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先生
哥德巴赫猜想
狄老師毫無由來發燒,成了米麗的哥德巴赫猜想。
狄老師是紐陽大學的數學老師,酷愛打籃球,身體強健得像籃板。每天早上七點零零分起床,七點十五分去上班,運行得像公理一樣穩定。但是,那天早上發高燒。不流鼻涕不咳嗽,喉嚨不癢也不痛,只是腦門燙手頭發暈。
米麗推遲上班,去買退燒藥。狄老師說,順便買個體溫計來。米麗說,能把燒退了就行,要體溫計干嘛?狄老師說,我要曉得是好多度。
米麗買了退燒藥體溫計和包子綠豆稀回來。狄老師勉強坐起,把體溫計夾在腋窩里,吃了藥。米麗問他吃早點不。狄老師展讀退燒藥《說明書》,說這時不想吃,先放床頭柜上。又抬頭對米麗說,你先吃,到了十分鐘的時候提醒我一下。米麗說好,我剛才沒看時間,就算過了兩分鐘吧。狄老師說,那怎么行。從腋窩里抽出體溫計,甩了幾甩,又插回腋窩里去。說,從現在開始計時。
米麗吃罷早點,過了十分鐘。狄老師準時拔出體溫計,將水銀柱頂端,保持在視線水平上,緩緩轉動,接近39度。高燒。米麗說,我們去醫院吧。狄老師說,不用,剛吃了藥,還沒發生效力;三十分鐘藥物濃度最高,體溫就會降下來;你去上班吧,沒事。
米麗是區民政局副局長,九點鐘有個碰頭會,確實要走了。說,你也先向學校請個假,等會如果好些,吃了早點再去上班;如果沒退燒,自己打120去醫院,好不?狄老師說,曉得。
狄老師說是紐陽大學的數學老師,其實自己并沒有這種感覺。他一直是建筑工業學校的數學老師,數學教研室主任。只不過最近學校并入紐陽大學,聽說建筑工業學校馬上要換成建筑工程學院的牌子了。同事,還是那些同事;工作,還是那些工作;環境,還是那個環境。湯換了,藥沒換。
狄老師給校長也就是院長,打個電話請了假,又躺下來。
話說米麗散了碰頭會,打電話給老狄。沒接。顯然是上班去了,要么在上課,要么在開會。下午下班回家一看,狄老師還躺在床上。喊幾聲,不應。頓時慌了神。用手一探,燙手如故。包子綠豆稀還在床頭柜上。米麗趕緊撥打120。
狄老師進了醫院,成了醫院的哥德巴赫猜想。他一直昏迷不醒。不吃也不喝,不吵也不鬧,像一條熱面包。他一直維持著38.9度,不升0.1度也不降0.1度,像實驗室里的恒溫機。
開先,主治醫生說,沒問題,吊點水就退燒了。水不停地流進狄老師身體里,馬上被加熱到38.9度。
后來,來了一撥白大褂,圍著狄老師指指點點,說,吊點水就退燒了。水不停地流進狄老師身體里,還是被加熱到38.9度。
再后來,白大褂不是一撥,而是一群。病房里擠著一簇簇的白大褂,像一束密集的白百合。一個老教授和醫院院長,站在這群白百合最前面。老教授負責望聞問切,院長不說話,光負責不停地點頭。當然,老教授問是問米麗和主治醫生。老教授說,吊點水就退燒了。水不停地流進狄老師身體里,依然被加熱到38.9度。
狄老師雖然昏迷,卻并沒有閑著。他像一條熱面包躺在擔架床上,被推來推去,送進各種儀器里,做檢查。
狄老師昏迷的第十六天,也就是老教授離開的第四天,醫院為狄老師做第四十九項檢查——膝跳反射檢查。護士把狄老師扶起來,腿懸在床邊。主治醫生蹲在床前,拿一只小鐵錘,瞅準膝蓋下一點點的位置,輕輕敲了一下。狄老師大笑道:“哈哈,這是干什么?”醫生護士嚇了一跳。狄老師就這樣醒了。高燒退去。
米麗說是個奇跡。主治醫生也說是個奇跡。只有狄老師不覺得是奇跡,他問床頭柜上的包子綠豆稀丟了沒,沒丟就拿來吃。
狄老師燒了十六天,昏迷了十六天,沒有燒壞任何一根神經,也沒有忘掉任何一條定理或公式,π仍然可以背到小數點后一百位,生命特征旺盛而穩定。他催米麗去辦出院手續,下午要去上班。
但是,醫院并不這么認為。
圓
主治醫生把米麗叫到辦公室,說,米局長,你要有心理準備。米麗嚇了一跳,問,怎么了?主治醫生說,照片顯示,狄老師肺部有一小塊陰影,直徑一厘米。是非常規則的一個圓,就像用圓規畫出來的。這個圓,要么是結核,要么是腫瘤。根據臨床案例,結核不可能是如此規則的圓。既然是腫瘤,要么是良性的,要么是惡性的,也就是癌變組織。經過多次專家會診,惡性腫瘤的可能性為99%。
米局長頓時癱坐在椅子上。醫生善外交辭令,說99%,實際上就是已經確認,100%。過了半晌,米局長問,高燒是癌變引起的嗎?主治醫生說,這個不確定,不排除;現在和你商量一下,我們準備把狄老師轉到腫瘤科去。米局長思索一會,說,我家老狄是個精細人,一旦轉到腫瘤科去,他肯定會曉得;能不能先轉到傳染科,對他說是治療肺結核?主治醫生說,那好吧,住,可以住在傳染科;但是,我們先采取抑制癌細胞的措施,如果病灶縮小,有手術機會,就切除病灶;然后視情況采取放化療措施。
米麗打點精神,花了不少工夫,終于說服狄老師不出院,轉到傳染科去,對付肺結核。
狄老師狀態好,在病床上反復研究他所做的各項檢查,揣摩那些指標。醫生的字都蹊蹺,有的像烏龜殼子上的字。狄老師問護士問醫生,終于把所有的字都認全了,指標意義也清楚了。遺憾的是,狄老師不是學醫的。否則,他一定能夠用某種方程式,把這些指標串聯起來,解釋38.9度。
和狄老師同室的病友,叫貝阿滿,是個矽肺病患者,黝黑瘦小,看起來六十多歲的樣子,實際年齡四十八。阿滿老婆蒼老,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實際年齡四十五。阿滿老婆精神尚好,每天忙上忙下,護理阿滿。
阿滿病情越來越嚴重,喘不上氣。他吭哧吭哧,對狄老師說,你真是個奇跡,馬上可以出院了。狄老師說,我只是抽煙抽得太猛了些,肺上長了個癤子。阿滿說,現在肺結核不是個病,三下五去二,就好了。狄老師道,應當沒事,我體質還是不錯的,年輕的時候是校隊主力,在高校聯賽上拿過冠軍。阿滿附和說,那不就是NBA總冠軍的意思啊。狄老師哈哈笑道,這次我把煙戒了,等退了休,組織個老年籃球隊玩玩。阿滿附和說,那還不得打進奧運會啊。
狄老師問阿滿病情怎么樣。阿滿說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這幾天的事。狄老師寬慰道,不可能,現在醫療技術好,除了癌癥沒有治不好的。阿滿嘆道,我的肺纖維化了,全部纖維化了,就像一條老絲瓜,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阿滿是柴山縣人,一直在煤礦挖煤。前年,縣里關閉小煤窯,阿滿失業。挖煤的時候沒事,休息卻來了病。一檢查,矽肺三期。這病一治兩年多,把積蓄花了個精打光,還欠下十多萬。阿滿說,錢嘛,哪里來哪里去,挖煤來的錢,花在挖煤的病上。他女兒在南江做生意,這病把女兒也拖累了,靠女兒每個月打一萬塊錢回來治病。狄老師說,你有個好女兒,孝順。阿滿就低了頭,說,她的錢,來得也不容易。
狄老師坐在床上,一邊說話,一邊翻看床頭柜上擺著的藥丸盒子。這一看不打緊,惹出大麻煩來。
狄老師仔細閱讀完《說明書》,按鈴喊來護士,怒道,你們怎么搞的,我得的是肺結核,你們居然給我吃治癌癥的藥?護士不吱聲,拿了藥盒,左看右看,說,這是你的藥呀。狄老師擂著床沿:你們太不負責了,這叫草菅人命曉得吧,癌癥藥豈是能亂吃的。護士含糊說,我問問醫生看。
護士一出門,阿滿說,現在醫院呀,太不像話啦,沒病治出病,小病治成大病,大病治……治不好。狄老師說,這是醫療事故,不給個說法,我就去告他們。阿滿附和說,是的,告到北京去。
話說米麗工作忙,她看到老狄狀態好,行動自如,便和老狄商量,請個護工招呼,自己可以照常上班。狄老師說,我好手好腳的,還沒到要人伺候的地步,請什么護工;你盡管去上班,我自己護理自己。阿滿老婆說,大姐,您放心去上班,萬一有點什么事,我在這里呢。米麗聽阿滿老婆叫她大姐,臉都紅了,心道,她這樣子比自己老得多,還喊大姐。嘴里卻說,怎么好意思麻煩你。阿滿老婆說,沒事沒事,反正我屋里離不得人,一只羊也是看,兩只羊也是看。阿滿說,什么羊啊牛的,一個人也是看,兩個人也是看。米麗說了一串謝謝上班去了。
米局長正開會,接到醫生電話,說狄老師發現了控制癌細胞擴散的藥。米局長壓低聲音說,瞞,終究是瞞不住的;不如告訴他是良性的,先用這種藥控制。
護士返回病房,向狄老師解釋,你肺部有個良性腫瘤,現在幫你治療肺結核,怕產生藥理反應,造成腫瘤惡化,所以用控制擴散的藥。狄老師閃電抓住瑕疵:到底是結核還是腫瘤?護士慌張,胡亂道,是腫瘤,可能也有結核,或許結核里面有腫瘤,腫瘤里面不會有結核吧;我說不清,你問醫生吧。狄老師一聽,護士說謊說得不圓,心里便猜到八九分,說,你直接說是癌癥也沒事,人固有一死,大不了不過年。
阿滿早已隱約聽說狄老師的病情,卻裝作不知,說,肯定是良性的,割了就沒事;我有個伙計,也是肺上長個瘤子,割了一頁肺,現在十七年了,還驢子樣的;前一陣子,我還看到他騎著摩托車到處飚呢。
米局長散了會,趕到病房,主動和狄老師說起藥的事。狄老師說,沒事,癌癥也不會就死,總得有兩三個月吧。米麗說,你莫瞎想,對病情不好;觀察一段時間,等身體狀況穩定了,做個手術,就沒事了。狄老師說,癌癥做手術,叫過度醫療,去得還快些,我不做。米麗說,你莫老是說死啊去的,說了是良性的。狄老師說,我沒別的要求,病情暫時不要告訴小娟,臨終前要她回來一趟,給我看一眼就好。
小娟是狄老師和米麗的獨生女,以前在英國留學,畢業后不顧家里反對,跑到比利時一家公司去上班。之后和一個法國人結了婚,最近生了個混血小子,跟家里聯系越來越少,竟然好像沒有這個家一樣。說起小娟,米麗低了頭,說,你好好的說這些干嘛。邊說邊眼圈都紅了。狄老師瞥見,心里完全有了數。
米麗趁下樓買飯的時候,見了醫生,問什么時候可以做手術。醫生說,病灶還沒有縮小跡象,我們的意見是繼續抑制一段時間,再尋找手術機會;動手術就像打仗,不能打無準備之仗,要打就打殲滅戰;況且,狄老師高燒昏迷這么久,剛剛恢復,怕經不得折騰。
公 式
狄老師得知自己身患絕癥,開始了長久而深沉的思考。他回憶起十年前,父親住院的那些事。父親是患肺癌走的。幾個療程的化療之后,開腔切除一頁肺。之后是化療放療。化療放療之后是喝無窮無盡的中藥。從七十五公斤瘦成七十五斤,皮包骨。頭發脫光。進食,嘔吐。打止痛針打到嗎啡失效。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父親臨終前那哀切的眼神。父親是那么可憐地乞求安樂死,但是他辦不到。
既然死是鐵板一塊,沒有什么價錢可講,狄老師覺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痛苦和難堪。他不想像父親一樣,死得顏面掃地。狄老師想知道,自己將怎樣死去。還有死去之后,會發生些什么。
換句話說,題目的結果終究是個零;問題是通過什么公式得出這個結果。一般人都會選擇父親用的那道公式。顯然,狄老師是不能接受的。
那天,狄老師走出病房,到走廊里轉悠思慮。踱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隱隱約約聽到《大悲咒》,低沉而悲愴。狄老師諦聽一陣,感覺那梵樂醇和綿厚,隱含金剛之力,直透心底。狄老師無由來打了一顫。《大悲咒》的音樂,就像放風箏的那根線,牽著狄老師從四樓傳染科上到六樓腫瘤科,尋到11—12號病床的病房。
病房里站著十來個人,大多數是中老年婦女,靜靜地圍繞著12號病床上的一個老人。婦女們合十瞑目,嘴巴翕合,隨著音樂輕聲吟唱。站在床頭的是一個中年布衣和尚,單豎左掌,右手撥動念珠,瞑目領唱。和尚側邊是一個中年男子,厚發濃眉國字臉,好像電視里的英雄人物,也在合十吟唱。狄老師覺得那中年男子面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大悲咒》樂止。眾人回向,口稱“阿彌陀佛”。病床上的老人,也掙扎著想作禮,和尚用手一按,讓他免禮。和尚又轉身從自己的布袋里摸出一本書來,雙手捧放在病人的被子上,再合十彎腰,作了三揖。禮畢,取了書,翻開,咪咪嘛嘛念了起來。念了一段,眾人隨著和尚一起念誦。
狄老師站在門口,離病床尚遠,看不到念的是什么經。但是病房里莊嚴神秘,狄老師想挨近去看,卻不敢造次。這時正好有個護工從走廊上過來,向狄老師點頭微笑。
狄老師趁機輕聲問道,請教一下,他們這是做什么?護工說,姨爹是信佛的,他們在助念。助念是干什么?佛教的一種儀式,大致意思是幫助病人念經,加持功德,消除罪孽,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成佛。這是一種臨終關懷儀式吧?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說是助念啊加持什么的。噢,你是他侄女?我是護理。噢,老人快了?快了,下病危通知單一個禮拜了。噢,那每天都念這個?念了一個禮拜了。這些助念的人都是他的佛友吧?多數不是,是一個公司組織來的。公司?是啊,有這么個公司,專門做這種事。你有這個公司的聯系方式不?當然有,是姨爹要我聯系的。麻煩你告訴我要得不?你要這個干嘛?呵呵,我只是覺得這個事有意思。那我把公司名片給你吧。
護工側身繞過眾人,從床頭柜里翻撿一陣,拈了一張名片出來,遞給狄老師。狄老師道了謝。助念儀式有遙遙無期的態勢,狄老師便下樓,回到自己病房。
躺到床上,細看名片。名片的主人姓明,博愛敬老服務公司總經理,經營范圍包括臨終關懷、遺容化妝、喪事操辦、墓地選購、喪葬用品、喪證辦理、祭祀服務等等。反正是一條龍服務。客戶只管死,家屬只管錢,其余的事都可以交給明總。
狄老師思索,這是一道新公式。結果終究是個零,但新公式比老公式好。
當天晚上,六樓12號真的往生了。狄老師突然感覺死神并不遠,就在自己樓上。
方程組
醫院又安排狄老師做了一次CT,發現那個圓還是一厘米,沒有增加一毫米,也沒有減少一毫米。醫生搞不清,到底是抗癌藥物發生了抑制作用,還是癌變組織在休眠。總之,狄老師身體狀況良好,做開腔切除手術,應當沒有什么大問題。
米局長問醫生,動手術前是不是要做穿刺化驗?醫生說,沒有意義,病灶就是一個馬蜂窩,戳動了擴散得快些;前一階段的藥物抑制,相當于布了一批傘兵下去,將敵人牢牢包圍住了;現在要趁敵人還結集在營盤里,一刀下去,把老巢端掉。米局長聽得一愣一愣的,問,那什么時候端?醫生說,下周四吧。
當米麗告知老狄下周四手術時,狄老師斷然予以否決。他說,我不做;要么現在出院,要么還住在這里,等我不行了,抬回去死在家里。
阿滿勸道,狄老師,這就是您的不對,您的肺只是長了個癤子,切了就好了,干嗎不去切呢?不像我的肺是一條老絲瓜,除非全部切掉;我要是能夠切,我馬上去切。狄老師說,我不做。
米麗束手無策,又請醫生來做工作。醫生說,你的腫瘤是良性的,只要切除,就根治了,幾乎不存在風險;如果不做,隨時有可能惡化,后果就不好說了。狄老師說,我不做。
狄小娟打國際長途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說回來陪他去做手術。狄老師說,我不做。
米麗想到了組織。狄老師的校長也就現在的院長,親自來醫院,致以親切慰問,以組織的名義請他配合治療;還承諾除了醫保之外,學院會視實際情況給予幫助,不用擔心錢的事。狄老師說,我不做。
米麗無奈,取消了手術預約。狄老師還是住在醫院里觀察。
那天上午,狄老師翻出名片,打了明總的電話。明總很快趕到醫院,和狄老師見面。
明總年輕干練,像老熟人一樣和狄老師打招呼,喊狄老板。狄老師說,莫喊老板,我是個教書匠,叫狄老師吧。明總問,狄老師,您是怎么知道我們公司的呀?狄老師說了六樓見到的情形。明總一拍腦門,噢,是的是的,卜縣長的服務是我們做的。狄老師問,那老人是縣長嗎?明總說,是的是的,卜縣長原來在柴山縣當過縣長的,他兒子,就是現在我們紐陽的組織部長卜欣呀。狄老師被明總的動作傳染了,也拍了一下腦門:噢,是的是的,當時部長站在床邊,一看就是個官,難怪那么眼熟,原來在電視里見過。
兩人有了這個交集,談話更輕松融洽。明總并不問病情,直接問有什么服務要求。狄老師說,我是這樣想的,人固有一死,不如死得明白些。第一呢,我快不行的時候,也搞個臨終關懷儀式,在我家里搞,反正快不行的時候會拖回家里去,到時幫我超度一下;第二呢,幫我做個喪葬方案,我看一看后事怎么搞;第三呢,選個墓地,我也看一看,以后住在什么地方。費用一起算,看多少錢。然后簽個協議,便于操作。
明總說,狄老師到底是知識分子,心態超然;關注自己的后事,需要智慧和勇氣;您剛才說的這些事,您盡管放心;不過,有些細節我先請教一下:臨終關懷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狄老師沒想到臨終關懷像按摩一樣,還有中式泰式之分,便問何謂中式西式?明總說,中式有兩種,一種是佛教的,就是卜縣長做的那種;還有道教的,就是請道士做道場;西式的主要是基督教的,神父禱告,唱詩班唱詩。明總邊說邊拉開手提包,取出一份公司畫冊遞給狄老師:詳細介紹上面都有,包括每個項目的內容和價格,您可以先看看,再將決定告訴我。狄老師大致翻一下,放在床頭柜上,說,好。
明總說,第二個問題,您說的喪葬方案,是從化妝開始到安葬結束,還是單指追悼會?狄老師說,我是指全程的,就是你名片上那些項目都包括;當然,重點是追悼會。明總說,那就是全套,我們先做個詳細方案給您參考,選擇。狄老師說,你們公司,應當有原來做過服務的視頻資料吧。明總說,有啊,手機里資料少,看不清,下次我帶ipad來,播放給您看。狄老師說,好。
明總說,第三個問題,墓地選購包括在全套服務方案里;但是,我們會提供資料供您初選,然后帶您去現場確定,好不好?狄老師說,好。
狄老師和明總交談的時候,阿滿看得目瞪口呆。明總一走,阿滿趕緊問,狄老師,您這是干什么呀?安排后事呀。你們知識分子硬是不一樣,別人安排后事是寫遺書,分配財產,告訴存折密碼,您卻關心儀式。我是沒有錢值得關心,才關心儀式嘛。不可能,你們都是公家人,怎么會沒錢;只不過你們喜歡面子,就關心儀式;像我這樣,死了一把火,燒成一把灰,什么都不講究,隨他們怎么搞,反正不曉得了。狄老師道,話是這么說,但是儀式也是個形象問題,認真點好。
狄老師拿起明總送的畫冊,細細閱讀,越讀越感覺遇到了一個方程組。臨終關懷采用中式還是西式?化妝會化成什么樣子?靈堂怎么布置?水晶棺上蓋什么?花圈如何擺放?用哪張照片?擺幾天?寫什么對聯?噢,悼詞,悼詞寫些什么?
想到悼詞,狄老師發現未知條件太多,將會導致方程無解。而這些條件都要與明總交流方案的時候敲定,才好開始解題。但是,有一項核心條件,可以先已知,那就是悼詞。
Π
狄老師打電話給校辦也就是院辦,要求寫悼詞。辦公室主任驚道,你好好的,想這事干嗎呀。狄老師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反正是要寫的,遲寫不如早寫好。主任說,哎呀,狄老師,你莫這么悲觀,要有信心,信心比黃金更重要。狄老師固請。主任拗不過,說請示一下院領導再說。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狄老師不喜歡再說、研究、可能、或許這一類的詞匯。第二天一早,狄老師打個車,直接跑到校長也就是院長辦公室。校長也就是院長很意外,招呼狄老師坐了,問狀態如何。狄老師說,很好呀,就是不曉得哪天不好。院長說,好就好,再休養一段時間,回來主持數學教研工作,你是教研室主任呢。狄老師說,我不是來說這個事,我是來問悼詞的事。悼詞?是呀,追悼會上的悼詞,辦公室主任沒跟你說嗎?沒有呀。噢,是這樣的,在我的追悼會上,學院要致悼詞吧,那么悼詞會怎么說,我想先請辦公室寫出來給我看看。
院長木了一陣,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他說,狄老師呀,你莫這樣想,要全力配合醫院治療;你這個病又不嚴重,早點動手術,很快就會好的。狄老師說,院長,我們暫時不討論病,可以不?當然,我們就是不要考慮病的事。那我們來討論悼詞?哎呀,病都不討論了,還討論什么悼詞。
狄老師不管,說,首先,院長,我的追悼會上,學院會不會致悼詞?當然會,但是,現在不是討論這個事的時候。院長,我不是問是不是時候,我是問會不會。那好吧,會。悼詞是公開的不?當然,那些大人物的悼詞還要登在報紙上呢。既然遲早要寫悼詞,又沒有什么秘密,那我有沒有權利看?哎呀,狄老師,沒有這個先例,自己看自己的悼詞干嗎呢?再說真有意外,一死萬事休,看與不看都是一碼事。院長,我不是問是不是一碼事,我是問,有沒有權利。權利當然是有的,誰能剝奪你這個權利呀。那就對了,院長,我想請辦公室把我的悼詞寫一下,我先看看可以不?可以,狄老師,但是怎么寫,如果你再活五百年,難道把日子推后五百年嗎?院長,這個日子不重要,關鍵是我想看看對我的評價。狄老師呀,全院上下,都知道你最認真負責,業務能力又強,做人又低調,評價肯定很高呀。院長,我并不是來爭表揚,我只是想知道學院對自己的客觀評價。狄老師,你看這樣行不行,院里出一個對你的評價材料給你看;悼詞就免了,多不吉利呀,是吧。院長,這個事本來是個自然數,簡單明了,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個π。派?是呀,現在這個事就是個π,3.1415926,永無止境而又變化多端。哎呀,你這個數學語言讓人搞不懂。我們何不讓π變成自然數呢?院長木了一會,抄起桌上電話,打給辦公室主任,說,狄老師悼詞的事你曉得了吧?主任在電話里說,是的,他有點神經,人還沒那個,就說要寫悼詞。哎呀,你安排人寫吧,寫完給他看看。院長,沒有這個先例呀。哎呀,狄老師在這呢,這是個π。主任還在問,派?院長把電話掛了。
院長說,好了,這個事就這樣,辦公室會送給你看的;你看看老狄,光顧著說話,還沒給你泡茶呢。狄老師說,謝謝你院長,茶就不喝了,我九點半還要吊水,我到醫院去了。院長說,你要吊水,我也不留你;你少想些事,好生休息吧。
方程組
狄老師回到病房,掛上水。他盯著點滴瓶,心里默算滴水速度,然后根據這個速度來默算時間。
正在運算中,阿滿突然問,狄老師,你老婆是當官的吧?狄老師說,你怎么覺得她是當官的?那天醫生叫她局長來著;局長,肯定是大官。阿滿邊說邊豎起大拇指。狄老師笑道,她那個局長,只是區里民政局的一個副局長,算個什么官。那可不敢這么說,副局長也是局長。你怎么想起問這個?噢,是這樣的,當官的見多識廣,我想問她個事呢。什么事?
阿滿正準備說他的事,阿滿老婆說,他一個哮喘鬼,說不清,我來說吧。阿滿老婆說出一件麻煩事來。
阿滿在柴山人民醫院住院的時候,曾經多次去找煤礦老板要醫療費。老板不給,理由是阿滿在他的煤窯上只挖了三年,在別的那些煤窯挖了二十多年,說明他這個病早就犯上了,不是在他煤窯犯上的;何況煤窯關了,他也沒有錢。阿滿又去找原先上過班的煤礦,那些老板更加理直氣壯:你在這里挖煤的時候沒住院吶,那時住院我肯定管;現在不是我們的人了,咋管?阿滿找縣政府,政府說,這事歸勞工局管,要找勞工局。阿滿找勞工局,勞工局說,這些煤礦老板沒有幫你們買工傷保險,我們怎么賠,還得找老板。阿滿說,老板他不出錢,拿他殺血呀。他不出錢,找法院告他去。阿滿找法院,法院說,這種事要勞工局先裁決,你不服再來找法院。返回來找勞工局,勞工局說,你們和煤礦又沒簽合同,裁決總得有個依據不;合同都沒有,我們拿什么裁?
阿滿說,這個事他們說的都在理,偏偏就走進死胡同了,難道是我病錯了嗎?我想問問你老婆,有什么辦法不。狄老師梳理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是個π。派?噢,我是說,這是個麻紗。你覺得有什么辦法不?我也搞不明白,你到時問一下我老婆吧。阿滿老婆說,那太好啦,你老婆指定有辦法。說完走出病房去。
很快,阿滿老婆拎了一袋紅蘋果上來,放到狄老師床頭柜上。狄老師說,這怎么使得,你們自己留著吃。阿滿老婆說,哎呀,您別嫌棄,我們也只有這個能力,勞您和大姐費神,表示個心意。狄老師說,那我這里的水果,你也拿過去吃吧。準備坐起來拉床頭柜。阿滿老婆趕緊伸手按住他肩頭,說,莫動,小心走針。
米麗下班到醫院來,阿滿老婆殷切地迎了。米麗問老公狀況,狄老師說,我沒事,倒是阿滿有事要咨詢你。阿滿老婆又將阿滿的事復述一遍。米麗理解能力沒狄老師強,又問些問題,狄老師補充,終于搞清了怎么回事。米麗說,這事麻煩,你怎么不請個律師幫你跑?阿滿老婆說,米局長呀,我真是說不出口,治病欠下十多萬,哪里還有錢請律師?米麗說,那倒也是;不過有種風險代理,就是說,和律師談好,先不付錢,等律師要回來錢,再提取代理費給他;打個比方說,要回來五十萬以上,給他十萬,要回來不到五十萬,給他五萬。
米局長呀,你有這樣的好律師推薦不?有是有,但是我的律師朋友都在市里,這事最好是在柴山請律師,方便去跑。米局長呀,我們是兩眼一抹黑,不曉得請你的律師朋友介紹一個柴山的律師可以不?好吧,我幫你問問,如果有,還得你自己和律師談條件。阿滿老婆說,真的謝謝您,您這么年輕漂亮,一看就是個好心人。米麗笑開了花。
那天,明總來了,帶著他的方案。狄老師瀏覽一遍,覺得算無遺計,只是要做一些選擇題。
在第一個方程組,明總用ipad播放了中式和西式的臨終關懷視頻,狄老師最終選擇了中式。他說,還是菩薩好些,感覺隔得近一點;耶穌是洋人,我英語不好,到時和他說不上話。明總說,沒問題,中式好,佛教是我們的傳統宗教嘛。
但是狄老師提了個請求,要和助念的帶班和尚預先見一面。明總說,沒問題;但是,您認為很必要嗎?當然,我想了解一下念的是什么經,大概是什么意思。明總說,沒問題,但是和尚的出場費是一千塊。狄老師說,好,你記一下吧。我記得。不是,你用筆記一下,靠得住些。明總便從包里翻出個小本子來,記上:約見帶班和尚。
進入第二個方程組,明總又播放了一段視頻。狄老師看完視頻又看方案,突然說,幫我記一下,化妝莫把我化成東方不敗,男不男,女不女,惡心。明總說,沒問題,你的意思是化淡妝。狄老師指了指他的小本子,明總趕緊又記一筆:淡妝。遺照不要用黑白的,瘆得慌,用彩照。明總記下:彩色遺照。
第二個方程組進展很慢,明總做到第四十七條記錄才把方程解完。事實上,對明總來說是解完了,對狄老師來說,還沒有。因為他還要落實悼詞、致悼詞人、出席的領導,一宗的啰嗦事。
第三個方程組本來是比較簡單的,明總列了一張表,各種規格、地段的墓地都標明了價格,從五萬元到五十萬元不等。然后播放了一段萬壽山莊的視頻,給狄老師看了自然風景與墓地布局。狄老師說,位置選高一點吧,我打籃球的。明總說,沒問題,那就十五排以上吧。一共多少排?二十五排。那山有多高?不知道,但是沒問題,我可以問問山莊;這個問題您認為很必要嗎?當然,我要住在黃金分割線上。明總趕緊記下第四十八條:山高,黃金分割線。明總記完,狄老師說,先確定哪一排,我再去看看。
明總正要記第四十九條現場看墓地,突然聽到有人說,到哪里去呀?抬頭一看,區民政局的米局長站在病房里。明總像遭到電擊一樣站起來,笑容滿面,道,米局長好。米局長打量著明總:你是?我博愛敬老的小明呀。哦,是的,博愛的明總。謝謝米局長對我們公司的關照呀。哪里哪里,你怎么在這兒?是這樣的,這位狄老師需要一些服務,我做的方案,和他商量來著,狄老師是您……?是的,是我老公。哎呀,早知道是您先生,一切都好辦,免費服務到位。
米局長沒理會明總,轉頭問狄老師,你請明總來做什么?狄老師不回答,卻反問,你們怎么認識?明總插話道,米局長是我們的直接領導,我們公司的業務都歸米局長管的。狄老師對米麗說,那就好了,我請明總做了個后事處理方案,我沒想起你也是內行,可以參考一下。
米麗哭笑不得,說,你怎么老想這些事,安心休養一段時間,到時動個小手術,就會好的。狄老師生氣,你再莫說動手術的事了,我不做。
米局長轉頭對明總說,明總,你也看到了,我老公身體蠻好的,暫時不需要什么服務,你先回去吧。明總趕緊點頭收拾東西。米局長又交代說,明總,在外面不要亂說啊。明總頻頻點頭,曉得曉得。走到病房門口,又折回來,摸出錢包來數了一沓大鈔,塞在狄老師枕頭下。狄老師推阻未果。米局長皺眉,對明總說,這是干什么呀,拿回去。明總不停點頭,小意思小意思,退出病房,走了。
明總一走,狄老師便摸出那沓鈔票,遞給米麗。米麗收進包里,說,這個小明,哪天退給他。收了錢,見狄老師面色難看,便說,唉,你不想做手術也行,好生住在這里,別七想八想。狄老師卻道,你這人,憑什么把明總轟走啊?米麗說,沒有啊,我沒轟他;你好好的,請他來干嗎呀,不吉利嘛。有什么不吉利的,人總歸有一死,提前做準備不好嗎?哎呀,你莫老說死啊死的,說都會把自己說死。我不跟你爭,明天我要明總照常準備。好吧好吧,隨你。
從明總進來的時候起,阿滿和他老婆一直像看電影一樣,看著他們聊天,不敢插話。正好米麗見話不投機,轉移視線,對阿滿老婆說,大姐,我朋友推薦了一個柴山的律師,據說為人蠻好的,社會關系也通達,你可以和他聯系;當然,條件你們自己和他談,談得攏就請,談不攏就算了,沒關系的。當下把寫著律師姓名聯系電話的紙片給了阿滿老婆。阿滿老婆說,太謝謝啦太謝謝啦。阿滿說,米局長你真是我們的貴人哪。
圓
醫院再次安排狄老師做了CT檢查,發現那個圓還是一厘米,沒有增加一毫米,也沒有減少一毫米。醫院搞不清到底是抗癌藥物發生了抑制作用,還是癌變組織在休眠。醫生對米局長說,敵人還在老巢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動員狄老師趕緊做手術;萬一敵人放出一個騎兵,突破了包圍圈,這個騎兵就會在別的地方建立根據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對吧。米麗心急如焚,束手無策。
那天,狄老師正在吊水,門口閃進明總。明總背后跟著個年輕的布衣和尚,眉清目秀。狄老師要坐起來招呼,明總按住,說,這位就是了土法師。又對了土法師說,這位就是狄老師。狄老師覺得甚為失禮,強行坐起,招呼法師落座。又請明總代勞,從床下取了礦泉水給法師。
狄老師說,師父,我對佛教是七竅只通六竅,一竅不通,如有得罪處,幸勿見怪。了土呵呵笑道,當下聚合,即是緣分;施主發心虔誠,不在乎什么禮數。狄老師心寬,說,那就好;我有話直說,是這樣的,上次我在走廊聽到《大悲咒》,突然感覺有一股力量,深沉渾厚,溫和充盈;后來看了助念儀式,感覺莊嚴肅穆,純正光明;我就想,在我彌留之際,如果也有這種氛圍,那多好呀。了土燦然笑道,看來狄老師前生厚積善緣,深具慧根;所以有這種福報,能感應梵樂,接受指引;不瞞你說,有這種機緣的人,甚為罕見。狄老師心喜,謙虛道,我真是不懂,只是憑直覺覺得好。呵呵,不要緊,施主超拔生死,發心強大,能量自在,懂多少佛法,無關緊要。謝謝,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們的幫助呢。是這樣吧,我送你《金剛經》一部、念佛機一臺,施主方便之時,即可誦讀《金剛經》,聽聽梵樂,持誦日久,今后助念時,感應會更深。了土法師當下從布袋里請出《金剛經》和念佛機,奉送給狄老師。狄老師強行抬起雙手,頷首領受。
受了書和念佛機,狄老師并不著急翻看,卻問道,法師,我沒有一點基礎,恐怕書還看不懂呢。呵呵,不要緊,這部書有經文,有講解,白話的。那就好,但是梵樂我也聽不懂啊。呵呵,那更不要緊,音樂是直接和靈魂交流的藝術,內容了不了解,感應差不多;不過,念佛機里有三百多首梵樂,你先挑熟悉的聽吧。除了《大悲咒》,我好像沒聽過什么梵樂。那也不要緊,先聽《大悲咒》和《往生咒》吧。《大悲咒》說的是什么?《大悲咒》和《往生咒》都是治身病心病,拔除業障,離苦得樂,超脫生死輪回,往生西方的梵樂;先聽熟悉,然后和唱,自然功德無量。
狄老師問,師父,您別笑話,我想問一下,人真的有輪回嗎?了土呵呵笑道,贊嘆施主,有此一問;白天黑夜是輪回,春夏秋冬是輪回,東南西北是輪回,草木枯榮是輪回,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都是一個圓;佛法認為,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羅道、餓鬼道、地獄道也是一個封閉的圓,號稱六道輪回,人生只是其中一環;人在人道中,只有修功德,破無明,超拔生死,才能斬斷輪回,立地成佛;但是弟子體會,佛法六道,不是物質上的六道,而是靈魂上的六道,所謂惡念一生即地獄,善念一起即菩提。
狄老師聞法歡喜,甚覺與法師相見恨晚,說,我彌留之際,懇請法師為我助念,超度。了土法師笑道,若是有緣,定當護持。明總插話說,這個沒問題,我看了土法師與你十分相得,緣分很深的,肯定愿意為你助念;不過法師很忙,今天就聊到這里?了土法師起身,望著狄老師呵呵笑道,施主五臟俱明,我們的緣分恐怕還沒到啊。狄老師道,謝謝法師指點,可惜時間太短,真是遺憾,下次再來專程請教。了土法師笑道,無須請教,放下身心執著時,自有祥云西方來。
狄老師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問,書和念佛機多少錢?明總搖手道,佛法莊嚴,不用說錢的。狄老師一只手趕緊從抽屜里取出錢包,數了一千塊,塞進一個紅包里,慌亂遞給明總,明總遞給法師。了土法師微笑接了,把紅包夾在手指間,朝狄老師雙手合十,唱聲“阿彌陀佛”,飄然走了。
明總剛走,進來一個筆挺的年輕人,問哪位是貝阿滿。原來阿滿約了律師會見。
律師笑容滿面,和阿滿打了招呼。又聽說是狄老師的夫人介紹的案子,和狄老師也客氣一番。律師仔細傾聽阿滿老婆訴說一遍,對阿滿說,這個事麻煩,但是追索賠償是你的正當權利;簽了合同,我先去跑,有什么事再打電話給你,你有什么事也隨時打電話給我。當下從提包里取出兩份合同,說這是風險代理的規范合同,請你簽個名。阿滿不假思索準備簽字,律師又說,你還是看看合同條款再簽不遲。阿滿說,我沒什么文化,看也是看天書,反正我信得過你。簽了名。
律師收了一份合同,準備告辭。狄老師正好吊完水,對律師說,阿滿是個老實人,又沒什么關系,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困難,完全仰仗你幫他說話。律師說,狄老師您放心,如今不公道的事多,老實人吃虧,不去爭取就搞不成;既然你們信得過我,我自當盡力;本來風險代理,最少要先收五千塊錢定金,阿滿這么困難,就算了。狄老師說,不錯,小伙子是個有社會良知和社會責任感的人。阿滿和他老婆也連聲道謝。
律師剛走,校辦也就是院辦秘書又來了。他是來送悼詞給狄老師過目的。狄老師招呼秘書坐了,將悼詞認真展讀一遍。然后抬頭問秘書,你說教研室主任是個什么級別?秘書一下沒反應過來,問,什么?狄老師說,我是數學教研室主任,應當是科級還是處級?秘書是個剛畢業的年輕人,不通世事,頓時啞了口,說,這個,我回去請示一下主任吧。狄老師說,好,明確了什么級,打個括弧放在“教研室主任”后面;其他的我都沒意見;這份稿子放在我這兒,你修改之后,打個電話告訴我就行了。
秘書一走,狄老師想起剛才匆忙,沒來得及和明總談墓地和協議的事,便打電話給明總。明總說,墓地,我已經踩了一下點;第十五排正好在黃金分割線上,第十五排第七八九號正對著進山莊的埡口,視線最開闊;等哪天有空,再陪您親自去考察一下。狄老師說,好,我隨時有空,就你的方便;還有協議,你看什么時候簽一下。明總說,狄老師,協議就算了吧,米局長好像不高興,我們走一步看一步。狄老師道,她是她我是我。明總為難:這個,這個,不好吧。狄老師說,你不用管她,先去落實我們商量好的事;確定好了,我們立馬簽協議;協議是我簽,不是她簽。明總答應,那好吧。
三角形
那天上午,護士來掛水。狄老師躺下去,自言自語道:天天吊水,分子是個零,終究是白搭。護士問,怎么啦?狄老師說,我是說呀,吊水是分母,病是分子,分子是個零,吊再多的水,有什么用?護士一時沒轉清什么分子分母,霧水滿頭,含糊說,醫生既然開了藥,肯定是有道理的。
護士一走,阿滿說,狄老師,我看你蠻好的,不用吊水了,可以出院。狄老師說,是呀,如果病不是病,不用吊水也會好;如果病是個病,吊也吊不好。阿滿附和說,那是,像我這條老絲瓜,每天吊一池子水也吊不好;您這么強壯,不用吊水,照樣打籃球,拿冠軍。狄老師道,我是要出院的,只是我老婆不肯,醫院聽她的。
阿滿突然問,局長比院長大吧?你說什么院長?醫院的院長呀。哪里,醫院的院長應當是個正處級,我老婆也就是個副科級,小三級呢。那醫院干嗎聽她的?狄老師說,這個“聽”不是那個“聽”;醫院聽她的,是尊重家屬意見,不是下級聽上級的。阿滿說,那不,如果是我們,醫院不會聽我們的;打個比方,我沒有及時交錢,醫院肯定催出院;你老婆這個局長雖然小點,還是個官,醫院態度就不同。狄老師笑道,可能吧。
那么,你老婆比律師誰大?這個沒有可比性。為什么比不得?狄老師搔了搔頭,說,這么說吧,我老婆和醫院院長是相似三角形,有大有小,可以比;但是律師是個圓,根本就不是三角形,比不了。阿滿更疑惑了,為什么官是三角形,而律師是個圓?狄老師啞然笑道,我也說不清,反正他們不是一路人,你問這個干嗎?
阿滿說,律師打電話來,說勞工局領導說了,這事還是有操作空間;不過要請他們吃飯,可能要先花兩千塊錢;反正能要回錢,也在數。阿滿便打電話給女兒,要女兒打了兩千塊給律師。但是今天,律師又打電話來,說勞工局立案沒依據,工作人員頂著不辦,要打點五千塊錢才搞得定。我只好又要女兒打錢去。我想,這些費用也不小,看你老婆能不能幫我跟律師說一聲,以后再有這種費用,到時加在代理費中?
狄老師道,你直接跟律師說就是呀。阿滿老婆插話說,不好意思,確實是麻煩你;問題是,我覺得請律師幫忙,還要人家墊錢,開不了這個口。狄老師說,這個律師應當可靠,辦事哪有不花錢的;但你這個情況也確實難負擔;這樣吧,下午我老婆來了,你跟她說吧。阿滿老婆道了謝。
吊完水,院辦秘書打電話來,告訴狄老師說,他請示了主任,主任又請示了院長,說級別的問題無法明確;如果硬要注明,恐怕只能在括弧里寫一句,相當于副科級。狄老師一聽,什么?副科級?不可能嘛,我們學院是正處級,我們教研室主任和副院長是同級的,應當是副處級,怎么會是副科級?秘書說,狄老師,這個事可能要問院長才好。狄老師感覺問錯了對象,道,好的,我去找院長。
事不宜遲。狄老師拉開抽屜,取了悼詞,出門去找院長。
學校已經正式換了新牌子:紐陽大學建筑工程學院。校長辦公室也正式換了院長辦公室的新牌子。院長早已得報,在辦公室恭候狄老師。
狄老師說,院長,我們教研室主任和副校長,哦不,原來的副校長享受同等待遇,是不是你在校務會上明確的?呵呵,是的。當時學校是副處級,那我們是不是正科級?呵呵,是的,但是那時文教委并沒有下文,是學校自己規定的。院長,我是問,副校長是不是正科級?是的。那就對了,我也是正科級;現在學校變學院,升成了正處級,對不?是的。那么副院長是不是升成了副處級?是的。我們和副院長同等待遇,全等三角形,那我們是不是副處級?呵呵,這個事是這樣的,機構是升了,學校暫時只明確了我的待遇,副職還沒定。到時定了是不是副處級?應當是。那為什么秘書說我只是個副科級?因為干部級別還沒定,所以是按老級別。老級別也是正科級對不?哎呀,那只是當時的內部政策,文教委不認可的;文教委任命的副校長當時是正科級,科長、教研部主任都沒有下文件,如果下文,應當是副科級。我不是問文件,我是問你在校務會上明確過不。明確過。不作數了?作數,但是現在不是改革嘛,干部還沒明確嘛。正是呀,一旦明確,副院長副處級,我們全等三角形,不也是副處級嗎?哎呀,這個事情真不好說,還是等學校明確干部政策之后再說吧。院長,你可以等,我過一天算一天,恐怕等不上趟了。哎呀,老狄,沒那么嚴重,你好生休養,康復之后回原崗位,到時該什么級就什么級,不就完了嗎?院長,我這樣子還回什么原崗位,要回也是回萬壽山莊。老狄,你要放寬心,配合治療,這是最要緊的。院長,不是,最要緊的是明確級別。我明確不了呀。不是你明確不了,本來是個自然數,現在搞成了一個π。那這樣吧,按組織程序來,我們先給學校組織部打個報告去,看學校怎么定。那算了,等你們報告送到,我都到萬壽山莊了;我自己去。
院長阻止不住,狄老師出門走了。到了紐陽大學辦公樓,找到組織部,一個小伙子問,您找誰?找部長。部長到北京去了,你有什么事嗎?狄老師將自己的事說了一遍。小伙子差點笑出聲來,卻見狄老師一本正經,不像開玩笑,只好硬生生忍住,說,是這樣的,干部的遺留問題,校委會專題研究,我也答復不了;部長在文教部學習一個月,您下個月來找部長吧。好的,那么就請你,把我的意見反映給校委,根據我們學校原來的特殊情況予以考慮。我會向部長反映的,但是您剛才已經說了,原來文教委并沒有下文明確你們的待遇,恐怕難以落實。這個事我們學校,哦不我們學院會打報告來說明的。那好吧,等部長回來再說。
狄老師一肚子氣回到醫院。
下班的時候,米麗來了。狄老師先幫阿滿說了他的事。阿滿老婆說,大姐,這話真是說不出口,給您添麻煩了。米麗說,這話還真不好說,請他幫忙,還要人家墊錢去打點;但是你這情況……,我還是來說一下吧。當即打電話給她朋友,她朋友說會跟律師打個招呼,盡量少花錢,加快進度。米麗轉述給阿滿老婆聽。阿滿和老婆千恩萬謝。
說完這事,狄老師對米麗說,你和醫院講一下,我明天出院。米麗吃了一驚,你怎么想起出院來了?我感覺身體好得很,天天在這里吊水,又不起作用,干脆回去上班,大不了死在教室,死在家里。老狄你看看,又是死呀活的,說過你安心休養,動個手術就沒事了。你再莫提動手術的事,我不做。米麗眼看要犟起來,趕緊走了。
狄老師七點零零分醒來,下樓跑步,吃完早餐,到醫生辦公室門口等著。醫生一來,狄老師堵住,說,醫生,幫我辦出院手續吧。醫生大驚,狄老師,你現在這個狀況不是出不出院的問題,而是動不動手術的問題。邊說邊招呼狄老師坐下,翻出片子來,指給他看:你看,肺部這個腫瘤,必須切除,不是開玩笑。狄老師端詳著這個小圓點,道,這么個小玩意,就會死人?不是這么說,只是存在風險,切除就沒事,不切除就不好說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懂;我的想法是,閻王要我三更去,誰也留不到五更;你幫我辦個手續出院,我外面還有很多事要辦。你既然堅持,那我們也沒辦法,不過要家屬簽字,后果自負。我自己簽。本人是不能簽的。好吧,我等我老婆來簽。
吊完水,狄老師風風火火到文教委去。找到人事科,狄老師說了他的事,問,當時為什么沒有下文件?人事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支吾半天說,這個事麻煩,我們下文件,歷來只是明確行政管理人員的級別待遇,不對老師的,從來沒有對教研室負責人明確過級別。那校務會上明確的,算不算數?我們沒有下文件就是不認可,至于學校認可不認可,是另外一碼事。我們學校認可。那就還得找學校。問題是學校合并到紐陽大學了,紐陽大學不認可。那就得找紐陽大學。你的意思是反正不該你的事。哎喲,狄老師,話不是這么說,現在你們歸紐陽大學管,確實不該我的事;只是你們曾經由文教委管,所以我才答復的;答復也只是按政策,如果您不滿意,請您多擔待。狄老師道,這個事本來是個自然數,搞成了一個π。派?沒事,就是說是個麻紗。
Π
事情就這么扛著。狄老師不肯動手術,要出院;米麗不肯老狄出院,要他動手術。肺部的圓總是一厘米,沒有增加一毫米,也沒有減少一毫米。狄老師吊水每天是兩瓶,不多也不少,反正分子是個零,都是白搭。級別的事像太極拳,左邊推到右邊,右邊推到左邊,自然數活生生變成一個π。
倒是阿滿的事有了進展。律師打電話來,說勞工局核準了賠償額度,五十萬。但是,賠償費由煤礦老板給。老板沒錢,說頂多給十萬,要就要,不要拉倒。律師建議走訴訟程序,只是立案要兩千塊錢。阿滿想,事情到了這地步,兩千就兩千,要女兒打了錢去,很快律師回復說立了案,個把月就會有結果。阿滿的老婆見一次米麗,感謝一次。
明總照例是忙,打電話來,說按狄老師的意思完善了方案,總體喪事預算是二十萬,為了感謝米局長歷年來的關照,只收成本價十六萬。當然墓地費用除外。墓地要等哪天有空,一起去現場確定,費用估計不會超過二十五萬。
那天,狄老師掐指一算,紐陽大學組織部長學習應當回來了,便去找。部長果然在辦公室。狄老師述說了一遍。部長說,這個事麻煩,干部待遇的遺留問題馬上就要上會了,建筑工程學院也沒打報告來,無法研究。我就說嘛,等他們的報告來,我都在萬壽山莊報到了。什么?沒什么,我去督促學院打報告來。問題是,打報告也沒什么用,我們要參考原來文教委的文件,照你所說,當時文教委是沒下文件明確你們級別的。但是,文教委說,他們沒有慣例給我們下文件,只要學校認可就行。不是這么回事,必須要有組織部門的文件才行,內部糧票我們無法認定。
狄老師掉轉身,又去找文教委。文教委說,我們當時不是故意不給你們下文件,而是我們沒有權限給你們明確。那是為什么呢?不是為什么,而是組織規定這樣,只給行政干部下文件明確職務級別,教研部是老師序列,不是行政干部。組織規定是誰規定的?上面規定的呀。上面是誰?這個事你就得去問組織部了。組織部要我來找你們的。我說的不是紐陽大學組織部,他們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我說的是市委組織部。你的意思是說,只要市委組織部同意,你們就可以下文件明確。當然。追認也可以?如果組織部同意追認,我干嗎不做這個好事?那好吧,我去找市委組織部。
第二天,狄老師到市委組織部去找部長。辦公室一個女孩子問,您找誰呀?找部長。您是?狄老師愣了一下,說,我是紐陽大學的老師。您有什么事?我的事是個π,要向部長報告,請問部長在哪間辦公室?什么派?我的事是個麻紗,要找部長。部長開會去了,您先跟我說吧。狄老師述說了一遍。那女孩子一臉懵懂,說,好像這事應當是文教委管吧,我們只管副處以上的干部。本來是,但是文教委要我來找你們。那是他們答復有誤,我給文教委打個電話。莫,我還是在這里等部長。部長可能不會回辦公室了,要么,您改天來?
從那天開始,狄老師吊完水就到組織部報到,守門待部長。但是部長要么開會,要么學習,要么考察,要么調研,要么出差,總也不現身。等到第七天,信訪辦的人來了,請他到市委大門口的接待室,要他先將自己的事寫成書面報告材料。從此,狄老師再也沒有進過市委大樓。他一到門崗,便被熱情邀請,去接待室寫材料。材料早已寫清楚了,哪有這么多材料寫?
狄老師感覺受到侮辱,和門崗鬧起來,說我不進去,站在大門外等部長可以不?門崗說,那你等吧,問題是你認得部長嗎?我當然認得。你是他親戚?狄老師愣了一下,說,朋友。那就是穿開襠褲時候的朋友了。不是,我們是病友,住院的時候認識的。部長身體好得很,沒聽說住過院呀;即使住院,也是高干病房,怎么會和你是病友?狄老師更覺屈辱,冷笑道,組織部長是不是叫卜欣?是的,全市人民都曉得。哼,我告訴你,我們不僅是病友,我還見過他念經呢。念經?他信佛你們不曉得吧。門崗默然而退。
很快,學院的一輛小車停到大門邊,辦公室主任慌慌張張鉆出來,向門崗打招呼。主任對狄老師說,我們還是回醫院吧,你反映的問題,學院正在研究,馬上向校委請示。狄老師說,我又不是上訪,正當咨詢政策,怎么啦?主任說,不是阻止你上訪,是這樣對你身體不好。好不好無所謂,反正活不長了。哎呀,我們先回去吧,慢慢商量。半開玩笑半當真,把狄老師推上了車。
門崗在背后笑道,又是一個神經病。
狄老師找待遇找得滿天飛。他自己打電話給院長,紐陽大學組織部打電話給院長,文教委打電話給院長,市委值班室也打電話給院長,院長不堪重負,打電話給米麗,請她做工作,勸狄老師莫到處跑。米麗說,他天天在醫院治療呀,跑什么跑?你不曉得他在跑什么嗎?不曉得。院長便將狄老師跑待遇的事說了一遍,請米麗勸一勸狄老師,一不要到處跑,安心治療;二不要亂說話,珍惜領導的名譽。米麗羞慚,感覺自己突然低人一頭,說好好好,給院長添麻煩了。
院長掛了電話,心中惡念一閃,要是狄老師突然發病不能行動就好,甚至于干脆……。瞬間回過神來,自責心理陰暗。
米麗深知自己無法說服老狄不上訪。但是,目前看來只有她能做工作。這工作怎么做,束手無策。下班悶聲來到醫院。勸手術?開不得口。勸上訪?開不得口。勸后事?開不得口。
正好阿滿老婆在,和她說律師的事。律師說,阿滿的事已經在法院立案,判多判少是法院的事,所以法院院長那里必須打點一下,要五千塊。阿滿說,現在水到了第三丘,最后一關了,恐怕還得給。米麗思忖一陣說,這個事,你自己拿主意吧。阿滿說,我尋思這事已經鋪墊不少了,這一下不打點,恐怕前面的工夫都浪費了。米麗笑道,是這么個道理,你看著辦吧。
阿滿捏了手機猶豫再三,嘆口氣,終于撥了女兒的電話。
原 點
學院特別關心狄老師的治療,派了個剛參加工作的小伙子來,專門護理狄老師。醫院也總是安排他做各種檢查,以致無法分身。狄老師尋思來尋思去,還得要出院才好辦事。
但是醫生拿出那沓片子來,指著那個圓給他看。那個圓還是一厘米,沒有增加一毫米,也沒有減少一毫米。狄老師盯著這個圓,恨不得把它摳出來,摔在地上,碾碎。醫生說,現在的問題不是出院,是動手術。我說了后果自負還不行嗎?行,但要家屬簽字。這是個循環小數。什么數?老婆不簽字出不了院,不出院就要動手術,動手術我又不同意;我不同意動不了手術,不動手術我老婆不簽字,老婆不簽字又出不了院,這不是個循環小數嘛。醫生說,是這么回事,但是,我們從病理角度考慮,只有盡快動手術,才能打破這個循環。老狄轉身就走。
阿滿的事倒是有了重大進展。那天律師回電話說,主審法官正在起草判決意見;勝訴是有絕對把握的,關鍵是裁決賠償金的額度,由他提出意見,院長一般是畫個圈;所以主審法官寫報告的這支筆很重要,務必要打點一下;主審法官透露的意思是賠償二十萬,律師想打點一下,爭取三十萬;打點一萬,多爭取十萬,還是在數。阿滿下了決心,又要女兒打了一萬給律師。很快,律師回電話,說主審法官在報告里寫了三十萬,院長批下來,就可以開庭了。
狄老師說,老貝,你這事也著實折騰了幾年,雖然結果不是很理想,但是總算有了突破;拿了賠償金,還了賬,還有點節余,治病也心安些。阿滿老婆說,還不是搭幫您和米局長;要不,我們哪里曉得這些事;等錢到了手,真的要好好感謝你們。阿滿說,那是那是,送你一個好籃球,一套球衣球鞋;你比賽的時候,我來幫你守衣服,加油助威,拿冠軍。狄老師哈哈大笑。
米麗下班來醫院。狄老師說,你去簽個字,明天出院;你不簽字我也回去,再不住這勞什子院了,耽誤我好多事。米麗不接話,束手無策。
第二天吃罷早點,狄老師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學院派來的小伙子哪里勸說得住。
這時卻事生變故。狄老師接到明總電話,說上午正好有空,想接狄老師去看墓地。狄老師說,行呀,我正好準備出院,順便幫我把東西拖回去。明總趕到醫院,狄老師請明總幫著提東西下樓。這時護士進來,要給狄老師掛水。狄老師說,不吊了,反正分子是個零,我回家了。明總勸道,要么這樣,我們先去萬壽山莊,回來再吊水,吊完水我送你回家;反正藥已經開了,不吊白不吊。狄老師說,也行。兩人把護士和學院的小伙子晾在一邊,走了。
車子駛離了喧囂的紐陽市區,來到青丘山腳下。萬壽山莊坐落在青丘山的一條山谷里。明總開著車,靜靜地在林間小道上滑行,只聽到沙沙的輪胎摩擦聲。
正是深秋季節,山間楓葉飄飛,像一群群的彩蝶在林間翻舞。有幾片紅楓葉,迎風貼在擋風玻璃上。狄老師忍不住打開車窗,一股涼風讓他打了個激靈。他深吸兩腔空氣,望著那群彩蝶,在林間小路的隧道里飄蕩,緩緩落地歸根。狄老師關了車窗,無聲嘆息一回。
進入幽靜的山莊,明總將車停在停車場,帶狄老師爬山。舉目四望,山谷三面都開發成了一排排的墓地,像梯田。梯田間是一排排整齊的柏樹,安寧肅穆,守護那些陰靈。只有進山口兩側,楓林茂密,將世界封擋在外。
爬到第十五排,狄老師微微出了汗。明總指示狄老師,第七、八、九號是正中位置,建議在這三個墓穴中選一個;七嘛七生,八嘛八發,九嘛九久,都好。狄老師微笑道,確實是個好歸處。說罷站到八號位上,挺胸抬頭,敞開夾克,叉起腰,望向來路,感覺視野開闊。柏樹的青翠從腳下延展,快鋪到山口的時候,被紅楓那道巨浪阻住。紅楓一直鋪展到天際。天際線又阻住紅浪,開始涂染穹頂的灰藍,上升,擴散,籠罩整個山谷。狄老師瞭望一陣,身心俱靜。
狄老師又站到七號位上,感覺墓穴蓋板松動。蓋板沒放平整。狄老師彎腰搬動蓋板,發現墓穴狹小,黑暗,四周用水泥敷平,穴底卻還是黃土。這個狹小黑暗的方格子,或許就是自己的歸宿。狄老師心念一動,生于黃土,歸于黃土。人生是個圓,最終要回到原點。狄老師直起腰,站穩,瞭望一陣,身心俱定。
又站到九號位上瞭望。突然發現沒有太陽。大白天怎么會沒有太陽?狄老師在穹頂搜索,一片灰藍,竟然無法分辨太陽躲藏在那片云層之后。太陽,至光至大的物件,居然也會無跡可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真如飛塵一般短暫而渺小。渺小至斯,還有什么值得執著啊。想到這里,狄老師身心俱安。
沒了太陽,就沒了方向。狄老師佇立一陣,問,進山口是什么方向?西方。狄老師心念一動,凝望山口。這時奇跡出現,紅楓的樹葉翻飛聚合,侵入天際線,慢慢紅成一片,冉冉上升,如祥云般向狄老師緩緩飄過來。狄老師心驚,道,你看那片云。明總順著狄老師的手指望過去,一無所見,問,在哪?狄老師不言,漸漸地祥云散去,天空了無一物。
狄老師望著詫異的明總,哈哈大笑。這一笑竟沒止住,干脆仰頭放聲長笑。明總受到傳染,也朗聲大笑。兩股笑聲一碰撞,在山谷里回蕩。
兩人回到醫院。明總坐下守候,準備吊完水送狄老師回家。狄老師道,算啦,順其自然吧,不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到時幫我訂好九號,再來簽協議。明總遲疑著走了。
狄老師喊護士來掛水。護士掛好水,狄老師又說,你告訴醫生,我同意做手術,你們安排時間吧。
米麗下班到醫院,告訴狄老師,手術時間已經確定,今天是星期五,手術定在下周二;手術后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狄老師說,好吧,你和醫生商量著辦就行,我都同意。米麗詫異,借口看老狄身體狀況如何,摸了摸老狄額頭。沒有發燒。
阿滿吭哧吭哧說,太好啦,狄老師馬上就要出院了,打籃球,拿總冠軍。米麗心情好,順口問,你的事怎么樣了?阿滿老婆接話說,正要和你說呢,我們的事也是下周二開庭,律師說最好是阿滿自己去;如果去不了,他代表當事人出庭也可以;反正是走個過場,判決結果已經研究好了,賠償三十萬。米麗說,那敢情好。阿滿老婆說,還不是你幫忙,要不然,我們哪里搞得清。千恩萬謝。
無理數
狄老師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肺被切了一塊下來。但是,當醫生準備在創口做局部化療的時候,發現切除的病灶,也就是那個圓,并不是腫瘤,而是一顆紐扣。
醫生們迅速縫合刀口,告知米局長手術極其成功。然后馬上集中到辦公室開會,危機公關。醫生們認為,紐扣的出現,唯一可能性是狄老師小時候誤吞了紐扣,后來多年位移,停駐于此。但是,這個問題不是會議的主題。
會議的主題是如何應對誤診。有的主張實話實說,之所以誤診是因為狄老師當時昏迷,檢查不到位。馬上有醫生反駁說,他老婆曾經提出過穿刺的。主張人解釋說,當時已經經過多次專家會診確認了的,為了避免擴散才建議不穿刺。
還有什么好辦法?有個醫生提出,趕緊到菜市場去買一砣豬肉淋巴,放到切下來的肺里,告訴他老婆是狄老師的腫瘤,而且是良性的。這個辦法好,一箭雙雕,既掩蓋了誤診,又讓患者放了心。問題是這個時候去菜市場,一定能買到淋巴嗎?未知。
有個醫生補充道,干脆告訴米局長,切除的病灶已經送去化驗了。等買到豬肉淋巴后,再來展示給她看。打個時間差。
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方案。但是,主任沉吟半晌,說,算啦,說實話是最大的智慧,如實告訴她吧。醫生們說,主任,你曉得這個狄老師有多難纏,他一定會搞出醫鬧事件來的。主任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到千里之外;切腫瘤切出一顆紐扣,這是個笑話;估計這個笑話,醫院的清潔工都知道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患者遲早會曉得的;與其弄巧成拙,不如直接面對;你們去請米局長進來。
米局長聽說是顆紐扣,驚到合不攏嘴。等她親眼看到那一厘米直徑的黑紐扣時,忍不住失態大笑。笑完,突然問主任,你們打算怎么處理?主任說,怎么處理,恐怕要等院領導開會研究,反正手術費肯定是全免的。米局長嘴角一閃,道,領導要研究的恐怕不是手術費的問題,而是賠償費的問題。主任說,我會提出來的。米局長道,我家老狄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主任說,我們會慎重處理。米局長接過主任遞給她的紙盒子,走了。
這紙盒里裝的,是那顆該死的紐扣;也就是那個從來沒有增加一毫米、也沒有減少一毫米的圓;也就是醫生所說的,有可能出現突圍騎兵的、敵人的老巢。
狄老師麻藥醒來。米麗趕緊告訴他,老狄,手術很成功,但是病灶不是腫瘤,而是一顆紐扣。紐扣?米麗拿出紙盒給狄老師看。狄老師輕聲笑了:這是個無理數;我以為就要見馬克思了,馬克思卻用一顆紐扣和我開玩笑。米麗說,醫生懷疑你小時候是不是誤吞了這顆紐扣。那我不記得了,不過聽我母親說,小時候確實咳嗽了很長時間;當時沒條件看醫生,后來不治自愈,可能就是這顆紐扣作怪吧。醫院正在研究誤診的事,你別著急上火,現在著急的是他們。那不隨他們怎么處理呀。你說得輕巧,一顆紐扣說是癌癥,嚇得我半死在一邊,看把你折騰的。呵呵,這是命中注定的。瞎說,這是地地道道的醫療事故,最少讓他們賠一百萬。狄老師閉目,無言。很快又睡著了。
阿滿的事也出了意外。開庭很順利,判決結果也在預料之中。但是,煤礦老板拿到判決書之后,馬上找到律師說:是這樣的,反正我沒有錢,打個商量,十萬私了;如果不同意,我就不服判決,上訴;一上訴又拖它兩三個月,況且,你也沒有完全勝算;終審裁決之后,我還是沒錢,你去申請強制執行好了。
律師在電話里對阿滿說,你碰到賴皮了。那咋辦?現在唯一的辦法是申請法院調解;你想想看,煤礦老板上訴,你拖不起;拖完之后,還是有個執行問題;即使強制執行,他沒錢還是執行不了;所以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請法院出面調解,你們私了,多爭取一塊是一塊。問題是十萬太少了呀。是啊,但是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能夠爭取到一半,也就是十五萬,就不錯了。哎呀,求你多多幫忙,能夠爭取到二十萬,我還了舊賬,也就算了。我曉得你也是苦命人;這樣吧,我來協調,保底十五萬,我也不收代理費;如果超過十五萬,超過部分作為我的代理費,怎么樣?這個……好吧。還有個問題,既然協調這個事,還得請法院和煤礦老板一起吃個飯,恐怕要花五千塊,你先把這錢打過來。律師呀,最近我女兒也病了,自身難保,一時真找不出錢來;你幫我先墊墊吧,到時算在代理費里,求求你啦。這個事就不好辦了,我先跑跑看吧。大約什么時候有結果?說不好,快則半個月,慢則兩三個月。拜托你啦。
阿滿趁狄老師休息,向米局長訴說。阿滿老婆在旁邊無聲,流淚,用袖子擦個不停。米局長皺了眉,說,這個事我再幫你問問法院吧。阿滿老婆哽咽道,您真是我們的恩人哪。阿滿說,什么恩人,就是菩薩,觀音菩薩。
狄老師體質強悍,第四天便下床行走。吃過晚飯,米麗扶他到籃球場散步。順著跑道慢慢走了一圈,米麗說,上去吧,天氣涼,莫感冒了。不急,好久沒出門,我再坐會兒。兩人在長椅上坐下。
米麗和狄老師說阿滿的事。說到阿滿拿不出協調費的時候,狄老師嘆道,這也是個無理數;阿滿怪可憐的,我們幫他出這五千塊錢吧。米麗說,神經,你管得了那么多嗎?狄老師閉目,無言。
米麗突然說,噢,不講起這事,我真還忘記了,我答應過幫阿滿問問法院的。當即取出電話撥打。說了好一陣才掛。狄老師問,誰呀?柴山法院的院長。你怎么認識?同學呀。沒聽你說過。干部培訓班的同學。既然院長是同學,你怎么不早說呢,說不定阿滿的事早解決了。別人的事,你操那么多心干嘛?不是,你看他們多可憐。我這不是在幫忙了嗎?院長答應最少到位二十萬。狄老師吐了口氣,說,這事做得好。
回到病房,米麗準備把好消息告訴阿滿,阿滿病床卻空著。阿滿老婆也不見。向護士打聽,說好像是搶救去了。米麗回家。狄老師躺在床上,一時心神不寧。過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著。
早上醒來,發現一個年輕時髦的女孩子,在收拾阿滿的東西。狄老師問,你是?那女孩子形容憔悴,眼睛紅腫,輕聲說,我是阿滿女兒。阿滿人呢?女孩淚涌,低頭說,他走了。
原來昨天晚上狄老師散步時,阿滿一口氣沒上得來,送去搶救,沒搶回。他女兒連夜從南江趕回來辦喪事。
阿滿女兒前腳走,米麗后腳到。狄老師和她講了阿滿的事,說,我們到殯儀館去。米麗說,你現在還沒恢復,去不得。狄老師說,去吧。米麗怕狄老師動氣,勉強扶他出門。
米麗和狄老師到了殯儀館。阿滿老婆撲過來,趴在米麗和狄老師腳下,一邊哀號一邊磕頭。狄老師不方便,要米麗趕緊扶她起來。挨到水晶棺邊,見阿滿靜靜地躺在里面,愈發顯得黑瘦,像個猴。狄老師自言自語道,他說要送我籃球的,還要送球衣,球鞋,還要幫我守衣服,幫我加油,看我拿冠軍的。說著說著,淚無聲流下來。
大廳里陸續來了一些柴山人,估計是阿滿的親戚朋友。隱約聽到幾個女人在議論阿滿女兒:做那種事,得臟病活該。
米麗催老狄早點回去,醫院要掛水了。狄老師吩咐米麗上了禮,一起回去。路上,狄老師突然說,你管殯儀館吧。怎么啦?打個招呼,優惠點。好吧,就你多事。狄老師閉目,無言。
阿滿化成了灰,運回柴山去了。狄老師眼看也將出院。
但是,米麗不這樣想。醫院已經開了個會,打算醫療費全免,另外賠償狄老師十萬。米麗哪里肯。她說最少五十萬,一個子兒不能少。否則,不出院。狄老師說,何苦,他們又不是故意的。這是個機會,你曉得不。狄老師閉目,無言。
哥德巴赫猜想
正是原來計劃出院的那天,米麗去找院長,院長不在。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不回。米麗心知院長在回避,氣鼓鼓回到病房。狄老師躺在床上沒起來。喊,不應。米麗拍他的臉,高燒。
狄老師再次高燒昏迷,38.9度,恒溫。醫生給狄老師做膝跳反射。無效。狄老師又像一條熱面包,躺在擔架床上,被推來推去,送進各種儀器里,做檢查。
米麗倒不是很著急。證明哥德巴赫猜想,是醫院的事。證明不了不要緊,總有一天,老狄自然會醒來。米麗沒有放松對醫療事故賠償的追索。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