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那天翟永明感冒、也覺得累,但還是在傍晚時分趕到了酒吧。她坐在酒吧院子的椅子上,看上去有些疲憊。酒吧正在舉辦紀念王洛賓的音樂活動,主持人說到了她的名字,人群里響起了掌聲,還有零星的口哨聲。
翟永明站起來朗讀了自己的一首詩《終于使我周轉不靈》。“既然是紀念王洛賓,得找一首與音樂有關的詩”,她這樣想。
“我要修理我的靈魂
讓它更骨感
我要抓住我的呼吸跑動
離開和回來”
她嗓音低沉,詞語于夜色中的音樂聲里跳躍著,就是一種詩意。
她穿行于人群中,試圖照顧到所有人的情緒和需求。有人說看著這個美麗的女人守在這里,就覺得踏實。
酒吧叫“白夜”,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白夜》。翟永明在1998年創辦了它,起初是希望辭了職的自己依靠它能有尊嚴地去寫作。
20年的歲月更迭,白夜已成為成都的文藝地標。曾經的美麗“小翟”變成了通透的“翟姐”。
她與白夜相互依傍的故事似乎告訴人們寫作者的另一種可能性。尤其是在城市蛻變的進程中,如何于堅硬的現實里捕捉詩意,如何讓庸常的人生擁有浪漫和美好。
1986年,《女人》組詩的發表奠定了翟永明在當代詩壇的地位,隨后《靜安莊》的亮相讓人驚嘆翟永明詩品的“純正”,近作《隨黃公望游富春山》也讓人看到了她思想的沉淀和氣魄。
從迷人的80年代走來,人們形容翟永明是那個時代的可人兒,引領一個時代的文學風尚,又如四時繁花,靚麗了整個文壇,成為眾多詩人回憶錄中最旖旎的一筆。
她在中國詩壇被認為是一個神話和傳奇。她的詩歌、容貌、情感,都是神話和傳奇的組成部分,被人們欣賞和珍藏。
寫她獨自從沼澤地里站起來,走出去
那時候就是閱讀。童年時期讀中國古典文學,西方文學進入以后,就惡補,這是翟永明那一代人成長的背景。她形容她的文學營養“很綜合”。
大概16歲,也就是1971年左右,翟永明得到了一本殘缺的《簡·愛》。那是她第一次從一本書中讀到一個女人的性別意識,第一次讀到一個女人如何在愛情里追求平等。
“在我們那個年代,革命是唯一的主題,男人和女人的結合要講究門當戶對,這個門戶指的是階段、立場、成分。”雖然當時也有江姐、吳清華這樣的女性形象,但她們是樣板戲中的形象,高大,不食人間煙火,是革命的榜樣,反而讓翟永明感覺特別遙遠。
雖然簡·愛更遙遠,因為那時候翟永明連蘇格蘭、愛爾蘭、英格蘭在哪里都不知道,但一個女性如何與不幸的命運抗爭,如何對一個身份懸殊的男人產生愛情,如何在感情以及命運中堅忍不拔,還是一下子把她給擊中了。
她突然意識到,女性的精神世界和男性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也不同。她在想,一個“貧窮、低微、不美、矮小”的女人,為什么把尊嚴與獨立看得那么重?但也是簡·愛的堅忍不拔,在沼澤地里的絕望掙扎,支撐著翟永明度過了下鄉兩年中最苦惱難忘的時光。
大概是1979年,上海譯文出版社開始出版新的世界名著譯本,當年翟永明看的那些缺頭、缺尾、斷成兩截的書全都重印了。她看到了更多的文學風景。
翟永明又多次讀了《簡·愛》。后來的再讀,比之前超然,會從寫作的技巧上、從文學史的重要性去評價它。“用今天的眼光看,結尾是個敗筆。簡·愛獲得了遺產,看起來是門當戶對了。之前兩個人苦苦追求的精神上的平等似乎還得落到經濟上的平等。”
翟永明也知道,作者連自己的筆名都只能用男性的名字才能出書,免不了有它的局限。但是她依然認為,那是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小說,一部文學經典。
在她看來,事實上,直到今天,很多中國女性都沒能真正超越那個時代的社會標準,比如女性幸福的標準,還停留在女人就得把自己嫁給一個成功的男人——這個成功在翟永明小時候指的是成分有多好,現在指的是有多少錢,有多大權力,其實都一樣。精神上的平等,心靈的自由,依然被忽略不計。
“如果讓我寫《簡·愛》的結局,我會寫她獨自從沼澤地里站起來,獨自走向未來,而未來如何,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她的組詩《女人》,也是在這個意識之上創作出來的。標舉“黑夜的意識”,就女性詩歌的發展而言具有開拓性意義,確立了女性的主體意識,建立起女性詩歌的話語體系。
時間進入了上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寫作走入了極端化的誤區,翟永明提出了新的寫作形式,“不以男女性別為參照但又呈現獨立風格的聲音”。
詩人歐陽江河說,她有著驚人的創作力,創作從內省式的自我經驗表述轉向公眾視界,把眼光投射到社會的弱者身上,寫出了《老家》《雛妓》等,“從女性意識出發,又超越了女性意識”。
翟永明認為每個時代都需要詩歌,“只是跟任何時候一樣,詩終歸還是少數人的事情”。她還保留手寫的習慣,寫好以后找人錄入;也盡量讓自己與熱點事件保持距離。對于詩人食指與余秀華之間的互懟,她認為“因為沒有詩意,才會形成熱點”。
“分析它,必須去看兩個人不同的創作背景以及作品,這是一個系統工程。離開人,才有可能看見人群。”
回想成名的80年代,那是她那一代人的文學童年,她住的單間經常有很多人來聚會,文學交流很多,“又開放又保守”。單位是成都一個嚴謹的研究所,朋友卻是詩歌圈攝影圈愛穿奇裝異服的人。
她生得美,歐陽江河說當時詩壇認為“她是東方最美女詩人”。川籍作家潔塵說她就像是一朵艷麗的具有西班牙風情的花。
1986年是她的轉折點,社會上征集詩歌愛好者開展改稿會,翟永明去太原參加活動,正式走上詩歌人生。
那時的成都,在詩歌方面具有極強的先鋒性、探索性,是除了北京以外的另一個詩歌重鎮。“這座城市很奇怪,不排外,雖然對本地的文化資源挖掘不夠,但對新的東西關注、好奇。”
1990年到1992年,翟永明去了紐約。她形容那段時間如做夢一般,紐約成為她走進西方世界的第一個關口,也像一個杠桿,把她的生命撬動到另一段新的旅程,讓她更客觀地看待傳統與現代,看待作為詩人的自己和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
在紐約,翟永明沒寫詩,“好像被關上了水龍頭”,但是回到中國,接連創作了很多首詩,詩風也發生了轉變,她覺得自己還是需要在母語的環境里才有可能寫作。
這些年來,翟永明說她一直在反思,中國的現實在改變,中國的詩歌也應有所改變。“我個人不喜歡重復,一旦重復了,我認為沒必要再寫了。”
社會對詩人有一個偏見,覺得詩人不接觸現實,翟永明總要去糾正這樣的想象。她強調說,詩人一樣要食人間煙火,而且詩人可能要為人間煙火付出比別人更大的代價。

“因為詩歌不可能成為你生活的物質來源,所以你必須拿出更多的時間去解決你的生活問題。無論你有一個酒吧還是咖啡館,麻煩事特別多,而且都不浪漫。但是你必須去做,這樣你才可以寫詩。”
寫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到,但像詩歌這種文學形式最終也只有少數人可以看到。“詩人可能比一般人要敏銳一點,更愿意發現生活中的詩意。有很多詞語應該是被資本或者其他東西污染了,詩人要把那些被污染的詞重新清洗,讓它產生比較新的意義。這是詩人應該做的事情。”
不僅僅是通過出版傳播,不同的作品也在進行新的嘗試,比如《迷途的女人》被譜成曲,成為一首歌。翟永明也會去參加《為你讀詩》的活動,她讀她寫的《在古代》。在新媒體的作用下,更多年輕人念念不忘她的詩句:
“在古代 我們并不這樣
我們只是并肩策馬 走過十里地
當耳環叮當作響 你微微一笑
低頭間 我們又走了幾十里地”
新生代成為粉絲,他們感嘆“原來是位女詩人”。她還是逃不掉“女詩人”的說法。
自1998年以來,從玉林西路到窄巷子32號,白夜酒吧20歲。對翟永明來說,經營其實很費力,“好幾次都想放棄了”。經營最困難的時候,她去寫專欄,寫了一年,發現深深的不自由感,“還是好好把白夜經營下去吧”。
這20年,白夜仿佛一個窗口,她透過它進行與日常生活的對視。
她正嘗試給人生做減法,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堅持每天都去酒吧,從家到酒吧13公里左右的路程,對她來說“有時太遠了”。雖然內心總有想減去什么的意識,但2018年的生活還是被她安排得滿滿當當,“寫作、看書、看病,還要去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