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實東
摘要:作為新歷史主義在中國的代表性作家,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以迥異于傳統歷史主義小說的超驗虛構的創作手法和其獨特的敘事風格,描述了古代帝王的宮廷生活,揭示了人性的丑惡和道德的缺失。碎片化的歷史虛構、第一人稱的認知視角和審丑的美學思想,都使這部作品充滿濃厚的新歷史主義色彩。
關鍵詞:蘇童;《我的帝王生涯》;敘事風格;新歷史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8)03009803
20世紀70年代,美國學者史蒂芬·格林布拉特率先提出了“新歷史主義”的概念。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新歷史主義者提出的“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觀點,打破了傳統的歷史與文學之間的界限,使之相互作用,相互影響。新歷史主義的這一種主張顛覆了傳統的歷史主義觀點,并對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發出了挑戰。新歷史主義者認為,純粹客觀的歷史已經不復存在,我們所見到的歷史不過是摻雜著主體意識之后的產物,使之具有文本性。海登·懷特認為,歷史呈現給我們的是一種敘述話語形式和歷史文本,我們只能在這種敘述形式之內去把握歷史,而不是超越其之上。所以說,“歷史首先是一種話語的人工制品,是一種語言運用的產物?!盵1]這就解構了歷史是一種絕對的真實的傳統認知。新歷史主義作為一種新穎的文學批評方法,迅速成為世界文學批評的一種主要趨勢。20世紀80年代,新歷史主義開始在中國傳播,并對文學批評和小說創作方面產生了重要影響,涌現出一大批新歷史主義作家,如蘇童、莫言等,尤其是蘇童,創作出許多具有新歷史主義色彩的小說?!段业牡弁跎摹肪褪切職v史主義在中國影響之下的產物,作者以一種超驗虛構的創作手法和敘事風格顛覆了人們對傳統歷史的認知,使得這部作品與傳統歷史小說迥然有別,具有濃重的新歷史主義色彩。本文以《我的帝王生涯》作為切入點,從其敘事風格出發,分析其新歷史主義色彩。
一、碎片化的歷史虛構
受傳統史學觀念“直書善惡、昭示成敗”[2]的影響,中國傳統歷史小說總是以真實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作為書寫背景,力求還原歷史的真實性。這種史學觀念束縛了作家發散性的思維創作,直到新歷史主義的產生。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具有文本性的特點,傳統的歷史已成為過去且永遠地消逝了,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歷史是主體意識介入之后的結果,是一種“偽真實”的歷史,正如伽達默爾所說,沒有客觀存在的歷史。因此,作家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編排歷史,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對歷史進行重新組合和闡釋,虛構則成為展現這種方式的主要平臺。它“在成為寫作技術的同時又成為血液,它為個人有限的思想提供了新的增長點,它為個人有限的視野和目光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它使文字涉及的歷史同時也成為個人心靈的歷史。”[3]《我的帝王生涯》便是新歷史主義觀念影響下的產物,帶有很強的虛構性。
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講述了一個少年帝王的成長過程。少年端白尚處于懵懂無知的年紀卻在宮廷陰謀的推動之下成為了燮國的一國之王,從此成為祖母皇甫夫人手里的一顆棋子。在經歷了驕奢淫逸的帝王生活之后,燮王端白開始淪落為民間的走索藝人,過上了自己向往的飛鳥一般的生活,最后歸隱山林。通過閱讀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的朝代沒有具體時間不可定位,小說中的人物也不是歷史上哪個人物的投影,就連小說的故事情節都是作者臆想之后的產物。正如蘇童在自序中說道:“《我的帝王生涯》是我隨意搭建的宮廷,是我按自己喜歡的配方勾兌的歷史故事,年代總是處于不詳狀態,人物似真似幻,一個不該做皇帝的人做了皇帝,一個做了皇帝的人最終又成了雜耍藝人。”[4]除此之外,蘇童在《我的帝王生涯》中所構筑的歷史還是碎片化的。作者采用第一人稱的即視感,將歷史更加戲劇化地呈現在讀者眼前,特別是在一些細節上的描寫,如皇甫祖母用壽杖捅孟夫人的嘴:“我會把你攆回娘家的豆腐鋪去,你只配做豆腐,不配做燮王的母后?!崩席傋訉O信反復低吟的“燮國的災難要降臨了”、始終纏繞著端白的白色小鬼等。作者將這些碎片化的歷史描寫組合起來,構筑了一個奇異詭妙的世界?!笆裁词沁^去和歷史?它對于我是一堆紙質的碎片,因為碎了我可以按我的方式拾起它,縫補疊合,重建我的世界。”[5]的確,作者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上述的言論。在蘇童的小說中,我們看不到一段完整的歷史敘述,看到的只是作者呈現給我們的碎片化的歷史。這種大寫歷史的小寫化,既能夠讓讀者透過小說與歷史有一種親密的接觸,又能夠讓讀者看不清歷史,激發了讀者的審美期待。碎片化的歷史虛構,讓蘇童的小說蒙上了一種神秘的面紗,可以說這既是小說人物的逃亡,也可以視為是作者自己精神上的某種逃亡。
二、第一人稱的認知視角
祖國頌《敘事的詩學》認為敘述視角包含兩個方面的意義:“其一,指作家在選擇自己的敘述替身——敘述者時,賦予敘述者的權力范圍和能力范圍。……其二,指敘述者在講述故事時所選擇的角度,他以誰的眼光觀察世界,以誰的口吻來說話以及向誰說和說誰?!盵6]可見,敘事視角的選取至關重要。傳統歷史小說通常都采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這樣便于作者對歷史的把握。如《三國演義》中:“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后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7]這就是典型的第三人稱敘述視角。這種敘述方式,讓作者能夠把握整部小說的發展流向,但這種客觀性的敘述難以讓讀者親身參與到歷史之中。與傳統的歷史小說的敘述視角不同,新歷史主義者在對歷史進行書寫時往往都采用第一人稱的認知視角。
《我的帝王生涯》就是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敘事的。作者將“我”置身于歷史大環境之中,通過“我”的視角來剖析歷史,解構歷史,“我”不再是歷史的旁觀者,而是歷史的參與者。這種敘事視角不僅拉近了讀者與歷史的關系,更能將作者的情感巧妙地融合在“我”的身上。在小說中,從“我”被動地登上帝王的寶座到“我”歸隱山林,“我”的命運無法由自己主宰,正如僧人覺空所說:“少年為王,既是你的造化,又是你的不幸?!边@期間,“我”見證了宮廷內斗、權利爭奪、外敵入侵、后宮爭寵、民生苦難、國運衰敗、朝代更替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拔摇遍_始心生怨恨,開始變得殘暴、冷酷無情、變化無常。這些雖不乏作者的虛構色彩,但卻是任何一個朝代的真實縮影。作者將這些宏大的歷史事件通過“我”的心路歷程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幅宮廷生活和民間生活的真實畫卷。通過第一人稱視角的敘述,歷史不再是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件,而是敘述者自身所處的環境?!拔摇辈辉偈菤v史的敘述者,而是歷史的參與者;歷史不再是枯燥乏味的單線存在,而是一種被賦予情感色彩的歷史,歷史人物的情感得到還原。如海登·懷特所言,假如我們承認所有歷史敘事中都有虛構要素的存在,那么我們就可以在語言和敘事理論本身找到一個對史學內容更為細致的再現。筆者認為,這種“更為細致的再現”即是第一人稱的認知視角?!拔摇痹诮洑v種種的變故之后開始變得沉著冷靜,并且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敘述著這一切似真似幻的歷史生活。作者從第一人稱的認知視角出發,將“我”的心理活動展現得淋漓盡致,讓讀者隨著“我”的情感波動體味歷史人物的喜怒哀樂,見證了帝王生活的變化莫測,滿足了讀者的審美想象,增添了敘述的情感豐富性,這也是這篇小說深受大眾青睞的原因之一。
三、審丑的美學思想
縱觀中外文學發展歷程,很多學者對審丑有相關論述。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認為應該把善惡加以區分,并善于從惡中發掘美,將其作為一種“詩的目的”。潘知常在《美學邊緣》中認為:“審丑是一種特殊深刻的審美活動,是在對丑的否定中肯定美、追求美;在對丑的批判中呼喚美、贊揚美的事物和美的活動?!盵8]王洪岳也說:“所謂審丑是非和諧的對象在主體方面引起的否定性情感判斷和否定性價值判斷。”[9]可見,審丑作為美學的一個重要方面,備受作家們和批評者的青睞,特別是新歷史主義作家更是對其情有獨鐘。作為新歷史主義和先鋒派作家的代表,蘇童自覺地將丑的描寫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以此來反叛古典的和諧美。此外,蘇童對丑的描寫是多樣的,透過這些作品,我們能夠看到作者以一種積極的心態對丑進行審視。更為重要的是,蘇童采用審丑的書寫形式將現實生活中的丑惡暴露無遺。正如孫紹振所言:“美好并不是文學唯一方向,向相反方向開拓,構建某種程度的丑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10]基于此,《我的帝王生涯》既是作者為了消遣自己泛濫成災的想象力,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隨意搭建了年代不詳、人物似真似幻的歷史故事,也是作者借助這虛構的歷史,向我們展示大量的宮廷糜爛的生活和人性缺失的丑惡,這正是作者審丑美學思想起主導作用的體現。
小說主人公“我”被推上了帝王寶座,成了萬人矚目的燮國君主。隨著時間的推移,懵懂無知的“我”開始逐漸地被帝王文化所侵淫,當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帝王生活開始變成一種集體無意識時,“我”的靈魂早已墜入了黑暗的深淵?!拔摇钡男愿耖_始變得乖戾,因為“我”擁有可以毀滅一切“我”所厭惡的權利。作為燮國的君主,“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想殺誰就殺誰,否則“我”就不喜歡當燮王了。除此之外,因為厭惡冷宮夜半傳來的哭聲而下令剜去嬪妃們的舌頭;將愛國功臣楊松射殺在田野之中;對農民起義首領李義芝實施慘絕人寰的極刑,并對此表示“早知道這么有趣,我倒會起駕親往觀刑了”。如此描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滅絕人性的少年帝王內心的扭曲。除此之外,作者還向我們描寫了后宮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殘殺?;矢ψ婺赶铝钯n死知道真相的楊夫人,并在棺木上釘了十九根鐵釘;因權利的爭奪,皇甫夫人和孟夫人互相欺壓和咒罵,甚至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盡顯小人姿態;因嫉妒黛娘能夠彈出美妙的音樂而被孟夫人割掉十指;眾妃子們因不滿蕙妃專寵而集體咒罵她是“瞎了眼的母狗。蘭妃怒目回首,并朝準蕙妃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昂?,萏妃說?!薄把?,繭妃說?!安灰樀男≠v貨”,彭王后說。綜上可見,《我的帝王生涯》涉及到大量的關于丑的描寫,但其筆法往往是溫文爾雅的,是一種有意識的節制與規范。張學昕在《論蘇童小說的敘述語言》中說道:“我一直認為蘇童的小說語言具有一種高雅的貴族氣息?!盵11]的確如此,蘇童小說的語言具有一種詩的特質,這種特質來源于蘇童幼年受到的古典文化的熏陶。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盡管作者展現了大量的丑惡,但很少對其細節進行描寫。筆者認為,這種處理方式無疑是高明的。審丑作為一種非物象的存在,很難通過細節的描寫展現質感。作者以講故事的形式,為我們展現隱藏在人內心深處的丑惡、人性的沉淪與墮落。正如蘇童自己所說的那樣,小說家的人物不是告訴你世界是美好的,而是聚焦于那些最具沖擊力、記憶最深刻的事物身上,不追求審美的平衡,喜歡關注別人不關注的東西,不喜歡表現所謂的美的、貞操等,跟傳統的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一個作家最重要的還是堅持自己。蘇童的審丑思想,并不是大肆渲染人性的殘酷,而是一種另類的美學提倡,他最終探尋的還是純白無瑕的精神世界,審丑不過是構建這個世界的工具。
四、結束語
作為新歷史主義在中國的代表性作家,蘇童的新歷史主義小說《我的帝王生涯》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在小說中,作者以隨意搭建的方式否定了歷史的客觀真實性,嘲弄歷史所謂的本質和規律,讓虛構成為寫作的技術和血液,讓歷史成為一個人的心靈史。本文主要以《我的帝王生涯》的敘事風格為切入點,分別從碎片化的歷史虛構、第一人稱的認知視角和審丑的美學思想三個方面闡述了該小說的新歷史主義色彩。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蘇童以一種超驗虛構的創作手法,打破了傳統歷史小說的寫作模式,以過去式的歷史作為敘事背景,展現了一種當下的人生狀態。在他的小說中,歷史不再是一種遙遠的存在和事件的堆積,而是成為一種個人歷史話語,體現了作者對歷史的獨特思考,具有濃重的新歷史主義色彩。此外,本文所著重關注的是作者的審丑的美學思想在小說中的運用,這亦是新歷史主義關照下的結果。作者將宏偉的歷史轉變成一個人的心靈成長史,這期間夾雜著太多的黑暗、血腥、暴虐與丑惡,作者并不是想簡單地向我們展現古代宮廷生活的荒淫,而是著重于人性的剖析,新歷史主義小說不過是作者用來隱藏的隱身衣,其終極目標還是對當下人類生存狀態的沉思。總之,蘇童以其獨特的想象力,大膽在小說形式和內容上不斷地尋求突破和創新,用獨特的敘事風格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異常廣闊、虛幻和深遠的維度。他以一個現代人的視角,借助書寫歷史的方式描摹人性的悲愴和扭曲,使其小說往往具有一種悲涼的意味。這種悲涼既是一種宿命的糾纏,也是一種精神上的逃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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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New Historicis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arration Style of My Emperor Career
XIE Shid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235000, China)
Abstract:As a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new historicism in China, Su Tongs My Emperor Career describes the ancient imperial life with the transcendental fictional creation techniques and the unique narrative style,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historical novels, and reveals the ugliness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lack of moral. The fragmented historical fiction, the first persons cognitive perspective and the aesthetic thinking of the ugly all make this work full of strong new historicism.
Key words:Su Tong; My Emperor Career; narrative style; new histor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