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哪兒啊!”
吵架這種事情,本來最好該找相君一起的,她一出口,別人都沒有說話的機會。可是現在,安梓榮帶著我從羽毛球場跑到足球場又跑到小廣場,四處穿行了一個中午,連王景琦的影兒都沒見著。找不到王景琦,就找不到小米,我滿腔的憤怒和疑惑就無處安放。萬一他們兩個今天恰巧回教室了呢?我實在是太蠢了。
“你不是說你們一起打球的嗎?”午睡的鈴聲響徹校園,意味著教學樓的大門已關閉,不能回去了。“安梓榮!你要氣死爸爸了!現在咱倆都進不去了!要在這凍一中午了!”
“你說什么?”他拎起我的帽子就像拎紙箱里的小狗崽一樣,嚇得我上一秒還是爸爸,下一秒慫成孫子,在心里畫個圈圈默默詛咒他。“哎,是誰莫名其妙把我從食堂拉出來讓我找人的?我還莫名其妙呢,狗咬呂洞賓。”
“哦。那謝謝你啊,謝謝你全家。”
中午的操場并不是很安靜,有些壯士在大冷天踢球。我在臺階上撿個干凈地方坐著,不斷縮小自己的體積來取暖。
“呵,”安梓榮抿著嘴,“你現在這形象,應該買個碗蹲道邊。”
“滾。”
他慢吞吞地坐下來,舒展著筋骨:“沒事兒,我也買個碗蹲道邊,你可別搶我生意。”
“我說你每天腦子里想些什么呢?我現在很生氣你看不出來嗎?”
“你不是每天都在生氣嗎?真不知道你們同學怎么受得了你。”
怎么受得了我。從前聽到這句話只當耳旁風,現在卻格外尖銳,像是被拽進一個無法逃出的漩渦。不知道為什么,他讓我想到一些很悲傷的問題,好像我以前自認為熱熱鬧鬧的生活都是假象,事實上我不是一個受人喜歡的人。
可我振作自己,大聲地反問:“誰說的?我在北校很有號召力的。對了,魏思你知道吧?南北校第一,跟我關系好著呢!”
魏思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沉迷學習不知疲倦,成績好得令人望塵莫及,一度是我跟別人吹噓炫耀時引以為傲的資本。
安梓榮非常捧場地驚呼了一聲,不過好像走錯了片場,是那種在大馬路上看到蛤蟆的驚訝與好笑。“可我沒看你跟她走得多近啊。你確定她把你當好朋友?”
“誰說的?”我怔了一下,努力在記憶中搜尋我們共同相處的愉快場景。可是沒有。魏思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六個常住戶,分別叫語數外物化生。我們很少一起吃飯,一起走路,一起聊天,交流寥寥無幾,甚至不及偶爾相識的陌生人。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好像除了責怪我把東西放在她床上,就是笑我說話異想天開不著調。確定她把我當朋友?在這一秒之前很確定。
我有點想笑,驚訝自己當初哪里來的自信。原來我認為很熟的人,只是我認為。
“喂,又掉線了?”
“……你把手拿開。為什么我每次跟你說話都覺得這么不高興呢?”
他咂咂嘴,把手放在嘴邊取暖:“因為我每次都能透過現象看本質。”
“咱能不能別標榜自己?”我狠狠戳他。他把眼睛和嘴巴都瞇成一條縫,好像對自己很得意。“我說,你要是真能通過現象看本質,你難道看不出我要動武了,你現在應該離我遠一點?”
“看不出,”他一本正經,“我覺得你現在是在嘴硬,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相君被停課了。
午休終于結束在我回教室的時候,聽他們聚在一起談論。據說,值班老師在我們宿舍垃圾桶里發現了煙頭,斷定除了她沒別人能做出這樣的事。
“怎么可能!”我揪著肖宇博大聲質問,他是消息的傳播源。
他無奈地攤開雙手:“和萍姐(德育主任)在辦公室理論了一中午了——她你還不知道,不說話沒什么事兒,一說話準把老師氣死,沒事也變有事了。”
拔腿剛要出門,迎面撞上相君大搖大擺地從辦公室回來。我定定地看著她,側影里她的睫毛似乎被眼淚沾濕過,雙眼皮露出一個向上吊著稍的尾巴,像京劇里憤怒的紅臉演員。
她先肆無忌憚地大聲笑起來:“停課更好!我連狡辯都懶得狡辯,反正也快放假了,大不了我提前回家過年去!”說完,把練習冊眼鏡盒胡亂地往書桌里一塞,拎起書包就要出去。
“看什么看!平時見面見得少啊?”臨走的時候,相君大大咧咧捶了肖宇博一拳頭。我向他使眼色,追著她跑了出去。
“孟相君,你應該沒這么膽大吧?”肖宇博離老遠大聲喊道。
“現在說有用嗎?”雪地里她奮力跺地面的腳步聲有些力不從心,“就因為我平時事兒犯得多,關鍵時刻拿我開刀!”
“可是如果不是你的話,你至少要跟老師理論啊!你知道停課處分后果很嚴重的,關系到你以后……”
相君看上去一直都不是標準的學生樣子,很難不引起懷疑。可是抽煙這種事情,跟打架罵人倒追學長之類的事情,畢竟是不一樣的,她應該不會蠢到做出這種事。可我們寢室的四個人,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們寢室的四個人。
我們寢室之外的人呢?
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的手機,外賣,煙頭。
……
“你是說小米陷害我?也是,看她整天假惺惺的,這種人對誰都不可能坦誠相待的,說不定陰謀多深呢。怨不得我說看不慣她。”
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回教室,躲到樓梯角的公共電話旁邊。賀姐并不相信我的推理,因為我的推理實在拿不出合適的理由。到最后她不耐煩了,吐出四個大字:留校察看。好像警察破案無望時沒什么意義的官方語言。相君眼睛還腫著,卻好像全然忘了被冤枉的是她。如果不是我和肖宇博協力把她拉回來,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坐上車回家,前路渺茫了。
“我就是不明白賀姐怎么不立刻采取行動,還等什么呢?”
“張一言,你想得太簡單了,”肖宇博在后邊悠悠吐出一句,“你以為停課處分跟挑白菜一樣想選誰選誰嗎?萬一錯殺無辜沒人擔得起責任。”
“可相君……”
“呃,”相君沉吟了一會兒,竟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沒皮沒臉了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在別人面前臉紅,“其實我還沒被停課。主要是我想趁機溜掉……”
“你沒治了!”我還沒動手,肖宇博先在她頭上狠狠點了一下。
然后……接下來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兩個人竟然就這樣開始了一場腦瓜崩兒的惡戰。
“呵,呵呵,”好像我存在的不是時候,“你們慢聊,我先走一步……”
“別,”相君伸出利爪勾住我,“張一言,那個……”
“哈?”我故作驚訝,可是想笑的語調已經出賣了我。
“哎呀你裝什么裝!我想說什么你聽不明白嗎?”明明是她要道歉,卻先急得滿臉通紅,“行了你別再說話了,就這樣這事翻篇兒了。真是麻煩。”
我按捺不住嘴角的上揚,一沖動緊緊抱住她。
“哎呀你矯情不矯情!”
命運并不總是捉弄人。我知道她那天晚上說的都對,雖然字字扎心,可是她有道理。我知道我有數不清的缺點,她也是。但最后,我們還是愿意跟彼此并肩前行。我們只不過走了一段不同的岔路,最后還是會回到同一個路口。這一次,我們都要變得更好,別再互相傷害了。
今天是寒假的第多少天了?倒數第二天。看體重覺得過了一個世紀,看作業進度卻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我在穿衣鏡前面瞥了一眼,對鏡子里那個頭不梳臉不洗面色蠟黃彎腰駝背的人露出一口白牙。無論怎么樣,給自己一個好心情吧。
可是老天連這點好心情都不想給我,臥室外面立刻響起一陣愈演愈烈的爭吵聲,我捂住耳朵,拼命讓自己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二十分鐘后,我媽果然氣鼓鼓地沖進我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一言,你說你爸是不是太過分了?他……”
看這架勢我就明白,又是來找我訴苦主持公道的。這一個假期,也不知道找我斷過多少回案子,不是因為我爸出去吃飯回家晚了,就是懷疑他對她不好了,甚至有一次大清早把我喊醒,把他好一頓數落,說是因為睡覺夢見我爸跟一個女的并肩走在街上。當時我耐心地勸她說,她張夫人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說不定那女的是我呢。
可是都這么久了,張夫人反復無常的脾氣沒有絲毫好轉。我看著她煞有介事的樣子,和她身后委屈巴巴的我爸,忍不住想要幫他一把,于是問了一句:“有什么過分?媽咱能不能別老是小題大做的了。”
張夫人驚訝地瞪大眼睛,像只被惹怒了的老貓:“好啊,你們看我有病了,都開始合起伙來氣我!恨不得我早死了才好吧!”
始終沒人告訴我她到底有什么病。事實上,醫院去了一趟又一趟,都是在她懷疑自己有病的時候不得不陪她去的。可壓根沒查出什么病來,只是脾氣越來越古怪,一生氣就拿病說事,叫苦連天,好像我們都成了讓她得病的罪魁禍首。
“媽,你這說話不是挺神情激昂的,不像是有病啊。”
張夫人沒有接過我的玩笑。她跳起來尖聲大罵:“張一言,才上高中就野起來了,真以為管不了你了是吧?你干脆以后別回來了,自己在外邊混去吧!”
“我……”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我求助般地望著張老師,不知道這陣怒火的源頭究竟是什么。
“我看你啊,”她斜著眼上下打量我,像是在打量一個極其厭惡的人物,“跟你爸一個德行!就盼著我早點死了,不礙著你們……”
我吸了幾口氣,嘴唇張開又閉上,瞪著眼睛盯住面前這個怒目相視的女人,硬生生說不出一句話,竟然有一點無可挽救的失望。
她把房門摔上了,我頓時失去力氣癱倒在床上。
我已經在一點一點減少回家的次數了,我想。第一學期月月回來,現在只在期末才不得不離校。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一些東西,我小時候特別眷戀的這個家,已經不能足夠容納這么多喜怒哀樂了。我有點困,眼睛干澀。好像這一次,不再只是我失去了一個朋友那么簡單,我曾經的整個世界都在一點一點告別了。
不如,明天返校吧。
再開學不見了小米,班主任說她轉到隔壁藝校去學專業了。果然,她跟我們還是走向了兩個方向。
“那上學期那件事呢?”我顧不了那么多,當著同學的面兒大聲問出來。我總覺得,小米轉學與我們有某種關聯。
賀姐向下撇了撇嘴,避而不答,只留下被擠出來的法令紋。“新的一學期,希望大家也能收拾好行囊,重新上路。舊的快樂與不快樂都留在去年,好事不要驕傲,不愉快的事也不要再斤斤計較,我們輕裝上陣吧。”
說完,她象征性地看了看我,一眼意味深長。
可我悟性太低了,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課時相君趴在我桌上玩我的鑰匙掛件,若無其事地大喇喇道:“哎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當什么都沒發生吧,你看我現在不也好好的。”
所以,在事實還沒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他們都選擇了不明不白的原諒?
剛想神游,被相君拉回來了,鋼筆敲著我手指提醒道:“王景琦現在蔫了吧唧的,好像小米走的時候都沒跟他說,隨隨便便說走就走了——他相當于被甩了。”
我越過她的后背望過去,果然看見肖宇博在景琦桌子上坐著,一會兒拿個修正帶,一會兒用涂卡筆戳一戳他的手心,想盡各種辦法拯救這個瀕死之人。王景琦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凍得死死的魚,毫無反應,末了終于不耐煩地按住肖大少爺的手,把他推下桌子。
我回過神來,嗤嗤地笑。“我說,你們倆分工明確啊,一個哄他一個哄我。新一代雌雄雙煞?”
相君美滋滋地飄過來一個眼刀:“我已經把他從我龐大的男朋友列表‘副冊晉升到‘正冊,又把‘副冊刪除了。”
“喲,仙女思凡了?那么多男朋友都不要了?要不要這么轟動啊。”
她嗔怒地望著我,呲著牙狡辯:“我只不過把系統更新一下嘛。”
好了,說好一起做單身狗,這回你卻真的要明目張膽和別人牽手了。
下周是會考,可是卻無論如何沒法安靜下來,成山的題堆在面前,眼巴巴彼此干瞅著,誰也不認識誰。煩躁之氣無可排解,我撂下筆到走廊放風去。
走廊里有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的“逛家子”,那些一下課就要滿走廊晃蕩無所事事的人。他們大吵大鬧的,其實又并沒有什么吵鬧的內容可言,不過是拉著別人一起虛度時光。
迎面過來那個身影,一步三晃的走路樣子有點熟悉,背著光他的正臉漆黑一片,一邊運著球一邊連跑帶顛加旋轉,后邊跟著幾個健壯高大的男生呼天號地。
我裹緊了外套,端著肩膀看,像每天晚上在公園看熱鬧的彎腰駝背的老太太。
那男生經過我們班的后門,伸著脖子往里巴望了一眼。
“你干嗎哪?”看清真面目后,我底氣十足地一聲大喝,頓覺自己正氣浩然,像警察抓到嫌犯。
“喲,原來你在這啊,”安梓榮繼續運著球走過來,仍舊仰著下巴示意,暴露出他眼尾岌岌可危的雙眼皮,“這大冷天,您擱這兒放羊呢?”
“我遛狗呢。”說著揚起胳膊扯了一把他的衣領,“你上我們班看什么,刺探敵情?”
“我來視察一下,”他回身把球扔給后面一個男生,“順便找幾個跟我們一起下樓打球的。”
“大哥你腦子讓門夾了吧?你看看外邊那操場,那陰天,你們去滾雪球啊?”
他痛心疾首地搖搖頭:“婦人之見。這叫體育精神你懂嗎。”
我憤怒地嗤了一聲,臉貼在冰冷的窗戶上看風景。果然,絲絲連連開始飄小雪了,我得意地沖他使眼色。
“對了,我今天中午不去吃飯。”突然想起昨天的數學作業沒有補,早上的時候還跟賀姐夸下了海口,說下午妥妥送過去。
安梓榮吃飯拼桌的毛病不知道怎么養成的,大概是上學期我一個人占據一整張桌太顯眼了,而這學期相君開始跟著肖宇博那群男生一起吃,我每次要拉她陪我,她總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一溜煙躲掉了。本打算拒絕的,可安梓榮開始跟我比慘哭窮,說占座太費勁,菜已經被搶光了,總不能連個座位都沒有。我想了想,合情合理。
他瞪大了眼睛,用浮夸的演技感嘆道:“哇我好感動啊,你居然能跟我正常說話了,是不是因為我在你生活中有一定的重要性了?”
“咦,”渾身雞皮疙瘩叫囂著讓我遠離此人,“你有病啊。我的意思是說,你今天得自己占座了——得得得你趕緊回你們樓去,在這看見你我鬧心。”
本來就煩躁,看見你更煩躁。
他抿著嘴想了半天,然后好像很寬宏大量一般招了招手:“好吧!你待在這里不要走動,我去給你買兩個橘子……”
“去死吧!”
他閃得快,兩步飛下一層臺階,三秒沒影了。
哦,他好像忘了他的哥們兒和球,自己跑掉了。
我背靠著東樓梯的欄桿抱著雙臂,往窗外瞄一眼:明明才下第一節晚自習,天居然已經成了墨黑色,像有一大群烏賊剛剛遮天蔽日地從天空滑過留下來的痕跡。涼風從窗縫里颼颼地灌進來,吹得我膝蓋向外冒涼氣。再這樣下去,要得老寒腿吧。
腿疼得要命。都怪我們學校今天心血來潮舉辦的“校園馬拉松”,三月份大冷天里比長跑,令人聞風喪膽。而我因為平時自吹跑得快,終于被推上了死刑臺。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剛剛的噩夢。
我沖在最前面,偏過頭從一溜兩行看熱鬧的同學面前一掠而過,看不清他們的神情。身邊的人突然極速旋轉了一周。
接著是骨頭與地面撞擊的沉悶聲音,許多小石子蹭地面滑行的聲音,裁判員急促的哨聲。膝蓋碰到路面,涼氣透過校服滲進去。我腦袋里在震蕩,頭疼得要爆炸。
所以事實就是,我在這么關鍵的時刻,丟臉地摔倒了。
再一抬眼的時候,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高個子男生,小虎眼,小虎牙,眉頭很急躁地皺在一起,和老師嚷嚷。此時,這個男生正在用同樣的方式跟我嚷嚷。
“張一言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你不知道追究一下責任嗎?喂,你聽沒聽我說話呀。”
“你有意思嗎?又不是居委會大媽,整天什么事兒都管。”我心想丟臉丟到家了。
“你——”
“我怎么的?你再敢指我試試?我咬死你。”胯骨和膝蓋還在隱隱作痛,還好下午那時候穿了長衣長褲,不然肯定是慘絕人寰的景象。
安梓榮揚起下巴跟我吹胡子瞪眼,我也干脆齜牙咧嘴做出真要咬上去的架勢。
“你現在是白吃虧呀!我本來都跟老魏(體育老師)理論了,就是別人故意撞你的,我看得清楚著呢,誰知道你一口給否了!”
“那個,13號?”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勸解跟小伙伴鬧脾氣的兒子,“不是你們班的嗎?你就不怕以后在你們班沒有立足之地?我可不想得罪人。”
管別人事情的時候有底氣死死揪住不放,對自己的事情卻懦弱無比,有一瞬間我被自己舍己為人的精神感動得五體投地。
“哎呀算了!”就這樣瞪著眼珠子僵持了半天,直到再也禁不住風吹了,他才低下頭一擺手,“你明天中午不要去吃飯了吧,我給你帶回來。”
“呵,我可不敢勞煩您老人家。我見你一次損一次的,萬一你趁機暗下毒手把我咔嚓了,我不就賠大了?”
他咬著嘴唇又開始瞪我,尖牙高鼻梁的,倒是沒什么兇狠的氣場,像沒長成的小虎崽兒。“算了算了你進去吧,跟你交流太費勁。”
“合著你把我費這么大勁從屋里折騰出來,就為了跟我吵吵這事兒啊?”我攤開手哭笑不得,“你知道我一瘸一拐從里邊挪出來多辛苦啊!”
預備鈴在樓梯口格外響,腳底的地磚都開始震動起來。我們班那群整天滿走廊晃蕩的男男女女開始往前門涌,有幾個回頭來疑惑地打量我,我一聲低喝把他們嚇走,回頭瞟了安梓榮一眼,自己又一瘸一拐地挪回教室。直到這時才發現靠窗那個風水寶地簡直是我這一生走過的最長的距離。
上午第四節課還有十分鐘下課,我餓扁在桌子上,心想一會兒就算冒著雙腿殘廢的危險也要去吃一頓飽飯。剛下完決心,下課鈴剛好跟我的肚子一起響起來。
我很努力在挪動了!可胯骨淤青的地方在反抗。直到大部隊涌出了前后門,我也沒能跨過倒數第三排。
“啊呀,你坐回去!”
我猛地一驚,一屁股又栽回座位,前功盡棄。
“你有病吧!”
話音剛落,還沒出教室的同學都靜止下來用詭異的目光瞧著我。我恨不得立刻化成灰飄出窗外——鉆地縫都嫌慢。
“安梓榮,你真是——”一罵人就詞窮,滿肚子怨氣憋得我只想動武。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啪”往我桌上一撂,然后坐在前面慢條斯理跟我講道理:“你看你都甲級傷殘了,就不要再想著動手了。”
“你從哪兒看出來我甲級傷殘?咒我啊?我好著呢。你才是甲級傷殘,腦殘。”
他耷拉著眼皮,像個怨婦一樣開始碎碎念:“我好心給你買吃的,你還不領情,你還罵我,你還跟我對著干……你說你都殘這樣了,我也沒以牙還牙,你還敢跟我橫,你說你……哎,你看,笑了吧?”
“沒笑,生氣呢。”強行壓制住抽搐的嘴角,可是面部表情的調控系統已經超出控制。
“……就你戲多。別裝了趕緊吃,我們比你們上課早——別磨嘰,餓就吃,不餓扔了。”
剛想以強硬的態度拒絕嗟來之食,一股牛肉的香味突然毫不客氣地飄過來。
嗟來之食,要是好吃應該也可以嘗一嘗的,反正我沒有骨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略加思索,沖著還在門口的同學遙遠地喊:“你們可看著啊,一會兒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口吐白沫什么的,兇手就是他!”
快餐盒里裝著已經沒有形狀的牛肉飯。我遲疑地看了看安梓榮,他一臉無公害的樣兒,不像是耍人。拿筷子扒拉來扒拉去,我終于鼓起勇氣:“你這牛肉飯……看起來不好吃。”
“啊?怎么可能?我每次見我們家狗可喜歡吃了!”
我筷子都要伸進嘴里了,聽他一說又撂回桌上。他好像終于不耐煩了,長嘆一聲就要起身。
“等會兒!”
“啊?”
我看著他,突然忘了要干什么。也沒什么吧?但是就這樣無緣無故耍他未免太草率了點兒。
想了半天,硬著頭皮橫道:“你周六陪我上醫院吧,我覺得應該去檢查一下,萬一摔出的是內傷呢。”