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那個時候,我正在東撞西撞地找事情做,也就是千方百計地掙錢。口袋里和書包里,裝著許多個名片夾子,各色名片上是不同的身份,很可能你在前一個小時見到我時,我是一個醫藥代表,可后一個小時再見到我時,我已經變成了廣告人。但在絕大多數的時間里,我是打著R報社的名號,在一些處級以下的市縣里晃來晃去的。那時候,我的身份是記者。即便是我不那么介紹,當地人也是這么稱呼我的。當然了,我心里也很是受用和妥帖。
不過,身份多了,就要求我有很好的應變能力和超強的記憶力。因為角色的變化,身份也就發生了變化,臺詞的內容要相應做出調整自不必說,尤為重要的還有表情語氣動作乃至服裝行頭之類的也要立即做出變化。畢竟做醫藥代表時,要仰視藥房主任、大夫和護士們,媚笑是必不可少的,必要的眼力見兒和做下人的那種感覺更是要有的,而做廣告人時則要表現出很好的氣度,同時變換出一副很有藝術修養和知識淵博的樣子,若是要自己更像一些,抑或說做得更好一些,就需蓄須蓄發,再配上很藝術范兒的服裝行頭。但因為我身兼數職,且互不兼容,就不能每樣兒都做得那么到位,有時角色切換得過快了,沒從剛才的意境和氛圍當中脫身出來,行頭也沒來得及搭配合理,用藝術家的氣度面對了大夫護士甚至是藥房主任,用醫藥代表的嘴臉應付了廣告客戶,把下一單生意搞砸便時有發生。
正因為這樣,在眾多的身份當中,我才尤為喜歡R報社的那個。R報全國聞名。各地方的宣傳部門都很買賬,并且還以能結識這家報社的記者為榮耀,因此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被奉若上賓,在整個采訪的過程中,被安排個賓館、請吃個客飯、拿些土特產的禮物也便是家常便飯,若是湊巧能撈到一單大活兒,有人要上個廣告或是發個報道什么的,就能有些進項。在報社內部,我有個半生不熟的編輯朋友,他會把事情很巧妙地處理掉,然后把好處費給我留下四分之一或是五分之一的額度。
R報社那個半生不熟的朋友,我就不說他具體叫什么名字了,否則有脾氣不好的讀者會摟不住火兒去找他理論,即便是不去找他理論,你也會鄙視他,認為他的人品不大老好,為人不老厚道,人家老金那么辛苦從底下拿來的好處,你差不多全拿了去,好意思的嗎?不就是在把稿子拿到主任那里簽發的時候,上下嘴皮子一碰,說幾句好聽的話嗎?不就是掏出支煙來遞給領導,再幫著他把火點著了,頂多再順帶手兒給他的茶杯里續上開水嗎?你憑什么就拿了那么些去?可在這一點上,我卻著實不這么認為。錢確實我拿得少了點,委屈也是有的,可要是換個角度去想,倘若沒有此公,我或許連那么一點兒都拿不到,這樣算來,能拿到些額度也是不錯的,這就跟不讓地主剝削,你就沒法生活是一樣的道理。況且扛著R報社的大旗,我得到的錢以外的收益是任何身份所無法比擬的,你肯定知道市面上有記者是無冕之王這么一句話吧?正是因為記者這一特殊的身份,因此我走到哪里都會找到一種不言自威、傲視群雄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簡直是妙不可言,怎么形容呢?好比什么呢?最通俗地說吧,就好比對著太陽打個噴嚏那么舒服暢快。而這樣的舒服和暢快也正是我急需的,是我在做了太久的醫藥代表和廣告人之后,太久的仰人鼻息之后所急需的,被人擁戴著的感覺真好,這能讓我把慣常彎曲著的腰忽地一下挺起來,然后再很暢快地做著呼吸。
這個半生不熟的朋友就叫他SB吧。不對,Sorry,SB不好,這兩個字母在那個時候還是很普通很純潔的英文,可是現在卻被賦予了一個很特殊的含義。那個意思是——我開不了口,實在是有些不雅。
叫他宋斌?可也不大好。和送殯諧音。不大吉利,我們做醫藥代表的,就怕這樣的諧音。
宋。這樣好一些。還比較洋氣。
和宋相識的過程我有些淡忘了。似乎是我用廣告人的身份做活動時請媒體過來,在飯局上互換了下名片。當時我擔心他的名片也是假的,跟我一樣,變色龍一樣每天更換無數個職業,因為他貓頭鼠臉的樣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頭頂上頂著那個金色光環的無冕之王,手里不斷擺弄的諾基亞最新款滑蓋手機,更像是在給自己做著畫蛇添足般的注腳。于是,我便在第二天要么就是第三天把電話打到了他名片的座機上,想測試一下。結果一切都出乎了我的意料,電話居然是真的。總機說您好這里是R報社,請問您轉哪兒?我趕緊說了分機號,電話轉過去,還真有他這么一號。人家說宋編,找你的,之后他便來接聽,我則無言以對。支吾了半天說沒別的,就是想請你吃個便飯。他人夠實在,沒打磕巴就說行,吃啥?時間地點?我一下子心里就虛了。咬著槽牙暗暗叫苦,想這人怎么這樣啊?也不玩一下虛的,假若他要是稍加推辭,說句別介啊哥們兒,客氣個啥呀?我也好就勢下坡。結果那一晚,我一個月賣狗皮膏藥的利潤,都進了他的肚子里。特別可氣的是,那廝竟然在那些利潤剛剛落肚,尚未變成營養物質鉆進腦仁兒心窩子肺葉子的時候,便一股腦兒地都糟踐了。一地的嘔吐物,讓我心里頭很不是滋味。那個心痛勁兒就甭提了。連讓廚子把那些東西趕緊抓起來,端回到廚房里,洗吧洗吧,回回爐,裝盤再端出來的念想都生出來了。
盡管如此,我還得說,宋也是一個很心細的人。那天看見我提著一個袋子,里面裝著自帶的酒水之后,便動了惻隱之心,沒點太多的菜,把我另一個月給一臺牙科手術設備的廣告提成給節省了下來。要知道那個年頭兒,想從人們身上掏出自費治病的錢來,就好比與虎謀皮一樣的困難,我想這一點,宋是知道的。他應該也做過牙科手術,大夫也推薦過那臺自費設備。所以他就沒點太多的菜。不僅如此,還給我指了一條生路。聊了沒幾句,就說我可以做他的下線,如果愿意的話。你可別小看他那副貓頭鼠臉的樣子,可說話的時候還是很講究語法和修辭的,外國人經常使用的倒裝句,時不時會從他那厚得跟烙餅似的兩片嘴唇中間說出來。他的話一出,我便有了些不小的興奮。能扛著R報社的大旗兼顧廣告人的業務,是我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于是就立即接上他的話說,我們廣告人和你們媒體本身就是分不開的!他聽了就跟我碰了杯,說兄弟決虧不了你!俺們東北那旮旯人沒別的優點,就一條,仗義!你信不?我趕緊點頭說信!并連忙把八竿子之外的一個親戚找出來,說咱們是半個老鄉,我三姨的姑老爺家就是牡丹江那旮旯的!老鄉見老鄉啊,兩眼淚汪汪啊!宋就又舉起酒杯來,沒等碰杯,他一張嘴,便把滿桌子的好東西都給糟踐了。
我從第二天早上醒來便開始規劃所有身份。我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龜裂翹起并搖搖欲墜的灰皮,一一點數。其中最大的那塊,我把它當作了R報社,其他的小一些的,就是醫藥代表、廣告人和其他身份。我把它們排列成了一個集團,進行了串并,結果一個好點子嗖地一下便出現在了腦海里。
再出現在醫院時,我便開始對我所經營的狗皮膏藥業務,有了帶光環的新版介紹。
你是R報社的?大夫護士們一開始都表示很不相信。覺得狗皮膏藥無論如何也貼不到那么大一家報社的屁股或是臉蛋子上去。兩者風馬牛不相及。
我就說廠家是我們的一個廣告客戶,欠了許多廣告費不給,就拿產品抵。社領帶無奈,見那么多的狗皮膏藥占著庫房,弄得滿樓道臭膏藥味兒實在沒轍,就號召編輯記者們出去推銷,還好,也不白忙活,有獎勵!
嚴絲合縫兒的解釋很容易就通過了大夫護士們的信任關卡。也是,這個世界上有誰跟我們這些生意人似的,拿編瞎話兒當飯吃,滿肚子都是花花腸子呢?
銷售量一下子便上去了。大家都樂意幫助R報社。并且,在幫助的過程中,還都不要回扣,也決不吃請。甚至有的大夫還反過來請我。盡管不是下飯館,拿飯卡到地下室的飯廳用工作餐,但這已經把要飯(藥販)的行當做到極致了。
利潤到手之后,我覺得不能忘了宋。老鄉不老鄉的事情我早已經忘記了,喝酒時說過的話,一般人都不會記得那么牢穩。我主要是想要感謝他給我指的這條路。另外還有些事情要求他。
我到了報社,站在武警守衛的大門口給他打電話。座機沒人接聽,打手機,通了,接了。我問他你不在社里?他說在啊!我說辦公室沒人接啊?他說這兩天要發稿,怕吵,編輯們也都懶得接電話,就搞成了靜音。我說我進去找你。他問有啥事情嗎?我說掙了錢了,不能忘了老兄你啊。他說你進來麻煩,登記驗證,出去我還得給你簽字什么的,我出去吧!再說,你要真是用真金白銀地行賄,同事們看到后也不好。嘻嘻嘻。
我們就又到了上次吃飯的飯館。為了防止他再次糟踐好東西,這次我帶來的是低度酒。他轉著看了看酒的商標,有些不大樂意,但沒說啥,問我最近業務開展得怎么樣?我知道他說的是給他做下線的事情,就如實做了匯報,我說,L縣的貨不少。宣傳部張部長又推薦了幾家鄉鎮企業,并親自帶著參觀。剛要說有幾個企業可能要上軟廣告,可話卻被他打斷了。需要貸款嗎?他把酒瓶子放下,說,你還可以做做貸款的文章。我說貸款當然需要,每個鄉鎮企業幾乎都缺少流動資金。我問他你有門路嗎?他說有,現在上頭要大張旗鼓地扶持鄉鎮企業,我們報社專門開設了這一塊的專版,每月一期,不僅如此,還能幫著特需特困戶申請和辦理貸款。那個時候人們吃飯的模式一般是一進飯館便開始做掏口袋的動作,等走到飯桌跟前時,倆手便把摸出來的手機和車鑰匙一左一右地拍在了桌面上。宋說完了上頭的精神和貸款的事情,我立即就從飯桌上抄起手機來,給張部長把電話打了過去。他一聽立即就來了精神,說,這是好事,R報社真是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你說的那個宋領導,你立馬兒把他給我帶過來!老子最近看中了一條溝,山水相依,修了路,開發出來,不亞于江南的景致!將來的景區名字老子都想好了,就叫小江南!正跟張部長說著,手機里傳來了嘀嘀聲,有電話要打進來,我就結束了和他的通話,把那個電話接進來。你是老金不?對方粗聲大氣地問。我有些恍惚地答是。他問狗皮膏藥有現貨不?我依舊很恍惚地答有,有哇。他說給我來一百件有不?一聽說有人要貨,我心里立馬兒充滿了激動,忙問他請問您是哪家醫院?他說不是醫院不賣是不?我說當然不是。他說那不就結了?價格按照批發走成不?一手錢一手貨成不?你現在就把貨給我送過來成不?面對這么多貨,這么可觀的利潤,我忙連聲說好好好,馬上馬上。說著,就要記他的地址。一直在桌子對面聽著的宋這時就給了我一個手勢,示意我冷靜冷靜。我這才用腦子好好想了想,一下子出那么些貨,從未做過的買賣,若有什么閃失呢?遂又改口說,我送您那兒去不大方便,這樣,您誠心要貨,就到永新花園飯店來吧。我在停車場等您!
我沒來得及把飯吃完,便給宋留下飯錢,趕緊去倉庫取貨,再趕緊趕去了永新花園飯店。一路上,我既興奮又緊張,畢竟是平生第一次做成那么大的一宗買賣,并且還是找上門兒來的生意,我在幾分鐘之內,把我所知道的所有騙術和能想到的所有后果及其防范手段想了無數遍,甚至還給在飯店做保衛部經理的朋友打了電話,請他過來幫忙照應一下,畢竟他是做安保工作的,從經驗上來說,比常人老道,必要時他手下的兄弟們也能召之即來。可是一切都很順利,對方像是早就預想好了,知道我的疑慮,在付款時,主動提出來,把錢直接存入我的銀行賬戶。看著對方當著我的面在我的賬戶上存入了現款,我所有的疑慮便都不存在了,于是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請他們也驗驗貨,對方卻搖手說,不必,我們放心,R報社的嘛!趁著他們裝車,我問對方你們誰是給我打電話的人?對方說那是我們李老板,他沒來。我問你們要這么些狗皮膏藥做什么?你們是藥房還是門診部?對方的回答可能是公司,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可由于那時汽車已經發動了,抖動著的車身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我沒聽清他們的回答。不過,那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交易完成后,謝過了飯店的朋友我才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我請宋吃飯,實際上是有事相求的。便給他打去了電話。宋像是還趴在桌子上劃版式,他拿尺子敲著桌面說,按照社里的規定,你是不能印名片的。我說我知道,可是到下面去,沒那么個東西,不好說話。有時候人家主動跟我要。那個張部長就跟我要了兩次了,如果再去,再拿忘帶了或是用完了新的還沒印出來當借口,恐怕就要穿幫了。宋說也是,你們下去是存在這樣的名分問題。他說這樣吧,我把你的情況跟我們頭兒說說,看他怎么說。畢竟有好處也是少不了他的。我說那就謝謝你了!他說啥話呀,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俺那噠的人,沒別的優點,就一條,仗義!我說,那是,俺那旮旯的也是,咱們半個老鄉嘛!
過了不一會兒,宋給我來了電話,他說我們頭兒說了,名片不能印,這要敞開口子可就控制不了了,但是可以適當地給你些身份的標志。我問什么標志?他說有社名社標的書包、本、筆還有稿紙、便簽。你下去拿著這些,也能抵擋一陣子。我想了想說也行,萬一有誰非要名片,我就在便簽上寫一下,反正抬頭上印著社名社標。他說對呀,就這么辦吧。名片千萬不能印啊,否則出了問題我可給你兜不住!我說是。他說不是是,是一定!我說一定!他說這就對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比如給人家特困特需戶辦理貸款。國家政策準許,咱們搭個橋,費些力勞些神,按政策從中得到些回報就是這個道理。我說張部長說了,決不讓咱們白忙活!他們縣里也有獎勵政策!
張部長很快就按照要求提供了各項貸款所需的資料。省、市一級林業部門的審批材料和工商手續一應俱全。我把這些資料交到宋手里時,他很認真地看了一遍,之后說要跟頭兒匯報,然后再聯系下銀行方面。他說你等消息吧。
消息過了一段時間來了。宋說N行經過層層審閱,認為材料齊全、方案可行。準備擇時到縣里去考察一下。若項目屬實,可以考慮發放貸款。N行說,開發旅游,環保綠色,可以考慮優先貸款。張部長接到了我的轉達,很是興奮,說環保綠色是一定的,并且還可以以游養山、以游養林,良性發展。最關鍵的一點是可以讓山區的村民脫貧致富!可謂是一舉多得!他說多會兒領導們來,說一聲,我派車去接。我把他的話又轉給了宋,宋說接就不必了,人家N行有的是車。隨便拿出一輛來,就比他縣里的高級。電話說到這里,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也不能說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是我心里一直盤桓著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從中搭線能得到多少回報?回報由誰來出?什么時間能兌現?因為這是一個新的領域,這個領域在我所有的身份之外,對于我來說是很陌生的,并且張部長的貸款額度不會很低,開發一座山,少說也要幾百上千萬的投資,那樣的話,若按照比例回報,額度應該相當可觀。較之之前的一篇報道,一個廣告,那簡直就是九牛和一毛的關系。因此,一毛上面的額度可以忽略,可是九牛身上的額度,最好還是要說說清楚,否則合同一簽,款項到位,再回過頭來說回報的事情,那可是正月十五拜年,遲了半個月,挑水的回頭,過景(井)了!
宋說他也是第一次辦理這樣的事情。具體的回報比例要遵循N行的條例。但無論如何會有個額度的。這是行規。
我說能不能問下條例規定是多少?另外,咱們之間如何分配?
他說好的,我問下王總。并且說咱們之間的事情好說,二一添作五,咱們就按各百分之五十分配你看如何?
我問你剛才提到的那個王總不參與嗎?
他說他那么大的官兒,咋還在乎這點兒小錢兒?
我想了想,宋到底還是比較實在,他若說王總和我們一起分配,我也無法查證。再說我和宋各百分之五十也應該合理,他的上家,我的下家,缺一不可,于是就準備答應,說好吧。可是宋卻又說,我知道,客戶是你找的,這里面你心血花費的要比我多,但是我也不是一點花費也沒有,比方說王總,雖然說他不參與分配,但是我總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吧?
我說嗯,那當然!
他說暫且這么定,咱們以后長著呢,這次誰吃虧誰占便宜的先這樣,反正肉爛在鍋里,都是老鄉!另外,你不是說,張部長說縣里還要有獎勵嗎?到時候無論縣里獎勵多少,都是你的,我分文不要,可以吧?
宋的話幾乎讓我有些感動了。到底人家是大報社的人,見過世面,也不缺錢,這要擱在我們這些北漂兒的生意人身上,早在分配的額度上拉開拼命的架勢準備死磕了,一分一分地掰扯,一寸一寸地爭奪,毫厘不讓,誰見了錢都跟狗見了豬下水似的,眼珠子努出來,垂涎欲滴、兇相畢露,甚至是親娘老子都不相認了!掛上電話的時候我想,宋這個朋友盡管半生不熟,卻真沒白交!
宋來電話說,N行要下去對L縣的旅游項目進行考察。我問他王總親自去嗎?他說怎么可能!那么大的總兒哪兒能往縣里跑呢?他若真是去了,省廳級別的,縣里誰敢接待?那還不得請省里的領導來陪同?派個業務經理就行了。
業務經理也姓王。王經理親自駕著一輛林肯來接我。開往L縣的途中,宋從前排扭過頭來朝后跟我說,剛才問了王經理,你關心的那個回報問題,有個約定俗成,也可以叫做行規,請王經理給你講講。王經理便也朝后迅速地扭了下頭,說老金行規是這樣的,一般來說,銀行不會給任何人回報,銀行有賬目,沒有這筆開銷。所以以后凡是有人跟你說銀行會因為你幫著聯系了貸款業務給你提成回報,你就知道那一定就是騙子!我問,那你說的那個回報又是怎么回事呢?他說按照約定俗成,這個提成或者回報,是要貸款方出,比方咱們行現在的貸款利率是六個點,那么你們一般可以跟他們要七個點或是八個點,要多要少那要看你的本事了,多出來的那些點就是提成回報了。懂不?為了顯示自己的精明強干,我趕緊點頭說懂懂懂!但覺得還有個疑問,就說那么那些點什么時候兌現呢?王經理反問我,你覺得呢?我說總不能簽了合同,款項到位了之后吧?聰明!王經理夸贊我時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盤,汽車喇叭嘀地響了一聲,隨著響聲,他再次扭過頭來看看我,并再次說了那句話,所以今天能要出多少錢來,要看你的本事了!
汽車進入山區后,我有些昏昏欲睡。我索性就把頭往靠背上一依,閉上了眼睛。
陷在很舒適的真皮座椅里,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夢里我見到了那些點,那是偌大的一筆錢。放在手提包里提不動,放在家里沒有地方能裝下,索性把它們統統放在地板上,地板立即被壓得吱吱叫,為了減輕地板的負擔,我就拿出一些來去買車,可是車市上的汽車太多,款式顏色把我的眼睛給鬧花了,看著哪臺都好,看著哪臺都想要,放棄哪臺都割舍不下。后來沒辦法了,就猜鋼镚兒,國徽就要奔馳,字兒就要林肯,它要是立著落在地上,就把兩輛車都開回去。可是鋼镚兒剛扔到天上,一個聲音丁鈴鈴地吵鬧了起來。
我不情愿地醒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手機在響。急忙接聽。誰呀?我很不耐煩地問。老金啊,你怎么搞的?對方說。我問你誰呀?什么怎么搞的?沒睡醒呢?沒睡醒呢?對方斥責道。我慌忙把身子坐正了,因為我聽出來了,電話的對方是我的頂頭上司,是狗皮膏藥藥廠的銷售副廠長。我忙問王廠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他說你怎么串貨了?我沒聽明白,急問您說什么?怎么串貨了?我沒有哇?!胡說,你還想抵賴嗎?他說,你的貨都到跑到杭州去了!王廠長在電話里的聲音很大,我擔心宋和王經理聽見,就趕緊說信號不好,等出了山區再回過去。
但是宋還是聽出了端倪。他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只好回答說奇怪,我的貨怎么會串到杭州去了呢?他問我,什么是串?我說按照規定,每個銷售人員負責一個區域,銷售不能出本區。他說,明白了,串貨就是你的貨賣到別的區域了,侵占了別人的利益。我說是。他問廠家怎么會知道?我說每個業務員的貨上都有編號。他問后果會怎樣?我說罰款。還要把貨拿回來。怎么罰?他問。我說我們每個人在廠家都有保證金。全部沒收嗎?他問。我說嗯。應該是!應該把事情弄清楚。他說。我沒接他的話,我是個很好面子的人,不好意思在他和王經理面前跟王廠長追問要飯(藥販)的那些爛事。上不得臺面兒!好在宋很理解我,在車開到一個山坳處時,說要方便一下,放放水。我急忙走下車,和他倆拉開了距離,趕緊給王廠長打電話,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廠長說他也很奇怪,你老金是個很本分很謹慎的人,是不會做出串貨的事情的。我急忙說是啊,您是了解我的。可是我的貨怎么會平白無故地跑到杭州去了呢?王廠長說,還有更加離奇的呢,一般串貨都是當地的醫藥代表查出來的,可是這次卻是報案人說自己在賣你的串貨,你說奇怪不奇怪?事情有些復雜了。王廠長問你最近就沒有感覺到有什么異常的事情嗎?他的話忽然提醒了我。我說是有個異常的事情,我想起來了,有個人曾經一次買了我一百件貨,當時我問他,是哪家醫院,他說不是醫院賣不?王廠長說那就對上了,杭州那邊的人說,他手里有你一百件貨!
我的腦袋里忽然嗡地響了一聲!
我必須趕緊找到那個人!對了,據那天來提貨的人說,那人是他們李老板。我急忙在手機里尋找他的號碼,一面找一面在心里質問:你為什么要串我的貨?說!我跟你有什么冤仇?說!你到底居心何在?說!
電話撥出去了,可是卻沒人接聽。再撥,還是沒人接。我急得一腦門子汗,剛要罵句混蛋,可是王經理和宋就走了過來。王經理的手里攥著手機,宋正拿眼睛瞥著我。
很快,我們就到了縣城。張部長設宴款待我們。席間見我萎靡不振的樣子,便悄聲問我怎么了?我實在忍壓不住,就跟他說了串貨的事情,我說報社的貨,讓人給騙到了杭州。張部長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算了個屁的吧,多大點兒事兒啊,等咱們的事情弄成了,你有多少個一百件貨老子也都給你補回來,一準兒讓你給報社交賬!
張部長的話一點也沒能安慰住我。盡管項目簽字即將落筆,盡管那個可觀的額度近在咫尺,可是我依然還是高興不起來,那一百件貨,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我心頭。我想盡快把這座大山掀掉。
我借口去洗手間走出了飯店。我繼續給那個李經理打電話。撥打了無數遍之后,謝天謝地,他終于接了。我沒問他為什么要陷害我的事,我想那已經不重要了。我只跟他要我的貨。求他。他說那你得花錢買回來。問他要多少錢?他說按零售價的三倍成不?我說不成!他說那好吧,那就讓廠家處理你吧!我說你小子這招兒太歹毒了吧?咱倆有什么冤有什么仇你這樣陷害我?他說說那些廢話沒用,現在是金錢社會,誰玩得好誰有錢,誰有錢誰是爺!趕緊準備錢,準備好了再聯系!最后無奈,我說我手頭兒上一時湊不出那么些錢來,容我幾天工夫吧!他想了想,就給我規定了四天的期限。我一開始沒聽清楚,因為他那頭有些吵,總有一股嗡嗡的噪音環繞著。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飯店。徑直地走向了洗手間。我想洗把臉,讓自己振奮一下。可沒想到我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被王經理看到了。他正從洗手間里走出來。手里攥著手機。看到他的手機,我心頭忽然震顫了一下。我忽然想起了他在車里跟我說話時的那個口頭語:成不?繼而走進衛生間,我聽到了剛才李老板手機背景里那股嗡嗡的噪音,抬頭一望,原來是一個排風扇在努力地工作著。
我慌忙給宋打去了電話。我語無倫次地說王經理,李老板,狗皮膏藥,他是個騙子!宋小聲說你胡說什么呢?這兒正簽合同呢,你瞎搗什么亂呢!我說他真是騙子,我那一百件貨就是他給弄到杭州去的!你趕緊告訴張部長,千萬不能簽字!宋說你腦袋進水了吧?驢踢了吧?錢馬上就到手了,有你一半兒,你他媽的不想要了?!
我開始在洗手間里徘徊。很認真地想著宋的那句問話。仿佛在衛生間的地板上又看到了夢里見過的那一大堆錢。壓得地板吱吱響。繼而又是那一百件貨和偌大的一筆贖金。糾結讓我仿佛置身在了荒漠和沼澤,掙扎中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不過,我還是鼓起勇氣來給張部長打了電話。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沒接。趕緊跑回到包間,里面空空的,已經沒人了。
R報社西墻外是一片楊樹林。樹林掩映中有座小樓。一條電線從報社的圍墻里面伸出來,徑直地進了樓房中的某一個房間。這是一條電話線。是R報社的一條分機線。房間里面的人租用了這條線,用它做了許多事情。
宋和王經理,也就是李老板就是在那間房子里面被警察帶出來的。當時他們已經做好了撤退的準備,只等我的那一筆款子到位。帶著縣刑警隊趕來的張部長跟我說,要不是你,老子下半輩子可就慘了!
我是看著他倆被警察押著從樓里走出來的。那個時候,樓旁的楊樹正在落葉,滿地的枯黃。他們的腳踩在落葉上,受了傷的葉子痛得吱吱作響。
葉子的呻吟讓我的心里很痛。
因為我就是那受傷了的落葉……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