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鴉雀無聲（組詩）

周敏

面朝大海

面朝大海作詩的人，心中不一定

藏有大海，胸懷大海的人，何須再

作詩，或者說，豈能用詩來表達

那一片海

海中的藍、波濤以及起伏的平面

已經蘊藏深深的詩意，海中的生物

植物，是詩意的享受者和制造者

深藏其中，便是最大的忍耐者

和保密者

與它們相比，看海的人顯得浮躁不安

凡是歌頌大海的人，大海從不對他

起一絲波瀾

人與動物

人類有向動物學習的習慣

少年如猴，青年似虎，壯年類猿

喜時鶯歌燕舞，悲時鬼哭狼嚎

得意展鯤鵬之翅，失意落雛雞之湯

一人飾演多種角色，一生涵蓋蕓蕓眾生

早在生命誕生之初，蝌蚪似的爭先恐后

生命落寞之后，一切歸于塵土，從此鴉雀無聲

草生一春

我早就認為，地下的和天上的東西

最環保，比如地下的水，天上的風

培育出來的這一棵上百年的樹，參天立地

玉樹臨風，比如我的爺爺，與這棵樹的年齡差不多

到九十多歲，才去地下尋他的根，貧瘠的年代

他仍不忘用天然的東西填塞自己的胃

天然的東西包括：風雨雷電。也暗指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

鄉村遺跡

一聲哞哞的牛叫，一縷彎彎的

炊煙，一幅黃黃的稻田油彩畫

一陣悠長的牧童脆笛，這些都是

鄉村久遠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

藏在我們記憶深處的遺跡

大凡帶“遺”的東西，皆有逝去的

意味，僅留的，也就一息尚存

不論怎樣把脈問診，都已無力回天

我們坐在巨大的鄉村背景里，突然

無所適從，說不清是遺棄還是背叛

說不清，誰遭遺棄誰被背叛

她會笑

一個八十歲的老人

老孺人，老得直不起腰的

我的老鄰居，在她兒子兒媳面前

她像個仆人，她的聲音低得

像個小人

但她每次能夠叫出我的名字

我大著聲音叫她，她會笑

我怎能怪她，皮笑肉不笑

發芽的欲望

夏天一定要有蟬聲

為了同時捉住兩只蟬

我的兩只手臂在苦栗樹上

留下了童年的皮膚和血液

至今我的傷還在

這滲透了苦栗樹汁的手臂

有明顯的印痕，有裂開的紋路

有發芽的欲望，似乎要破皮而出

單身伯伯

一輩子未娶，應該是

一輩子未談，作為我最大的伯伯

他曾經是父母的心病，是兄弟幾個

插隊而上的一個檻

據爺爺奶奶解釋，伯伯命中注定

沒有姻緣，伯伯自己也認命

他從不提女人，甚至從不認真

看一個女人，爺爺奶奶還在世的時候

他曾經像個女人哭哭啼啼過

早幾年奶奶也過世之后

我們再也沒有見伯伯哭過，好像他

終于長大了，一個七十多歲

沒有父母的單身男人，已不在乎

有沒有女人

守林

天未黑就關門，躲在房間里

手里拿一把菜刀，老伴寸步不離

已經八十多歲的老婦人膽小如鼠

比她還大的老伴顫顫微微，他們就像

這山中的守林之人，守了一輩子

在泥土埋到脖子的年紀，突然有了恐慌

那些他們親手栽種的樹木，長了一輩子

似乎都有了目的，就為了百年之后

站在他們的墓旁，為他們守靈

以此回報當年他們的守林

一大片青山

當父親指著一處山坡

說這是他給自己挑的墳地

我并無多少驚詫，當他又帶我

指認幾片自家的山林，我也并無多少

驚喜。前者的做法在我們鄉下并不奇怪

也不忌諱，后者也談不上什么家產

父親把一大片青山托付給我，而只給自己

留一小塊

轟動事件

一個不到兩千人的村子

要制造一件轟動事件

一定要借助天意，比如

一夜之間暴雨襲來，巨大的塌方

將一棟房子嚴嚴實實蓋住

父母兒子三人裹于其中

幾天幾夜被廢墟掩埋

各種流言甚囂于塵上

屋前一眼老井突然干枯，堂屋里

變戲法一般滲出來一灘水

整棟房子半張瓦片不剩

稀里古怪的想象，紛紛復活

一個小村子，因為三個人的死

成為輿論的焦點，像是演繹一場

集體就義，那么慷慨、堅決

義無反顧

以集體圍觀的方式

看三副棺柩同時出發，不用多久

空曠的鄉野會在平靜之中，撫平創傷

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我

以圍坐的方式，將一個話題

放在桌面上，掰開，剖析

假作嚴肅，假作正經，完全偽裝

有人滔滔不絕，有人低頭不語

我則麻木不仁

我有一種被剝離的感覺

心不在焉，思想游蕩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我開始

不嚴肅，不做作，不正經

在瘋人院

被一群瘋子圍著，多少也有

一種錯覺，多少會有一些

從未有過的心靈顫抖

被他們怪異的表情和行為

重新啟迪，仿佛在他們身上

看到我們的影子，又仿佛記起

我們身上也有過他們的舉止

在對方眼中，我們都有自己的

非凡之舉，相互看不慣

又沒有指責的理由，究竟是兩類人群

精神的錯軌，還是彼此不認賬

在縣醫院看一個病人

什么時候冒出這么一幢高樓

一走入就有種恍惚的感覺

給這座小小的縣城，以突兀

和出奇不意的矗立

顯然舒服很多，燈火通明

在57號病床，我找到已經

住院一月有余的老家鄰友

聽他述說他的病痛，和一大筆開支

我微笑安慰，怎么也堵不住他的嘴

一篇與環保有關的作文

兒子寫了一篇與環保有關的作文

我覺得這個選題好，開頭也不錯

從自家窗外的污水處理廠入手

一股臭氣似乎撲鼻而來，原來

生活中他還是蠻細心的，至少

他的小鼻子聞到了生活中其它氣味

行文也不錯，他擔心起南極企鵝的生存困境

內蒙古土地的沙化，野生動物的瀕臨滅絕

只有結尾顯得蒼白無力，口號式呼吁幾句

這可能是這篇作文最大的敗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根本解決不了什么問題

意外的鄰居

會經常碰到他們

一般在早上或晚上

與我一個單元的三樓

三三兩兩的孩子們，寄居在老師家

似乎已經以此為家

他們習慣了在此進進出出

上樓下樓，與我相遇，叫我叔叔

這些意外的鄰居，懂事而溫柔

就像一群溫馴的小羔羊

讓你忍不住想摸，但又怕摸掉

幾根毛發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