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澤宇

漢代鲖陽故城位于今安徽省臨泉縣城鎮,其文化內涵豐富且保存狀況理想,是研究皖西北地區漢代城邑遺址的難得標本。本文結合目前掌握的有關文獻及考古資料,擬對兩漢鲖陽縣(侯國)的地理分布、職官設置及興廢變遷等問題做出初步考論。
傳世文獻中所載的鲖陽地望
《漢書·地理志》在記述豫州汝南郡領縣時云“鲖陽”,應劭注曰:“在水之鲖陽也。”《后漢書·郡國志二》:“鲖陽,侯國。”《皇覽》曰:“縣有葛陂鄉,城東北有楚武王冢,民謂之楚王岑。”據《水經注疏》卷二十一載,水(即今洪河)流出今河南平輿縣以北的射橋之后,“東南左迤為葛陂,陂方數十里,水物含靈,多所苞育。陂水東出為水,俗謂之三丈陂,亦曰三嚴水,水逕鲖陽縣故城南”。
考證漢代鲖陽縣地理,應梳理出相關水系的流經區域。首先,應明確葛陂的地理位置。通過上文所引可知:葛陂在平輿故城東南部,水以西。清乾隆《新蔡縣志》卷一《地理志·七》載:“葛陂水,在縣(新蔡縣)北七十里。”今人馬家敏先生曾在《臨泉歷史沿革考述》一文中指出,所謂新蔡縣北七十里,“也就是今城鎮西南的大片洼地,當地群眾稱為西南坡”。
1985年河南省新蔡縣文物保管所的調查資料顯示,葛陵故城位于今新蔡縣葛陵村周圍,是一處始建于東周,兩漢時期仍在使用的城址。東北城墻以外是一處戰國至漢代早期的墓葬群,其向北及向東地勢均比較低洼,當與文獻中記載的葛陂有關。1994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主持了對葛陵故城東北城外崗地的墓葬群的發掘工作,發掘表明這是戰國時期的一處楚人墓地,其中M1001墓主人為楚國封君——平夜君成(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似與文獻中所言“城東北有楚武王冢”相印證。
葛陂水往東的水系被稱為水,又稱“三丈陂”或“三嚴水”。清道光《阜鲖陽縣志》卷二《輿地二·水》有云:“三丈陂,在項城汝鲖陽新蔡縣境,唯東北與(阜鲖陽)縣境接。”“三嚴水”再往東,流經“鲖陽縣故城南”。道光《阜鲖陽縣志》卷首《輿圖二》中亦標識出了三丈陂的范圍,其“東北與(阜鲖陽)縣境接”處,即位于清阜鲖陽縣鲖陽城的西南部。
道光《阜鲖陽縣志》卷二《輿地二·古跡》載:“鲖陽城,縣西二百十里。舊志稱光武帝封陰慶為侯,國故郵亭,慶府第也。”清末,阜鲖陽縣西二百一十里處為鲖陽城所在,因歷來沿襲古鲖陽之名,縣志纂修者自然筆不贅言。
從考古發現看兩漢鲖陽城址
20世紀8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臨泉縣城鎮北街的東村發現了一處戰國到隋唐時期的古城址。該城“為長方形高臺地,有護城河一周,南北長約580米,東西寬約430米,面積約24萬平方米。文化層約兩米”(臨泉縣文廣新旅局:《臨泉文物》,2013年),“古城址南3公里有東漢鲖陽侯陰慶墓,墓葬封土略高于平地”(周心田、楊立新等:《安徽省文物志·補編》,1996年)。對比同時期的中原地區的縣城規模,如河南新鄉的共城城址,為漢代共縣縣治,實測面積達1.56平方公里(崔墨林:《共城考察》,《中原文物》1983年特刊)。而正鲖陽縣的漢安成故城,總面積僅有0.4平方公里(許齊平:《漢安成故城考》,《中原文物》2007年3月)。淮北地區的,如臨泉縣的寢縣城址(面積為0.5平方公里)、界首的新鲖陽城址(面積為0.12平方公里)、懷遠的向縣城址(面積為0.14平方公里),對比以上數據,我們可以發現,東村古城址的遺址面積僅為0.24平方公里,規模并不是很大。就整個安徽來看,漢代郡縣城市一般規模都不大,很多縣城的遺址面積還不足0.5平方公里,故張宏明等學者認為“這些漢代新建的縣城,還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古代城市”,當屬“營建于戰國之前,春秋晚期至戰國晚期納入楚國版圖,后淪為一般縣邑采地”的第三類小型城址(張南、張宏明:《安徽漢代城市功能初探》,《安徽史學》1991年第4期)。
據資料表明,東村古城址,文化層以戰國和漢代早期為主,而且相當豐厚。城址內曾出土了眾多文物,尤以漢代文物蔚為大宗。現結合當地文物普查所得與館藏情況簡介如下,磚瓦類有:繩紋筒瓦、楔形子母磚、弧形子母磚、回紋長方形磚、菱格紋鋪地方磚等。銅器類有:獸首銜環銅樽、銅質子母印、博局紋銅鏡、虎紋銅鏡等。此外,漢代“日利大富”銘石磨亦頗具特色,兩漢貨幣如五銖錢、貨泉的出土數量更是可觀。
另外,經筆者實地勘察發現,城址的南城墻外有護城河遺跡,由于歷史上的河道變遷,水故道今已接近斷流狀態,經過最近幾十年的水利工程建設,部分河段已改造為臨河。(臨泉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臨泉縣志》,黃山書社,1994年)但不難發現,史籍中所言的“水”很可能就是南城墻的這段護城河,所謂“水之鲖陽”即是水北岸的今城鎮東村方位。
綜上所述,東村古城址無論從城市選址、構筑、形狀,還是從出土遺物等方面分析,應為漢代一般縣邑。所以,兩漢時期的鲖陽縣(侯國)城址,其位置應在今臨泉縣城鎮北部的東村內。
封泥史料所見的漢代鲖陽職官
2004年前后,河南省平輿縣射橋鄉的古城村出土了大量秦漢時期封泥,它們涵蓋了史書所載的汝南郡各縣(侯國)名,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重要的封泥發現之一。目前,學術界對于這批封泥中所反映的秦漢官制等問題,已有較為成熟的研究成果。其中,筆者注意到,出土封泥所見的兩漢鲖陽縣(侯國)史料,不僅為窺視漢代鲖陽縣(侯國)建置變遷的歷史面貌提供了難得的切入點,更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兩漢時期地方兩級行政機構文書往來的歷史事實。現輯錄如下,并略作考釋。
《漢書·百官公卿表》載:“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令,秩千石至六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結合封泥印文可以推知:鲖陽縣為擁有人口萬戶以上的大縣,鲖陽令為一縣之最高長官。其下設縣丞、縣尉等屬官,鲖陽縣丞主管文書、倉庫與監獄,由中央任命。
《后漢書·陰識傳》載,東漢永平元年(58年),明帝下詔“其以汝南之鲖陽封(陰)興子慶為鲖陽侯”。《后漢書·百官志》:“列侯,所食縣為侯國……功大者食縣……得臣其所食吏民……每國置相一人,其秩各如本縣。”本注曰:“主治民,如令、長,不臣也。但納租于侯,以戶數為限。其家臣,置家丞、庶子各一人。”本注曰:“主侍侯,使理家事……中興以來,食邑千戶以上置家丞、庶子各一人。”由上,鲖陽侯屬居于列侯之中“功大者”的縣侯,以西漢舊有之鲖陽縣為侯國。《后漢書·吳傳》載,吳鳳之子吳馮為“鲖陽侯相,皆有名于世”。結合現有封泥可知,由中央任命鲖陽侯相一名,為侯國最高行政長官,主管民政要務,其品秩,與縣令、縣長相當,即所謂“侯國之相,秩次亦如之”。但行政官員并“不臣”于陰慶,只是“以戶數為限”向陰慶定期上繳境內稅租,以作為其收入的一部分。
此外,尚置鲖陽國丞一員。“國丞”之設,史書鮮見提及,唯《東觀漢記·百官表》有云:“(諸秩)四百石者,其丞、尉秩二百石,縣國丞、尉亦如之。”(漢劉珍等撰、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由此推測,國丞和縣丞的職責應大致相當。
“國左尉”封泥傳為河南省平輿縣出土。“國”即指鲖陽侯國。“左尉”,應劭《漢官》曰:“大縣丞左右尉,所謂命卿三人。小縣一尉一丞,命卿二人。”國尉之置亦與縣尉相當。鲖陽在西漢為大縣,進入東漢,鲖陽侯國亦有左尉、右尉之設(詳見拙作:《東漢“國左尉”封泥考略》,《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1月12日)。
漢代,“邑”的名詞使用是有特指范圍與明文規定的,《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載:“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后漢書·百官志》中提到“公主所食湯沐曰(國)邑”。漢桓帝時,劃汝南郡的鲖陽安縣作為食邑,改舊鲖陽安官制名稱,此舉在出土的“鲖陽安邑令”“鲖陽安邑丞”封泥中亦得到了體現。筆者在檢索《新出汝南郡秦漢封泥集》所載的兩百多類封泥印文后發現,“地名+邑令”式唯存鲖陽安、鲖陽兩例。筆者揣測,在侯國國除復為漢縣后的一段時間內,鲖陽縣或曾一度為“公主所食湯沐”,“鲖陽邑令”當為其時最高行政長官。然而,關于此番建置更替,為史書失載。
陰氏家族與故城興廢
前文所述,依制,侯國官員與鲖陽侯并無臣屬關系,“只有封爵之名,而無裂土之實”(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鲖陽侯不會也不被允許插手侯國政事,作為鲖陽侯的陰慶屬于列侯中的外戚恩澤侯類,其父陰興為漢光武帝皇后陰麗華同母弟,所以漢明帝在冊封陰慶及其諸弟的詔書中也說道:“當以軍功顯受封爵,又諸舅比例,應蒙恩澤……賢者子孫,宜加優異。”作為陰氏家族的重要成員,陰慶以崇高的品行受到明帝的贊賞與嘉獎,分封之時,陰慶將田宅財物讓與幼弟。《后漢書·陰識傳》記“帝以慶義讓,擢為黃門侍郎”,也就是說,陰慶在享受分封裂土榮譽的同時,還作為黃門侍郎進入中央,得到重用。
陰氏一族在東漢初年具有較大的權勢,比如鲖陽侯陰慶的叔叔陰識(被封原鹿侯),本傳云“帝每巡郡國,識常留鎮守京師,委以禁兵”,足見光武帝對其的高度信任。由此也可推知,如陰慶、陰識之類的列侯,很大部分時間是在中央供職,封地應該作為其家族聚居地與死后埋葬處。清人萬斯同《東漢外戚侯表》載:“鲖陽侯,始封陰興,后弟,仕至衛尉,初封關內侯,卒后追封,謚翼。”(宋熊方等撰、劉祜仁點校:《后漢書三國志補表三十種》,中華書局,1984年)陰興世稱 “鲖陽翼侯”,陰興之子陰慶實際上是第一代鲖陽侯。
陰慶為第一代鲖陽侯,傳子陰琴,經陰萬全、陰桂之后,陰氏家族與鲖陽的記載遂不見于史籍。那么,鲖陽侯國因何故國除而復為縣呢?根據兩漢書所記,茲做如下兩點推斷:
1.子孫不續,后繼無人。秦鐵柱先生在《兩漢列侯問題研究》一文中認為:“大量的侯國因無后而國除的情況并非偶然,這是郡中豪族之間固定化、封閉化的通婚網絡所導致的,因此,后代列侯家族健康狀態不佳,夭折率特別高。”現就陰氏家族來看,鲖陽侯陰慶之叔父,前文提到的原鹿侯陰識,在陰識死后,其子陰躬嗣位,陰躬死后,由陰璜承襲。永初七年(113年),為奴所殺,因無子而國絕。鲖陽侯與原鹿侯同屬南鲖陽陰氏,他們的世系傳承都列于《后漢書·陰識傳》之中。既然對原鹿侯陰識一支國除緣由作出了明確解釋,史家自然不會為省片言而對鲖陽侯陰慶一支不作交待,或許此事另有隱情。
2.招禍及身,坐事而廢。此類現象亦不在少數,如據《后漢書·光武十王列傳》所記,漢明帝時的楚王劉英謀反案,因此事“自京師親戚諸侯……坐死徙者以千數”。筆者認為:鲖陽之國除或與發生在和帝時期的巫蠱之變有關。《后漢書·皇后紀第十上》云,和帝時,皇后陰后(陰綱之女)與鄧綏(鄧訓女)爭寵,“陰后見后德稱日盛,不知所為,遂造祝詛,欲以為害”。后東窗事發,和帝一怒之下,于永元十四年(102年)“以巫蠱事廢”,陰后被“遷于桐宮,以憂死”。由此,陰氏一族所株連甚眾:陰綱自殺,陰后之弟陰秩、陰敞以及后外祖母鄧朱家屬因參與此事獲罪,“徙日南比景縣,宗親外內昆弟皆免官還田里”。鲖陽侯陰慶與原鹿侯陰躬為堂兄弟,陰后之父陰綱乃陰躬之弟,也就是說,陰慶一支與陰綱一支同屬于陰識一系,亦為堂兄弟關系,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鲖陽侯陰慶這支在此次巫蠱之禍中難以幸免,國除被廢,“免官還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復雜紛亂的歷代行政區劃變遷中,鲖陽縣興廢無常。隋開皇以后,鲖陽正式告別了縣一級行政區劃,而作為皖西北通往豫鄂交通要塞之一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