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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神仙嶺

2018-06-18 13:27:16桂愛廣
湖南文學 2018年3期

桂愛廣

今年的天氣有些異常,春插才接近尾聲,就顯得格外悶熱,太陽也火辣辣的了。

在通往井上村的山間小路上,扶貧隊長張金強和兩名工作隊員在柏家鄉黨委書記李鋒的陪同下,冒著正午的太陽,手提肩扛著行李,汗流浹背艱難前行。

剛才在鄉政府聽了井上村的基本情況介紹,扶貧隊長張金強心里就咯噔了幾下。在來之前,組織找他談話時,簡單介紹了井上村的情況,雖說了村里的困難,但沒有說得這么嚴重。窮點苦點累點不怕,遠點閉塞點沒關系。支部不健全,組織渙散,邊界矛盾突出,械斗頻繁。尤其井上村位于大山深處,是全縣唯一不通鄉村公路的村,困難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次駐村走得太突然,家里還撂下一攤子事沒處理:妻子呂美娥上星期在市中心醫院檢查出宮頸癌,還沒來得及陪她去省腫瘤醫院確診;鄉下父親胃病又犯了,說好星期六回去接他到市醫院住院檢查;兒子張小齊馬上升高中會考,成績一般般,情緒也不穩定,這段時間每晚輔導他到深夜,昨天打電話給前妻,希望她這段時間照顧兒子,前妻已組建新的家庭,即將臨產了;小女兒還在讀小學,平時上學、放學都是他去接送……原以為每個星期回去一趟,工作家庭兼顧,這么遠的山路,這么復雜特殊的貧困村,看來這個想法要泡湯了。想起三年脫貧的目標,張金強的心里像爬山的雙腿一樣沉甸甸。

已接連翻了兩座山,大家腳下越來越沉。對于第一次從城里下來的三名扶貧隊員,體力遇到了極大的挑戰。剛翻完第一座山時,后盾單位市園林局年紀輕輕的綜合科副科長劉太全,已體力難支了,提出休息一會。

李鋒在出發前就預料到了這一點,從鄉政府到井上村要翻過三座山,中速都需要五個小時,如果中途休息幾次,天黑前就到不了村,吃住安排還沒有著落。中午吃完工作餐,李鋒幾乎是不近人情地沒讓他們休息一會,便冒著正午的太陽出發了。一路上也沒跟扶貧隊的同志搭訕。爬山說話,既消耗精力又會放慢速度,他只悶著頭在前面帶路。當劉太全第一次提出休息,他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轉身主動為劉太全扛了一袋行李。在山區工作多年,經驗告訴他,對于初次爬山的人來說,還不到三分之一就開始休息,越休息越疲乏,后段的山路更難堅持下去。劉太全見李鋒為自己提了行李,也不好意思再提出休息,只好繼續跟著大家往前走。三名扶貧隊員體力最好的要算后盾單位市黨史辦的王海,身材高大,精力充沛,去年從武警部隊副團轉業,今年初才正式上班,還沒任命職務,大伙戲稱他為“團長”。他從鄉政府出發時就幫隊長張金強扛了一半的行李。由于頂著烈日爬山,加之大半年沒系統鍛煉,爬完第二座山,王海也開始氣喘吁吁了。

下到第二座山底,走到一陰涼處,李鋒見三人體力嚴重透支,便招呼三人休息一會。劉太全聽到“休息”二字,腿一下就軟了,丟下行李,四肢攤開躺在了草地上。張金強的精神也一下松弛下來,一屁股坐在一塊石板上,從包里拿出毛巾擦臉上、頭上的汗水。王海見旁邊有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清澈,便過去洗了把臉,還把身子伏在溪邊喝了幾口水,完了連說三個“爽”字。

李鋒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四個蘋果,用溪水洗干凈后,每人分發一個。大家毫不客氣,接過蘋果就往口里塞。劉太全坐在草地上邊吃邊問李鋒:“李書記,這里離井上村還有多遠?”

李鋒指著對面的山說:“翻過這座神仙嶺就到了。”

劉太全疑惑地問:“神仙嶺?真來過神仙?怕是神仙迷路了吧。”

李鋒笑了笑,說:“別看井上村閉塞,里面還是世外桃源呢。三個自然村為井上村、井下村、龍母寺村,至今還保留五百多棟明清時期的古民居。依水傍山,一條小河擦村而過。小河在井上村段的河中心有一個細長的綠洲,把小河犁成了兩瓣,取名鴛鴦河,一個很美的名詞。村后就是前面這座綿延起伏的神仙嶺,一半是奇形怪狀的石頭、石洞、石柱,一半是茂密的樹林。傳說這神仙嶺的石頭還是孫悟空造出來的呢。”

“唉!要是當年孫悟空不造石山,給井上村修出一條通往外界的平坦大路來該多好啊!”劉太全嘆息道。

“神仙不修,國家修,到明年這個時候,我們腳下就是一條省道的路基了。只可惜與井上村還隔座神仙嶺。”李鋒略顯遺憾地回答。

張金強雖然默不作聲,但一直仔細地聽著他們的對話。特別是李鋒對井上村自然景觀的描述,讓他的心情比之前舒緩多了。

突然,李鋒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是井上村文書歐陽春的來電。李鋒按下接聽鍵,對方傳來了急促的聲音:“李書記,請鄉里趕快派人來,大事不好,又要打架了。”

“是村里內部人打架還是與桐子坪村?”李鋒瞬間神情高度緊張地問。

“與桐子坪村,雙方已聚集了上百人。再不派人來制止,一旦打起來就難收場了。”

“好,你先勸阻他們,我已到馬蹄坳,翻過神仙嶺就到了。歐陽春你聽好了,千萬千萬不能讓雙方打起來!”李鋒來不及掛斷電話,拎起包,一邊往前跑一邊回頭對他們說:“大家快跑,井上村又要發生械斗了。”

其實張金強三人在李鋒接聽電話時就聽出了端倪,各自背好了行李。見李鋒邊說邊跑,也沒問緣由,拔腿跟著李鋒向前跑了起來。

桐子坪村是鄰省的一個大村,雖然也是大深山里的貧困村,因村里出了位副省長,沾了不少光。劈山打隧洞修通了鄉村公路,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村民狐假虎威,經常在邊界小題大做挑起事端。這些年來每次械斗吃虧的都是井上村,因械斗致殘的村民已達九人。

當他們四人上氣不接下氣趕到現場,械斗已經接近尾聲。桐子坪村的村民見對方鄉黨委書記和駐村扶貧隊員趕了過來,一五大三粗、年約三十出頭的男子一聲吆喝,近百手持鋤頭、扁擔、棍棒的村民紛紛撤回村里去了。井上村三位受重傷的村民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十幾位鼻青臉腫受輕傷的村民圍住李鋒訴說被打經過,有兩名婦女將用手機拍下的視頻放給李鋒看,要求李鋒為他們主持公道,現場一片嘈雜、混亂。

“報警了沒有?趕快將受傷村民送醫院作傷情鑒定、住院治療。”張金強問身旁村民。

“報警有什么用?今天抓進去明天放出來。反過來向我們索要誤工費,有理變成沒理的了。”

“住院?誰出醫藥費?他們陪醫藥費?異想天開吧!”

“傷情鑒定?有什么用?那是白出冤枉錢!”

“這么晚了,跋山涉水抬到鄉醫院,明天天亮還到不了。就是趕到了,鄉醫院那醫術水平還不如村里的劉水師哩。”

……

村民一下圍住張金強七嘴八舌,本來是順理成章的處理程序,反倒成了自找苦吃,聽得他一頭霧水。

李鋒分開人群,把張金強拉到一旁,將他親自參加處理幾次械斗的難處向張金強和盤托出:每次械斗明明是桐子坪村民先動手傷人,調查時村民都不承認動過手。大家心里都明白為首的就是副省長的親侄兒刁啟保,就是剛才吆喝撤走的小伙子,他是出了名的橫行周邊村子的混混。當地政府和公安機關礙于副省長的面子,都拿他沒辦法。村里多次向上級匯報,他們也有顧慮,一是怕影響兩省之間的關系;二是怕激發邊界矛盾,擴大影響,都是息事寧人的想法。以致現在井上村的村民每次挨了打的都自認倒霉,花些小錢,讓村里的劉水師治療……

“李書記,別說了,我聽明白了。這樣吧,既然我們扶貧隊今天進駐了井上村,這件事就讓我們扶貧隊來出面處理。處理不好,出了問題,責任由我個人承擔。處理好了,算是給井上村村民辦的第一件實事。”張金強聽著心中仿佛有股火苗躥上躥下,便打斷李鋒的話。

李鋒思忖了一下,說:“好吧,有什么困難我們鄉黨委、政府全力支持。”

張金強把劉太全和王海叫過來商量,由王海向公安機關報案、撥打120急救電話并配合村計生專干組織村民,護送重傷人員經過桐子坪村到鄰省的縣醫院作傷情鑒定、住院治療,住院費從帶來的三萬元扶貧資金中墊付。劉太全配合老支書高俊勝將輕傷人員護送到村衛生室包扎處理,自己和村文書歐陽春對發生械斗的起因、過程進行實事求是的調查。同時,將村民拍攝的現場視頻,全部轉發到了自己的手機上。

張金強清晰的思路、周到的安排、果斷的處置措施,令李鋒在心里暗暗佩服。

張金強這兩天通過到兩個村調查了解后,已胸有成竹。這次械斗是桐子坪村有組織的聚眾挑釁、斗毆事件。由于這些年桐子坪村仗著副省長的權勢,拉大旗作虎皮,把井上村當成了他們任意宰割的羔羊,給井上村的村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從視頻中也可以看出,井上村的村民以防衛為主,在自己家門口被動挨打。而桐子坪村的村民毫無顧忌,下手狠毒,不計后果。這次械斗起因,也簡直太荒謬。

那天下午,井上村的歐陽洪插完秧苗從水田里上來,因用力過猛,田埂濕滑,腳跟沒站穩,整個人仰天倒進了水田里。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泥巴。他知道前面桐子坪村有口廢棄的水井,便去洗掉全身的泥巴。先將衣褲脫下洗干凈,在洗臉、洗頭時,開始用一只手掌往井里舀水,另一只手洗。洗著洗著嫌太慢,見四周沒人,反正短褲衩也濕透了,索性跳入水井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將頭沒入水里洗。恰在這時,桐子坪村有個婦女路過,發現井上村有個男人光著身子,在桐子坪村稱為“仙井”的水井里洗澡,像見了鬼似的瘋跑回村里,告訴村民們。

有人馬上打電話給刁啟保,他首先想到去年清明節省長伯伯回來掃墓,專程到“仙井”去看了看,并叮囑村干部說:“現在全村家家戶戶安裝了自來水,不用到‘仙井挑井水了。但是,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是喝‘仙井水長大的。‘仙井對我們是有恩的,我們對‘仙井也是有感情的。雖然廢棄了,你們還是要繼續愛護好、保護好,經常來掏掏井,清洗干凈。這是桐子坪村的一道風水,別糟蹋了。”

伯伯的話還猶在耳邊,現在井上村的人競敢光著屁股在“仙井”里洗澡,糟蹋“仙井”,敗壞村里的風水,是桐子坪村的奇恥大辱。于是一聲吆喝,上百人手拿鋤頭、扁擔、棍棒,氣勢洶洶到井上村討說法。

為了弄個究竟,張金強讓村文書歐陽春陪他特意去看了所謂的“仙井”。

“仙井”在桐子坪村老虎嶺下的一處低洼處,長方形,深一米五左右,四周用條石砌筑,泉水從井底汩汩流出,清澈見底,井沿開一小口,一汪泓水從小口流到洗菜池,再從洗菜池流到下面的稻田里。離桐子坪村大約一公里,離井上村一點五公里。據歐陽春介紹,“仙井”的由來也只是個傳說罷了。

張金強在從“仙井”回井上村村委會的路上,接到了王海的電話。三名重傷人員歐陽旺盛被打斷了一根右肋骨。歐陽春平左手骨折,右手中指骨折。高俊秋右腳踝骨折。縣中醫院傷情鑒定報告全部為輕微傷。王海認為明顯是重傷輕鑒,多次與醫院交涉無果。昨天在縣中醫院見到刁啟保從院長辦公室出來,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三人才住了兩天院,三萬塊錢已花光,醫院催繳住院費,稱明天再不續交錢,就要下逐客令,停藥辦出院手續。

這大大出乎張金強的預料,覺得自己還是小覷了對手。剛剛還想通過法律程序,現在看來,即便打贏官司也難執行。何況訴訟程序復雜,沒得一年半載都不會有結果。最要緊的是躺在醫院三名重傷人員的醫藥費怎么辦?照這么下去,沒得十萬八萬出不了院。村里沒有一分錢集體資金,沒錢墊付。讓傷者家里拿錢?他們都是貧困戶,哪能拿出這么一大筆錢?況且是自己作的決定送醫院治療。自己才來兩天,村里的情況還沒摸底,到哪去籌錢呢?掛斷電話,張金強就傻眼了。

他回到村委會,坐在辦公桌前發呆,滿腦子里就裝滿了一個字——錢!

就在這時,手機“叮”地響了一聲,他拿起看了一眼,原來有人在微信朋友圈里轉發了一條尋人啟事:一個四歲男孩跟奶奶在菜場買菜,當奶奶稱好一條魚,付完錢,孫子不見了。微信中還附了男孩的照片,讓大家見到這個小男孩與家人聯系。

張金強突然來了靈感,何不將這件事編條帖子發到網站,引起媒體的關注呢?

他已沒了退路,只能孤注一擲了!很快一條帖子編好了。標題為:“刁啟保聚眾械斗,逍遙法外,誰給了他這么大的膽!!他的后臺到底有多硬!!!”文字與視頻連發了幾個網站。他覺得還不過癮,為保險起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發了朋友圈。剛發完,手機沒電了,屏幕上顯示30秒后自動關機。

正在這時,老支部書記高俊勝親自到村委會來邀請張金強去家里吃晚飯。已吃了兩天方便面,他連句推辭的話都沒說,爽快答應,叫上劉太全就隨高俊勝去了。

高俊勝家是一幢單進四合院,北面三間正房,中間是敞開式的堂屋,一張大圓桌上已擺放好了碗筷。高俊勝把他們帶進堂屋,為兩人各沏了一杯茶,又端出一大碗花生和一小碗紅亮的西瓜籽放到桌上,說了幾句用茶、失陪之類的客套話,就進灶房忙去了。

張金強和劉太全在堂屋剛坐了一會,村文書歐陽春提著一個大酒壇進來了。張金強起身在四合院內轉了轉。院內雖不大,但設計考究,坐北朝南,中軸線左右對稱,南北主房呼應,東西三間廂房遙望。全部建筑為磚木結構,雕梁畫棟,飛檐翹角,斗拱彩畫。在院內綠樹映襯下,顯得格外莊重典雅。只因年代久遠,有多處明顯是近些年修補過的,無論是墻體還是木結構,修繕技術粗糙,工藝簡單,給整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留下了難以彌補的缺陷。

不一會,蒸菜、炒菜陸續上桌,香味四處彌漫。高俊勝招呼大家用餐,歐陽春把并排放在桌上的小碗全部倒滿了酒。

“老支書,我們有紀律,這酒……”張金強有些難為情地說。

“張隊長放心,我知道你們的規矩,不能用公款喝酒,工作日不準喝酒。為什么今天才請你們到家里吃飯?一不是公款,二不是工作日,今天是星期六,休息日,不違反紀律。”高俊勝端著一碗酒遞給張金強。

經老支部書記提醒,張金強才記起今天是星期六,得趕快給父親打個電話解釋,只能下星期接他到市里看病了。想起自己手機已自動關機,便從手提包里拿出充電器插上電源,才回到桌邊同大家端碗暢飲起來。

由于是第一次到老支部書記家里作客,剛開始都是禮節性的相互敬酒、吃菜,酒桌氣氛比較拘謹。酒過三巡,大家話語開始多了起來。

“張隊長,不瞞你說,剛開始聽說市里給村里派扶貧隊,我心里想,來干什么?縣里過去也派過兩批扶貧隊,都是摸摸底,轉一圈,造了份貧困戶名單就走了。市里的扶貧隊還不是來做做樣子?不如不來,懶得接待。嗬,你們那天剛進村就遇上械斗。過去誰敢說報警?受了傷誰去住過醫院?你那天的氣場,是條漢子!來,我敬你一碗!”老支書高俊勝端起酒一飲而盡。

喝酒是張金強的軟肋,剛才相互敬酒時雖每次喝一大口,但已喝下了兩小碗,頭都有些暈了。望著他那信任又期待的目光,張金強借著酒勁,鼓足勇氣對老支書說:“就憑老書記對我的信任,這碗酒我喝了,也向老書記表個態,械斗處理我會負責到底,三年脫貧計劃不完成,我主動辭去科長職務!”說完,“咕咚咕咚”幾口,脖子一仰,碗底朝天。

老支書聽了也很感動,拍著胸脯對張金強說:“張隊長,我代表井上村感謝扶貧隊。有你這句話,我這把老骨頭隨時聽你使喚!”

張金強一口喝下那碗壓酒后,明顯露出了醉意。當村文書歐陽春再敬他酒時,劉太全趕忙出面勸阻。張金強反而愿意接受,說一是感謝歐陽春這兩天配合扶貧隊做了不少工作,二是希望他今后多支持扶貧隊的工作。歐陽春本來見老支書敬了張金強一碗酒,張隊長已臉紅脖子粗了,他不想乘人之危,只想禮節性地提出來,只要張隊長推辭他不會強求。沒想到張隊長是性情中人,寧愿傷身體,不愿傷感情,讓他很受感動。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只給張隊長倒了小半碗。端著酒走到張隊長跟前,動情地說:“張隊長,雖然我們才接觸短短兩天,但你的為人讓我打心眼里佩服。我歐陽春沒別的能力,上傳下達,跑腿干活你盡管吩咐。總之,你發話,我落實。”說完,喝得干脆利落。

張金強喝完那小半碗酒,去上了趟茅廁,因吹了夜風,酒勁發作更快了,幾乎是搖搖晃晃走回來的。剛落座一會兒,還沒說上幾句話,腦袋就耷拉了。

天已放亮,張金強還在深睡之中,村文書歐陽春邊敲門邊扯開嗓子急促地喊:“張隊長,張隊長,快起床,鄉里來電話,讓你趕快到縣委去一趟。”

張金強腦袋還有點沉,揉著惺忪的睡眼打開門,有點責怪地問歐陽春:“什么事?這么急!天還沒大亮,我還沒睡夠呢。”

歐陽春進門就問:“張隊長,你昨晚把械斗的事捅到網站上去了?”

“是啊,怎么了?”

“昨晚你手機沒電一直關機,在老支書家醉成一團爛泥,把你送回來就呼呼睡了,你什么時候發的?你裝醉的?”

“沒有啊,傍晚發的。剛發完,手機就自動關機,然后就去老支書家吃飯了。”

“嗨!還真是你發到網上去的。昨晚不到十二點,鄉里開始給我打電話,讓我叫你開機。我說這深更半夜急什么,等天亮再說不行啊?他們說市里縣里領導要找你,還說你捅了個大婁子,昨晚把械斗的事直接發到網站上去了。我就更加不信了,我說你們肯定弄錯了,張隊長手機沒電早關機了,讓他們重新核實。剛說完,我手機也自動關機了,就睡著了。”

張金強連忙打開手機,“咚咚咚……”一下跳出一百多條來電提示短信。

張金強昨晚醉得比較深,劉太全和歐陽春左右攙扶著把他送回到村委會宿舍,合著衣便呼呼大睡。而昨晚幾個網站幾乎炸了鍋,他的跟帖幾百萬條。幸好昨晚手機沒電自動關機,要不然一夜不得安寧。

張金強查看跟帖,讓他精神大振。

“鄉村惡霸不除,天理難容!”

“法治社會,豈容村霸橫行!”

“后臺權貴,不能凌駕于法律之上!”

“打蛇打七寸,除村霸,更要揪出后臺!”

“不能讓邊界之地成為法律的盲區!”

……

張金強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他先撥通了林局長的電話,還沒開口,被林局長劈頭蓋腦地訓斥了一頓:目無組織紀律,不向縣委匯報,不向局里匯報,直接發往網站。省委主要領導親自過問時,市委、縣委什么情況都沒掌握,一問三不知,弄得十分被動。縣里已建議市里撤掉你的扶貧隊長,讓局里另外選派扶貧隊長。手機又關機,作為一名老科長,這么沒有大局意識!

張金強只是默默的聽著,等林局長發泄完,他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局長作了詳細匯報,包括過去發生械斗的處理情況及造成的后果。剛開始林局長還不斷插話,甚至批評他。到后來,不時蹦出“做得對”“是的”“做得好”“我支持你”。

掛斷電話,張金強剛剛松了一口氣。王海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張隊長,出了什么情況?怎么電話一直占線?是不是也接到了威脅電話?我都快急死了!剛才接到一個電話,讓我趕快刪帖,否則看管好自己的雙腿雙手。刪什么貼啊?”

“王海,你先別急,趕快報案,注意人身安全,后面的事情我來處理。”張金強連忙安慰王海。他沒料到刁啟保還敢這么囂張,竟然威脅王海,簡直是狗急跳墻,喪心病狂了。

張金強覺得事態發展得沒有預期的好,鄰省那邊不僅不見動靜,王海還遭到了人身威脅,怎么辦?他坐在床邊冥思苦想,半晌,還沒理出個頭緒來。

這時,王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張金強生怕王海又有什么意外,趕快按下接聽鍵,只聽王海興奮地說:“張隊長,我剛打電話報警,對方聽說我叫王海,馬上告訴我說,刁啟保已去公安局自首了!縣公安局專門為這次械斗事件成立了專案組,還說那邊的鎮黨委書記、鎮長被縣委撤職了。會派人去醫院調查,還會派人到井上村調查,怕你擔心我,趕快打電話來告訴你,放心,我沒事了。”

張金強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誰都沒有料到,這場械斗的處理結果,完全達到了預期目的。

據傳,還是鄰省副省長讓刁啟保主動到縣公安局投案自首的,還給當地主要負責人打電話,特別強調了八個字:“不講情面,依法處理。”最后,桐子坪村有九人被刑事拘留,五人被判緩刑,刁啟保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井上村受傷住院的三人醫藥費全部由對方承擔,還賠償每人誤工費、護理費、生活費等各一萬元。在張金強的爭取下,對井上村在過去械斗中的傷殘人員也進行了補償。兩村簽訂了友好協議,成立了聯合調糾委員會。

轉眼兩個月過去了。在張金強的極力爭取下,縣、鄉黨委從實際情況出發,對井上村支部書記候選人破了例。老支部書記高俊勝再次出馬,當選村支部書記。年富力強的歐陽春當選村主任。兩委班子健全后,井上村的扶貧工作自此拉開了大幕。

通過兩個月入戶調查,以及對井上村村容村貌、自然環境的實地勘查,扶貧隊不僅拿出了詳細的精準幫扶計劃,還摸底核查出了符合建檔立卡的貧困戶。當第一榜二百六十五戶貧困戶名單張榜公布時,井上村又一次掀起了軒然大波。沒上榜村民爭當貧困戶、舉報已上榜的貧困戶、對貧困戶名單提出異議的……一時間,張金強的辦公室成了信訪接待室。

在龍母寺小組歐朝陽的院子里,歐朝陽媳婦劉翠花和隔壁住戶張菊花、李梅花、王惠君四個女人,圍在院里的大理石圓桌上,正在你一言,我一語。

“高青山家去年已得到照顧,吃了低保。這次又當上貧困戶,享受這個優惠政策,那個優惠政策,過年過節還有慰問金,難道好事他家都得了?”李梅花憤憤不平地說。

“這還用說?支部書記高俊勝是他親叔叔,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王惠君立馬接上話茬。

“這宣傳手冊上明明寫了不準優親厚友,我們去扶貧隊告他。”張菊花拿起扶貧手冊,狠狠砸在石桌上。

“菊花,張隊長跟你是老鄉,又是家門,讓他給咱們也加上去。我們當上貧困戶就不告,當不上,往死里告。”王惠君年輕些,頭腦靈活,自以為給張菊花出了好主意。

“你以為我蠢?他來我家摸底時我就說了,他使勁搖頭,說不行呢。”張菊花搖著頭,邊說邊模仿張隊長當時的動作。

“你請他到家里來喝過酒沒有?”李梅花焦急地問。

“那倒沒有。”張菊花搖了搖頭。

“我說你是死腦殼,你還真是死腦殼吧。捉只跳蚤還要吐上唾沫,你以為他是你親舅老爺哩。趕明兒請他喝一頓,我們一起來陪酒。”李梅花邊說邊用右手食指在張菊花的頭上戳了一下。

常言道: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四個女人湊在一起,哪有不唱臺戲的理?最后形成了一致的意見,由張菊花邀請張隊長到她家吃飯喝酒,其余三人作陪。

此刻,井上村的歐陽力家兩口子吵得不可開交,差點出了命案。歐陽力婚后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他盼兒心切,夫妻倆人到沿海一橡膠廠打工,東躲西藏偷偷生下個兒子。孩子剛生時夫妻倆皆大歡喜,漸漸地發現孩子不會笑,頭不是偏左邊,就是偏右邊。到醫院去檢查,結果一出來,夫妻倆傻眼了——腦癱。究其原因,醫生主要說了兩點:一是夫妻高齡生育;二是在橡膠廠打工時吸了有毒有害物質。為了這株傳宗接代的獨苗,夫妻倆舉債送北上廣醫遍了,收效甚微,今年十歲了還沒叫過一聲爸媽。早已家徒四壁,負債十幾萬,窮得丁當響。本來這次想蹭上貧困戶,因超計劃生育,又從名單上抹掉了!妻子盧美英接受不了這個打擊,一股腦兒將氣潑到了歐陽力身上,在家尋死覓活,還鬧著要跟歐陽力離婚,不要這個家了。歐陽力是井上村大家公認的老實人,悶葫蘆。他也想不出什么招來,見妻子鬧著要離婚,索性自己也不要命了。從床底下摸出一瓶“敵敵畏”,擰開瓶蓋就喝,幸虧只喝了兩口,被盧美英看見搶奪了下來。村民馬上報告扶貧隊,等張金強和王海趕過去,歐陽力躺在床上,嘴角開始冒白泡了。盧美英守在床邊哭哭啼啼,甚是可憐兮兮。

“哭有什么用!還不趕快送醫院!等死啊!”張金強見了,斥責著盧美英。

“張隊長,家里實在沒錢了,求求你們救救他吧,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垮了。”盧美英“卟咚”一聲,雙腿脆在張金強面前。

張金強來不及扶起盧美英,讓王海趕緊撥打鄰縣120急救電話。他從褲袋摸出錢夾,將錢全部拿出來塞到盧美英手里,才將她扶起來。高俊勝和歐陽春這時也急匆匆趕了過來,張金強吩咐歐陽春組織圍觀的村民拆下門板,放到床沿,將歐陽力從床上移到門板上,幾人合力抬著門板往桐子坪方向快速跑去。

幸虧送醫及時,歐陽力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張菊花這兩天有事沒事地往村委會跑,每次都要跟張金強拉上幾句話。今天上午又來到村委會,見張金強辦公室擠滿了村民,鬧哄哄的,便在窗外向張金強招手,示意他出來一下。張金強也想出去透口氣,便從辦公室里出來了。

張菊花將嘴貼近張金強耳邊,悄悄地說:“你妹夫昨天晚上在神仙嶺的石洞里抓了只竹根鼠,他讓我來請你到家里吃晚飯。”

張金強想了想,這兩天這么多村民來反映問題,是真是假他心里也沒底。扶貧隊初來乍到,更多的是依靠村支兩委。高俊勝和歐陽春在這次入戶摸底工作中還是很認真負責的,畢竟他們對井上村家家戶戶的情況了如指掌。在確定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名單時,政策依據充分,堅持原則,只要符合條件,都列入了貧困戶名單。像歐陽力這種超計劃生育的困難戶還有十幾戶,怎么能碰政策的紅線呢?至于村民反映的其他情況還有待核實。張菊花不是貧困戶,又是老鄉加家門,還與自己稱兄道妹了,應該會站在公正的立場說話。尤其龍母寺小組反映的問題最多,今天又是周末,不如答應到她家吃頓飯,順便了解些真實情況,便點頭同意了。

龍母寺在井上村的三個自然村中人口最多,古民居規模最大,保護得最好,地理位置最獨特。前人為防匪盜,在入村口建有一個五層六邊形大古堡,既是瞭望臺、烽火臺又是防御工事,每層墻上設有瞭望孔、槍炮孔,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村中有體現忠孝仁義的敬義堂,為福、祿、壽三進布局,前后三十六級臺階,氣勢磅礴;有體現學風鼎盛時的進士牌樓,為十二柱五樓臺梁式構造,仍保存著飛檐斗拱和三層屋頂,彰顯該村曾出了一名狀元、五名進士的輝煌歷史;有體現民俗文化的雕龍畫鳳古戲臺,雖然年代久遠,風光不再,但仍能讓人感覺出曾經散發過濃郁厚重的文化氣息。至今,龍母寺村還傳承著游鄉、耍大刀、竹棍舞、儺戲、唱大戲等非物質文化遺產。

不知不覺張金強和王海、劉太全到了張菊花的后院旁。還隔著十幾米遠,便聞到了從院內飄出誘人的菜香味,還有幾個中年婦女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張菊花女兒已出嫁,兒子還未娶媳婦,張金強以為走錯了方向,又仔細看了看周邊環境,確定沒錯才推開虛掩的院門。只見院內空坪中間擺著一個大圓桌,已上了幾碗菜,冒著騰騰熱氣。高俊勝和歐陽春已坐到桌邊了,他心里頓時有些不爽。本來是想做個暗訪,聽些實話、真話。當著高俊勝和歐陽春的面,張菊花還敢講實話么?但轉而一想,張菊花能請上扶貧隊三人吃飯覺得很有面子了,請支部書記和村主任作陪也就理所當然了。何況,暗訪只是你的一廂情愿,張菊花怎么知道,她就當請你吃餐飯而已。張金強心態一下又轉變了過來。

高俊勝和歐陽春見張隊長他們來了,連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四個女人見了張隊長都是一臉的燦爛,劉翠花、李梅花、王惠君還依次上前與他們握手。這對三名扶貧隊員來說,早已習慣了。但三個女人平時可能鮮有這個禮儀,為顯客氣才主動握手的。要么雙手捏鋤頭一樣,緊緊抓住他們的右手,要么一只手去握手,另一只手抓到了他們的手臂上。或許是激動,或許激動加緊張,距離沒把握準,她們的敏感部位都貼到他們的胸脯上了。本來天氣炎熱,互相穿的單薄,感覺就更明顯,弄得張金強他們有些不自在。

這頓飯菜很豐盛,葷的有雞、鴨、魚、肉、竹根鼠,素的有蘿卜、茄子、青菜加醋黃瓜,四個女人加張菊花丈夫歐陽剛足足忙了半天。飯桌上起初的氣氛融洽,四個女人爭著敬酒、夾菜,張金強都有點應付不過來。隨后,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場“鴻門宴”。

幾杯酒下肚,張菊花便向高俊勝提出,將她家納為貧困戶。高俊勝一時犯了難。貧困戶這頂帽子,不能說給就能給的,條條框框要符合要求,還有幾千雙眼睛盯著。但他又不知張隊長是否已默認了,他們是老鄉又是家門,今天還帶著扶貧隊隊員到她家來吃飯,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畢竟是老支書了,他既不表態同意,也不好當著張隊長的面拒絕,便支支吾吾地說:“只要扶貧隊認可,我沒什么意見。”輕松一腳,便把球踢給了張金強。

張金強為了給張菊花留個臺階下,笑著說:“你張菊花這么想當貧困戶,就不怕歐陽剛在丈母娘面前交不了差?養個閨女,成了貧困戶?”

張菊英沒聽出張金強話中有話,還以為張金強松口了,連忙說:“不會、不會,我哥哥這次當上了貧困戶,我娘可高興哩。”

其他三位女人以為張菊花心想事成了,便紛紛提出給她們家也評上貧困戶。這時,不僅高俊勝臉色越來越難看,張金強更是坐不住了,草草地吃了幾口飯,以晚上扶貧隊要開會為由,恨不得打飛腳離開了。

呂美娥左等右等,等不回丈夫陪她去省腫瘤醫院確診,便讓妹妹請了兩天假,陪自己去了一趟省腫瘤醫院。診斷結果比市中心醫院的診斷要理想多了——原位宮頸癌,一種暫時不會危及生命的癌癥。多天來壓在呂美娥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地了,但醫生建議盡快做手術。呂美娥也沒征求張金強的意見,當天就辦了住院手續。

井上村整體精準扶貧計劃已批了下來。建檔立卡貧困戶第一榜二百六十五戶,根據村民的反映,經過反復核查,從第一榜名單中清出了三戶,增加了八戶,第三榜公示期也已結束。

張金強這才打電話給妻子呂美娥,說明天回家陪她去省城。當妻子告訴她已在省腫瘤醫院住院,明天做手術時。張金強心里像打碎了個五味瓶,一時哽咽了。第二天張金強從鄰縣坐高鐵到市里,又轉高鐵到省城,直到中午才趕到省腫瘤醫院。呂美娥已做完手術,臉色慘白躺在病床上,正打著點滴。張金強不知說什么好,望著臉色慘白的妻子,眼淚刷的一下就來了。呂美娥看著蓬頭散發、又瘦又黑的丈夫,衣袖上還有幾處泥污都沒擦干凈,十分心疼,兩滴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流了出來。

張金強以為妻子生氣了,連忙從衣袋里掏出一包皺皺巴巴的紙巾,給妻子擦拭眼淚。呂美娥從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來,從張金強拿著紙巾的手中,抓起紙巾又給張金強擦拭眼淚。

張金強這才問了一句:“疼不疼?生氣了?”

呂美娥將手伸向張金強,搖了搖頭。張金強握著妻子的手,坐到了枕頭邊。

“村里的事忙完了?”呂美娥輕聲問。

“不說村里的事,還有三年呢,不急。你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

“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讓你在身邊陪陪我,說說話。”

“好,我陪你。”

“小齊中考考完了,他說沒考好,可能進不了一中。你得想想辦法,找找關系。”

“算了吧,找關系也沒用。我個小小科長,別人不會給面子的。”

“他媽媽在市財政局,有實權。你跟她說說,讓她出出面呢?”

正在這時,張金強手機響了,他看了來電顯示是劉太全打來的,便按了拒接。

“你怎么不接電話?”呂美娥把頭靠到了張金強的大腿上問。

“騷擾電話。”張金強撒了個謊。

妻子住院做手術,他沒跟任何人說。打電話跟局長請假,也只是說老家有急事回去處理一下。他臨走時跟劉太全簡單交代了幾個工作,讓他將昨天晚上自己寫的幾份報告送到縣發改委、縣交通局、縣水利局去,為井上村修機耕道、水渠立項和爭取資金安排。安排王海回市里落實三個單位的扶貧資金。支書高俊勝和村主任歐陽春去做井下村幾位村民的工作,修建村文化廣場要拆掉那幾位村民早已廢棄的烤煙房,只要資金到位,馬上開工。可能是劉太全在縣里遇到了什么困難,向他請示。

“她媽也是不愿求別人的性格,我試試吧。”張金強又接上話題。

“中考結束后,小齊成天泡在游戲廳,你要打電話勸勸他。我說多了他容易反感,以為我這個后媽故意刁難他。”

“嗯。”

不一會,劉太全的電話又打進來了。張金強又要去按拒接鍵,呂美娥瞟了一眼,顯示劉太全來電,便把頭從張金強的大腿上移到枕頭上,說:“到病房外面去接吧。”

張金強走出病房,剛接通,劉太全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張隊長,發改委那邊不同意立項,說井上村年初沒報計劃。縣交通局、縣水利局說要發改委下了同意立項批復,他們才能列入計劃。”

“這怎么行,這兩年井上村村支兩委不健全,已經耽擱了。再等明年報計劃,三年怎么脫貧?不行,月底前必須動工!”張金強急得在走廊上粗門大嗓。一名年輕護士過來提醒他說話小聲點,這是醫院。張金強立刻意識到了,便下到樓梯間去了。

“張隊長,這些我都解釋過,他們聽不進去。堅持先報計劃,我實在沒有辦法。”劉太全在電話里無奈地說。

“好吧,等我回來再說。你去縣農商行聯系貧困戶小額貸款的事,越快越好。”張金強掛斷電話,馬上回到了病房。

“剛才在電話里跟劉太全吵架了?聲音那么大,整棟樓都震動了。”呂美娥怪嗔地說。

“沒什么,劉太全辦事還是嫩了點。你剛做了手術,休息一會吧。”張金強坐到床頭,又將妻子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呂美娥閉目養神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呂美娥這一覺睡得很香,直到傍晚才醒過來。當她睜開眼,正看到張金強提著一個大號保溫桶進來。

“燕窩銀耳蓮子羹來啰,吃嘍。”張金強見妻子剛醒來,便把保溫桶舉得高高的。

“搞什么鬼?這醫院哪來的什么燕窩銀耳蓮子羹?”呂美娥聞到香甜味,慢慢坐了起來。

“出了醫院大門往左拐一條街,再往右拐條街,然后直走一條街,中華老字號和記煲湯店最拿手的一道羹,色、香、味,包你滿意。”張金強邊說邊為妻子舀了一小碗。

“美娥姐,你丈夫對你真好!”旁邊床位的女病人向呂美娥投來了羨慕的目光。

“別急,這個房間只要穿了病號服的,人人有份。”張金強說著,走到兩位女病人的床頭柜上取來碗,為她們各舀了一碗。

感動得兩位女病人連說:謝謝!一鍋燕窩銀耳蓮子羹,讓同病房的三個女病人心里暖融融的。

當天晚上,由市紀委、市扶貧辦組成的聯合督查組,抽查市直單位扶貧隊員住村情況。張金強因長途跋涉,十分疲憊,將手機調到靜音狀態,便早早地睡了。督查人員撥打了十幾次張金強的手機都無接聽,最后又關機了。督查人員打到市住建局林局長那里,林局長便按張金強請假時說的,向督查人員證明打電話請過假,回老家辦事了。而張金強的手機定位顯示在省城。督查組連夜提出意見,張金強把扶貧工作當兒戲,是典型的欺騙領導和組織,建議對張金強進行調查,嚴肅追責。

張金強早晨醒來后,一直忙著為妻子洗漱,準備早餐。妻子剛吃完,一位女教授帶著十來位醫生、護士、實習生過來查病房,隨后特意囑咐張金強等會到醫生辦公室去一趟。

有什么問題不能當著妻子的面說呢?難道病情很嚴重?聽到主治醫生讓他單獨去醫生辦公室,張金強心里一下也緊張起來。

“讓你去醫生辦公室,難道我的病很嚴重?”醫生們剛出病房,妻子擔心地問張金強。

“別擔心,沒事的。”張金強安慰著妻子。

“有什么問題怎么不當著你我的面說呢?是不是宮頸癌晚期了?癌細胞轉移了?等會醫生跟你說了什么,你要跟我說實話。”呂美娥臉色明顯陰沉了下來。

“嗯。我這就去找她。”張金強在妻子面前雖然顯得鎮靜,但心里還是七上八下,一邊應著妻子,一邊出了病房,到醫生辦公室等待主治醫生。

坐在醫生辦公室里,張金強一直心神不定。腦袋里一會想到妻子的病況到底會怎樣?一會想到井上村精準扶貧措施如何落實?直到上午十點鐘了,主治醫生才查完病房,回到醫生辦公室。

主管醫生開門見山地對他說:“你妻子的手術很成功,問題不大,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原位癌是個養心病,注意保養,讓她保持好的心情。做了這個手術,千萬不能感染,要講究衛生。你要盡量克制自己,夫妻少同房,同房也要戴好避孕套。”最后兩句話說得張金強臉都紅了。

當張金強回到病房,看到妻子急切的眼神,連忙說:“不用擔心了,醫生說手術很成功,過幾天可以出院了。”

而呂美娥以為丈夫還在騙她,問:“就說這些?還神神秘秘讓你去醫生辦公室?”

張金強將嘴巴貼到妻子耳邊,輕聲說:“特別交代要我克制自己,以后夫妻之間少同房,同房動作不能粗暴,還要戴好避孕套。”

這才把呂美娥逗樂了。

張金強突然覺得大半天了都沒接到一個電話,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一看,才發現手機已自動關機,連忙從包里拿出充電器接上電源后,就提著保溫桶為妻子準備中餐去了。

市聯合督查組上午又給張金強打了幾次電話,還是關機,認為性質極其惡劣,便作出了對張金強停職檢查的決定,并交辦市住建局紀檢組全面調查,嚴厲問責。

當張金強提著保溫桶回到病房,呂美娥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眼淚。張金強連忙放下保溫桶,問:“美娥,傷口又疼了?我去叫醫生來看看。”

呂美娥搖了搖頭,說:“你快回去吧,市里對你作出了停職檢查,讓你馬上回去配合調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有這么嚴重?”

“開什么玩笑?我能犯什么事,盡說胡話。”張金強一臉茫然。

“你老婆剛才接了個電話,接完就哭了。”旁邊的女病人答腔道。

原來張金強出去給妻子準備中餐,呂美娥躺在床上閑著沒事,就將張金強正在充電的手機開機了。一下冒出幾十個來電提醒,她還沒來得及細看。手機又響了,她剛按下接聽鍵,對方就劈頭蓋腦地訓斥開了:“張金強,你是什么態度,跟組織玩失蹤是吧?組織對你已作出停職檢查決定。希望你馬上回來配合組織調查。”

“喂,同志,你好!張金強不在,我是他妻子,請問他犯了什么錯誤?”呂美娥的心一下像掉進了冰窟窿。

“張金強不在?要么不開機,開機了人又不在?他是故意不接電話,想回避是吧?你轉告他,趕快回市里配合組織調查,否則,后果自負!”對方明顯更生氣了。

張金強從昨天到現在,離開井上村才二十多個小時,怎么就被停職檢查?到底犯了什么錯誤?經濟上的還是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呂美娥百思不得其解,便躺在病床上淚水直流。

張金強聽了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剛想調出電話號碼回撥過去,王海的電話打進來了,王海劈頭就問:“張隊長,你說實話,你現在到底在哪里?”

“王海,出什么事了?我在省城。”張金強壓低聲音接聽電話。

“你不是說回老家一趟,怎么又去省城了?昨晚上和今天上午怎么又關機呢?嗨!你闖禍了!”

“不就是來省城一趟嘛,闖什么禍!關機是手機沒電了。”

“跟我說實話,你去省城辦什么事?不會是去省城旅游吧?”

“井上村那么一攤子扶貧的事還沒辦,我有閑心來省城旅游?你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

“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昨天晚上市聯合督查組抽查扶貧隊員住村情況,我們井上村三名隊員都沒住村。你說請假回老家,手機定位又在省城,說你欺騙組織,對你已作出停職檢查的決定。你趕快回來配合組織調查。”

王海的電話終于解開了他們夫妻的謎團。

“你回去吧,不然誤會越來越深。”呂美娥勸張金強。

張金強搖了搖頭。

他原本不想讓單位和同事知道妻子患癌住院做手術,怕大家前往醫院探望,不符合紀律要求。尤其自己身為法規科長,在處罰違法違規建筑項目時有絕對的話語權。如果消息傳了出去,建筑老板、房地產開發商知道了,紛紛往醫院跑如何是好?沒想到一個善意的謊言,給自己引來了這么大的麻煩。

如果馬上回去配合組織調查,妻子昨天才做了手術,上下床都得有人攙扶,身邊無人照顧,是萬萬不行的。省城舉目無親,妻妹剛回又叫她趕過來,也得到明天。但市里催得緊,不馬上趕回去,又怕組織誤以為對抗組織的調查。

正在張金強左右為難之際,忽然想起市紀委書記前不久說的一句話:要為敢于擔當者擔當,為敢于負責者負責。便蒙生了先給市紀委書記發條短信,做個詳細說明。

編發完短信,張金強還將妻子的住院通知單、手術通知單、病理記錄全部拍了照片,發了條彩信。

不到十分鐘,市紀委書記回了信息:請代我向你妻子表示慰問!如情況屬實,先安心陪護好你妻子,回來后速向組織說明。

張金強連忙遞給妻子看,呂美娥看完,夫妻倆這才露出了笑容。

井上村不通公路,建筑材料車輛運不進來,只能從鴛鴦河通過船只運到河邊,而從河邊往村里修條簡易公路,需要占用部分農田。恰巧沿途都是劉翠花、張菊花、李梅花、王惠君四戶的田土,四個女人上次申請貧困戶沒達到目的,還搭上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次無論村干部和扶貧隊員怎么做工作,四個女人裝聾賣傻,毫無商量余地。

產業扶貧征求意見表,發到貧困戶手中已有半個多月了,超過上交時期也已有幾天,還沒有一戶貧困戶上交意見表。表上所列家庭式養牛場、養羊場、養豬場、沃柑種植、油茶種植、藥材種植等項目都是扶貧隊同村支兩委,根據井上村山多田少的地理環境反復研究,精心制定的。通過入戶了解,原來貧困戶們擔心井上村不通公路,無論養殖、種植都需要專業的技術指導,如果遇上病蟲害,竹籃打水一場空,還背上五萬元貸款,雖說無息,本金怎么還?就算養殖、種植成功了,村里只有幾條小魚船,怎么運出去?因此沒有貧困戶愿意冒這個風險。

貧困戶的后顧之憂不無道理,也是現實問題。

村活動室內燈火通明,張金強連夜主持召開村支兩委和扶貧隊員會議,研究對策。村干部中出現了兩種不同意見,一些村干部主張先修通與桐子坪村對接的村級公路。通過上次械斗后,兩村已化干戈為玉帛,結成了友好村。兩月一次的聯席會議已開了兩次,氣氛友好熱烈。只要井上村提出來,估計桐子坪村不會有大的阻力。打通了出村的通道,既可加快井上村基礎設施建設,又解決了農副產品的輸出問題,貧困戶看到了希望,產業扶貧項目落地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一些村干部則認為這個意見好是好,但實施起來困難也會不少。首先要占用桐子坪村的部分田土,田土怎么補償?需要縣、市、省層層審批同意。此外,在桐子坪村轄內有一條小水港子,現存是一座古老的三孔石板橋,要讓車輛能通行,必須修座小型公路橋梁。跨外省修橋,縣里能否同意立項?等論證、立項、審批、施工這個過程走完,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完成?三年脫貧目標怎么實現?

會議一時間陷入了僵局。

高俊勝一直聽著他們的發言,也覺得他們的意見都有道理,但三年脫貧的目標刻不容緩。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認為當務之急是消除貧困戶的顧慮,產業扶貧工作才能順利推進。顧慮主要在兩方面,一是專家的問題,請求縣委、縣政府和縣扶貧辦從縣畜牧水產局、縣農業部門各抽調一名專業干部充實到駐村扶貧工作隊,解決病蟲害的后顧之憂。二是出村通道的問題,無論是養殖還是種植,都要一年以后才能見效,這就給了我們打通村道的空間。對接桐子坪村是一條跨省出口,可以考慮。另外,神仙嶺后面不是有一條省級公路經過么?上個月就舉行了開工典禮,明年上半年路基就會修到神仙嶺后面的山腳下。神仙嶺雖然半邊是石頭山,但石頭山里全是大小不一的石洞,最深的有三百多米。我翻看了與貧困戶結對幫扶的名冊,市住建局下屬有個勘探院,張隊長能否請他們來勘探一下,如果從大石洞里往山那邊打隧洞,不就是兩百米左右的黃土山么?就是不打隧洞,井上村三千多口人,一年還掀開不了半邊黃土山?”

高俊勝支書的一席話,激起了與會人員的極大興趣。張金強也在心里暗生佩服:姜還是老的辣啊!他立即表態:“請求縣委、縣政府調派專業干部我盡快去落實。石頭山的勘探工作稍微緩一緩,也由我負責落實。”

高俊勝的情緒也越來越高漲,繼續說道:“當然,這還是紙上談兵,貧困戶不會信服。農村有句諺語:姐姐做鞋,妹妹看樣。我建議不搞單打獨斗,貧困戶沒那么大的膽量,也不敢冒那么大的風險。由村干部帶頭,每名村干部組織幾十戶貧困戶成立一個家庭養殖場、種植產業園。村干部只入股,不分紅,村干部要敢于吃虧,才佩得上共產黨員、村干部的稱號。”

王海從坐位上站起,帶頭鼓掌。他激動地說:“我也入一股,不分紅。虧損全算我的!”

劉太全也不甘落后,馬上表態:“我也算一個!”

兩名扶貧工作隊員的表態,更是一呼百應,會議意見高度一致。

井上村二百六十戶貧困戶獲知消息后,僅僅一天時間,全部上交了征求意見表,一場產業扶貧的攻堅戰徐徐拉開了序幕。

產業扶貧的大幕已經拉開,而從鴛鴦河邊修建簡易公路的事還懸而未決,成了張金強的一塊心病。村里馬上“雙搶”,這是談補償條件的最佳時期。“雙搶”過后,是施工的黃金時間段。張金強考慮到高俊勝年齡大了,怕四個女人不給面子,讓他當眾太難堪,便和歐陽春去找劉翠花、張菊花、李梅花、王惠君做工作,談補償。

毫無懸念,張金強果然在四個女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和歐陽春又去鴛鴦河邊實地轉了一圈。

剛回到井上村,便聽說龍母寺的劉翠花從屋頂摔了下來。張金強連口水都沒喝,叫上王海趕了過去。

劉翠花的丈夫和兒子在廣東打工,女兒早已出嫁,家里只有她和年邁的婆婆。前天下了場大陣雨,古居屋頂有兩處漏水,打發完張金強,便爬上屋頂修補。誰知一腳沒踩穩,從屋頂摔了下來。

張金強和王海進到院內,劉翠花已被抬到后院里的一塊長條石板上,身上只穿著一條花短褲和一件白色內衣,劉水師在給她腰和腿上敷草藥。右太陽穴被戳了個小洞,還在流血。劉翠花不停地呻吟,頭上直冒汗珠子。

“劉水師,怎么不先止血?”張金強見了連忙問劉水師。

劉水師端起旁邊還冒著熱氣的半碗開水,用右手食指試了試水溫,然后用食指在水面上比劃比劃,嘴里還念念有詞。突然,他喝了一口溫開水,對著流血的傷口噴去。誰知血沒止住,還流得更急了。張金強連忙掏出一塊白手帕,折疊幾下,堵住傷口。一手撥開劉水師,對著王海喊道:“趕快送醫院!”王海在圍觀村民的幫助下,取下一扇門板,將劉翠花移上門板,四人各抬一個角,飛快地往桐子坪方向跑去。

湊巧桐子坪村有位突發病人,提前呼叫了120,張金強他們剛到桐子坪村,救護車就到了。一路上,劉翠花休克了兩次,幸好在救護車上,被醫生、護士全力配合才搶救了過來。這一切把主動隨張金強去醫院的王惠君嚇得半死。

當劉翠花從手術室出來已是晚上十一點鐘了。張金強讓王惠君伏在病床邊先睡,自己守著還在昏迷中的劉翠花。

“張隊長,還是你先睡會,劉翠花是女同志,我守著方便些。”王惠君堅持讓張金強休息。

“正因為她是女同志,現處在昏迷之中,只要觀察有什么不良反應和看著打點滴就行了。明天白天她醒過來了,要上個廁所什么的,你就方便些了,還是你先睡,我明天上午再休息。”

王惠君覺得張金強言之有理,便不再堅持。平時在農村都早睡早起,現在已折騰到了深夜,伏在病床邊一會兒,王惠君就進入睡夢中。

第二天,張金強扎扎實實睡了一個上午。當他提著水果再次來到病房,劉翠花的丈夫、女兒、女婿已趕了過來。

“張隊長,我劉翠花太對不住你了。昨天的事情惠君妹妹都跟我說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上午我和惠君妹妹已商量好,趕快回去修路吧,也不要任何補償。我的家人都來了,你和惠君妹妹趁早回去吧。謝謝你了!”劉翠花說完,還伸出手來跟張金強握手。張金強走攏過去,用雙手緊緊握住劉翠花的手,動情地說:“謝謝!謝謝你們的大力支持!祝你早日康復!”

從縣里派來的兩名專業扶貧隊員已經到位,分別為省農大水果栽培專業畢業、今年三十六歲的王師杰和今年二十三歲、畜牧獸醫專業的女高材生馮琳娜,不僅年輕,模樣俊俏,還懂專業。她父親八十年代初從省農大畜牧專業畢業,在省畜牧研究所專門從事菜牛良種改造,八年前辭職回老家辦了一個中型家庭養牛農場,牛肉全部銷往北京市場,供不應求。她在父親的家庭養牛農場實習半年,得到了父親的真傳。他們倆人的到來,不僅帶來了技術,還帶來了信息和政策,讓井上村的產業扶貧工作如虎添翼。

在馮琳娜父親的指導下,離井上村兩里地的神仙嶺山腳下,幾十戶貧困戶挨著石洞修建了幾個簡易大棚,拉通了電。從神仙嶺上用竹竿接來了山泉水,修了蓄水池。貧困戶放牛守牛的生活設施雖簡陋,也能湊合。通過從她父親的家庭農場和外省買回的第一批六百頭菜牛,白天散落在神仙嶺上悠然自得地吃草,晚上就關在幾個石洞里,刮風下雨都不用擔心。

養牛場建成之后,在縣畜牧獸醫水產局的指導下,在神仙嶺下的一口大山塘旁邊,建起了兩縱兩橫四排長長的豬舍,紅磚墻,石棉瓦,達到了一個中型養豬場的規模。一次性購進了五千頭小豬仔,還與溫氏集團簽訂了生豬供銷合同。

張金強見鴛鴦河中間那狹長的綠洲上雖已深秋,還野菜、青草遍地,便組織二十幾戶貧困戶在綠洲上養了五百多只黑山羊。

眼見著豬、牛、羊在一天天長大,又一個新的難題擺到了張金強的面前。進入冬季,只能喂包谷、糠餅,還要購進草料等飼料。鴛鴦河將進入枯水季節,連小運輸船都不能通航,連接外界的運輸通道已迫在眉睫。高俊勝支書的兩個方案都有可行之處,打通與桐子坪的連接線距離最短,工程量最少,見效最快。但要在桐子坪村轄區修一座小型橋梁,雖然近在咫尺,卻是跨省的項目,就算能立項,時間跨度會很長。況且兩村過去積怨較深,現在表面上化干戈為玉帛,是迫于輿論的壓力。畢竟副省長的侄兒進了班房,他們心里還是有股怨氣的,今后如果再出現點碰擦,他們堵橋封路,也是有可能的。當務之急,按高俊勝支書提出的第二方案,對神仙嶺的半邊石頭山進行地質勘探,等勘探結果出來后再權衡定奪。

張金強決定回局里匯報,請求派局下屬單位勘探院盡快勘探,也順便看看妻子。自妻子從省城回到家,自己澄清問題后,沒多待一天又回到了井上村。

當張金強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鐘了。妻子和妻妹在客廳看電視,女兒在房間做作業,兒子最后還是按分數被市七中錄取,在學校住校。張金強跟妻子打招呼,妻子“嗯”了一聲,盯著電視看都沒看他一眼。

妻妹問了聲:“姐夫回來啦,吃過飯沒有?”

“還沒吃,想回到家來吃點家的味道。”張金強詼諧地說,想調節一下氣氛。

妻妹從沙發上起身,想去廚房為張金強煮碗面條,呂美娥一把拉住妹妹,雖沒吱聲,心中怨氣不言而喻。

張金強只好自己去廚房煮面條吃。他不怪妻子冷淡和冷漠,自己的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爸爸。

張金強為了彌補對家人感情上的虧欠,天剛亮他就去菜場買菜,早、中、晚三餐親自下廚。中午也沒休息,把家里的床單、被褥全部洗了。

吃完晚飯,洗刷完碗筷,便陪妻子到濱江廣場散步,打算等晚九點鐘兒子下了晚自習,將兒子接回家父子好好談談心。

雖時至深秋,狹長的廣場上人頭攢動,音樂轟鳴。有跳廣場舞的、有跳健身操的、有跳交誼舞的、有打太極拳的、有跳溜溜球操的……更多的人群和張金強夫妻一樣,沿著濱江小道散步,不時有慢跑的市民擦身而過。

此時,井上村養豬場一片混亂。從下午開始,陸續發現有幾十頭生豬趴在豬圈里呼吸困難,村干部和扶貧隊員全部趕到了養豬場。在全體扶貧隊員的配合下,馮琳娜忙著對生豬注射藥物,并緊急向縣畜牧獸醫水產局報告,請求調派人員和藥物支援。高俊勝和歐陽春按照馮琳娜的安排,帶領其他村干部和幾十戶貧困戶,清潔豬圈、豬場消毒。

“馮局長,這生豬得的什么病?來得這么突然?”劉太全問馮琳娜。

“從癥狀判斷,是腹瀉病。”馮琳娜一邊注射,一邊回答。

“上午還好好的,怎么就腹瀉了?什么原因呢?”王海百思不得其解的問。

“原因很多,環境衛生不好,消毒不到位;晝夜溫差大,降低了豬群的抵抗力;還有飼料品質差,品種單一。這些都可能導致病源微生物乘虛而入,誘發腹瀉病。”馮琳娜很專業地回答道。

“平時消過毒,飼料也是正規品牌,怎么這么多生豬患腹瀉病了?”

“唉,這些貧困戶們處處想著節約成本。我經常發現他們消毒藥水比例不當,還偷偷喂他們從山上、菜地里割來的豬草。我說過多次,他們就是聽不進去。”馮琳娜嘆著氣,無可奈何地說道。

因預防藥物儲備量不夠,注射一千多頭生豬后,藥物已全部用完。到傍晚,已有一百多頭生豬躺在地上,四肢強烈抽搐,不時從鼻、口中流出泡沫樣血樣物。不一會兒,十幾頭生豬,肛門外翻,一命嗚呼。貧困戶們將死豬從豬舍里抬出來,個個心痛不已。

“高支書,要報告張隊長么?”歐陽春問高俊勝。

“報告他有用么?張隊長難得回家一趟,讓他雙休日陪陪家人吧。我在這里守著,你快去路上接縣畜牧獸醫水產局的同志,讓他們趕緊點,他們早一分鐘到,豬場就多一分希望。”高俊勝向歐陽春揮了揮手,示意他趕快去接縣畜牧獸醫水產局的同志。

歐陽春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一把手電筒,快速地向神仙嶺上跑去。

發病的生豬越來越多,死豬都已超過了兩百頭。貧困戶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達到了極限,幾位女村民開始偷偷掉眼淚。

馮琳娜吩咐王海帶貧困戶們到神仙嶺下,挖個大坑,撒些石灰,把死豬埋掉。

馮琳娜話音剛落,特困戶高俊山沖到馮琳娜面前:“埋了?全糟蹋掉?”

“這全是病死豬,當然要全部埋掉,還要消毒處理。”馮琳娜肯定地回答。

“村里哪年不病死幾頭豬?我們都吃了也沒事。這么多死豬,做成小臘肉、香腸,賣些錢減少損失不好么?你怕死,不讓你吃,我們吃!”高俊山說著,扛起一頭死豬就往村里走。

“回來!這病死豬,絕對不能吃!吃了會死人的!”馮琳娜沖高俊山一聲斷喝。

高俊山把肩上的死豬往地上一丟,折回來,沖到馮琳娜面前,吼道:“你個丫頭片子懂什么!豬場的損失讓你賠!”

“對。讓她賠!讓她賠……”幾十個貧困戶一下圍著馮琳娜,嚷嚷鬧鬧起來。

這時,有人在豬舍里喊道:“不好了,又死了一大片。”

大家一股腦又涌向豬圈,看到幾十頭生豬死在豬舍里,貧困戶們更加控制不住了,紛紛嚷著:

“退股!退股!”

“我們強烈要求退股!”

“我們要找張隊長。”

……

張金強正拉著妻子的手在濱江小道上散著步,手機鈴聲響了,來電顯示是自己的結對幫扶對象高俊山。張金強摁下接聽鍵,高俊山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過來:“張隊長,我要求退股。豬全沒了,唔……”

“什么?你再說一遍?”

“養豬場的豬發瘟了,已死了幾百頭,唔……還沒控制住,我們要求退股。唔……”

“不好了,井上村出大事了,我現在就趕回去。老婆,對不起,你自己慢慢回家吧。”張金強掛斷電話,丟下妻子掉頭就跑。

養豬場的這場瘟疫損失慘重,死了一千多頭生豬,受到感染治好的有近兩千頭。要不是縣畜牧獸醫水產局的同志帶著藥品和消毒液及時趕到,損失會更大,這給了貧困戶們極大的打擊。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省里審批同意的示范性養豬場,由省里統一投了生豬病死險,全部損失將由保險公司賠付,給了貧困戶們極大的安慰。十幾戶堅決要求退股的貧困戶,得知這個消息,也不再堅持退股了,豬瘟風波總算平息了下來。

神仙嶺的勘探報告出來了,張金強看了數據,激動得半夜沒合眼。勘探結果顯示:半邊石山部分,除了養牛場旁邊幾個被填了小半洞風沙泥土的山洞外。還有大小山洞五十多個,最大的高二十多米,寬五十多米,縱深近一百米,可容納上千人。最小的也有二十多平方米。因歷經多朝多代風雨的侵蝕,洞里填埋了厚厚的土壤,洞口灌木遮掩,不易被人發現。尤其有一高和寬達十多米的石洞往里延伸進去達三百多米,越過神仙嶺山脊近一百米,離神仙嶺那邊的省級公路路基,只相隔一百五十多米。遺憾的是洞尾狹窄,石壁堅厚。

在神仙嶺山脊上還發現了一個近萬平方米的古石堡,四周全是一丈多高的石墻,南北石墻邊建有兩個“石鼻大哥”暸望臺,登至石壁上,可一覽外面全景,保存較為完整。東南西北有四個結實、隱秘的石門,石門上的一塊石碑上刻有文字,因年代久遠,風雨洗刷模糊不清,但落款清晰,為明洪武十年。石堡中間還有多個石槽、石凳。石堡內外有幾十株上千年的古銀杏樹,樹葉金黃,風景絕佳。據推測,過去井上村常遭匪患。古村前是第一道防御,古村口是第二道防御,這神仙嶺上的石堡是躲避匪患的最后一道防御。因神仙嶺上古樹參天,過去上山的小路早已被樹木、荊棘封死,不易被人發現。要不是這次請勘探院來勘探,這么好的旅游景點和銀杏拍攝基地,將永遠藏在深山人未識了。

村機耕道、水渠、廣場都在按部就班、緊鑼密鼓地施工。中標單位趕在鴛鴦河枯水前備足了建設材料。張金強安排劉太全、王海和村干部分組具體負責項目施工的質量和進度。貧困戶家中的男勞力都分配安排到工地。村里成立的保潔隊安排困難戶中的老少病殘婦村民。井上村暫時沒有了任何內外矛盾,張金強騰出精力,請市交通局道路設計院對穿洞出村公路進行施工設計,又請來局下屬單位規劃設計院的幾位專家對井上村制定近期、中期、遠期鄉村旅游規劃。井上村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民居群、神仙嶺上的古石堡、千年銀杏林、傳統非物質文化遺產等都是寶貴的旅游資源。

十一

一場多年罕見的鵝毛大雪,把井上村裝扮得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村里大人們窩在家里,圍著火爐烤火。孩子們不懼寒冷,在雪地里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一雙小手被凍得通紅通紅,還玩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村活動室里,村支兩委圍繞打通出村公路的專題會議正在進行。

“等,是沒時間了。現在是雨雪天氣,大伙兒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先組織村里勞力,清除洞內的淤土。尾洞的石頭打風鉆,用大錘鑿,也要鑿穿!”高俊勝斬釘截鐵地說。

“高支書的意見確實很好。組織全部勞力清除洞內的淤土,明天就可開工。但尾洞的石頭不爆破,靠手工鑿還是行不通的。場地太窄,有勁使不上。”歐陽春的說法也有道理。

“爆破不錯,是個又快又好的辦法。因要使用雷管、炸藥,必須具有資質和安全許可證的專業公司。”王海提出了一個現實的問題。

“我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村文書歐陽濤謹慎地問。

“沒關系,這是會議,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張金強鼓勵歐陽濤。

“前些年,桐子坪村為了發展集體經濟,成立了建筑隊,資質齊全。桐子坪修通村公路時,還全程參與了打隧洞。能否借用他們的資質或者讓他們承包,價格肯定比請大公司便宜,也可以改善兩村的關系。”歐陽濤邊說邊看與會者的臉色。

“不行!怎么能讓他們賺我們的錢?”

“他們欺負我們這么多年,還討好他們?”

“這不是在桐子坪村面前,跌了我們井上村的矮子么?”

“討米都不去桐子坪!怎么出這種餿主意!”

歐陽濤話音剛落,遭到其他幾名村干部堅決反對。

“我不這么認為,反而覺得這個思路很好。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只要報價合理,也是兩村關系正常化的催化劑。現在桐子坪村是井上村緊急情況下,唯一的出村通道。已好幾次將危重病人通過桐子坪送往醫院,最近也是將豬、牛飼料及果樹苗通過車輛運到桐子坪,再人工運到村里,他們也沒有刁難過。”劉太全馬上替歐陽濤解圍。

正在這時,高俊勝的手機響了。村民報告,高俊山家的一間房子被大雪壓垮了!幸好高俊山帶著兩個兒女在屋外玩雪,只有他的妻子被埋在廢墟里面。

會議立即中斷,與會人員踏著厚厚的白雪,一路奔跑趕往高俊山家。

當大家趕到高俊山家時,一雙傻兒女瘋狂地將碎磚瓦礫往旁邊扔,雙手都劃開了口子,鮮血直流。

張金強觀察一下后,是房屋的后半部分垮塌。見一根橫梁邊有個小洞,便讓人拿來一根碗口粗的杉樹,利用杠桿的力學原理,尋找到一個支點后,將杉樹最粗的一頭放在橫梁下面。在張金強的指揮下,七八個人在杉樹的尾部慢慢往下壓,橫梁被慢慢向上抬了起來,瓦片和白雪嘩嘩啦啦往下掉。高俊山急著要鉆進去,被張金強一把拉住了:“老高,別急!你不能進去,先用根短樹撐住。”

高俊勝連忙抽出一根窗戶過梁,支撐在橫梁下。歐陽濤拿著手電,將半個身子探了進去,用手電在里面邊照邊呼叫:“王滿姣,王滿姣。”

當手電照到衣柜邊時,里面發出了一聲“啊”的尖叫。王滿姣蜷縮在衣柜的側邊,見到手電光,“啊,啊,啊”拼命似的往外爬,無奈前面全是橫七豎八的樹木、斷板擋著,怎么也爬不出來。聽到王滿姣的尖叫聲,說明王滿姣還活著,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氣。

張金強一邊安排人看住高俊山和他的兒女,避免他們沖動,造成二次傷害,一邊安排人小心翼翼地掀開王滿姣頭頂位置的瓦礫。王滿姣因受了驚嚇,神經受到了刺激,在里面一直“哇哇”大叫。

大家費了好一陣功夫,終于將王滿姣拉了出來。村醫給她檢查了全身,只是臉部、腳上受了幾處擦傷,頭頂上被碎瓦礫砸出了兩處腫塊,村醫隨即進行了包扎處理。

高俊勝便在自己的四合院騰出兩間房,臨時安置高俊山一家。一場驚心動魄的房屋垮塌搶險事故圓滿結束。

會議第二天繼續進行。通過高俊勝、張金強在會上反復權衡利弊,最后決定請桐子坪村的建筑工程隊進行爆破施工,井上村負責組織村民搬運土石方。同時,會上還作出了兩項決定:確定了十八戶貧困戶向縣扶貧辦申請異地搬遷;確定了井上村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村、中國傳統村落。

十二

這場鵝毛大雪,還在飄飄灑灑下個不停,但絲毫沒有阻擋住井上村加快脫貧的步伐。

張金強和高俊勝、歐陽春,冒著大雪來到桐子坪村。村支部書記兼村建筑工程公司總經理匡明顯得知二位的來意后,很是詫異。

在得到張金強的肯定回答后,匡明顯一通電話,將村主任兼村建筑工程公司副總經理匡研及總工程師、技術總監、項目負責人,全部通知到村委會開會。臨了,還特意打電話讓村秘書趕緊買條老狗宰了,要招待井上村的客人。秘書以為聽錯了,不僅自己從小到大,就是從爺爺、父親嘴里,還未聽說過桐子坪村的人與井上村的人同桌吃過飯,竟然要買條老狗招待井上村的人?還稱他們是客人?

“這事你要用心給我辦好了。‘一狗三吃,狗肉可要燉爛了。”匡明顯以不置可否的語氣說完,就掛了電話。

匡明顯將他們三人帶到村委會的二樓小會議室。兩臺立式空調開了一會兒,整個會議室就有了暖意。

匡研幾人隨后都到了。匡明顯逐一作了介紹后,先播放了一部公司的宣傳片。從公司成立到近幾年的主要施工項目,包括爆破、打隧洞、修路、建橋都作了詳細介紹,公司的技術實力和機械設備情況也一目了然。

“張隊長、高支書、歐陽主任,說實話,我們雖然只相隔幾里地,過去因各種原因,老死不相往來,我們公司的情況你們也很陌生。但我們所有證件齊全,保證向你們負責。”匡明顯一臉誠懇地說道。

“今天我們過來,也是誠心誠意邀請你們去做這個工程的,村支兩委也開會研究同意了的,這個請你放心。”張金強當著大家的面,也開門見山地說道。

“匡支書,你們也知道的,我們井上村還沒有通村公路,祖祖輩輩窩在窮山溝里,隔山如隔世。過去連想都不敢想,這次搭幫駐村扶貧隊請來隊伍,對神仙嶺進行勘探,找到了一條捷徑。只是井上村太窮,沒有集體經濟,全靠上級撥款,村里拿不出配套資金,還要仰仗你們高抬貴手。”高俊勝也是實話實說。

“這個沒問題,好商量,好商量。施工方案做了沒有?”匡明顯問道。

“施工方案,施工圖都有了。”張金強從包里將一疊圖紙拿出來遞給匡明顯。

接著,大家圍繞圖紙,就施工細節、預算等問題進行了討論。

“按照工程造價作的預算,你們是難以承受的。我提個建議,再聽聽大家的意見。神仙嶺隧洞盡管地質條件好,但石洞尾端爆破量大。先不說還有一百五十多米的黃土隧洞工程和路面硬化。我知道井上村十分貧困,承受不了這么大的資金量,必須要削減預算。像前期工作,石洞里的淤土這不需要爆破,也不需要技術,你們組織村里勞力清除。我們公司只負責石頭爆破,爆破的石頭也由你們負責運出洞外,這樣就大大減少了預算,你們認為如何?”

“好!太好了!”高俊勝聽了十分激動。

“高支書,現在不是叫神仙嶺隧洞么?我建議改為‘井桐隧洞好么?”張金強也不知用什么語言來表達感激之情,問高俊勝。

“好!好!”高俊勝和歐陽春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知不覺到了吃中飯的時間,高俊勝準備起身告辭,下午再接著過來商談,簽訂合同。

這時,桐子坪村秘書推開會議室的門,探進半個身子,說:“匡支書,可以開餐了。”

“匡支書,我們先回去吃飯,下午過來再談合同的事吧。”高俊勝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欲離開。

“老高,你這就見外了。這么大雪天,你們送工程上門,讓我感動不已。今天你我兩人帶頭,破了兩村人不同桌吃飯的規矩!我特意安排宰了條老狗,姜酒都煮好了,讓你老高暖暖身子。‘一狗三吃,喝酒去!”匡明顯不容分說,定要留他們吃中飯。

這回輪到高俊勝詫異了,在井上村和桐子坪村有個習俗,主家宰狗待客,是最高的禮遇了!“一狗三吃”,更是高看一等,厚愛一層了!

見高俊勝有些猶豫的樣子,張金強拉了一下高俊勝,說:“高支書,恭敬不如從命,客隨主便吧。”

“好,好。”高俊勝連忙回應道。

這頓飯雖然菜品單調,狗肉宴:兩大碗腌辣椒炒狗雜,兩碗狗肉扣,另加一大鍋白蘿卜燉狗肉火鍋。喝著既去寒又暖胃的姜酒,盡管室外寒冷刺骨,但大家推杯換盞,心里暖融融的。仿佛過去兩村的恩恩怨怨,早已煙消云散。

酒過三巡,匡明顯端起酒杯,執意要敬公司其他幾位一杯酒。,把大家都弄得有點糊涂了。

只見匡明顯端著酒杯,說:“幾位兄弟,拜托大家給我這個法人代表一個面子,表個硬態。井上村石洞爆破工程,就按成本價,不賺他們一分錢!現在大雪天,工程隊閑著也是閑著。行不行?”

“行!干了!”大伙情緒一下高漲起來。

高俊勝被感動得眼眶泛起淚花。

當張金強三人揣著合同,走在返回井上村的半路上。高俊勝接到了村秘書的電話,高俊山的傻兒子在龍母寺歐陽小平孫崽的滿月宴上砸場子。三人聽了不由加快了腳步。

原來歐陽小平添了孫崽,一家人十分高興,在村祠堂大擺宴席慶祝。請了龍母寺的父老鄉親每家每戶,喝孫崽的滿月酒。高俊山因妻子王滿姣在房屋倒塌時精神受到了刺激,情緒很不穩定。加之又借住在高俊勝家里,怕生出事端,便讓傻兒子代他赴滿月宴。又怕傻兒子傻乎乎地在喜宴上說不吉利的話,便千叮嚀、萬囑咐傻兒子在喜宴上不要說任何話,只管吃飯吃菜就行了。

傻兒子向父親保證不亂說一句話后,就高高興興赴滿月宴了。宴席上也確實做到沒說任何話。因是滿月宴,習俗較多,所有禮儀完成,差不多近兩個小時才結束。傻兒子只是悶頭吃喝,也不跟別人講一句話。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傻笑一下。他覺得酒足飯飽了,坐在那里又沒說過一句話,實在悶得慌,便起身先離開了。

在雪地上走了二十多米遠,不知何故,又折回來了。直接走到歐陽小平旁邊,倔著頭,說:“歐陽伯伯,我今天在酒宴上沒說過一句話,對吧?”

“是的。沒聽見你說了什么話,怎么啦?”歐陽小平被問得莫名其妙。

“那丑話說在前頭,以后你孫崽死了,就不要怪我今天說過蠢話就行了。”大著嗓門說完,扭頭就走。

大家聽了,頓時都懵了。好好的滿月宴上,咒他孫崽去死,太晦氣了!歐陽小平更是氣得兩手發抖。歐陽小平兒子抓起桌上一只碗向著剛出祠堂門的傻兒子后背砸了過去。見有人在身后打他,傻兒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連續抓起地上的雪和泥土沒有目的地向祠堂里撒去,大家到處躲避,幾乎桌上所有的菜碗都拋進了泥土,整個祠堂里亂成一團麻。

后來眾人將他綁在了祠堂的石柱上,歐陽小平兒子還要去揍傻子,被大家左勸右勸才勸住。村秘書只好給高俊勝打電話,讓他趕快過來處理。

當張金強他們趕到時,傻子還被綁在石柱上。高俊山已經趕了過來,跪在祠堂前的雪地里,替兒子謝罪。

對一個傻子來說,說了句傻話,又怎么處理呢?

張金強和高俊勝只能反復安慰歐陽小平全家,不要跟傻子一般見識,當他放了個狗屁。

高俊勝訓斥了傻子一番,接著又訓斥跪在地上的高俊山,為何不好好管教傻兒子,還讓他來吃宴席。

歐陽小平全家見傻子綁也綁了,高俊山跪著替兒子謝了罪,也算挽回了面子。扶貧隊長和村支書也出面主持了公道,和一個傻子再糾纏下去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便同意讓高俊山把傻兒子領回去了。

十三

神仙嶺外的省級公路的路基,鋪設進度在加快,大約兩個月內能延伸到神仙嶺下。井上村組織精壯勞力清除石洞里的淤土,因洞中還夾雜有大量的巨石,工期比預期的兩個月,又延長了一個多月。

高俊勝不顧七十多歲的高齡,一直奮戰在清淤隊伍中。在清除尾端的淤土時,因勞動強度大,嚴重缺氧,高俊勝倒在石洞里,休克了過去。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后來在病床上還昏厥過幾次,高俊勝擔心過不了這道坎,給老伴都留下了遺書,全村人都為他捏了把汗。幸好,最后還是挺了過來。

眼見著養牛場的菜牛,養豬場幾千頭肥豬,在一天天長大。果園里的果樹也開滿了花,即將掛果。井桐隧道的貫通,成了當務之急。張金強這段時間硬是五加二,白加黑連軸轉。熬夜寫報告,修改方案……到縣、市發改委,交通局送報告,找領導匯報……上下足足跑了三個月,終于將井桐隧道的所有手續全部批了下來。但還差幾十萬的資金缺口,又讓他犯了難。

扶貧隊進駐井上村才剛剛一年時間,縣委、縣政府,市直各部門對井上村無論從項目扶持還是資金支持的力度都是空前的。只要出村道路打通,縣里就為村里安裝六十萬伏的光伏發電項目,作為村集體經濟收入。選址都已確定,放在養豬場旁邊的山坡上。井上村第一批十八戶異地搬遷戶的指標,一戶都沒核減,在春季雨水來臨之前,兩排新房已封頂。張金強實在不好意思再提過分要求,怪也只能怪井上村過去村支兩委組織不健全,工作不力,歷史欠賬太多。

桐子坪村建筑工程公司已作好了進洞爆破的準備工作。井桐隧道的工程從意向合同,通過邀請招標的形式,以最低工程造價也與他們簽訂了正式合同。雖然爆破資金有了保障,但隧道資金的缺口能否讓他們先墊資呢?張金強暫時還開不了這個口,等石洞爆破完成后再說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金強終于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無奈。

其實,井桐隧道資金缺口有人自愿捐資,但被村里的五保戶,人稱“老頑固”的歐陽金龍給拒絕了!

這歐陽金龍名字取得大氣,猜測他父母為他取名時,祈盼他長大成為一條有出息的金龍,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可事與愿違,他從小到大性格孤僻,固執,與村里人老死不相往來。用村里人的話說,他是萬事不求人的人。今年已六十五歲,身體時常出些毛病,還是光棍一人,平時靠低保和撿些破爛賣錢維持生計。祖輩留下的一間正房,一間伙房,到處都有修補的痕跡。房梁已歪斜,用根大樹撐著。前兩年年村里將他列為危房改造對象上報,無償為他在村外修建兩居室,他堅決不同意。

今年春節期間,在深圳打拼多年,已有上億資產的外甥,到井上村來給他拜年。看到他家獨四壁,房屋搖搖欲墜,便提出為他修棟新房。歐陽金龍不但拒絕還出口傷人,對外甥說:“你不就是有錢么?想充神氣?借你窮舅舅出名?我不上你的當!”

畢竟這么多年,外甥也知道他的脾氣,不跟他計較。聽村里人說要修出村公路,便主動找到高俊勝,承諾為村里修路捐款一百萬元。歐陽金龍知道后,追去當眾將外甥又臭罵了一通。有些話罵得更加不堪入耳,氣得外甥一拍屁股就走了。

春節過后,高俊勝將這事告訴了張金強。張金強搖了搖頭,嘆息道:“都說人是高級動物,有些動物的智商并不比某些人差。”

石洞爆破進行了三天,張金強最怕出現安全事故,整天守在工地現場。兩臺舊式大鼓風機往洞尾送風,鼓風機、風鉆發出的轟鳴聲,讓整個石洞內震耳欲聾。

正在這節骨眼上,張金強的兒子張小齊在學校從單杠上摔了下來,造成右腿粉碎性骨折。上午九點開始,學校老師給他打來了十幾個電話,他在石洞內沒聽見,直到十一點,他要出洞方便才看到有十幾個未接電話。

他當即打電話給前妻,前妻未滿周歲的小孩患手足口疫正在市中心醫院住院治療。妻子呂美娥又在省城醫院復查。等張金強趕到市中醫院,已是夜晚八點多了,兒子張小齊右腿已做了手術,打了石膏板,躺在病床上。兩位穿著校服的同學分別站在病床兩邊,在擦兒子頭上的汗水。兒子緊咬牙關,表情痛苦。見父親走到床邊,兒子眼淚一下涌了出來。

“辛苦同學了,我來照顧,你們回去吧。”張金強對兩位同學說。

“你是?”一位同學問。

“我是小齊爸爸。”

“他媽媽呢?你怎么才來呀?張小齊麻藥醒了,疼得全身都濕透了。你怎么空著手呢?換洗衣服拿來了沒有?”另一位同學劈頭蓋腦地問。

“醫生開了止痛藥沒有?”張金強問。

“開了止痛藥,張小齊怕吃了止痛藥,影響記憶力,堅持不吃藥。”一位同學從床頭柜上拿起止痛藥遞給張金強。

“小齊,來吃一粒藥,吃少量的沒關系。”邊說邊將一粒止痛藥放進兒子嘴里,又端起口杯讓他喝了口溫開水,把藥送了下去。

“你們吃了晚飯沒有?”張金強問兩位同學。

“他們一直守著我,還沒吃飯。”張小齊說完,又咬緊牙關。

“再辛苦你們一會,我去給你們打飯。”張金強便出去了。

等張金強提著四人的盒飯回來,也許是止痛藥發揮了藥效。三位同學正在病床邊有說有笑。

在醫院照顧了張小齊三天,實在放心不下井上村。張金強天天給前妻打電話,做工作,前妻終于同意將患手足口疫的幼兒轉院到市中醫院,兼顧陪護兒子。

半個月后,張金強突然接到全國五家大型旅游有限責任公司的電話,他們要求到井上村來考察。起初,張金強莫名其妙,井上村連路都沒修通,他們是怎么知道井上村的?又怎么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的呢?

原來張金強在陪護兒子的三天里,除了給兒子弄吃的,基本閑著無事。便在兒子的手提電腦上,以井上村旅游資源為題材,寫了篇散文《井上村:新時代的世外桃源》,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通過郵箱投給了《中國旅游報》副刊。投去沒幾天,竟刊登出來了,引起了全國五家大型旅游有限責任公司的強烈關注。

就在五家公司先后考察期間,井上村申報的“國家歷史文化名村”“中國傳統村落”都得到了批準。這兩塊金字招牌,對五家公司更有吸引了。

不到一個月,五家公司都向井上村遞交了合作開發意向書和旅游實施開發策劃書。北京宏旺旅游有限責任公司是一家上市公司,它的合作條件和策劃方案中的主要條款特別吸人眼球:第一期投資三億元人民幣。村民以古民居、土地入股。將井上村全部稻田以每年每畝一千元置換,劃分四大片,分別種植油菜、油葵、花卉、太空蓮。種植管理人員全部吸納井上村村民,實行按勞取酬。神仙嶺最大的石洞,改造裝修成非物質文化遺產表演大廳,安裝世界一流的音響、燈光設備,演員全部吸納井上村的村民,工資報酬另付。將神仙嶺三十多個小石洞,全部改建成客房,供游客居住。對古民居、古城堡進行修繕。合同簽訂期限五十年。同時,為修建井桐隧道捐款一百萬元。待神仙嶺外的省級公路正式通車,井桐隧洞打通及路面硬化后,簽訂正式合同。

第二期投資兩億元人民幣,在桐子坪村的鴛鴦河大灣區修建大型水上樂園,開發雞冠山旅游區。

當消息傳開,不僅井上村沸騰了,桐子坪村也是奔走相告。桐子坪村建筑工程公司更是加班加點,大大加快了工程進度。

十四

去年底,井上村遇上一場罕見的鵝毛大雪,村里人都說瑞雪兆豐年。但今年春季又有些反常,雨量比往年偏小。沒想到,“雙搶”完成后,接連下起了大暴雨,已歷時三天三夜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鴛鴦河的水位已接近歷史警戒線,離河中心綠洲上的羊圈不足兩米高了。這時,高俊勝接到鄉政府通知,上游桃川水電站十小時后放閘泄洪,讓下游村組做好防洪防汛和財物轉移工作。

張金強連忙召集村支兩委召開緊急會議,組織養羊戶調集村里五只小漁船,將綠洲上的幾百頭羊,緊急轉移到井桐隧洞內。

河水湍急,沒有動力的小魚船,根本不聽使喚,一個大浪打來,漁船左擺右晃,向下游沖出幾十米,險象環生。

羊群轉移被迫停了下來。張金強請求鄉黨委書記李鋒速派大中型動力船只支援。

直到中午時分,一艘中型柴油動力船,開足馬力,“突、突、突”冒著濃濃的黑煙從下游開了過來。船剛靠岸,幾十個貧困戶爭先恐后跳了上去,去綠洲上趕羊群。

天公作美,大雨打了個盹,停歇了下來。張金強親自坐鎮,兩小時后轉移了大半羊群。

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井桐隧洞的護坡經不住多天大雨的浸透,滑坡了!

張金強只好帶著歐陽春下船趕過去,讓村文書歐陽濤繼續組織轉移羊群。而高俊勝不顧年老體弱,執意要親自上船指揮。

“高支書,雨越下越大,你年紀大了,船上太危險。你在岸上指揮轉送,船上的事交給歐陽濤。”張金強極力勸阻高俊勝。

“都什么時候了!你們快去組織滑坡搶險!不用擔心我這把老骨頭。”高俊勝說著,爬上了船。

“歐陽春,你留在這邊指揮。勸高支書下來,我一個人去那邊處理。”張金強對歐陽春說道。

“高支書都上船了,勸不下來的了。張隊長,走吧,你先去滑坡現場。我去桐子坪村,請他們建筑工程公司派技術人員過來協助我們。”

張金強覺得也有道理,回頭向船上的高俊勝喊道:“高支書,注意安全!”

“知道了,快去吧!你們也要注意安全!”

當最后一只羊裝上船,鴛鴦河水已漫進了羊圈。高俊勝讓幾十個貧困戶在綠洲上等著,先將羊運過去,再來接他們一趟。幾個女村民見雨越下越大,又電閃雷鳴,不聽高俊勝的勸阻,紛紛往船上爬。其他人見了,也跟著往上爬,最后全都擠上了船。

高俊勝只好讓船手慢慢開,自己站到甲板上指揮幾十位村民在甲板的兩邊平衡站立,讓羊群在中間。

當船離岸邊還有三十多米時,一道閃電拖著長長的尾巴從船頭閃過,接著一個炸雷“啪”的一聲,像是在船甲板上炸開。羊群受到了驚嚇,到處亂竄,有兩只羊從甲板上跳到了鴛鴦河里。貧困戶歐陽波見了連忙脫掉鞋子,想跳進河里把羊抱上來。高俊勝一個箭步沖過去,要拉住他。結果歐陽波被拉住了,自己失去重心,一頭栽進了鴛鴦河。只掙扎了幾下,一個漩渦將他轉了進去,再也沒了蹤影。

船上幾十人頓時亂了方寸,都朝著右邊涌過來,呼喊著高俊勝的名字。船失去重心,突然往右傾斜,幸好船已接近岸邊,險些翻船。

直到第三天清早,高俊勝的尸體才浮了出來,離落水的地方不足百米,村里人說:“他連死了也舍不得離開井上村啊!”

按照井上村的習俗,高俊勝的遺體不能進入高氏祠堂,只好在村文化廣場上搭建靈堂。村里白發蒼蒼的王奶奶,讓幾個兒孫將自己那副已上好大紅油漆的上等棺材,抬到了靈堂。

高俊勝的家人將高俊勝的墓穴,選在神仙嶺對著井上村的半山腰上,為的是讓高俊勝能清楚地看見井上村走上脫貧致富的道路。

追悼會冒雨進行。張金強主持追悼大會,鄉黨委書記李鋒致悼詞。村文化廣場上擠滿了前來參加追悼大會的村民,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追悼會結束,隨著張金強一聲高呼:“出殯!”抬杠的八個精壯青年同時蹲下身子,卻怎么也直不起身來。棺材像是生了根,硬是紋絲不動。臨時加了八個精壯青年,十六條漢子齊呼“起!”還是一動不動。

“莫不是鉤住了地上的什么東西?先移動一下。”有人在旁邊提醒道。

十六條漢子稍一用力,棺材被移動了一下。漢子們信心倍增,又齊聲高呼:“起!”棺材仍像一塊巨大的臥石,一動不動。再移,再動。一位抬杠的青年動情地說:“兄弟們,就是移,我們也要把老支書移上神仙嶺。”他的話音剛落,十六條漢子憋足勁往前移,這下連移都移不動了!

前來參加追悼會的村民“撲”地一聲,全跪在地上,面向棺材磕頭、作揖。任憑大家怎樣虔誠,棺材還是紋絲不動。

“我們還沒脫貧,老支書放心不下,罷葬了!”

“老支書對井上村的村民感情太深,舍不得離開我們啊!”

……

村民們跪在地上一邊抽泣,一邊議論。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時,高俊勝的老伴從屋里出來,顫顫巍巍地從衣袋里摸出上次高俊勝在醫院里寫的遺書,遞給歐陽春。歐陽春掃了一眼,幾乎是吼叫道:“按老支書的遺愿,起!去火葬場!”

十六條漢子再次同聲“起!”棺材魔術般地離開了地面,一行長長的送葬隊伍緩慢地向井桐隧道走去。

雨,突然停了。太陽撥開云層,撒下道道霞光。不知什么時候,井上村與神仙嶺之間,竟架起了一彎七色彩虹……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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