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豐子愷

假如我現(xiàn)在要贊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贊美楊柳。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去坐了一會兒。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fēng)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曲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shí)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后來長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成活，而且生得非常強(qiáng)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成“賤”的。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特點(diǎn)，是其下垂。花木大多是向上發(fā)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可惡！你們是靠它養(yǎng)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shè)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不顧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經(jīng)被砍，而上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真是可惡而又可憐！

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xì)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fēng)之力而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huán)繞著他們的慈母游戲，時時依偎到慈母的身旁去，或者撲進(jìn)慈母的懷里去，使人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并非僅為楊柳當(dāng)春抽條的緣故，實(shí)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tài)，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diào)和的緣故。

這種特殊的姿態(tài)，便是“下垂”。不然，當(dāng)春發(fā)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當(dāng)春的主人呢？只為別的樹木都憑借了春的勢力而拼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符合春的精神，而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

（文字有刪減）

在中國古詩詞中，楊柳是最常見的意象之一。古時，人們有折柳送別的習(xí)俗，唐代尤為興盛。“柳”與“留”諧音，折柳送行，所表達(dá)的是戀戀不舍的離情別緒。例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小雅·采薇》）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