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隧道銅官窯

志在飛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這是唐朝長沙銅官陶瓷上留下的最優美最古老的愛情詩。

銅官的陶片和瓷片，鑲嵌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斑駁陸離，仿佛沉淀千年記憶的碎片，又仿佛向我展示遠去的歲歲年年。沿著這條延伸了一千年的路，我走進了銅官，走進了十里陶城。

春天潮潤的天空下，看著那些堆放在銅官窯博物館里的陶器，我的心也變得軟潤。那些被埋在歲月深處的、肅穆的陶瓶、瓷碗、畫罐、文壺，突然出現在面前，就像一個個久別的朋友一樣可親可愛。可它們是一個個歷經千年的長者，它們的厚重、古雅、沉淀、風度，在不動聲色中，讓人感覺它們的偉大和崇高。它們不是空洞的，也不是虛度而來的，即使它們默不作聲，也讓人與它們對視而不敢輕慢。我一件件讀過去，那些靜默的形體，那些點綴了各種圖案的器件，它們安靜而敦厚地或坐或站，或躺或跪。它們為什么會在長沙銅官？陶和瓷究竟有什么區別？經過多少年的風化和演變，一塊普通的泥土才變成陶泥？那些富有黏性看似普通的黃色陶泥，怎樣演變成了神奇？

在陶藝大師彭望球的作坊里，我們聽到了一個美麗的傳說。唐朝時，為宮廷制陶的陶匠為逃避戰亂（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被驅趕出來），來到了銅官，在這里得以將自己的制陶手藝發揚光大。

有人將陶和瓷用人來比喻，陶，好比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經歷了風霜冷雨的洗禮，變得成熟穩重，可臉上卻粗糙并開始長出皺紋；而瓷，更像一個剛長成的十八歲少女，細嫩粉臉，青春煥發，美麗可愛。在現實生活中，陶，是個干體力活的男人，承載了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臟活重活。它被隨處置放在家里的某個不顯眼的地方，裝水、裝油、裝米甚或當作農村的糞便池。而瓷，就不一樣，她總是體體面面的，或置于高閣或置于桌椅之上，甚至在唐代富裕人家會作為一個珍貴的家什來炫耀。裝茶、裝花、裝香，茶壺、酒器、廚具，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當然，在燒制過程中，除了泥不同，溫度的高低起了決定作用。瓷在燒制過程更講究，溫度也更高更適宜.其實，陶的歷史比瓷要久遠很多，有人告訴我們，陶的存在，有人類開始就有了。今天我們看到陶，聯想到遠古的火、聯想到遠古的人類……

我們能想象陶的產生，一定是有甜蜜的故事。年輕的陶匠和美麗的制陶女配合得總是十分默契，他們珍惜眼前從山上開采來的那坨泥，那坨經過挖掘、搬運、揉合與打磨后成熟的陶泥。美麗的制陶女睜著大眼睛，將自己的審美觀和造型想象，附耳告訴年輕的陶匠，滿身沾了泥水的年輕陶匠點點頭，笑起來，他走近她，在她的臉上輕輕地一吻。滿臉紅霞的制陶女，心中盛滿了愛意和滿足，笑著去收撿晾干后的陶坯準備裝窯。年輕的陶匠依著心上人的意愿，讓這坨平常的陶泥迅速立起來。陶的原料黏土常溫遇水可塑，微干可雕，全干可磨，在陶匠的手下，成方成圓，隨意拿捏，再經過手和腳地配合，讓這一大坨陶泥在腳踩的打坯機上，慢慢地旋轉，慢慢地成形，慢慢變得光潔和細滑，慢慢變成心中的器件，慢慢變成愛的結晶。就這樣，陶匠認真做好每一件陶坯，那些拙樸的、丑陋的、敦重的和古怪的器皿，都要經過他用心地打磨。粗中帶細的手工活，必須做得慢條斯理，不急不躁。所謂精工出利器，細活出精品。一坨陶泥，落在不同人的手中，表現的形式和手法不一樣，立起來的風格和形象也不一樣。好像一個人，生活在不同的家庭，受到的教育不一樣，未來的發展趨勢也不一樣。這是因果緣分，也是現實的結論。那些出于大師的作品，總是被崇敬和傳頌，一代代留傳下來。年輕的陶匠將做好的手工作品，經過晾干、著墨、上釉，最終交于火的燒制才成，如鳳凰涅槃。

在制陶坊里，我們都試著去做一件陶器，去感受古代工匠的智慧。當我的手碰到陶泥時，它的柔軟和慈性浸入心底，手上的泥特別的親切和可愛。在機器帶動下快速地旋轉中，我手中的陶件很快成型，變成一個精制的陶坯，像模像樣的，如孕婦生產了一個新生兒，令人備感滿足和喜悅。我懷疑自己的前世就是一個陶匠，在長沙銅官窯與這些陶泥有過最親密的接觸，或許這里還有我昔日的戀人。只是，千年已過，多次輪回之后，我的制陶女會在哪里呢？

我向往千年前，唐朝的陽光和樹木，唐朝的明月和花朵，唐朝的詩詞和歌賦。可以想象，長沙銅官的能工巧匠將現實的、非現實的事都付諸陶瓷，那些花草、那些詩詞、那些動物、那些神仙，栩栩如生，活色生香。唐朝長沙銅官，繁華而不浮躁，人們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陶匠更是有時間和精力，有工夫和耐心，將一件件陶器制作得如此精致傳神。憑那時陶匠的素質和功底，也許他們根本不用打草稿，就能在打磨好的陶坯上信手畫畫，給單純的陶坯增加生動和色彩。這些古老的畫像和文字，儲存了一個時代的信息和密碼，讓我們如處千年前的人世間，與千年前的人相遇，看他們三從四德的禮數，聽他們勞作后品茗時的笑談。而這一切，都緣于深埋地下的陶瓷得以保留下來，使那些流失的光景，存活在寂寞的陶器上。

我們在制陶坊，也在那些晾干了的陶坯上任意作畫寫字。青年書畫家賀國強，很熟練地畫了許多經典的現代意識的圖畫，我也跟著涂抹，隨心所欲地寫上幾個喜歡的字，期待著能燒制出來，找到自己美好的感覺。

可以想象，那些制作完美的陶坯，鱗次櫛比地擺放在木架上，像是等待出發的士兵。陶匠將它們涂抹化妝后再施上神秘的釉下彩，讓它們變得堅韌美麗，讓它們變得輝煌燦爛。陶女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每一件作品，像慈母育兒一樣辛勞細致。那些詩意的文字和符號，畫龍點睛，一瞬間讓一塑泥土鮮活永恒。彭大師告訴我們，過去燒窯至少要六天六晚，現在有了液化氣爐，只要十幾個小時就可以了。現代科技的進步，給制陶業帶來了高速發展的空間。在博物館里，我認真觀看每一件陶件，也在想，我的制陶女親手畫過的陶器是哪一件呢？

生命是一個過程。誕生是痛苦，是幸福，是脫胎換骨。深藏在銅官窯里的每一個生命，都必須完成浴火重生的涅槃，都要進行生與死、堅持與放棄的考驗，都會承受時間的等待，都會忍受煉獄的煎熬。當時間之窗打開時，歷經痛苦的選擇后，收獲的是精品，摒棄的是碎片。

在博物館的龍窯前，我突然感到，斜坡長條形的龍窯里熊熊的烈火，仿佛一直從歷史的深處燃燒到今天。燒窯的年輕陶匠忠誠地守候開窯的秘密，那些精心做出的陶坯，經過火的洗禮，演繹成陶，猶如剛剛出浴待嫁的新娘。年輕陶匠捧著他生命中的作品，用激情輕吻她滾燙的溫柔。寬闊遼遠的湘江泊滿了商賈官船，載著一江的甜蜜，遠航天涯，去開拓海外陶瓷之路。而這時，年輕的制陶女心里裝著甜蜜，在家里正準備一桌好菜……

現實生活中，陶瓷如何演繹自身的價值，長沙銅官窯所在地的領導，談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他們帶我們去參觀用陶仿制出來的古代出土文物“四羊方尊”。這個陶品是作為中美文化交流的禮物送到美國去的，這讓我們更加感到陶瓷工業的重大作用和深遠的現實意義。湖南著名策劃設計大師楊建覺，更是以創新的理念，真摯的情感，大手筆規劃銅官，全面打造唐風陶城，再現千年唐朝記憶。今天，來自海內外的大型文化活動和高峰論壇，經常在長沙銅官開展，更讓這座埋藏在地底下的陶城，重新煥發出耀眼的光彩。

在荒蕪的雜草里，我彎腰撿起一塊褐色的陶片。擦干凈，放在手上。那一刻，我隱約聽到了銅官制陶女神的輕輕呼喚。她是我的制陶女嗎？她那美妙動人的聲音，仿佛穿越了時間隧道，從唐朝翩翩而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