得以保存。

巴澤雷克墓地出土的此件繡品也是用中華文化地區傳統繡法——鎖繡所制作，土黃色細絹為繡地，寬43厘米，繡線以黃色與棕褐色為主。從刺繡工藝上觀察，鎖繡紋飾多先以褐色繡線勾勒描邊，后以不同顏色的繡線填補內容，這與馬山楚墓的刺繡手法完全一致，都是以深色繡線先將邊界勾勒成型，再填充內部顏色。圖樣紋飾結構也是以花穗藤蔓構成主要線條，裝飾以鳳鳥雙腳立定展翹尾羽。單位紋樣縱向排列，左右對稱，可見“亞”字形結構。在中國封建王朝禮服制度中皇帝最高禮服的十二章紋袞服中，就可以見“亞”字形結構的紋飾，其為“黻”，《說文解字》中注“黻文如兩己相背”，十二章紋中取其辨別、明察、背惡向善之意。

巴澤雷克鎖繡遺物中有三種鳳鳥的樣式，也有學者討論其鳳鳥紋樣更像是中國翟鳥的造型，但是通過與馬山楚墓出土品的對比，鳳鳥尾羽部分有分裂兩支或以上的情況，其中可見圓形翎羽。翎羽的裝飾與分裂卷曲的尾羽在馬山楚墓中有諸多體現。鳳鳥崇拜是楚文化的主角，鳳鳥形象在楚墓中以纖細的線條表現矯健的風姿，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

帶有濃郁楚文化風格的刺繡品出現在地圖直線距離將近四千公里之外的俄羅斯阿爾泰山北側的巴澤雷克墓地，這是早期文化傳播成果。

在西漢張騫“鑿空”之前，中原文化向草原地區或是更西方的傳播從未停止，在戎族與斯基泰人活躍的兩周時期，東西文化的交流并未僅僅局限于單一的新疆絲綢之路，秦漢時期匈奴民族的興起“占據了歐亞草原東部的大部分地區，絲綢之路才改變原來的草原金屬之路的通道，向南移至沙漠綠洲，形成后來的沙漠絲綢之路。”在匈奴沒有壟斷內蒙草原之前，楚文化的傳播路徑并不需要經由中原地區向北傳播至草原，秦、楚、西戎、斯基泰人交往的活躍，使文化的傳播路線多樣化。中原政權的分散，也為各政權與草原游牧民族的交往更為自由。

斯基泰人對中原地區的影響始終沒有越過太行山，在早期研究草原民族文化傳播時，學者們總是傾向于關注匈奴民族起到的文化交流作用。然而，現經考古發掘出土的實物可以證實位于中部的“雅利安系統的游牧民族和畜牧民族所起到的作用要比匈奴重要。”燕趙之地與狄族和匈奴的交往遠比大部分春秋戰國的諸侯國更多，文化的交流也更為密切。因此研究中原農耕文化圈與中亞草原游牧文化圈的相互傳播路線應當是多元的。

“巴澤雷克文化人群有可能是西方文獻中守衛黃金的‘格里芬，哈薩克斯坦東北角地區、新疆阿勒泰地區生活的巴澤雷克文化人群在漢文文獻中可能被稱為‘呼揭。”在《史記》和《漢書》中都有關于呼揭（烏揭）的記載，東漢郅支單于攻打的烏揭，其地理位置就在天山以北、阿爾泰山以南。巴澤雷克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持續交往延續了幾個世紀，種族的不同、語言的不通并沒有影響兩方文化元素的互相吸收。鎖繡織品作為中華文化特有的一種藝術表現形式，在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過程中以文化的載體形式呈現在絲綢之路開啟前的中亞草原，這是民族交往歷史上的見證。漢代絲綢之路的形成之初，不同草原北方游牧民族都充當過文化交流的媒介，這種交流既是文化的包容也是一種民族的融合。（文章全文發表在中國刺繡藝術研究院首屆研討會論文集《繡之器道》，有刪減）

（編輯/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