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賈平凹發表在1985年《人民文學》第十期上的中篇《黑氏》寫的是一個鄉下女人與三個男人之間的糾葛。它的可貴之處,是對主人公黑氏心里活動的刻畫,極為入微。
黑氏的娘家很窮,一開始,她嫁給了一個信貸員的兒子。信貸員在黑夜里收錢,又在城里買了房。信貸員的兒子后來喜歡上了鄉長的女兒,就與黑氏離了婚。黑氏很有骨氣地沒要信貸員家的一椽一瓦,一個人回到了村里。她的另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鄰居木犢,一個是她前夫當教師時,學校里的校工來順。來順來提親時,黑氏心里想的都是木犢的好處,而她在嫁給木犢后,又可憐來順。于是,在木犢去挖煤掙錢后,她便任由了來順。而當木犢一身煤黑地回來時,她又真心地覺得對不起他。后來,他們夫妻二人用木犢掙回來的錢,開了一個小飯鋪。再后來,信貸員案發,黑氏又拿了錢去接濟前夫,但此時她與木犢的日子已過得很淡了。最后,在中秋月圓之夜,木犢在等她回來團聚,而她卻又與來順私奔了……
而平凹則把這一切都歸結為了女人始終有著一種男人所沒有的“如柔水一般”的同情心上。
1984年,發表在陜西人民出版社《綠原》叢刊上的《商州》,是平凹的第一部長篇。這個長篇分為八個單元,每個單元的開頭一節,都是靜態地講述商州,然后才在商州這個背景下,敘述了一對小人物的悲慘故事——
劉成原本跟著娘在商州城里經營著一個小飯鋪。城關要開發了,他在反抗欺壓的過程中,打傷了城管隊長。之后,他便畏罪潛逃到了住在劉家灣的爺爺家里,并愛上了皮影劇團漂亮的女演員珍子。劉家灣很多人都暗戀珍子,包括形象丑陋的禿子。三個刑警追到了劉家灣,劉成只好又逃跑了。珍子去追他,于是,禿子又向公安局舉報了劉成拐騙婦女,使他罪上加罪。后來,珍子終于在華山腳下找到了在那里靠背死尸為生的劉成。兩人剛沉浸在重逢的甜蜜中,刑警就趕到了,跟著來的還有禿子。結果,山洪暴發,劉成為救一個刑警,被洪水沖走了,珍子也跳進了洪水中。最后,兩人被裝進了同一口棺材,三個刑警與禿子守著棺材,全都無語……此時,平凹的長篇還顯得有些稚嫩,但他的中篇——1983年寫的《小月前本》和《雞窩洼人家》,1984年寫的《臘月·正月》和1985年寫的《黑氏》,卻已達到了極高水平。《小月前本》和《雞窩洼人家》后來都被改編成了電影,前者即是由阿城編劇,琪琴高娃導演的《月月》,后者即是由顏學恕編導的《野山》。不過電影相比于小說來講,還是顯得淺薄了不少。
應該說,在寫《廢都》之前,平凹走的還是傳統的“廣闊現實主義道路”,樸實的鄉村描寫,突出的人物個性,在矛盾沖突中,表達撕扯的情感。
《小月前本》講的是漂亮的小月是個心高氣傲的姑娘,她娘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小月中學畢業后,就接了原在丹江河上擺渡的父親王和尚的班。王和尚與寡婦才才娘原是一對,小月從小就是跟著才才娘長大的。才才是個極憨厚的莊稼人,經常來幫王和尚做些地里的活兒,就如同是王和尚的兒子一樣。才才娘與王和尚都一心想讓兩個孩子成親,兩家變一家。小月也知道才才本分老實,能一輩子待她好。但她的心卻是野的,盡管她知道,自己應該和才才在一起,卻又實不甘心和他一起湊合著過日子。
小月喜歡的是新農民的代表門門。但八月十五,她在和門門一起放過“煙燈”之后,又滿心都是對才才的愧疚。可是才才在得知了門門對小月的追求后,就只會委屈地哭,這就更加推動了小月對他無能的鄙視。小月徘徊于才才與門門之間。最后,實際上是才才和王和尚一起“合力”將她推向了門門,她隨他走向了外面的世界。但小月能真的拋棄才才嗎?平凹只給出了一個小月心里“如果門門和才才能合成一個人,那該多好啊”的結尾。我曾問過平凹,因為無法結尾,所以才叫“前本”,我曾問過平凹,叫“前本”,是不是為了寫“后本”?他說:“沒再想寫。”
《雞窩洼人家》是一個類似的主題,寫的卻是一對同學兄弟的分分合合——灰灰是個踏實的農民,娶了又粗又高的媳婦煙峰,沒生孩子。禾禾是灰灰的兄弟,復員回鄉后,娶了麥絨,因不甘心種地,想養蠶,為籌本錢偷偷賣了家里的牛,麥絨就與他離了婚,他寄居在灰灰的廂房里。禾禾想方設法地證明自己,卻屢屢失敗,煙峰很同情他。灰灰則同情麥絨,覺得麥絨才是會過日子的女人。灰灰與麥絨的想法是一致的:“農民嘛,只要有糧,天塌地陷心里也不用慌。”禾禾與煙峰的想法是一致的,不能“只顧了一張嘴”。故事發展是,煙峰幫禾禾養蠶,又隨他一起進了城,灰灰就以為他們兩人相好了,于是與煙峰離了婚,又與麥絨結了婚。煙峰則主動走進了禾禾在山里的木庵。灰灰一直在向村里人展示蓄他作為殷實農人的富足,但日子卻是越過越難了。禾禾這邊卻因為多種經營,日子眼看著一天比一天發達,煙峰還懷上了禾禾的孩子。灰灰與麥絨終于盼到了糧食的豐收,卻換不來富裕,因為糧價已經跌得很低了。不得已,灰灰家也干起了副業——由麥絨吊掛面賣錢。而那邊,禾禾卻已經買回了磨面機……
平凹以這樣的方式寫出了農村翻天覆地的變化,也觸及到這變化所帶來的陣痛,這時候的他與鄉村的關系,還未拉開距離。
發表在1987年第一期《收獲》雜志上的《浮躁》,是贊平凹的第二個長篇,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個長篇是他商州系列的收尾。從此,商州已不再是地圖上的一個地方,而是他的一個載體了。
《浮躁》寫的是中國社會結構中,權勢的變易。
田家和鞏家是仙游川的兩大家族。田有善是縣委書記,侄兒田中正是鄉長、鄉黨委書記;鞏寶山是田有善的上級、州委專員。而能在省里說上話的省軍區的許司令,又是田有善堂兄的親密戰友。
小說的主人公金狗剛生下來母親就死了,父親是個鄉下的畫匠,他是在他稱之為叔的擺渡的、懂點天文、天天醉酒的韓文舉膝下長大的。韓文舉有個漂亮的侄女小水,兩人青梅竹馬。“文革”中,金狗曾救過田中正的命。田中正重新工作后,他去當了兵。當他復員回來時。田中正已成為仙游川的一霸,號稱“只要我田中正管轄的地方,沒有我看上的女人不讓她服服帖帖的”。其靠山就是田有善。金狗后來當上了記者,又以其智慧,利用裙帶關系,最后扳倒了壓在百姓頭上,官商勾結的田、鞏兩家。這當然是理想主義——金狗只是一個州報記者,平凹當然清楚,即使是一個省報記者,在中國根深蒂固的社會權力結構當中,其身份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小說的結尾,金狗辭職離開了報社,回到家鄉,進了船運隊,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原點。他與小水也回歸了本來的恩愛關系,成為夫妻。
這部小說展示了平凹非常仆實的寫實功夫,這時的他已不再以詩意的景致為其追求的對象,其語言的魅力如同是自然的波光,在流暢的敘述中,閃閃發光。
平凹曾經告訴過我,寫這個長篇時,他作廢過15萬字,費了挺大的工夫,并在其寫作的過程中,感覺到了時代在推動著他變化。這個小說完成于他35歲生日時,他在序言中說:“人生到了36歲是一個大關,慶賀儀式猶如新生兒一樣。明年我將要‘新生了,所以我更企望我的讀者與一個將要過去的我親吻后告別,等待著我的再見。”這之后,他再亮相,就寫出了《廢都》。
(未完待續)
據《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